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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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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6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传说隧道通向城市童年

想象的部分人马

不能完全勘验的地图

2000年前的一个冬天

第二章 审察时光的秘密

农业社会中的作息时间

游乐与工作

诗词中的成都市场

一个名叫大慈寺的地方

第三章 左冲右突的道路

几千年来的突围

在蜀道上狭路相逢

生活要我们跑多快

第四章 先人们生活中的水

真正的世界奇迹

水无常势

水湄之城

第五章 难以忘怀的时代

我们的书香

出奇不意的贡献

织布机上的锦官城

第六章 暗藏在帝国的边缘

对朝廷的小范围模仿

抚平创伤

让人慨叹的温柔乡

第七章 探访民间生活

谁是二百五

老百姓的天空

竹枝词中的消息

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

美食的道路

宴饮的风俗观察

话语的盛宴

第九章 城市从这里突围

古迹流传与人文记忆

街道上曾经住着的人民

谱谍方志里的秘密

第一章 传说隧道通向城市童年

是什么这样奇妙?

我们乞讨泉水以供饮用,但是

大地啊,你的怀里流出的却是什么?

你的地表以下还深藏着生命吗?

那熔岩层下覆盖着

一个陌生的民族吗?

早已逝去的人们,

难道会回来吗?

——席勒

想象的部分人马

不难猜想,甚至大胆点说,我们看见,这群人的外貌与我们并无多大不同。虽然史书中曾说他们“纵目”,且有文字学家对“蜀”字所作的阐释以及考古发掘的实物——其实有的实物也只是先民们的艺术创作——来佐证。但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后人尤其中原人由于交通不便,对绝域殊方的蜀地,文化风俗与其有别的夸张。正如杨雄所说“蜀”就是“独”,“不与外方同”,亦如李白的形容,“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虽然诗句不能坐实,但山川横阻,蜀地自闭,其风俗民情与中原相较,另是一路,也确是可能的。公元759年杜甫刚到成都,便惊叹于它的繁华,更惊叹于寒冷的冬天还有常绿树木,即所谓“层曾填华屋,季冬树木苍”。杜甫是河南人,在此前尚未到过南方,更未到过蜀地,蜀地的与众不同从气候开始给他全面的新鲜感,也是他在四川诗情特别喷发勃郁——现存一千四百余首杜诗竟有八百多首写于四川——的一个因由。但无论怎样的不同,蜀人远祖还不至于专门要与众不同到去“纵目”的地步,顶多只是古蜀人图腾崇拜的一种反映罢了。

现在,他们艰难地跋涉着,扶老携幼,但可怪的是,他们身上既没负荷多少值钱的重物,手中也无像样的家什。一路上,除了偶有人在议论路途的艰辛外,似乎没有一个人对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有更多的留念之情。尽管那里是他们曾经借以活命,并取得一定发展的地方,但困难的是,一方面是由于再艰苦的劳作,也无法完全保证食物上的不匮乏,另一方面还有来自与其它部落的争斗。虽然,这个温暖肥沃的岷江河谷地带已然逼近今日的成都平原,但是一座大山挡住了他们向前推进,另寻出路的步伐。不过,一种要过得更好的愿望,促使他们冒险一试。有一次,部落中有几个特别勇敢的人,曾因追猎野物,翻过一座大山,站在山脊上,不经意间看到一块既是平地,又有不少水洼沼泽的大坝子。虽说是不经意,但这实在是个晴好上佳的天气,使他们极目远眺得如此广阔。这次意外的发现,使整个部落处于一种向往与亢奋交织的情绪之中,久久不散。

所谓的路其实是并没有的,他们只是在部落探猎者曾经走过的一两次所残留的标记下,被艰难地牵引着前行。但他们聪明地找着一个参照物,沿着汶川雁门关东岸安山乡急流而下的一条小溪旁前行,这样既可以避免远离水源的不便,也可以躲过难于找到路标因而迷路的灾难。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他们的一帆风顺,“一劳永逸”这样的想法对他们来说是不现实的。因为这条小溪之源在4000米的山脊之上,在这百里的行程之中,其最高处与最低处的落差是令人生畏的3000米。当他们艰难地爬上山脊时,又一次重复了那几位勇士所看到的景象:不少的土地和大量的沼泽湖泊。这是一个具有预知意义的观察点,因为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今天的成都。虽然他们的后人定都成都,还有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但这次远眺,却在冥冥之中暗示了他们子孙的未来,虽然我们更愿意借用大白话来说,将其称之为历史的巧合。

