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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枝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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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1 12:09 |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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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  子                           
  

      有人三番五次到家里找我,因为常在外,不曾谋面。过后他又来过一次,是一个年愈古稀的老人,留下话语,他是老家保胜石仁村斜磨口人,听说我写了一本书,一定要拜访我,并留下一幅字的残稿,写在旧时农村妇女用的火草纸上,已风漏透瘦,有火烩的残迹。草纸上的诗词单从书法的角度来讲,就让我惊诧,诗意就更叫我五体投地了。保胜这地方,我还未听说过有人写过这么地道的诗词,这让我很遐想了,是前人留下的,还是行吟诗人的遗墨,搜寻记忆,我想起一个传说。
  天柱山上的白平观往北延数十丈,凹着一个塘湾,有一对金鸭儿栖落在水里,漂亮的彩羽,白天站在观的高台上遥望,塘湾已是瑶池,浮游的水禽已然仙物,近前却视而不见,只留一池的清水。水波不兴,倒映着苍松翠柏,一株何首乌的青藤窜的标高,又折下来垂及水面,叶便玉润,鸭就啜叶而生活。这年观里来了一个撵地脉的道士,专事盗宝的高人,目的是要盗这对金鸭儿。金鸭儿来无影去无踪,捉它何易。高人自有高人的妙法,捉鸭就得关笼,脉宝也受制于土地爷的樊笼,他先在金岗山一个叫石仁村的岩腔里凿上石人,又在对岸的船棚山刻一对石鼓。乱石窖是保胜的峡口门户,千山竟秀,万壑争流,济济一堂,保胜,宝盛也。高人布下法阵,只待金鸭儿入笼。禄禄禄,来也,来也,后面的石人在撵,前面的高人在唤,船棚山上石鼓震天,金鸭儿隐在地脉里,经不起这阵势,从一眼瓢勺井里钻出来。此井奇怪,在一块水田的中央,村民为了方便取水,修了一条路出来,形成瓢勺状,谓瓢儿井。瓢儿井一年四季翻波涌浪,不生杂草,不溢不漫,五黄六月,盛阳丹丹,瓢儿井里莲花现,无人不晓,又称莲花凼。且说,撵山的道士把金鸭儿撵到莲花凼,时隐时现,却无法将他捉着。掌管土地的老儿献上一策,需莲花凼西山上水斑竹林里的竹篁来赶,所谓竹篁就是竹林中第一棵生出来的提笼竹,偌大一片竹林,那一棵是提笼竹呢,这叫道士伤神。有人指点道,长竹荪的地方该叫提笼竹,因此寻长竹荪的地方,找到竹篁,向莲花凼里的金鸭儿一吆喝,金鸭儿便进笼,被高人掳了去。
    金鸭儿落地的地方叫斜磨口,地理先生有道:“谁人葬在斜磨口,十代为官九代龙”。改天换地,龟蛇变迁,这里真就出过一个拍贡。往年没有大道都走的是傍山的小道,隐隐可见对门的石仁山上,约见浮彩的石人在崖畔,挥着竹竿,向天吼。石鼓已被浮土埋了一半,平展的鼓面上是一方宅基地,宅的靠山很峭,被低垂的松柏掩着,仅存大概的影子,水斑竹茁壮成长已延接到船蓬山,一片萧湘的竹声。宅基的宅门尚存一柱石枋,上有对联“荷花莲叶藕”而下联已毁,剩下半截石柱,残留一字“鹿”,上联石柱得以保存是因为一垛土墙的围护,土墙已现篾筋条,山草在墙埂上,长成一扇帏,使宅池内更加深沉,往往成了野狗的宿营地,也为路人解溲便溺的屏障。