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再忆往事,那难忘的拓荒生活,亲手栽植的橡胶树,相濡以沫的知青情谊……八年人生的酸甜苦辣,犹如一怀醇酒,让我终生品味。有这碗酒垫底,什么人生的苦难坎坷都能从容应对……
1975年5月1日,劳动节,酷热。
清晨六点过,天刚破晓。我从胶林里割胶回来,正忙着往身上被林间花脚蚊叮咬的一个个大包上抹口水。突然,震耳的起床号音响了,大喇叭里传出副指导员 (上海女知青)尖利的嗓音:“兵团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今天是大战红五月的第一天,让我们以实际行动,革命加拼命……”一时间,连、排干部的口哨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林间的小鸟也惊得四下里乱窜……
我灌下两口冷水,与睡眼惺松的伙伴们一道往南定河边的黄豆地走去。“每人两分地,拔完黄豆才能吃早饭。”我按照昨晚干部会上的布置,大声的吆喝着,接着便拿起竹竿跑前颠后的丈量开来……
早上八点半,浸泡在盐巴汤里的三两饭还末吞完,出工的号声响了,于是大伙儿挑着胶桶,收胶,送胶,磨胶刀……开始了每天必须的劳作。
中午十二点,收工的路上碰到了连长,在伙伴们的怂恿下,我用探试的语气问:“今天是五一节,连队杀不杀猪?”,连长两眼一瞪:“春节才吃了肉,又想杀 猪!”,“但……但是……”,“但是什么?”连长提高了语气,“现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有饭吃已经很不错了!你是文书,知青党员,以后说话要注意影响。”我嗫嚅无声。
中午,照例是每人两根腌萝卜干,大伙儿端着饭碗大眼噔小眼,默然无语。
一点正,连长吹响了哨子:“全体人员到2号林区,给伙食团扛柴禾,每人三百斤。司务长在食堂门口过秆,完不成的扣工资!”
“扣锤子,老子一个月才三十来块钱!”小刘在我身后低声骂着。“连长,我们身子有特殊情况,今天能不能……”两个女知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今天是劳动节,什么特殊情况都要让位的!”连长的回答斩钉截铁。
无奈,顶着正午火爆爆的烈日,疲惫不堪的兵团战友们又一个个往返于胶林和营房之间,去扛被风刮断的橡胶树。
大地被烈日烘烤得冒着青烟,第二趟时我刚弯进山坳,迎面看见刚才请假末准的李芳,她正扶着一大段比她还要高的橡胶树干,弓着腰,喘着粗气。额前一绺湿漉漉的秀发紧贴着鬓角,满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珠。她埋着头,两眼麻木地盯着小腿上那一线线顺流而下地鲜红的血痕……看到我,她眼里透出求助的神情。我扒过她的树干扛上肩,对着左右摇晃的她吼道:“充什么铁姑娘,去!拖根丫枝跟着我走!” 当几百斤柴禾扛完后,我的肩膀几乎磨掉一层皮。
背倚着篱笆墙坐在地上喘粗气,还末抽完一支“金沙江”,下午的出工号又响了。知青们骂骂咧咧,嘟哝着,无精打采地拿起苫刀走进胶林,砍飞机草,压青,堆肥,清理林带……
下午晚饭时,盐巴汤里终于飘浮了几片包菜叶。炊食员小王看到我嚷到:“文书,今晚上有菜吃了。” “百多个人三窝莲花白,也算是菜?” 我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旷野嗥道:“我想吃——肉!”这一叫不打紧,众人高声仰天应和到:“好——想——吃——肉” 长长的哀号声,顺着山坳传出好远好远……
晚饭后,指导员的哨声响了:“全连注意,义务劳动——挖菜地!”“挖锤子挖!” “狗日的义务劳动……”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咒骂着。咒归咒,骂归骂,精疲力竭的兵团战友们只得又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拖着锄头,东倒西歪地往菜地走去……
晚上九点政治学习。副指导员念经似的读着“两报一刊”梁效的文章,不知名的各种蚊虫围着昏暗的电灯泡兴奋地嘤嘤嗡嗡。晒场上知青们东一堆,西一团,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一阵夜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忽然,只见铁哥儿小王在场外神密兮兮地朝我招手,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连长、指导员,他们嘴里叼 着“大喇叭”,(自制的草烟)鸡啄米似的恹恹欲睡,于是我便抽身溜出场外。
跟着小王悄然来到南定河边。只见一堆燃烧着的芦苇上赫然烧烤着几条三斤来重的草鱼,我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那神情不亚于葛朗台见到了钱!几个铁哥儿们早就馋涎欲滴,小明说:“渔塘大门看守得紧,我骑在围墙上,把蚊帐甩下去弄了半天,就捞得这么几条……”话还末说完,几双手已急不可耐地伸向火堆。没有了 话语,夜色里立刻传出贪婪的咀嚼声,其间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大声地喘息。突然,小李“唔”的一声,用手直挖喉头,大刘揶揄道:“你龟儿穷劳饿虾的,吃慢点嘛。” ……
末了,当哥儿们仔细舔干净双手的残渣、油渍;剔尽了指甲缝里残存的肉丝后,已是深夜十一点过了,大伙儿望着已经熄灭的火堆,意犹未尽。我站了起来,发狠道:“今天老子要是在成都,起码要吃三斤回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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