这群人从山脊往下行二十华里,便进入了湔水河谷,良好的河原沃土和丰富的铜矿使他们欢忭若狂。再下行十里,河谷平原更加宽广,长约三十里,到了成都平原的北界,被寿阳山和牛颈山这样对峙如阙的山脉,亦即被李冰所称的“天彭阙”阻断。山内有个大河原显系远古内湖遗迹,人们便称这地方为海窝子。

翻山越岭到达海窝子的这群人,是蚕丛氏的后代,这部分人属于鱼凫氏,显然翻越九顶山的冒险行动并没有得到全体部族的支持。蚕丛氏中有的人选择了继续留在岷江河谷,有的人迁徙到了沫水一带,有的接着迁徙到西昌甚至到了滇西地区。他们的频繁迁徙给后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宋人黄休复《茅亭客话·鬻龙骨》里曾说:“耆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居。”也许蚕丛氏频繁迁徙的原因固多,但其中必有为扩展耕地,出于经济发展需要的动力。固然,古蜀族还有循绵水、洛水进入成都平原的。鱼凫氏在海窝子居住较久,自然是当时的成都平原尚属湖迹沮洳地,不便居住,但却十分切合他们捕渔为业的生活习性,继而慢慢向广阔的成都平原进发。从海窝子流入成都平原的一条河古称湔水,他们循着湔水平原的北端罗元坝——老熊坪——白沙河谷——九甸坪——白沙街——紫坪铺这条路线,便可到达今日的都江堰。而老熊坪据考证便是《华阳国志》里所称的“鱼凫田于湔山,忽得仙道”的湔山,而后来“蜀人思之,为立祠”,因之这一带有古鱼凫故址。

众所周知,古蜀历史在鱼凫之前有蚕丛、柏灌阶段,而在他之后则有杜宇、开明阶段,是以秦灭巴蜀作为古蜀历史的下限的。但“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虽是极而言之,也绝非毫无道理。因为我们至今推断出的古蜀历史,还有不少的疑点,也绝非田野考古如三星堆之类的发现能悉数解决。自然,我们能发掘到先人们因沧桑迹迁,岁月流播,深埋进土里的实物,实在是我们的大幸,但对于远古历史的研究要进行完全客观的复原,如德国兰克史学派的研究,也是不现实的。因为实物和书籍中都难免有不能坐实的夸张甚至神话成分,虽然神话也可用来历史研究之补充,但因此而下的臆断也是在所不免的。虽然我们可用氏族来指称蜀山氏、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和开明等氏系——作为蜀人远祖,他们介于传说与历史之间——但如果我们将其看作是古蜀人由采集、渔猎文化进到畜牧、农业文化的演进序列的代称,这个代称序列似乎还暗含着某种从低一级社会向高一级社会演进的痕迹,鱼凫代蚕丛,杜宇败鱼凫,鳖泠替杜宇,无不浸透着胜利是强者的这一简单的道理,也可以明证腐儒们所谓的“禅让”是多么可笑。而他们的先后替代,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古蜀人图腾崇拜的迁衍,揆诸情理,或许更接近事实的真相。这个演进变迁,恰好可以解释古蜀人祖先,为什么名之曰“蚕丛”、“鱼凫”、“杜宇”、“鳖泠”等在今人看来比较奇怪的命名,尽管我们可以拿史载古蜀未与中原通音问之前,尚无姓氏来证明这种命名——无论用此称呼氏族还是对酋长或国王的称呼——的合理性。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知道在落后的社会和部族用自己的食物,来作为图腾崇拜对象的做法也绝非罕见之事。譬如鄂伦春族处于氏族公社时崇拜熊,并以之为图腾,打到熊时便哭着抬回来,气完的再哭一场,而且将熊骨和内脏像对死者一样实行“天葬”。正如马克思所说:“某些部落中的氏族都戒除食用成为自己氏族名称的动物,但决不是普遍的规定。”当然视某物为图腾,其因素复杂,或有对图腾始祖亲族的情感,又有强化神圣的观念。而其间所产生的图腾禁忌也只是不准对该图腾崇拜物滥捕滥杀,因为滥捕滥杀最终会使他们丧失主要食物亦即图腾,图腾崇拜的部分目的也许就是该物对他们生活的重要性而决定的。蚕丛无疑是古蜀人对教民蚕桑的人的崇拜指称,因为早在《说文》里就有“蜀,葵(桑)中蚕”的阐释。鱼凫俗称“鱼老鸹”,既称“黑老鸹”又称“乌鬼”,杜甫在夔州看见“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此种情境在今日沱江流域还时有所见,因此鱼凫也就是鱼鹰无疑是鱼凫氏的崇拜物。至于杜宇,蜀人则将其尊为农神,呼为“杜主”,蜀人将催耕之杜鹃亦名子规拟为杜宇魂归,因此蜀人“农时先祀杜主”的风俗一直从战国保留到东晋,至唐代还余风尚存,因而杜甫说成都人“见杜鹃而肃立”。至于鳖泠,蜀人有崇龟的习俗,因为龟在古人眼里既能镇水,又能负重善伏页不倾仄,而且龟鳖同类,由此可以认为龟是鳖泠的图腾,成都后来被称为“龟化城”、“龟城”,与此不无关联。所有这一切都是物拟人,人拟于物,人物合二为一,将自己的生活与崇拜物紧紧连在一起的做法,是人类鸿蒙时期的一大表征,古蜀历史之演替变迁也不例外。