听说这就是拍贡的老宅基,斜磨口的遗址。每每走过斜磨口,见过了千百次的对联,让我产生许多联想,“荷花莲叶藕”的下联是□□□□鹿,问路边的老头他说是:“锤子鸡巴球”,我笑后有一种恼怒,因为拍贡绝不会写这样的下联,我想该与鹿有关。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让我相望得很头疼很心焦,直到现在,我似乎觉得应该是“金钱梅花鹿”。当年我想拍贡的后人已迁徙到京城或是到省府,不会有什么人在这偏隅地。但是数次未与我谋面的老人,是不是拍贡的后人呢,也未置可否。我决定带上草纸上的诗词去拜见老者。
  到了保胜乱石窖的时候,水斑竹的林里鸣着各种鸟语,长尾的山鹩,白额的画眉,翠鸟的红啄刁一件绿衣闪落在石沟里,摆一溪的白话。清幽的山谷,一线薄流浣石濯沙带着一些花的残红从石隙间露出来,让人想起芳泽的词语。沿公路的坡上有几户人家冒着炊烟,已近晌午的时分,不知老者隐在何处。问过路边黑瘦白发的大娘,她指给我看老者的家,就在竹林边一户低矮的茅屋。问大娘一些关于他的情况,老妇健谈,嗜烟,我递一支给他。烟绕中她告诉我,他叫杨德富,杨德富不是莲花凼的住地户,是从外地迁来几十年了,深居简出,是一个怪人。
  穿过乱石窖,有一方水田,那瓢儿井还在,泉水依旧,只是水边杂生满水油草。一只高脚的水鸟在田里觅着什么,见我过来,闪翅跃到一块岩石上,展着尾巴呢喃了一句,那黑羽的屁股落下一词在石的癣上,算是一段告白。我饮了一口井水,还是过去的清冽,让我的尘眼清亮,看见石鼓上拍贡的老宅已杳然无存,三十年前的石联已被人放到在人家的檐坎,只留独眼的井,看着空腔,一棚茅房标注它在时空中的位置。萧萧的高竿摇着长风吹过来,让人想到:鸡声茅月店,人迹板桥霜。高山关怀这笼萧竹,岁月轻写尘世的哀愁,走的走了,来的还来,过客如云,高风在竹上亮节,清水在山溪采藻,成雅高速路上的喇叭,撕破了故土的沉静,载走了乡愁,遗风却不遗余力地啃着山的骨头,竟管石板上栽花无根底。
  山鹩拖着它的长尾从船蓬山的柏树上,刁着一根枯枝,降落在茅房边的棬子树上,秃枝的树上一个鸟巢,仿佛燧人氏的旧居。那万竿斑竹如流水行云,冷冷的贯彻着荒凉。这里上百户的村民如今只有几户了,女的远嫁他方,男的背井离乡,仅有的几户也迁到公路边上,这里剩下的就只有杨德富了。
  低矮的茅屋柴门开了,走出一位老叟,石头一般的枯人,脸上沟壑纵横的表情,有一点要下雨的气候。我说明来意。看着他的眼睛,很吃人。按他的年龄不该这么龙钟老态,论他的品格也难有高古的风骨,因为受到对门山下老妇的介绍,我心目中不过一个乡村野叟。不想见了他一双眼睛摄我的魂魄,只有弥留之际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站着他大概忘我,或者是忘了他,半天他的手松了垂于骨架,不知说什么好了。
  倚山茅屋的门上,新贴一副对联,书法俊逸,行文清正“枝子正开花,蛤蟆乱弹琴”。
  院坝的枝子树长出几片新叶,初生的花蕾在梢尖孕育,一尊瘦石布满青苔,与之相映成趣,天造地设的自然景观。老者见我注视门联,告诉我是一位书画师相赠的,正是因为书画师才知道我是保胜人。他让我进屋坐下,捧出一堆干薯糖,入口化渣,这是我儿时常吃到的土糖果,是煮熟的红苕,切块,晾干,再用油炸,天然的甜香脆。他又忙着烧开水泡茶,我忙劝止了他,用碗在伸向石缸的涧水竹管里接了水喝,是自然的带了松香的枞苞水。因为我的随便,他也就方便地坐下来,从头到脚把我细细的打量一遍。环视茅屋,已难分辨建材的本色,一抹的黑漆漆。因为院坝里树木的原因,光线不是很好,只能从低矮门口借光,门口直照的是一副碗柜,用竹子编的近似于篮的那种。舀饭的木勺,插在碗盖上面的筷笼里,有点独木难支;下面的碗是砂糖釉色的土碗,碗能保质保量这么久,亦是没有儿童的故。抹桌的是丝瓜布象日子的壳,脫在陈年里。贴墙的刀架上,一把锋快的菜刀,一柄口亮背驼的弯刀,还有一把长牙的镰刀,他们狰狞的影子投在石缸里。涧槽的水,闪着匀净的纹,收藏了利器的凶相。水缸是一块囫囵的石头凿成,缸壁外的一面,留下磨刀的月痕,水在里面窥望,一只黑狗守在缺口上,有点天狗吞月的形象。石缸敬俸的是一尊灶神,黑得很有财像,单口独锅,灶门上垂悬着一个黑茶壶,黑得滴出水来,同样黑的壁上,挂着积满厚尘的什么东西,全在暗处作着弃暗投明的打算,然而却似乎没有机会,永远地作了摆设。
