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你回家
●刘君眉
一
轻轻地推开木门，“咿呀”之声惊动了槽头上正在吃草的牛，它瞪着眼睛望着我。烛光温柔，连空气中桐花的香气都依旧。而你，外公，你去了哪里？
二
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的冬天，你从妈妈手里接过哭得岔了气的我，我咬你、踢你、打你，死活都不跟你走，最后，你还是抱走了我，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呢？你把我抱在怀里，走时一步都没有回头。在无人的河沟里，哭累了的我终于安静地蜷在你的怀里。你伸出粗糙的手为我擦眼泪，没有下雨，却有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外公，你哭了，为什么？因为心疼吗？那一家人异口同声要你带走你的女儿，只因为作为长媳的她生了一个女孩。为此，爸妈离了婚，他们都不肯要我。
你说：“小眉子我带走。”
我长得那么快，开了春，长得像小树一样高。我安静了，不再哭、不再闹、不再要妈妈。夜里你点燃窑里的灯，给我讲老掉牙的故事——狼外婆。我问：“外公，狼外婆在哪儿？”你说：“在对面的山坡上。”从此我再也不闹了，一下子变得十分乖巧，因为小朋友们都说：“狼外婆专咬没有妈妈的孩子。”而我就没有妈妈。
我爱跟在你的身后，缠着你给我讲故事，要你唱戏给我听。你的戏唱得真好，田间地头上，只要你闲下一亮嗓，地里干活的人都直起腰来看你。他们为你喝彩时，我是个骄傲的小孩。
我最喜欢每年的正月，那时戏台搭了起来，我在人群里挤进挤出。“外公，外公”找不见你我大声地哭叫，“你在哪里？”身边的一个人用力把我一举，指着台上说：“看，你外公在台上，穿七彩衣，绫罗锦裙。”你演一个俊俏的媳妇。“外公——外公——”我大声地喊，台下的喝彩声和掌声淹没了我的声音。
三
小孩子总是不懂事，骂人也口无遮拦。“小眉子，没人要，羞——羞。”燕志跟我打纸牌，她一输就急、就骂我。
我哭着跑回家，问：“外公，为什么我没人要？”
你生气了，扔下手里的锄头出了门。燕志看见你，早一溜烟跑了。你不依，找到人家家里。燕志的妈当着你的面，把燕志打了。你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你脸色铁青，把燕志的妈都吓坏了。你一向不是这样的，不是吗？在那个村子里，你一向勤快、忠厚、和蔼，可是为了保护我，你竟也有愤怒的时候。
晚上，你在灯下久久坐着，让我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小眉子，你要记住，你是外公最爱的孩子，永远的宝贝。”
外公，我很高兴，真的。我没有哭，你却抱着我哭了。
外公，你还记得吗？冬天下雪了，你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撒了谷粒、麦子，支起笼子。一根长长的绳子拉过来，我和你藏在窑洞的门后，我手里拉着绳子兴奋得尖叫，我的叫声把快进竹笼的麻雀一群群全惊飞了。竹笼一次一次落下去，你一次一次跑出去又重新支起来。你一跑出去我就叫：“外公长了白胡子……”雪落在你的身上，你一会儿就变成了“雪人”。
小时候，那一条街上的人谁不知道小眉子是个馋猫？因为她有个好外公嘛，她的外公会在夏天的晚上到河里给她捕虾。山谷里空荡荡的，远处有青蛙的鸣声和夜鸟“扑棱棱”扇着翅膀回家的声音。你静静地在河边坐着等，月亮西斜了，你才抱着我回家。
最有趣的还是秋天。一下雨，你就披了蓑衣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端着满满一大盆龙跳蚤。这些小家伙身披黑色盔甲，体形如蝉，洗干净去了腿脚，放在油锅里一炸，香气四溢，其美味远在虾之上。
我站在锅台边上，早就流了口水。你抓起一只，油光油光的。我顾不得烫，咬了一小口，手里留下一点送到你的嘴边让你吃。你吃了，笑得很开心。我发现，你的皱纹又多了几条。
“亲外孙，不如抱门墩。”这是乡俗俚语，也是多少外公外婆的伤心结啊！孩子养大归了人家，白养了一场。人家笑着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也笑，你问我：“是吗，小眉子？”
我摇摇头，说道：“不是。”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我知道我长大后一定会对外公好的，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外公。
是的，外公，我不是。
四
年还没有过完，家里来了客人。我躲在你的身后，我已经长得有桌子的一半高了，可我还是怕生人。从你们的谈话里，我知道他们是来带我走的，他们是我的姑姑和叔叔。
我又哭又闹，像许多年前一样，我又被带走了。我在前面哭，你在后面赶。我回头看，泪眼中你的黑色棉袄越来越远，最后只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那个陌生的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脸，我抵抗着。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总像一个被人捏在手里的东西，不要时我去，要时我来？
