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往汶川——急件2008
邹桂仙
二00八年,中国汶川大震后的一天。
南国城市,一个风雨如磐的下午。
时针指向5点,大雨将至。我上班的邮政局邮寄柜台窗口已经渐渐清闲了下来。人们忙着准备下班,忙着准备回家,忙着去开车,去使那本来拥堵的大街小巷更加拥堵。我也忙着扎帐,整理单据,——忙着准备下班了。
风雨如磐。我站起身,看了一眼大雨前昏暗微光中的市街。几步之遥的街面,大雨之前的毛毛细雨已经开始飘落。天顶上,黑色雨云如大幕,如垂羽,把地面遮蔽得如冬日黄昏;而天边,却令人恐怖地亮堂。不时,震天动地的雷声过后,如金蛇般的闪电,从天顶弯弯曲曲地下窜到遥远的天边。
下班该做的做完了,我背过身,做着下班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在屋角的水槽上洗手。
突然,有如从深幽而古远的世界传来,一个苍老的女性声音在柜台外边响起,吓了静思中的我一跳:
“同志------同志------”
我转身。
柜台前站着一位灰白头发的老人,胸前拥着青白花蜡染布包着的一包东西。
“同志------同志,我要寄,寄点------救灾物资------”
“寄救灾物资?”——就这位老太太寄救灾物资?我诧异。
“也不是------也不是救灾的------我不知道------”
老人把包放在柜台上。迷惑的我和同事小兰,看着老人缓缓地、轻轻地打开包袱。老人轻缓的动作简直象母亲在打开襁褓,生怕惊扰了熟睡的婴儿。
我们的眼光落到了老人渐次打开的物件上。
那是一件洗得粉冬冬、折得整齐齐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上装。
“您说,您要寄这救灾物资?”我问。
“我,我不知道,我------”老人困难地嗫嚅。
“大妈,慢慢说。寄到哪里,收件人是谁?”
“当然,四川,汶川------”
“有没有地址?收件人------”
“就是那个,那个------报纸上登那个,对,就那个小孩儿------”
“好,四川,汶川,一个小孩儿,可以寄的,他家住哪里,哪条街?门牌几号?叫什么名字?”
“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那娃儿叫啥子名字,”
我们糊涂了。
天空越来越暗。豆大的雨点打在街边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墙上的钟打响了6点,我们该下班了。家里有老公,有孩子,我们苦了一天,饥肠轳轳,向往着一顿家常的、香喷喷的饭菜。而这位寄件的大妈连寄到哪里、寄给谁都不知道,这种业务考核真太另类了。
一阵沉默。还加上一阵沉闷。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娃儿叫——军、礼、小、孩!”
老人用着提高了八度的声音,表达出她的欣喜。
天哪,这哪是一个什么人名字呀!
当然,我们也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被解放军从地震废墟中救出来的小孩,特懂事,特有人情味,向救他的解放军、向救他的人们行军礼,表达感激之情,于是便被叫上了“军礼小孩”。
可是,从我们邮政业务的角度讲,一个钉钉挂一个瓶瓶,我们得有个地址去找他呀。
雨下得越来越大。不管老人还是我们,看来一下子是谁也别想回家了。
军礼小孩,军礼小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嘴里喃喃念起这个名字来。好吧,军礼小孩收,我们就想办法吧!谁让我们——中国邮政工作人员,吃的就是联络全中国,联络全世界这碗饭呢?
可是,把一件成人的衣裳,寄给那么一个小布点儿,我们心中仍然不得要领。
大雨下得反正让人谁也走不了,我们干脆请老人在营业厅坐下,听她娓娓道来。
老人坐下,又缓缓从衣袋中掏出一个物件。这是一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人生活中还不可或缺的东西——一块清浆白洗的女用印花手帕。手帕的边角,一朵粉红的梅花被洁白的衬底衬映得格外鲜艳。老人轻缓地拉开手帕一角,露出一张“彩色”照片——黑白照片涂上色彩的照片。照片边角多有磨损,看来是被经常翻看的。这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看来,差不多是一件文物。
照片上,一位年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警战士,有着一付由于涂色技术不熟练而涂得过于红彤彤的满是稚气的脸蛋,正行着一个不太熟练也不太标准的军礼。他敬礼的手很有力,但那四个指头,却不如老兵那样蹦紧,那样排得如琴弦般笔直挺拔,而是有点弯弯地,象搭了个小凉棚。
啊,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我的同事小兰一下子惊叫起来:
“军礼小孩!太象军礼小孩了!”