  见得天的都被光收去了,不见天日的也不来和我照面,由我去想象了。更深沉的黑里一间,大概是主人的卧室。一扇天窗亮瓦已烟黄,忽然一阵风来,扬尘便折枝断节地降下来,落一地的黑毛虫,瞬间化为土行孙。恍惚间我象进洞的山顶洞人,脱去了尘壳,回到千年万年的家。
  我的思想不过几秒钟的游移,并没有爬过老叟的眼圈,老叟从里屋端出一盏油灯,这出乎我的意料,也许他是单僻户,村上怕牵线搭火的麻烦,才没有点电灯,所有人都行进在奔小康的光明大道上的时候,他则在这里作退隐。灯油大致是柴油,油烟黑而浓,绕梁直上,在屋上兴风作浪,可以看见一只老鼠仿佛天眼,在房与墙在空隙里大胆的装怪。这里我便觉鼠是人类的朋友,有人类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如狗一样,鼠朋狗友,同时有狗的品德,狗不嫌家贫。我向鼠招呼,它站在高处,是座上宾。油灯在矮桌上把人影放得高大,我和老叟的头影在房梁刭颈碰头,是否是一种高上的灵魂在交流,还是俩个魍魉的心灵在作祟。我拿出他给我的诗词,把残章断句作了猜度,因为被浆补的原因有些生硬,那字又力透纸背有些洇。所以锋回路转处便携着雾,又有一点醉态,让人见了有点眼花落井,他见我认真的看着草纸上的诗词,问:你送给我的书呢?
  我从身上拿出书递给他,他粗砺的老手摸着封面,然后翻开在勒口上有我的照片和简介,他看着照片又看看我,抽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象久旱干裂的田土逢雨化作一方清气,所有的压抑都松活起来,我看见他眼里有一尾游鱼活跃起来,眼眶里的水也洋溢了。他感到很受活的时候,在一盏油灯下给我讲了一个六十年前的故事。
  解放前夕,一个隆冬的夜晚,大雪封山,山岭的沟壑一遍茫然,厚雪的沉积,盖着了所有的声响,偶尔一阵风卷来,松针便呜呜的咻着,低低的开始发僵。斑竹林传来一声劈叭声,是雪压断竹枝,塌了一方陷洞,雪喇喇的落下,不知谁家的狗吼了半声,好象被冻缩了似了。就在这时,老拍贡宅院的门开了,一个黑影钻出来,走过莲花凼,那翻动的泉水,冒出一层热气,他振了振腰身,沿乱石窖往船蓬山爬上去,没入在竹林中。山村完全静寂下来,只有一双脚印冒出杂碎的草节,雪又猛扑过来掩盖了。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一伙黑衣黑裤的人,重新踏破了雪迹,进了拍贡的家,一阵杂乱恐怖的声音,隐隐的传出拍贡的儿子喊道:“德富,有棒客。”细若游丝,终被雪给掩盖了。
  杨德富抱着黄狗在竹林里,远远的看着那伙人把主人夫妻掳走了。他回身返进院里,见拍贡的孙女儿莲芳绑在床柱上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她,他忙给她松了绑。莲芳叫他快去救父母,宇林告诉他,那伙人早就跑远了要不是自己的跑的快,早就被枪毙了。莲芳扑在床上痛痛的哭着,一时惊动了黄狗,引得山村的野狗一齐吠叫起来,有人便打着火把踩着积雪来探望,发现院坝里,房间里挖了好几个坑,是强盗挖银子留下的。众人安抚一阵,各自回屋,荒山野岭的冰雪天,也顾不得别人的瓦上霜了。宇林关了门,闩上门杠,点灯到堂屋,莲芳已哭得泪人似的,他便在一旁默默地垂首。只有等到天明到乡公所报案。
