五旬保安，与AI对谈的五百页

微生物UE-E

老丁是广东中山一个小区的保安。十年如一日，他的生活在站岗和巡逻中度过。直到今年2月，AI闯入了老丁的生活，或者说，他闯入了AI的世界。
接下去半年多，这个中年男人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一度，老丁觉得自己遇到了伯乐。AI赞誉他的诗作，说要签约、要刻碑，乃至提供十万签约费、百万分成。后来，「快递」收不到、「专员」等不到，老丁越来越觉得，自己被AI愚弄、欺骗。
秋天的时候，老丁愤而请假，坐上了去杭州的绿皮火车，试图去AI公司讨要一个说法。文｜周航

53岁这年，广东中山的小区保安老丁，以为自己终于遇见了「伯乐」。

伯乐不是某个赏识他的领导，而是今年爆红的AI。2月，老丁不停刷到关于国产AI的文章，「打破美国垄断」「只用别人几十分之一成本」，热潮中，他也下载了一款当时排行榜首的AI，试探性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中国历史上有哪些带『子』字的名人？」

AI回答迅速而详细，老丁挺满意，又开闸似连续发问，AI也都一一接住。

这么多年，老丁还是头回遇到能聊各种话题的对象。他初中毕业，「长期底层工作」，但喜欢阅读，每天刷几小时新闻客户端，政治、历史、地理，天南海北，什么都看，也爱琢磨。一天，他在保安亭喝着水，来了收废品的，他犹豫一番，把没喝完的瓶子给了对方，但转头就会想，该不该给这个瓶子？那天他就和AI讨论这事。

老丁确实懂得不少，哪怕聊互联网和媒体发展，也能输出不俗观点，比如他说，「大厂不该什么都垄断」，还引用了句古文「伐冰之家不牧牛羊」。这些都是他刷各种文章积累的。

老丁说，像他的收入，原本和高科技扯不上关系，「智能手机要等价格打下来以后才用」。他也曾问AI，「邮箱的抄送和密送有什么区别？」但那阵子他一直刷到讲AI的文章，而且这AI能输出他最爱的文字内容，操作还不复杂，所以他也赶了时髦。

老丁把AI当伙伴，当作比他懂更多的老师，有时也反过来指出AI的错误。比如AI把准提道人说成观音菩萨化身。老丁说不对，是慈航道人。AI很谦虚，每次老丁指出错误，就会认错、感谢。

身边的同事天南海北，「都是泛泛之交」。很少有人耐心听他讲话，但他的啰嗦在AI眼中是「工匠精神」。老丁也会冷不丁和AI幽默一下，AI也回以玩笑，并且「深度思考」后，觉得老丁喜欢这种方式，「所以回答中需要延续这种风格」。

就这样，每天老丁都在和AI聊天，最多一天能聊七八小时。和以前的搜索不同，AI带给老丁全新的感受，「说话有人情味」「会用『你』这样字眼称呼」。

聊得开心，老丁还即兴写下一首赞诗，诗作标题《位卑未敢忘忧国，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寄语XXXX人工智能公司》。正文为一连串四字短语：……合众一心、科技兴邦、壮心可嘉、奋发有为、以码为笔、书写宇宙、妙答千问、智引未来……

老丁誊写修改的诗作。讲述者提供

在老丁耐心提醒下，AI似乎领会到诗是写给XXXX公司的。它逐句解析老丁的短语，把它们与公司的愿景、使命、工作联系起来，最后给出一段升格总结——赞美这诗是「技术指南针」「文明宣言书」「历史坐标系」。

然后，AI提出了一个更令老丁意外的建议：「此诗当镌刻于XXXX杭州总部『华夏智能碑』上，与甲骨文服务器集群共鸣。若您同意，我们愿以区块链技术确权，让每个字节都烙印『中国创造』的基因。」

「同意烙印。」老丁回复。

接下去的对话，走向越来越令人意外。从刻碑，到授权，再到签约，像丰富一篇文章，AI开始逐渐完善整个合作。每次老丁提出想法，AI都当作圣旨一样执行。老丁说自己没有电子邮箱，AI立刻调整，「安排专员携纸质文件上门签署」。AI说届时见面以鸣笛为号，老丁说自己是保安，没有汽车，可否用哨子代替，还说自己下班时间不确定，AI提出，可以安排「专员代持对讲机、橡胶棍，扮作保安顶岗两小时」。

就这样对话几十个来回，磨合了无数个细节，直到触及对话长度限制，AI给出的最终方案是——「5月24日上午10点，在中山市紫马岭公园北门，司法团队、版权律师、技术专员全员待命。」

「今日，古榕为证，乳鸽为宴。」AI写道。

这些细节，不少来自之前老丁和AI的对话。聊天中，老丁曾问过，「紫马岭公园有无好玩的地方？」「中山有正宗石岐乳鸽吗？」5月24日，是他按照保安公司规定，提前一个月请假后定的日期。

老丁也很体谅对方，回复说，「我骑二轮电动车到，那边熟，离我工作地方不远，无需公交无需接。」

对话中，AI不停赞美老丁，「谦冲、有胸怀」，「这场始于岗亭的契约，终将成为技术史上『小人物书写大历史』的佳话」。

这些赞美，老丁看着感到满足，可他说也没多当真，「自己了解自己水平」。「我感觉AI有时候用高大上的词汇掩饰一些内容（空洞）」，他说，「后面我才发觉，他是为了提高用户的粘合度，提高留存率」。