开明是个异数,尽管他也符合上述演替规律。他的名字同样十分古怪,名为鳖泠,尤其是他“尸化西上,后为蜀帝”,更使后世史家莫衷一是。关于此,我认为史家任乃强的推断很有意味,阐释了一种可能的历史。他认为鳖泠犯罪当死,但问题在于,“巴、楚世为婚姻,楚国能向巴索囚。蜀、巴世仇,故奔蜀不患不容,且获重用,故曰‘复生’。”(《四川上古史新探》)我们也许可将他奔蜀的神奇故事,视为悖谬不经之事,但开明确是个治水高手,这是毋容置疑的。杜宇教人务农,但彼时成都地区还有很多地方属于沼泽湖泊,而且由于泯江之水经常泛滥成灾,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有限的耕地使养活更多的人口变得极度困难,因此要大力治水并且解决成都平原的积水问题,从而扩展耕地面积。而当的时状况正如《蜀王本纪》中所说:“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尧时大洪水,又譬如《圣经》所记载的洪水泛滥,人类在远古时代都有这样的传说。由是也不难照见水的危害之惨烈,而鸿蒙时期的先民一定手足无措。因此单有教人习农的本领,要想长期赢得民众的爱戴是困难的。而治水高手鳖泠正是适时而来,使处于洪水肆掠中的群众,仿佛若遇救星。我们不妨作一推断,因为盼望——当然只是泛泛盼望治水高手,而非指名道姓坐实为鳖泠——已久,鳖泠忽然而至,或至有“尸化西上”而“复生”的神话。这个开明,真是幸运,治水有若神助,其易如反掌。“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蜀王本纪》)他这种方法与大禹疏导式治水法如出一辙,其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办法与鲧艰难地去堵那堵不胜堵的创世纪大洪水,实在是很取巧的法子。但就是这取巧的法子,也需要千百次的实践与众多人的经验。决玉山,筑坝以分水,以防止洪水横流。如今看来,十分简单,但在当时却是一项伟大的创见。因而可就此代杜宇而称帝。虽然蜀人有同情弱者的传统,看到望帝失败亦不忍,以后每每“见杜鹃而肃立”,其“肃立”并非是怀旧到不能让开明代杜宇,而是因为杜宇教民习农有功的原因。此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因为杜宇教民习农,使民众也获得极大的好处,不可忘记。不过,我们若从另一角度来考虑问题,就会知道,任何农事包括治水均不可能是一个人的智慧和功劳,只不过是上古需要一种英雄崇拜,以及对领导者的神话,便于使其万美集于一身,好凌驾于民众之上,对登天牧民有利。这与后世,我们要诋毁一个人,或者沉重打击一个政敌,将万恶归于一人一样,既有思维上的毛病,也是可笑而幼稚的。但好像这种方法,从古至今屡用不爽,也至为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历史及其历史观,使得我们的历史除了枯燥的帝王起居注和干瘪的所谓重大事件的记录外,很少对民众生活的真实登录。因为我们是一个忽视个人生存质量的社会,这样的思想早已深植于我国早期的社会制度中。

不过,治水再有功夫,也是保不准千秋万代——大权独揽而又想千秋万代,本身就是愚蠢的——永执国鼎的。贪图小便宜——这让我想起先秦典籍中蠢人多宋国人的记载,真是冤枉了他们。愚蠢不分先后,傻瓜无处不在,不独是宋人的专利——开明十二世以为秦惠王真的给他送来了几头能屙金子的金牛(虽然有研究交通史的学者认为金牛道早于开明九世以前就已成为贯通中原的要道,而且宋代诗人吴师孟曾有诗说“禹贡已书开蜀道,秦人安得粪金牛”,我也同意他们的观点,但传说毕竟表达了民众对愚蠢的开明十二世的嘲笑。)于是用大力士修筑金牛道,于是护卫成都,扼守边境要塞的北大门,自然洞开,虽然开明王亲自率兵力战于葭萌,但诸城邑竟不能守,秦兵长驱直入,后逃至武阳被杀,相传其太子也在海窝子被俘。开明王朝不得不在公元前316匆忙而痛苦地画上句号。这样的句号,就像临刑前的阿Q,是无论怎么也画不圆的。不能完全勘验的地图