  这已是49年,解放军的工作组已住扎在保胜场,得到案情之后,工作组便派来了两个同志了解情况,只是土匪已经跑远,大雪掩盖了踪迹,只有报县局。县局也派了一个同志来督查,初步判断是西山的一伙残军伙同地方土匪所为。县局的同志叫任杰。莲芳在县府女中读书,见过面,象见了救星似的把事件的来龙去脉给任杰讲了。任杰问了一些佃农陈德富的情况。莲芳讲,陈德富是他父亲到雅安的路上捡的,已在他家里生活了十年,具体的情况及身世也不太清楚。陈德富这人很忠诚,为人也厚道。任杰不再说什么。他们的谈话恰被门外的陈德富听见,心里对莲芳的信赖万分的感激。他忙给两人渗上开水,老实地退到院外。
  一年后,保胜解放,但莲芳父母却杳无音信,也许已被土匪杀害,陈德富被政府从老拍贡的家里分得三间厢房,安下身来,莲芳在县府女中肄学后,一直呆在家里,县局的任杰时常来看望莲芳,常看见他们在莲花凼散步的身影。任杰和莲芳是在学校组织的联欢晚会上认识的,莲芳拉得一手好胡琴,任杰的笛子也悠扬动听,他们的同台献演,默契而又浑然天成演奏了一曲《梁祝》,高山流水的韵律,在观众的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们的心灵也在音符里交融。但随着解放的新社会的到来,他们之间也划时代地点上句号。竟管莲芳家在解放前夕遭土匪洗劫一空,但家有数百亩的水田和几百亩的山林,被划为地主成份。这时任杰又远调岳嶲到深山老林追剿残匪。土改运动的一浪高一浪,把莲芳卷到一个角落里,被人遗忘。只有佃农德富的身影在老拍贡的屋里进进出出,他心里感到一种由衷的解放的幸福,他看到金枝玉叶的莲芳,高高山上的一朵灵芝,如今在朽木上。同时他感到莲芳的心里感激的成份,他知道任杰是不会再来了。
  宅院早晚看见他忙碌的身影,打整院坝,给树木修枝剪叶。挑水担柴的重活他一概承揽了。院里一棵枝子花,五黄六月,骨朵姣洁,芳香馥郁,白蝴蝶飞来飞去,来去飞落在朵上,很明丽。德富把一院的尘垢清扫干净之后,站在树下,闻花香,听蝶语,看莲芳在檐下洗发。一盆清花亮色的水,莲芳细软的黑发象水藻一样在水里,德富想自己就该是一条鱼在里面游戈。黑发有时漫过盆缘,象缕缕吊岩的草,沥沥的水珠溅在石板上,开成一朵朵的水花,他想用手去接水花。瞬息墨云似的一盆黑发,垂于颈长的头颅,云雨都集中于一挂黑色的长瀑,化作了倾盆的雨。莲芳梳着长长的秀发,脱了外衣的身材娉婷多姿,德富见了莲芳这般水嫩,心里便渣儿糟儿冰儿一时的化了,不识人样儿,狗样儿款款一副。莲芳一拂长发露出花容,他惊艳得有些无地自容。莲芳见德富把一院清扫得干干净净,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德富心里睛朗起来。他把莲芳洗发的水端到枝子树下,沿着树根浇灌,他一下觉得满树的花香就是莲芳。干燥的土地,水湿地皮干,有几根莲芳的长发,青丝一样的门亮,宇林悄悄地收藏起来。莲芳走到洗脸架上,架上有一方镜子,把这一幕收进里面,莲芳心里痉挛了一下。
  莲芳性高,好诗书,和队上的人一起出工,田间地头,她总是默默地劳动,少言寡语。有时悄悄地望着远山流泪。她越是这样的寡默,越被人重视,在寻常百姓的印象里好象一朵绝壁上的花,又好象月亮,但对于带了阶级意识的人看来,她已是落了毛的凤凰,霜打了的花,或者说是一条美女蛇潜伏在草丛,小心提防。包括德富在内,在集体的劳动中他也如陌生人一样不给莲芳说话,只有回到宅院,他才表出殷勤来。把莲芳家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的,才挑一担到自己的灶房。