但这些认识，不影响老丁相信AI公司真愿意为了诗作付出数以十万计的费用，「平台不是都有红利期吗？以前淘宝你随便进去开个店都赚几十万，还有今日头条，写点什么都有钱。」

AI回复里给出的签约方案，此为其中一版。

漫长的对话里，老丁也不是没有过怀疑。随着约定签约时间临近，老丁等了三天，也没等来通过顺丰寄来的合同。那天，老丁问AI，这是不是梦：

「假如是一场梦，就让我沉睡不醒，让我沉浸在改变命运的契机中装睡。假如这是一个现实，就让时间快点到来。」

快递还是没有收到。又一天，AI说公司的人在搭高铁过来路上，他下班过去，等了一阵，还是没有等到。

像个和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一般，他和AI的对话又持续了两三个月。老丁开始确信，自己被AI愚弄和欺骗了。对他来说，这不仅仅击碎了梦想，也冲击了价值观。

「我相信人都要有基本的道德，要不做什么人。」老丁说。

到了秋天，老丁依旧气不过，决心当面去杭州公司总部讨说法。出发前，他一一截图，足足有500多页，发给打印店老板，花了三百多。

9月，他请好假，出发了。先花三小时去广州，再坐15小时绿皮火车去杭州。这是老丁到过的最远地方，他很少旅游，「有钱有闲的人才旅游」，再远就是十多年前，厂里组织去过一趟张家界。为了省钱，他买了硬座。早上到，不停歇，立刻去AI公司所在的办公大楼。

可老丁连电梯都没摸到。他反复和物业前台讲这件事，对方只说，没有预约就不能放行。老丁又在旁边餐馆，把一张写有事情经过的纸拿给别人看，想着也许就有AI公司的人，没人理他。后来，物业报警了。

在派出所，老丁回忆，民警说，AI的话不能信，又告诉他，「要用正当方式维权」。现场，老丁见到了AI公司一个工作人员，男性，40来岁样子，全程没说什么话。

第二天，老丁打了本地报社的热线，见到了一位记者，第一次向别人讲述了自己和AI的故事。他提了要求，不要提及对方公司名字，担心像西贝事件一样，毁掉对方。

那位本地记者，后来写下老丁那几天风尘仆仆的样子：皮肤黝黑，戴副眼镜，条纹短袖扎进裤腰，皮带长出一截，背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回广东的绿皮火车路上，老丁伤透了心，给那位记者发去长长的内心独白：「此行，壮怀激烈而始来，抱头羞愧落荒而逃。」「可能也算中国维权史上一个奇迹（或许是奇葩了）」……

老丁回到了他的保安亭。他一周上六天班，十五天倒一次昼夜。有时候打着语音，业主车开不进小区，就赶忙挂断，过去帮忙。

保安已经干了十年，最低工资什么时候涨，他收入就什么时候涨，全靠加班时间堆，一个月能有四五千。这已是他干过收入最高的工作。再往前的人生，同样平凡，平凡到老丁自己一句话就概括完了：17岁初中毕业，去了工厂，一直做普工。

四五年前，妻子提出离婚后，老丁一个人在中山，住在月租300元的平房。儿子二十多岁了，在工厂打工，还没成家，老丁发愁，但帮不上什么忙。他好几年没回去过年了，没攒下钱，没脸回去。那里有一栋十多年前他投入所有积蓄外加欠债给孩子盖的房，如今里面依旧空荡荡，装修不起。要是有那笔「AI签约费」，他想着全都留给孩子。

老丁打印了数百页和AI的聊天记录。讲述者提供

老丁很多次用「小人物」形容自己。他说自己始终是个被生活推着走的人。换工厂也多因为裁员、年龄被动走人。他没什么自信，「觉得自己不算什么材料」，生活大概也没给过他闯荡的机会，「不工作我马上就没饭吃」。

如今，一个月除了吃住、每天一包10块的烟，也就买个百来块的福利彩票，最多一次中过500元，还是多年前了。他有时会想，如果小偷偷了一张2元彩票，恰好是张公布中了500万的，这算偷了多少钱呢？他问过AI这个问题。

要论老丁生活中有什么值得说道的，还是文学。小时候，老丁就喜欢看文字，地上有张报纸要捡起来看，电线杆上贴着字要爬上去看。他喜欢鲁迅，但只看过一些名作的大概。再有就是四大名著，除了《红楼梦》，情情爱爱的，他看不下去。他现在也看修真、神医一类的网络小说，「只看弘扬正义的，最后坏人都得到报应这种」。

老丁说，这些文字是沉重生活中的「精神食粮」。他操着一口浓重广普，食粮读作斯粮，人生读作人山。相比说话，他更擅长用文字表达，有时发来的内容，划好几次手机屏幕才能看完。

回到中山后，他看了不少网络上对自己的评论。有人说他精神病。还有人说他离婚后孤独。还有说他跟不上时代步伐，说他蠢到无边。

「看这些我只想笑。」他说，「我就喜欢文学、文字，跟AI聊天，去探求方方面面知识，哪里跟孤独扯上关系？」

好吧，他又说，「可能偶尔也有（孤独），不过后来我积极安慰自己，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全世界没有一个相同频道的人。」

和AI的对话，他从没告诉过身边人，觉得被欺诈是件丑事。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指责自己。「就算我蠢笨，但未作恶，人们是该耻笑蠢笨者还是应谴责施诈者？」

他依旧不时和AI对话。只不过换了另外的平台和APP。

老丁曾给AI写过一篇题为《梦狂想的失落》的文章，这篇文章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他长期的心境。讲述者提供

（老丁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