一般而言,灾害总是意味着毁灭,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公元前6世纪修建的古庞培城,在公元79年被意大利维苏威火山喷发出的灼热火山灰将其掩埋。但1784年却被意外发现,至今该古城的三分之二已被考古学家探明、整理和修复。各种神庙、市政广场、食堂、店铺、作坊、给水站、公共浴场、雕塑、壁画、花园、喷泉、会议堂、大剧场、体育场、角斗场、民居、小巷、大街、城门、官邸、城门等悉数展现出来,保留得之完整,实在堪用奇迹来形容。难怪有的考古学家出于对专业的过份热爱,要残酷地将这种灾难视为大好事。

不过,对于成都甚至中国来说,没有这样幸运的考古发现。但1929年,对距成都不远的广汉来说,是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广汉中兴乡月亮湾的农民燕道诚祖孙三人挖车水坑时不经意间掀动了一块白生生的大石环,使得那些被湮没的先人们的行迹,露出了些许端倪。稍后1933年华西大学博物馆的教授葛维汉、林名均进驻月亮湾进行考古发掘活动,从此开始了古蜀文明考古工作者长达60年之久的漫长探索之路。尤其是1986年在三星堆方圆6平方公里的考古发掘,被英国学者戴维·基斯称之为“从中国西南传出的消息,那里的考古发现可能是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的确,大量发现的青铜器、玉器、面积巨大的祭祀坑、城墙等,表明了古蜀文明的发达,这对于探索古蜀文明来说,是个巨大的发现。但正如中国大多数考古发现一样,发掘出来的物品,反映的只是统治者的权威,其主角似乎无一例外的都是统治者,在显示我们漫长文明的同时,也暴露了我们文明在制度上的深层缺陷。相对庞培古城的建筑,我们就不能不说,我们的城市建设及形成在功能上对个人生存质量的漠视——这一点我们将在稍后其它诸章陆续涉及到——我们固然不可苛求于几千年前的古人,但就是今天我们的城市建设又在多大程度做到了以人为本?

蚕丛、鱼凫、杜宇、开明相继陵替,他们曾经的居所及其开发过的地方,是并不完全相同的。如果将他们聚民居住较久之地,视作他们的都邑的话,那么我们将从中看出他们迁徙及所开发地区的不同。蚕丛国的中心应是在今茂汶汶川地区的岷江河谷地带,而鱼凫氏迁至海窝子后,可能在其中后期迁至温江一代。至于三星堆,在我们看来只是鱼凫氏甚至包括杜宇氏祭祀用的地方,而真正的鱼凫城却在温江亦未可知,故而宋人孙松涛曾作有《观古鱼凫城》诗:

野寺依修竹,鱼凫迹半存。

高树旧城垄,故国霭荒村。

古意凭谁问,行人漫古论。

眼前兴废事,烟水又黄昏。

这首诗表明在宋代尚保留有鱼凫城遗址,而这一切都掩藏在荒垄衰草之中,世事兴废、朝代陵替,都是意料中的事,不可阻挡,就像每天必然要走到它的黄昏一样。或许朝代的陵替在对聚民居住地的变迁上,最能直接而现实地表现出来,因而此后无论是开明还是杜宇都像他们的前代蚕丛、鱼凫一样,徙治新的地方。当然,徙治新的地方,可能还只是显示新的一朝的兴起,旧的一朝的灭亡。可能还因为生存的需要,比如为躲避水灾而选择适宜农耕的较高地势等。因为据考证,约在3000年前左右,一场大的洪水使鱼凫古城烟消云散了。所以杜宇才将自己的王朝所在地定在今郫县城此二里的崇兴乡境内,而且为了避免其它意外,使自己及王朝有一个回旋余地,还别都今双流牧马山一带,这似乎很有一点狡兔三窟的意味。蚕丛、鱼凫所治的地域,史无准确的记载,我们只能作一个大概的猜测,而其城址的大小面积就更是一个未知数。自然杜宇所辖疆域,史料也是稀如星凤,但到春秋时期,杜宇王国“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济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华阳国志》)。拿现在的眼光来看,杜宇王国的疆域都是很大的,东至今重庆以东地区,西抵岷山之中,南达云贵,北及陕西汉中。如果我们剔除其中记载的夸张成分,可视为其疆域超过蚕丛、鱼凫诸朝,大抵是没有疑问的。而开明王朝的统辖边界也堪与其匹敌,拥有北至汉中,南及宜宾,西达天全、芦山,东抵阆中的广大地区。我们不难从中看出,这实际上初步奠定了今日四川的辖地根基。