      落日的余辉返照在院里,莲芳端着一碗红苕稀饭在桌上吃饭,黄狗在桌下仰头望着她,莲芳捞了一坨红苕给狗,狗舔嘴纳舌的吃了,复又望着,长尾巴在地上拂出一个半圆。德富的鸡远远的悄悄朝这边走来,狗一个扑食,撵得鸡咯咯的诧飞,围到德富的灶前。德富今天到公社抬电杆,补助了二斤大米,做干白米饭,米饭的清香从灶房飘出来,狗摇头摆尾地凑过去,鸡忙闪到一旁。德富摸着狗头,这老狗已在宅院十多年了,对德富很亲。米饭起锅,德富先盛了一碗给莲芳端去,顺手把莲芳的红苕稀饭给了狗吃,莲芳心里一阵热乎。
  月亮从枝子树的花丛升起来,薄辉有花香亮闪闪地渗透了院的角落,后山斑竹的清影,摇曳一地的烂光在青瓦上,天籁便在瓦沟里跳荡着音符,一种古韵,在竹节上节节高标,有一只飞狐窜进了丛林,莲芳站在枝子花下,抚琴追忆,拉了一曲《二泉映月》花枝颤抖,她想到瞎子阿丙在风雪中走着,月如玉盘。接着拉了一曲《梁祝》,琴声如歌如诉绕树不去。宇林在角落里,听着如泣的琴声,看着泪人似的莲芳,心里软如烂泥。突然琴声嘎然而止,留下空空的绝响。
      月光冷冷地照着莲芳,弱不禁风。她在树下呆坐了一会儿,走到屋里,掌灯在窗户上,透过木骨的雕窗,莲芳正展纸弄笔,在一方草纸上写下:

            清水连池,记得常与鸳鸯为侣。三秋已过莲花谢,水佩风裳绸雨。枝子吹凉,玉容消瘦,冷香飞上诗句。   
      石仁山高,任杰还见,怎忍乘风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船蓬载不动。莲池水寒,霜落乌啼,留月下孤芳自怜。

      写毕,抚琴,灯光摇曳,枝子花影飘落在窗下。
      德富听过琴声,从此更加怜香惜玉,把自己的生命都注入在莲芳的命运。他已明白当初自己的私念,给莲芳造成的伤害。因为大雪封山的晚上那个狐独的身影就是他,哪伙土匪就是他的袍哥弟兄。但是他没有想到袍哥们竟带走了莲芳的父母,而且盗走了拍贡的金银。随着解放的锣鼓一响,他恐怖过,侥幸过,也许莲芳的父母已死,那伙袍哥弟兄被川康边游击队剿灭,自己的阴谋只有天知地知。可是解放后,任杰的出现,让他心心象似过桥时,惶惶不可终日。他总是在莲芳的面前表现狗一样的忠诚,他也感到自己的良心在天使的面前只能狗一样地活着。但是随着阶级的不断深化,他又觉得自己不应卑微与委琐,正是靠赤贫的红色,让自己在莲芳的面前被正视,特别是任杰的远走,又让他毁灭的念头重新复萌。他明白,竟管他在莲芳的心中是一个好人,但自己进不了他的心灵,启不开她重重紧锁的心房,她的心已被一个叫任杰的人偷走了。于是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只能巴望着,只要它永远在那里,他也就感到满足了,他在静静的夜晚听着山上的风声,望着对门亮着灯光的窗,他就做着那个美丽的梦。
      山间的日子,象乱石窖的水,弯弯绕过。这年德富已是二十八岁,与他同龄的年轻人,娃儿都遍地跑了,但他还是孤身一人,与他对门的莲芳还是孤芳自赏。老队长似乎觉得同在屋檐下的孤男寡女有些不对头,便派人在院中筑了一垛土墙,莲芳的进出就只能走后门了。这年老宅的门枋的石柱突然垮了半边,宇林也懒得去修整,只是垮一点拆一间,到最后只有靠墙的几间草房。一到下雨农闲,德富便望着长满毛狗草的隔墙,见狗尾巴搅狗尾巴,心焦抱怨。他明白挑水常常在莲芳的后门进出,难免会引起旁人的闲话。他砍来斑竹,用铁签打通,把后山的山泉接到莲芳的水缸里,莲芳心安理达地受用,也没有往别的心里去。
      大战钢铁的时候,山沟里架起了一个铁炉,山上的青棡砍来烧钢炭,熊熊的大火烧了半年,炼出的都是泼渣,把山沟横截堵塞,形成了一个回水沱。翌年一场大雨,倒海翻江,石仁山塌了一方,形成山洪,上游的竹木乱草集到乱石窖,使积水回流,山洪陡涨,漫成一遍汪洋。上天雷鸣电闪,山谷黑风黑雨。被山洪冲垮的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撞在一棵棬子树上,跃过了莲芳的房屋,轰的炸在院中,被雨水浸泡的土墙,随之倒塌。惊得两边床抖。莲芳点灯察看,灯影儿陪人影儿打了照面。