你有什么理由不放我走呢？走到天边，我也脱不了跟那一家人的干系，因为我姓着他们的姓。现在，他们有了男孩，又要把我讨回去，而你也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归宿。不是吗？你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要我快乐，不就是希望我能健康地成长起来吗？希望我即使没有爸爸和妈妈的爱，也一样可以长得很健康。
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再也没有回过你的家，他们把我送进了学校。你再来的时候，我看见的总是你略带卑微的笑。你拉着我的手说：“小眉子，要听家里爷爷和奶奶的话。”
你不知道吗？人是最容易适应环境的，尤其是孩子。我早已变得乖巧，早已学会看许多人的脸色，知道讨人家的高兴。至于我的高兴，早已留在外公的家里了。
我点点头。你的眼睛湿润了，并用粗糙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你怕在人家面前流下老泪，饭都没有吃就要走。我躲在门后用手背抹眼泪，并发誓：“外公，有一天，我要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我要有一个我自己的家。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你。”外公，你到底还记不记得？
可是，你已经不记得了，对吗？你不幸生了一场病，病后你便失忆了，忘记了很多痛苦的或开心的事情，你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当看见我的时候，你眼中一亮，像有一簇蓝色的小火苗，可只一跳就熄灭了。我试图唤起你所有的记忆，不停地问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却像个孩子一样轻声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后来，舅舅说你惟一记得的人是小眉子。他说，你常常念叨小眉子的名字。
五
你的家不再是热闹的，我再去的时候，你已不能再给我捉麻雀了。你在河沿上看见我，却叫不出我的名字。你穿着大而长的蓝灰袍子，你记不起我是谁，却觉得很亲切。你痛苦地在记忆里找啊找，你说：“我认得你，可是，你叫什么名字？”我在风中大哭着往回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哭得昏天黑地。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心疼是什么滋味。
我突然希望自己有很大的一笔钱，有了钱好给你治病，可我没有。
一年一度过春节时得的压岁钱，我总是买了许多零食吃，我一向都是这么馋。你病后的这一年春节，你从口袋里掏出六毛钱，说：“我没有多的钱，只有六毛钱。”你哭了，眼神里满是凄苦，你觉得再也不能给我带来快乐，不能让我开心。我哭了，我哭为什么我不快点长大，为什么我不能保护你？
六
外公，你走了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可你走了，丢下了我。
长大后，许多次在街上的人潮里，我流着泪想你。有陌生的目光投向我，可我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你疼爱的眼神，没有你的声音说：“小眉子，你是外公最爱的宝贝。”你走了，我便成了一个弃儿。
可我努力不做一个弃儿，我要开心地生活，我要让你放心，因为我答应过你：“要开心地生活。”我不能辜负你爱我的一片心。
外公，你知道吗？去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神，他爱在我哭的时候蹲下身来说：“你知道吗，小眉子，你是我的宝贝。”于是我嫁给了他，因为他和你一样爱我。
外公，你会开心吗？我带着他回家看你，你的家早已荒了，衰草没膝，我和他齐齐在你坟前跪下。我总觉得他是你带来的，是因为你在另一个世界放心不下我，才嘱托他来找到我，要他好好来爱我，来保护我。而现在，外公，我和他一起带着你，回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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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3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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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1-10-28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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