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下达的选址”
其实,对于萝卜岗的地质结构,汉源本地人很清楚,“一座荒山,经常掉石头”,而目睹新县城修建中出现的种种地质问题,他们心里难掩忧虑。
而事实上,在最初的汉源县城选址方案中,萝卜岗并非最佳选择。
1980-1982年,成都勘察设计院来到汉源,前汉源县人大副主任王德英陪同参与了当时的勘察。而关于新县城的选址,当时也提到了萝卜岗。“说那儿三面环水,环境非常好;另一个理由是都是黄土,不占良田好地,给国家节约资金。”
但这个选址方案被当时的雅安地区行署和汉源县政府集体否定。“当时就说萝卜岗的地质状况堪忧,还没考虑到建设难度有现在这么难。”前汉源人大副主任雷兆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雷兆元说,汉源新县城的选址曾提出多个方案,但经过多方比较,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均认定最佳方案是九襄镇。而九襄是汉源古县城的县址所在地,地处河滩,地势平缓。“当时都认为萝卜岗和九襄比,差远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1994年。据雷兆元回忆,当时成勘院在准备上报《瀑电工程初设报告》时,突然提出要将萝卜岗纳入汉源新县城县址的备选方案,与九襄一并上报,“他们说报两个方案好批一些。”并再次提出了选址萝卜岗的优点:“关键问题是迁址九襄还涉及到二次移民搬迁,要占大量良田,移民数量大了可能中央不批准。只有萝卜岗,说那里人口少,一张白纸好画图,才能承载新县城的人口容量和未来发展,还可以节约两个亿的移民资金。”
但汉源县政府对萝卜岗的地质状况仍不放心,成堪院答复是后面会请地质专家来实地深入调研。“但实际上1994年初设完了后,这个调研工作根本没有做。”雷兆元说。
据一位要求匿名的退休干部透露,在此之前,汉源县已另请多家规划设计单位对选址方案进行过评估。而成都一家规划设计院在1992年对萝卜岗进行实地踏勘后,曾提出县城建设存在几大问题,其中包括:山体存在36道冲沟;地质不稳固,存在滑坡隐患;坡地建房基础超深、投资过大;生态承载能力差,不利抗震等;这些问题,在萝卜岗的新县城修建中被一一验证。
2001年11月,瀑电开始前期施工。但直到两年后的2003年,成勘院才编制完成了《四川大渡河瀑布沟水电站可行性研究补充报告》及《建设征地及移民安置规划》、《水土保持方案报告书》、《环境影响评价复核报告书》等专题报告,陆续通过国家有关部门的审查。
而记者找到的一份当年完成的《地质灾害危险性评估报告》,对萝卜岗的地质灾害评估结论是:萝卜岗地质稳定,总体上,具备建新县城的工程地质条件。
2004年3月2日,《瀑布沟水电站可行性研究报告》获得国务院审批。同年3月30日,已经完成前期“五通一平”施工的大渡河瀑布沟水电站举行了隆重的正式开工典礼,而汉源新县城的选址争议也尘埃落定。“到工程上马时,就没再提选址的问题了,上面下达的就是萝卜岗了。”雷兆元说。
而王德英和雷兆元均证实,整个选址争议过程从未经过汉源县人大的讨论表决,“上面说了算,没有讨论”。
无从选择的隐忧
事实上,汉源新县城开工建设以来,对于选址萝卜岗是否“选错了”的质疑也未平息。
从2008年7月开始,目睹新县城建设中出现的种种地质问题,汉源一位名叫乔明全的人大干部就以实名信的形式,接连向中央写信反映自己对萝卜岗地质状况的忧虑;并最终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乔明全的第二封信中批示:“要高度重视移民问题,请国家发改委和国土资源部派专家实地踏勘,要视人民生命财产高于一切。”
这封信被批转回汉源县后被人印刷在汉源散发传播,引起了广泛关注。
今年年初,数批专家受邀对汉源新县城萝卜岗进行了实地踏勘。四川省地质工程勘察院的地质专家范晓也参与了对萝卜岗的考察。而专家勘察后的意见证明,乔明全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专家勘察后认为,萝卜岗的地质结构确实不太稳定,而前期的勘察工作“深度不够”,导致一些房屋已经建在了滑坡区上只能废弃。同时,前期勘察对水库蓄水后消落带区域对萝卜岗整个地质稳定产生的影响也估计不足。
范晓解释,水库建成后每年会有一个四十到五十米以上的高低水位落差,而水位变化之间的地带就叫消落带。由于这个区域水位反复变化,会改变两岸地质结构的稳定性,诱发滑坡。而萝卜岗的消落带区域,由于本身土层松软,且存在滑坡;在蓄水后,一旦松动,很可能导致上面整个山体发生大面积滑坡。