我们开始明白老人的一些用意了。
市街。黑压压的风雨。我们彻底打消了现在回家的念头,给家人打了电话,说明原因,而后安心坐下,准备听老人细说根由。
但刚才很兴奋的老人却不言语了。她一下子变得那么心事深埋,脸上是那种使人明显觉到的沉重。
她用那微微颤抖的手,抖出了那件青白花腊染布包着的解放军军装。
“你们看------”
在营业室的灯下,我们突然注意到她眼里开始闪现泪光。
她用手提起衣服的双肩,举起那件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警战士军装,象举起一面旗帜。
这是一件有着斑斑水迹、汗迹,甚至是血迹的衣裳。
“这里------这里------”
老人粗糙而笨拙的手指在衣物上移动。我们跟着她的手指看去。在军装的前胸左边,和右后肩胛骨位置下边,有着两个已经被精细的手工织补得几乎看不出的指尖大小的洞。线的选色的准确,针脚的规整细致,不仔细去分辨,根本看不出与原来衣物的区别。而在两个小洞的周围,看得出来有着大块已被认真清洗净了的痕迹。
我们明白了,我们可以想象出那壮烈的,崇高的悲怆了。
“一九八七年,那一年的雨季,天,就象今年,一阵闷热,一阵大雨,孩子在边境参加堵截毒贩的战斗中,------他受伤很重------他走了------”
我们用手抚摸着织补好了的小洞,那是一颗子弹的轨迹,它从一个战士的前胸打进,从右肩胛骨下穿出,穿透了一颗年青的心脏-----
“那一年,孩子刚满十九岁------”
营业室里静极了。我听到自己粗糙的呼吸。
我默默地在时空倒转中计算回去。那一年,孩子十九岁,眼前这位该是提前苍老了的妈妈,那时正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四十来岁的母亲。她在失去儿子以后,用她的巧手,更用她的心,把军服上的那两个夺去孩子生命的子弹留下的小洞,精心织补得这么天衣无缝。她强忍那摧心折肝的心之痛,一针,一针,一线,一线------那曾经洞穿她爱子胸膛的子弹,在她织补这弹洞的一个又一个夜晚,也一次又一次洞穿着她的心------
我知道泪正在我的眼底涌动,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我的同事小兰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她一言不发。平时总是灵巧、纤美的姑娘的手,此时哆嗦着,笨拙地、缓缓地抚着军装上那两个隐着的小洞,低着头,不出声地用纸巾擦拭着眼里涌出的泪。
我的心在颤抖。我想说点什么,话语在嗓子里哽塞。我咬着嘴唇,不让泪涌出来。毕竟,我比小兰年长几岁,而且虽然早过了下班时间,我们却还在工作——上班时间,我们不该啼哭。
老人坐直着身板。和着她素色的衣,微白的脸,银色的发,在营业室青白的节能灯光下,她整个象一尊神圣而净洁的汉白玉雕象。她的眼凝望着无限时空中的某一点,神情刚毅、坚卓而冷峻。她的眼中只有泪光,也只停留在泪光,而没有泪水。我知道,令一个年轻母亲柔肠寸断的哀痛,在这么多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已经耗干了她的泪水。深沉而伟大的哀痛,已不再使人潸然泪下。
在这夜的寂静的室中,我们三人都不言语,象是怕搅扰了一个梦。我和小兰轻手轻脚地把这件军装包装妥实,写上地址:“四川 汶川 抗震救灾指挥部 军礼小孩收”我知道,这恐怕是我参加中国邮政工作以来,写得最不符合工作规范、最莫名其妙的一句工作用语了。
老人开口,要我们帮她写一封给军礼小孩的信。我们答应尽快做好,再请她来过目,并留了她的联系方法。
雨停了,我们才算下了班,关了门,并把老人送上了她回家去的公交车。
小兰骑着他的电摩回家了,我却不想就这样一下子回家去。我止不住想再想想今天这件事。
华灯初上。这个南国城市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雨后的街,空气湿润而清凉。这种景况和感觉是我和我的老公最爱。眼前,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朋友,夫妇,情侣;一对对,一双双,牵着手,搭着肩,享受着生活的懒散与甜蜜。一群老饕在一家小食店前,沿街摆开一溜矮桌凳,闹哄哄地打开一瓶瓶啤酒、饮料,准备大干一场。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二十来年前,就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说不定就隔着一两个街区,在一间夜的屋里,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在夜静更深的昏黄灯光下,操着针,选着线,织补着她心的伤痛。而这,正是为了大街上这些形形色色、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人们和他们的家庭,免受毒品侵害,和平安宁地过这些形形色色的生活。而为了这些家庭的孩子,她献出了自己的孩子。我的老公是一位画家,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他给我看过的一幅上世纪德国版画家柯勒惠支的《牺牲》。画面上,一位黑瘦的母亲,为了别人,正高举自己的孩子献出去。而我们眼前这位献出孩子的母亲,却是一针一线地,要把那被毒贩子弹撕裂、被孩子鲜血染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织成一面心的旗帜、一面意志的大纛,永留心底,永留人世。事过二十来年,她看到四川汶川大震中那废墟中被救出的一个与军队从无渊源的中国小孩,为表达对救他的解放军的谢意,在他从被埋的恐怖黑暗中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就雄纠纠地向人们、向世界,敬了一个雄纠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准军礼。
老人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幕。
我猜想,老人等这一刻等了二十来年。二十年来,她要找一个寄托她的思绪、寄托她心中旗帜的物事。她要的是这种倔劲,这种使一个民族在巨灾重压之下不断进取的千万年永不言败的中国人的顽强。这种精神,应该传承,应该有继承者。他看到了军礼小孩。她觉得她等到了这一刻。于是她在箱底开启了尘封二十来年的记忆,她找出了这件被她的爱子的鲜血,也是作为母亲的她的骨血染红过的军服,她来到了邮政局------
雨后夜的清凉中,我推着自行车向回家的路走去。我想起了汶川大震后,全国各个邮局的柜台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向灾区汇捐款,想起了莹屏上看到的震区勇敢的人民,坚强的伤者,顽强救灾的武警官兵,空军、陆军、民兵、------以及风尘仆仆赶往灾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多难兴邦。我们这个民族,总是前仆后继,一次次在困难中崛起,奋进,从上百万的受灾人群,到投入救灾的十三万子弟兵,一百三十万志愿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十三亿中国人民;从老人英雄的儿子,到灾区这位少年。
雨过天晴,在这个南国城市,雨季就是这样,一阵暴雨过后,又是一片云开雾散的朗朗青空。就象现在,大雨刚过,月亮甚至又羞答答地在云朵中探头探脑了。
月白,风清,空气凉爽透明。想到今天这件不平常的事,我觉得作为中国人的一份子,我心中增加了一份自豪,一份鼓舞,一份去进取人生的力量。
我跨上自行车,急急向夜色深处的家驶去。
二00八年,七月,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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