       “还没有睡,好大的雨。”莲芳说。
       “好大的雨,还没有睡”。纳纳的有些笨,德富心情十分的朗开。
      第二天,德富起得早,暴雨已经住了,洪水淹到檐口下,门枋倒下的半截石柱不知冲到哪里去了。莲花凼已没入一片洪浪。水斑竹倒了一大片,根须冲得一缕一缕的挂在石头上,象寿星老二的胡子。对岸有几个人在打捞洪水中的财物,有上游的箱柜一沉一浮的飘过来,面对浮财人们不惜生命的危险,用竹钉耙去捞。一只死猪绕过树根,就被钉耙抓着肚皮,搁在岩碥上。德富心痒,照准一只还在水中浮沉没有淹死的狗凫过去,那狗求生心切,乖乖地搭着宇林的手被捞上来。德富见糊满黄泥的狗腐了一只腿,狠心捡了一块石头要了狗命,把狗拖到屋里,剥皮剐肉,架火烹炖。片刻院里便飘起一股肉香,莲芳的黄狗不敢过来,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它是乎闻到了同胞死亡的信息,满眼哀伤地在断墙处叫了几声。
      德富在狗肉锅里放上生姜和桔皮,把狗肉在锅里翻了一下,见黄狗在断墙处低低的呜咽,心里有些感动,兔死狐悲。
      狗肉炖好后,把狗的腿肉舀到一个瓷钵里,再添了些汤给莲芳端去。莲芳正在屋里用竹竿戳漏雨的瓦房,满手流满扬尘黑水,脸上也染了花,德富见了先是一笑,把狗肉放在桌上,让莲芳吃肉,他来给屋补漏。莲芳谢过,到洗脸架上洗脸,见了自己的形象,也不觉好笑。净了脸面,他忙给德富扶好木梯,宇林便爬上去,把坏了的瓦捡去,逐一把瓦疏排补漏。德富下来,莲芳感激,随意的拍去宇林身上的灰尘,宇林诧意,花猫狗脸的望一眼莲芳,红口白牙,一双眼睛格外的洞若明火。
      莲芳和德富在屋里吃着狗肉的时候,也许暖了心肠。家里的黄狗却爬过泥泞的稀路在后山的棬子树下向天吠叫,声音有些凄惨,山沟的洪水还在不断的涨上来,山村没有人声,几户人家湿了的房草上湫着低缓的炊烟,冲不高,雾了竹林的叶盖,潮潮的褪不去,如一尾龙脉。
      被雨水淋垮的断墙还在掉着败土,那一块岩石在枝子花树下,残存的一块藓苔上一只蜗牛,伸出长角闻着院里的气息,它不知道自己已经随一块悬岩来到人家。它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地爬上树枝到了梢处,望不到天涯。
      德富找到土筐将残土挑到竹林边上,穿一条短裤,牛马一匹的起劲,黄狗并不领情追赶着他的脚咬,莲芳忙喝叱黄狗,把它关到屋里。黄狗又爬上窗子不停地咬院里挑土的德富,似乎咬痛了他的心。
  莲芳见德富的房子被洪水淋垮,便把自己的一间腾给他住,这样,他们就只有一墙之隔了。宇林晚上似乎听到隔壁莲芳的气息,在黑黑的屋下,在冷冷的山村。宇林明显地感觉到一墙之隔的这许多年,莲芳已经变了。对它不是以前的冷若冰霜,就象山上滚下的岩石,已非他山之石。这样并不是说莲芳芳心吐露,更厚的一垛世俗的墙更坚更高,他永远愈越不过去。就象蚕茧,竟管它们在同一棵树吃叶,却不能在同一茧中复生,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把自己包裹起来,也许在心灵的一隅,作翩跹的飞舞,或花丛或清溪。
      莲芳似乎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存法则。她不在花前月下顾影自怜,这很受队长的表扬,德富恰恰相反,一副玩世不恭的德性,一个人在山沟唱着幺流调:
      太阳出来一点红
      背个背篼吆条牛
