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鞋匠22年前就死了。1988年8月6日的早上,他刚刚在外站台摆上修鞋摊,正埋头收拾着东西,就被一辆正在倒车后退的汽车给活活压死了。他是一个又聋又哑的残疾人,既听不见汽车倒车的喇叭声,也听不见周围人们的呼喊声,就被汽车给压上了。他死得真是太冤枉了。但是又由于他是聋哑人,肇事司机反而没有多少责任,很快就被开释了。
哑巴鞋匠是绵阳老火车站外站台的众多鞋匠中,长得最丑的一个。他五短身材,不但矮还很胖,走路左右摇晃,象一坨肉团在移动。鼻子虽然大,但是又矮又短,很奇怪地在脸上立起直上直下的一块肉。又加上是个缺牙巴,更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绵阳老火车站人口密集,外站台还有一个市场和一个篮球场,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城市郊区和外地的一些手艺人,都到老火车站来摆地摊,挣钱养家糊口。这些人的名声都不大好,经常敲旅客的竹杠,吃些昧心钱。比如买水果,他会短斤少两。找补零钱,他会悄悄抽头。维修手表,他会用磁石把小毛病修成大毛病。买饮料,他会卖给你他用自来水勾兑的假饮料。买香烟名酒,那假货就更多了。要是你在那些商贩手中以整钱换零钱或者以零钱换整钱,那你十之八九会上当受骗。你的零钱可能会变成一张假钱,或者你的一大把零钱中会少两张。因此,除了匆匆忙忙的旅客,本地人一般不会找他们。
但是,哑巴鞋匠是一个例外。过往的旅客瞧不起他,会认为他人丑,心也会丑,修的鞋也好不到那里去,而他又不能打口头广告,又听不见顾客的要求。这样的残疾人做生意,在一般人看来,肯定会很难。
但是你错了。他的生意很好。这个地区的家属小孩都知道他为人很厚道,手艺也很好,从不乱收费。职工们更是把他的修鞋摊当作定点维修站,有事无事走他面前过时,都要与他打个招呼。这可应了一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老火车站外的众多鞋匠中,哑巴鞋匠的生意居然是数一数二的。
有一年夏天,我新买的一双凉鞋掉了鞋扣,我去找到他,请他用线把鞋带扎死,省得以后又补鞋扣。他放下手里的活,用围腰把矮蹬子擦擦,递给我,嘴里啊啊地叫着,意思是招呼我先坐下来。我把鞋给他修,他看见是一双新鞋,不懂我的意图,用手指着鞋啊啊的问。我这才知道他不但哑,而且聋,我刚才给他说的都白说了。于是我就给他指点,新鞋的鞋扣要掉了,干脆不要鞋扣了,把鞋带扎到鞋帮上。他终于明白了,很快就扎好了。
我站起身来,递给他一元钱。他竟然孩子般地脸红了,用小指头比划着,嘴里啊啊地叫,那意思是:“小事一桩,收什么钱”。我坚持要给他钱,他只好收下了。我刚刚离开他几步,他又急匆匆追上来,指着我脚上的鞋,又拍拍胸口,嘴里啊啊的。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次收了钱,这双鞋以后出了问题,他包修。
可是,当我一个月以后,又把断了鞋带的凉鞋递给他时,他疑惑了,端着鞋反复看,嘴里啊啊地叫,羞愧得泪水盈眶。他是对自己修过的鞋又坏了,良心受到责难。我赶忙又比又划给他解释,由于这双鞋是硬橡胶做的,坏了是因为材质问题,不是他的手艺问题,不怪他。但是,当他修好鞋后,我给他递过去一元钱时,他却真的跟我急了,呼地一下站起,浑身直打啰嗦,嘴里啊啊乱叫。别人还以为我们要吵架呢,我只好收回钱离去。
一来二去,我就这样与他熟了。每天,我上下班走过修鞋摊,都要与他打个招呼,他也要停下手中的活儿,啊啊地叫着回应,还要仔细地盯着我脚上的鞋看,有时还要招呼我脱下鞋检查检查,扎上几针。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很热的三伏天又很长。他就在那又热又长的烈日下坐着,把凉蓬下仅有的一点阴凉让给顾客,而他自己却晒在太阳下,脸晒的通红,光脑壳上都晒出了油,他还傻呼呼地笑呢。
我那双不争气的凉鞋又断了鞋带,还开裂了鞋底。我再也不敢去找哑巴鞋匠修这双鞋了,而是自己用剪刀,把这个伪劣产品剪成了一双拖鞋。但是我从家里抱了一大堆鞋给他。皮鞋布鞋,男式女式,新的旧的。我不知道这些鞋,那些该补,那些不该补,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是真的要他补几双鞋,而是想要给他补赏些什么。哑巴鞋匠拿着这些鞋,挑出根本不用补的还给我,留下那些要修补的,对我憨厚地笑了笑,嘴里啊啊地叫两声,又埋头干他的活了。无法用语言交流的他,感情的交流只需用自己的踏实劳动。
第二年的夏天,天正热时,他就走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22年过去了,绵阳新客站早就投入了运行,老火车站变成了货运站,外站台和篮球场被一环路代替。那些曾经的小摊小贩也不知去向,哑巴鞋匠自然也被人们淡忘了。说实话,哑巴鞋匠叫什么名字,他是那里的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死时是多大的年纪,我和同事们都不知道。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据说他本来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从外地流浪到绵阳,便在老火车站一带修鞋为生,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他不幸而又极其短暂的一生。
人本来就象天上的流星一样,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只是短短的一瞬,连一朵浪花都不是。人和人之间,唯一的区别,便是死了以后,有的人很快就被大家忘记了,甚至有的人生前风光无限,死后却被人拍手称好。而有的人生前平淡无奇,死后却被人久久赞颂,难以忘怀。象哑巴鞋匠这样的小人物,又聋又哑的残疾人,无名无姓无家无后的冤死者,死了这么些年,我和不少的老人都还记得他。我还要写这么一篇文章来祭奠他,回忆他。
这只能说明一点,人在地球上活一生,迟早都会死,而死后,得失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