因此专家建议,必须对萝卜岗进行补充勘察,准确掌握适宜建筑工程的建设区域,并严格控制新县城的建设规模;同时加大对地质灾害治理防护的投资,尤其要对萝卜岗的消落带区域重点修建防护工程。
“新县城还是可以建在萝卜岗上,但新县城的建设面积肯定要小于以前的规划面积,而且投资会高很多。”范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现实亦是如此。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专家离开后,新县城的建设规划做了适时调整,整个规划东移;而投资方国电承认了萝卜岗上的地质灾害,增加了建房补偿的投资。建房修基建超深和打桩的费用不再算在建房费用中改由国电承担。而如果按此前的建房标准,“连打地基都不够”。
自此,今年5月,萝卜岗上的新县城建设工程才大面积启动起来。而南方周末记者获悉,瀑电工程因此在原来200亿的投资基础上追加投资68亿。而这还不包括地震后湖北省援建汉源要投入的21亿资金。
但汉源民众心中的疑虑并未因此打消。今年8月6日,作为瀑电库区公路复建重点工程的省道306新线,在即将竣工通车时,发生大面积山体崩塌,形成堰塞湖,水位涨幅最高达20米,一度要漫过老县城——让汉源民众提前经历了一次电站蓄水淹城的“惊险”。
事故造成至少30人死亡。尽管官方对此事故原因的解释是,地震导致山体松动,在暴雨暴晴的极端气候条件下形成的地质“自然灾害”;但四川省地质工程勘察院总工程师钱江澎指出,汉源地区自身脆弱的地质结构才是事故发生的本质原因。
钱称,汉源地处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第一台阶和第二台阶过渡带上,地质构造体现为断层褶皱特别发育,表现为地形险峻、岩体破碎,因而极易发生滑坡塌方等地质灾害。
而范晓认为,为了赶工期,在这种脆弱的地质结构上大面积开挖切削山体才是引发这场灾难的真正原因。事发前,地处山腰的省道306新线已发生过多次小型滑坡和塌方,虽然路桥公司也在进行喷浆、打锚等防护治理,但“灾害治理没能跟上工程的规模”。
“这不是偶然事件,与地震无关,是人为诱因所致,且隐患早已存在。”范晓说。
这次事故被汉源民众看作是对新县城建设的一次警示,因为,同样面临水库蓄水的时间压力,同样在抢工期,萝卜岗目前的地质灾害治理也同样落后于整个建设工程的进度和规模。那么在蓄水后,萝卜岗能否经受住数百米深水体压强的考验?
尽管心存疑虑,但接到搬迁指令的汉源新县城移民还是陆续搬入萝卜岗上的新房。一位移民笑着反问记者:“我们有选择吗?”
今年8月,罗航从母亲的电话里获知,大伯一家要率先搬走了。罗家兄弟三人,79岁的老父亲罗登忠修了四间瓦房,分给三个儿子一人一间。三家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已经三十多年。每年过年全家欢聚一堂的热闹情景是罗航最幸福的记忆;但今年开始,要重温这份幸福将不再容易。
按照汉源县城农村移民的安置政策,罗家三兄弟作了不同的命运选择:老大罗培林一家选择了继续当农民的“生产安置”——可以分得肥沃的河坝田,却在远离新县城的乡下;老二罗书林,听从农信社工作的女婿建议,选择了折衷的“复合安置”,地点在萝卜岗山顶,虽然远离新县城中心,但紧挨着农信社,方便女儿的照顾,还有四分干地可种;而罗航家,因为罗航是罗家惟一的大学生,母亲彭德连坚信儿子不会再种地,选择了“自谋职业”,放弃了土地,但新房将修在县城的中心地带。老人罗登忠由于是单独户口,没能和儿女分在一起,去了另外一个“生产安置”乡镇。
一家人将从此分散四方,相隔皆有十里,“以后要团聚一下就难了。”罗航感慨。
国庆节期间,汉源电视台播出了汉源县政府耗资18万,用三维动画技术制作的宣传片《我们的新汉源》:84平方公里的西南最大人工湖上,萝卜岗上的汉源新县城,三面环水,美若仙境;未来的新县城将被打造为一个“鲜花、碧水、阳光城”的生态旅游城市,承载起汉源人对一个美丽县城多年的梦想。
在成都打工的罗航在等待着这一天:“那是我的家,修好了,我肯定要回去。”
上一页12下一页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
http://www.infzm.com/content/366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