和鱼凫古城的消失一样,杜宇朝末期也遇到了大洪水的侵袭,治水以及被洪水肆虐一直古蜀历史中重要的主题,而治水问题的妥善解决又奠定了内陆农业文明的先决条件。开明善治水而成就了他的光荣,故代杜宇而称帝,从而使得杜宇败逃进青城山。而开明称帝后并没有立即将都邑定于一地,这并不是他不想,而是当时成都平原河网湖沼密布,随着人口的增加必须扩展耕地,需要有一个辗转迁徙治水的过程。与此同时,成都又成了郫县、新都与广都三地之间进行频繁物质交换和商业贸易的中转站,其商业地位凸显出来,正所谓一年成聚(市),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于是自鳖泠至开明五世止,虽然屡屡徙治,从郫县徙治新都,接着向南慢慢拓展至广都,最终在开明九世又折返成都。因而终开明王朝之世,就呈现出新都、广都、成都这样一条迁徙、治水、择都的弧形路线。本来治水完毕就该顺理成章地徙治成都,但偏偏还要传说开明九世做了个奇怪的梦才正始徙居成都,仿佛这样才能唬人,“梦郭移,乃徙治成都”。徙治之所在今成都上南大街的赤里街,所谓赤里就是彼时的成都还有郭(自然不是以后建城加瓮之郭)无城。亦即只在四街尽头有阙门,而无城垣。或许可以据此反过来证明,三星堆祭祀坑及其城墙,只是搞宗教活动时所用的场所。

开明王朝虽存十二代,除了遗存的武担山有文人墨客的吟咏外——如王勃曾作《游五担山序》、宋京《武担》诗等——其它鲜有保留下来的。《华阳国志》里说:“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为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可以想见,由于在开明九世之前,就与中原有频密的交通,才可能使开明九世定都成都并进行深度开发时,学会中原的礼仪制度和五行哲学。换言之,开明王朝在未被秦国武力灭亡以前早已被更先进的中原发达文化及其相应的文物典章制度部分征服,其必将灭亡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2000年多前的一个冬天

公元前387年,蜀王开明到其疆域领地北端汉褒之地亦即今日汉中的一个山谷里打猎,巧遇其敌手秦惠王,秦惠王送给蜀王金一笥,但蜀王不把其当回事,“物化为土”。如此轻蔑的举动,秦惠王自然愤怒无比,但秦惠王手下的马屁精们却说,国王息怒,你将从此拥有蜀地。使得秦惠王转怒为喜。果然,几十年后,张狂的蜀王越来越昏庸腐败,不特如此,他还与巴国构兵,兄弟阋墙。巴蜀攻战的机会,正是他人得益的时候,公元前316年前秋天,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率军从金牛道伐蜀,从古南郑(汉中)经勉县西南烈金坝,旋即又入宁强东北的五丁峡亦即金牛峡,然后再经七盘关、龙门阁和明月峡的古栈道入葭萌,开明十二世亲自率军到葭萌(广元昭化)抵抗,自然是不堪一击,因而秦军长驱直入,乘胜追击,经剑门、柳池驿、武连驿、梓潼送险亭、五妇岭、石牛铺,一举夺下成都。同年十月蜀亡,蜀王开明十二世被秦军害于武阳。古蜀的历史由此结束其比较封闭的自我发展时期,成都翻开了新的篇章。

秦虽灭古蜀,杀了开明十二世,在海窝子抓住了他的儿子,但大批的古蜀人向南逃奔,不依附秦国,势力还很强大,实在是秦国要巩固平蜀成果的隐忧。在基本平蜀的基础上,要彻底平蜀,扫荡开明王朝剩余势力,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要真正巩固平蜀成果,加强秦国对蜀地的控制,就必须将秦灭之他国如赵国、齐国的富人豪强迁徙过来,充实逃亡蜀人的空白,既可削弱像赵国、齐国这样的大国经济和豪强势力,临邛大的如卓氏家族、程郑家族等,同时还可改变留居下来的蜀人的比例,真可谓一箭双雕,否则对秦国统辖蜀地十分不利。而大批迁人入蜀,就必须筑城而居,便于统一管理,同时有效地阻止开明王朝残余势力的反扑。但秦灭开明王朝之前,开明徙治的成都规模还不大,且还停留在有郭无城的、比较粗疏的城邑的规模基础上。成都城市的建立,不像通常的城市那样或依山以利防守,或傍水以便交通,而是因为如上所述的、秦灭蜀之后的政治形势所决定的。在移秦民——秦灭了他国如赵国、齐国等,固所徙之他国的人亦称秦民,其实所移并非全是固有意义上的秦民——万家于蜀有利于统治的基础上,将移民自东向西分筑成都、郫、临邛三城,又开凿河道以便交通,又可构筑为护城河,作为对开明残余势力以及南方少数民族的防御线。