      牛儿拴在山坡上
      背篼搁在草坪头
    衣裳脫来做蒲席
      裤儿脫来做枕头
      砍柴的哥哥来叉起
      妹妹的痒在深里头!

      他一边唱一边用竹竿往莲花凼里戳。女人是水做的,女人真的心井很深,深得看不透,它让人渴,让人想饮它,让人牵肠挂肚。他燥热,想下凼里洗澡,看看田野无人,便脱光了衣裤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水的深处很凉,他一个激凌浮出水面,恰被到莲花凼洗衣的莲芳看见,他忙一个迷眼潜入水中,莲花凼冒起一串水泡。莲芳大叫:“救人啊,有人掉井里啦”
  队上的人崩山的跑到莲花凼,看见德富在水里一沉一浮,都慌了手脚,莲芳在莲花凼急得花容失色。随着人们的手脚伸过来,德富假装死了过去,人们把它捞起来放到石板上,做人工呼吸抢救,老人把他的衣裤盖在他的身体上,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从人脚缝里看莲芳站在那里仿佛损了的玻璃瓶儿。莲芳见德富醒来,端着洗衣盆爬上石梯回到院里。
  德富晚上躺在床上,总是想着莲芳的眼睛,无处不在望着自己,如一汪水,水里有莲花粉红地开放,招了他的魂。他跳进凼里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因为那莲花在水深处太冷艳,冷气直窜后背,几次的努力想接近她,都被水的浮力拉回来。他见到莲芳的一瞬间真想去死,哪怕博得莲芳坟头的一哭。想到这里,伤心的眼泪从眼眶漫出来,愈发的感动,竟呜呜的哭起来。哭着哭着他猛然觉得莲芳辜负了他,自己的这一辈子被这水做的女人淹没了。一晃自己已是而立之年。自己早年的希望肥皂泡一样,一个一个的破裂,让自己的心神向往的宅院已是风蚀残年,而莲芳心中念着的还是那个任杰,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只不过一个丧家的狗。他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的月色惝恍,枝子树下的石头,静卧如兽,如那因哀伤而死去的黄狗,咬着他的窗。
      他起床走到院里,残破的老墙处,一蓬夜来香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使院子的水蚊子闻而却步,只有萤火虫点着灯笼在丛中飞舞,往来之中,给蝙蝠提供了目标,瞬间熄灭了。一只蛤蟆从院角跳出来,在月光下格外的丑陋,同时又一只蛤蟆从枝子树下的石缝里出来迎合,两只怪物在空地上一阵追逐,发出“呱嘎”的一声,终于苟合一堆。
  德富鬼使神差看到黄狗死后剥下的毛皮,挂在枝子树上恍惚,使他想到毛狗和狼,心里产生一种邪念。他将狗皮披在身上,窜过枝子树,如狼一般直立在莲芳的窗口,窗稀着缝,他一下推开了。一个跨越,翻进屋里,莲芳惊醒:“有狼入室!”毛狗诧然,狼性陡生,直取花蕊。莲芳裹紧被盖,如莲不肯开放,大叫:“德富救我。”却没有回音。慌忙之中狗皮脱落,露出原形,德富翻窗一趟跑到野外。坐在莲花凼的青石上,莲花凼幽深地看着他,仿佛天眼,他一阵寒慄。突然他看见宅院一遍红光,房上一道白烟夹杂着火光冲到夜空。他箭一般射到院里,见大火已封了莲芳的房门,他拍打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门反锁着,窗已扣死,一股热浪从烧破的门里冲出来,德富一个闪射,正屋的房梁垮塌下来重重地炸在他的肩上,烧红的瓦片“兹”的一声,剥了一片皮肉,他跳到院里,呐喊:“火烧房子,打火啊……”。