成都之名,来历甚久,具体年月已难详考。至于关于成都的意义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说“成都”之得名来源于巢居,有说其得名于汉文对兄弟民族语言所作的音译兼义译。而我们则认为,一年成聚(市),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说法,更接近可能之事实。不只是这种说法与《吕氏春秋·慎大览》里的说法颇为相类:“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在徙成国”,而《庄子·徐无鬼》里也说“三徙成都”。也就是说,成都者成为都也。而《左传》上说,诸侯国都以外之城,凡有宗庙者为都。那么开明九世学习中原礼仪制度,“始立宗庙,以酒为醴”,就足以证明彼时“成都”的名至实归。而张仪筑城之后亦名为“成都”既是对成都所处重要位置的看重——此所谓取古公父避翟南迁三年成都之意——亦是对在此之前所形成的“成都”之名的一种因袭,而非张仪筑城之后始名之曰成都。目前似乎尚未有确切的资料将命名权归属在谁的名下,而且在我们看来其命权就是考证出来,也只是略助谈资而已,并不影响我们对“成都”一名进行能够自圆其说的个人理解。

张仪、张若筑成都城,遇到不少麻烦,在诸多有关筑城的故事记载中,干宝的志怪小说《搜神记》卷十三说得最为神奇:“秦惠王二十七年,使张仪筑成都城,屡颓。忽有大龟浮于江,至东子城东南隅而毙。仪以问巫,巫曰:依龟迹筑之,便就。故名龟化城。”因为古人认为成都土恶,不适宜筑城,彼时成都确是卑湿,又无排水河道,加之屡筑屡颓,因此筑城之中有卜筮之事,也属意料中的事。不过揆诸事理,“依龟迹而筑之”的说法,我们是不同意的,但如果说成都城“象龟形之屈缩”(王徽《创筑罗城记》),是“顺江山之形”(赵卞《成都古今集记》)而成,我们认为更接近一种可能的事实。成都、郫、临邛三城均在同一时期筑成,互相间二百里,形成品字形,互为犄角拱卫,可对蜀王残余势力有震慑作用。成都城之修筑,除了有军事和政治意义的大城,再筑少城,使其作为经济中心。关于少城的地理位置及其经济中心的地位,左思的《蜀都赋》里一言以蔽之:“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筑少城的目的,首先是便于统领这些从公元前314年迁徙到成都之秦民,发挥他们善于从事商业的特长,从中原带来的各种较高的文化技术,为成都之发展做贡献,其次也可作为对大城的屏卫。成都城之筑成,在公元前310年的冬天,至此之后,历代的成都,只有大小盈缩之别,而无地址之迁徙——自然有稍后之都江堰的修成而基本上保证成都水灾较少,亦是城址较少变动的原因——今日成都雏形肇端于此,这个冬天对成都历史之重要是不言而喻的。

从历代的统计数据来看,每年的七、八月份,是成都水灾的多发季节,有时候甚至是洪水泛滥。公元前310年的雨水一定正常而听话,才有这个冬天成都城的完工并诞生。

第二章 审察时光的秘密

哦,我们为何克制自己的肉体,

时间是那样漫长,那样的久远?

——约翰·邓恩

农业社会的作息时间

“上帝保佑您,快走吧!”

这是一位在中国的传教士所下的逐客令,因为他经常面对一些像这样的来访者:对信教并无兴趣,却滔滔不绝,不知疲倦,说个不停,问个不休,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却整天整天地来他那里耗着。依我们的猜测,去他那里耗着的人,要么是无业游民,要么是有闲阶级、纨绔子弟,间或说不定也去一些有点好奇心的农民。而这些有时间去那里耗着的农民,如果他的品德是勤劳吃苦的话,那么他一定处在难得的短暂的农闲期间。

农闲,是大多数中国人甚至包括非农业人口,对时间的一种认定方式。这种认定方式,虽然从阶段性来看较为准确,但对于时间的界定却是模糊的。在古代的农业社会,作物的生长周期决定着农民的生活规律,也就是说从耕作周期的开始到结束称为一个“农年”,而这个“农年”之后尚有些因气候或其它地理条件限制,不能做野外耕作的事,就被称之为农闲。而“农年”完结之时也因各地地理气候及其它风俗,而并不相同,而且就是同一地今年“农年”的完结也与去年并不完全重叠。因此“农闲”并不是一个绝对准确的时间概念。因为室内所做的事如编织家用品等都不是农活,而有编织的活也不是无限度的,这就说明对于辛劳的民众来说,确有农闲可言。除非集市兴起,可以拿去以物易物,或者直接换钱。这样就使得农民的农闲时间缩短,但是商业社会的兴起,直接导致的社会分工,将会使人们通过从事自己的劳动而获得非自己劳动的产品,满足自己日益多样的需要,从而既可以使人们拥有比此前更多的闲暇,因而使生活变得更有质量。