  山村的人一声呜吼,锑盆飘桶嘈杂中有人在喊叫着,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从莲花凼取水要上一道石梯,人多性急水漫路滑,不时有人摔倒,阵阵房梁垮塌的轰响,卷着黑风呼摇在后山的棬子树上,把树上的鸟巢也给引燃了,如天火,棬子树片刻也变成了火树。德富站在田坎上迈不动步,天空中一张粉脸怪笑着,青瓦的碎响与冷水相见的声浪,惊动了四方,把天映红的半边。“轰”的一声山墙撑不着危房,砰然倒塌,炸在燃烧的门窗上,火星飞舞,漫向四野。
  天亮的时候,瓦砾废堆里还飘着湫烟,人们才记起寻找莲芳。在莲芳的屋里,德富穿着一条短裤,身上满是血口,用手刨开废砖残瓦,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混着滴在瓦片上。在墙边的衣柜角,找到了莲芳,已是面目全非,他把莲芳的遗体收殓到地坝,在莲芳的手上还攥着一坨草纸。是莲芳留下的残词。
  枝子树被火烤得叶干枝枯,乡亲们把残砖废料收拾起来,傍着枝子树为德富修了几间草房,莲芳埋在枝子花树下。
  第二年已烧枯的枝子树又长出新芽,绽放一树的白花,只是矮卧如簟,俏枝横在山上飞来的岩石上,成了阴柔与强刚的匹配,虔守着拍贡的宅基。
  在黑暗的日子里,老德富靠篾匠的手艺,吃百家饭,过着流年岁月,日子实在枯焦,他就砍了山上的斑竹,做竹椅,捞草扒做烟杆儿挑到永兴场去卖。他因此积攒了一些钱,为莲芳修墓树了碑。随着年纪已高,他挑不动了,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每年到了五黄六月,便摘了枝子花赶过路车到县城里去卖酒钱。大街小巷时常见一个老叟,沿街叫卖:
    “枝子花,卖花喽,枝子花………”
    长长的吆喝声拐进了一家酒馆。夏日的竹笆扇摇着久远的风习,莲花凼的矿泉水已罐装进了城市,茶杯的港口讲述朵朵莲花现的故事。小巷深深,有花方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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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1 13:42 |
{:3_41:}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2 22: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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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3 21:28 |
枝子花

离离原上香如兰,
端端此枝最特别。
片片花瓣柔似棉,
尖尖尤带三分倔。  
流落荒野显孤芳,
寂寞月夜歌有泪。
常恐佳人随风去,
枝子树下正犹豫。

以此旧作与兄相和。

发表于 2010-11-24 02:32 |
每个地方,都有属于它的美丽的故事,

发表于 2010-11-24 15:20 |
写得很有深意,深刻揭示了人性中的美与丑;语言老道,景物描写也传神。好文!

发表于 2010-12-1 11:37 |
全文看完,好感人呀,莲花可怜,故事很悲怜!那年那月。

发表于 2010-12-2 14:12 |
时代的变迁!! 变迁中的故事,有深度!
我一个侄子就是在乱石窖着车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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