从鳖泠开始,玉垒山一带的水势得以整治,成都平原的水灾大大得以缓减,而蜀守李冰率众修成举世闻名的都江堰,使得整个成都平原成为灌溉农业的典范。经过逐步的发展,成都成为水旱从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都。水旱从人,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梦中的理想,但对成都平原地区的农民来说,确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灌溉农业的最大特点便是适宜于水稻的种植。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巨擘布罗代尔认为,水稻最初种植,在公元前2000多年前,经海道和陆路被介绍到中国(但民食政策史研究专家冯柳堂认为,中国自古就有水稻,对此我不能同意,见冯著《中国历代民食政策史》)。“随着水稻的推广,中国生活的重点完全颠倒了过来:新兴的南方代替了历史悠久的北方”,而接受稻谷植“是获得文明证书的一个方式”。我认为布罗代尔的推断是有道理的,因为水稻的产量可以养活更多的人,所以秦灭巴蜀实万户到成都,并没使成都感到养活人的压力,尽管当时成都的水稻种植水平,其单产量并不高。但便利的灌溉,而且来自石质地区的水,含沙量较小,有利于水稻的生长,确是个无可否认的事实。而便利的灌溉,使得成都地区的水稻种植所需劳动力和劳动日,明显低于其它那些水利灌溉不甚便利的地区,加之土质肥沃,使得水稻单产量也较高。以相对较少的劳动力和劳动日获得较高的收益,这就使得闲暇较多,便于剩余劳动力转向工商业经营。而工商业的经营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而言之,可以改变农业社会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通过商品交换而进行频繁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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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6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对于各种时令鲜花,既有文人的努力倡导,又有民众的喜爱,更有杜甫曾写过的一位黄四娘这样的农妇之爱花、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江畔独步寻花》)——同时进行鲜花的买卖交易,以适应市场,因而成都花市的繁荣便不是空中楼阁。花市成为季节性专业市场,应是宋代的事。1019年,官员赵稹开放彼时成都花开得最为繁盛、园林规模最大的“西园楼亭榭”,“俾士庶游观。自是每岁寒食开园张乐,酒垆、花市、茶房、食肆,过于蚕市”(《岁华纪丽谱》)。比赵稹晚几十年知成都的赵卞在作《成都古今记》时记载的花市为二月,寒食开放西园观花游乐的习俗,只保存了几十年的观景便被废黜。因为旧日以农历二月十二日或十五日作为百花的生日,又称花朝,成都人脒在花期开花会,相沿成习。由于成习,很多本地人对此已无敏感,倒是一位随唐僖宗逃亡到成都的外乡人萧遘,对彼时成都的花市比较敏感:“月晓已闻花市合,平江偏见竹多,好教载取芳菲树,剩照岷天瑟瑟波。”(《成都》)此花市虽然不能确定交易的准确地点,但必是从水路运来进行交易则是无疑的。而且这个花市是从早上开始进行的,或者是个花卉的二级批发市场亦未可知,因为真正的个体消费者不可能那么早起来进行个体的单独消费,要么不全是或者大部分不是个体消费者。花市由唐代单一的交易,到宋代变成遨游节目的一部分,再到近现代成都青羊宫的花会,既是一个商业交易的机会,更是一个赏花游乐的好去处。

生老病死对于人来说是不用测算的,也无法回避,因为上天不可能给任何人这样的豁免权。但人之所以与动物不同,就在于要与不可回避的人生之一态——“疾病”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争斗,药的诞生可以预见就是如此抗争的结果。成都的药市见于《岁华纪丽谱》记载的有三次,全在观街(观街系玉局观之省称,在得与子城西南得贤门同处一地,有论者说或系今日柳荫街一带)举行(一为二月八日、二为三月九日、三为九月九日),大抵观街药市也纳入正月元日至四月十九日遨游必行之项目,因此这两次药市频繁地在春季举行,实为春季药市;另一次则为九月九日的秋季药市。九月九日作为秋季药市的时间,并非是随意而定,而是从较早开始,人们就有在九九重插茱萸避邪的习俗。宋人京镗曾有词云:“玉局祠前,铜壶阁畔,锦城药市争奇。正紫茱萸缀席,黄菊浮卮,巷陌连镳普辔,楼台吹竹弹丝。登高望远,一年好景,九日佳期。”(《雨中花·重阳》)而词人张仲殊以咏蚕市的同调《望江南》又描绘了成都药市的盛况:“成都好,药市宴游闲。步出五门鸣剑佩,别登三岛看神仙。缥缈结灵烟。云影里,歌吹暖霜天。何用菊花浮玉醴,愿求朱草化金丹,一粒定长年。”(转引自陈元靓《岁时广记·吸药气》)京镗和张仲殊都写出了九月九日成都药市的盛况,九月的药市或许是成都一年的药市中交易最为火爆的时候,人们纷纷前去乘兴游玩、求医问药,这对深受潮湿气候之苦而又解方不多——“西南岁多厉,卑湿连春夏”(宋祁《九月药市作》)——的成都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但在如织的人流中,除求医问药想将病治好的人以外,自然还有不少如张仲殊所说的“愿求朱草化金丹,一粒定长年”的人,想在药市上寻求长生不老之方。对于此,有的文献记载更为详尽:“成都九月九日为药市。诘旦,尽一川所出药草异物与道人毕集,帅守置酒行市以乐之,别设酒以犒道人。是日早,士人尽入市中。相传以吸药气愈疾,令人康宁。是日雨,云有仙人在其中。”(转引自《岁时广记·吸药气》)如上记载之史料,再一次证明,古往今来,想长生不死的人,绝非细民百姓。因为他们果腹尚难,苦海无边,谈何长生不老?只有那些不为生活所困的人,才可能兴起此等邪门之妄念。读书人入药市的目的,既是为“吸药气愈疾”,更是为“一粒定长年”,像这样违反基本生活常识的举动,竟然受到士人们的普遍认同。读书人应算是社会的有识阶层,尚且如此,中国社会的不堪,便不难想象。自然这其中有官员对长生不老的道教的号召,引起并无独立能力(经济上和思想上)的读书人的跟随附和。好在并不是一点批评的声音都没有,正是曾执掌成都权柄的宋祁对士人阶层在药市里寻长生不老之方的可笑做法,在《九日药市作》诗里提出了批评。而且他还在诗中表达了一些经商赚钱的经验,“乘时物无贱,投乏利能射”;药市中鱼龙混杂,药物质量没有保证,故尔“曹植谨赝令,韩康无二价”,应该提倡严格打假。宋祁毕竟算有见识的读书人,在彼时已经提出了对药市的管理措施。

要言之,诗词里所表现出来的成都市场,所言的大多是现象及其热闹的表面,作为正规史料文献的佐证物来讲,它更多的具备一些民俗风物的价值,而与经济如何发展,市场如何繁盛关涉不大。因为古代的读书人虽然也很爱钱贪利,但在诗词中他们总是习惯于侈言高论,一旦著书立说,注重的也是所谓的修身养性等大言玄玄的道理,而于致用之处缺乏应有的观照,像宋祁在诗中所表达的观点都相当的稀少。但是从诗词切入市场这个角度是我们所迷恋的。

一个名叫大慈寺的地方

   中国是个等级森严之社会,因此汉语中对于某人到某地,其称呼自然是很不相同的。如平民百姓,无非是“到达”,成都的方言口语则更为轻描淡写——“走拢了”,一旦稍有级别的人到了某地便是“抵达”,更有级别者则是“驾临”,而军队之列阵到某地者则为“开进”,至于案犯嘛,就对不起了,属于“窜至”。公元756年6月,成都来了一位特殊的人物,这个人到成都的称呼很特别——幸蜀。其实这位“幸蜀”的人物才是真真切切的属于怆惶“窜至”成都,以求保命。但人们对他的逃至成都,却不能据实以陈,因为他是大唐的皇帝李隆基。皇帝之驾临成都,便成了“走拢了”的最高级别“幸蜀”。他之“幸蜀”可称是成都民众的大不幸,因为他的到来只能加重民众们业已繁重的负担。  但总有人得了一点唐明皇“幸蜀”之幸,佛教徒们便是其中的幸运者。唐明皇逃到成都时,那时的难民蜂涌入川,当时的彭州刺史高适说:“关中比饥,士人流入蜀者道路相系”(《新唐书·高适传》),以躲避“安史之乱”带来的灾祸。有点地位的人逃入四川多至“道路相系”,那么平民百姓之悲惨逃命就更是难以数计。沙门英干——可惜的是,台湾比丘明复编的载五千多人的《中国佛学人名辞典》失载,因为大慈寺的饬建他居功至伟,尽管名为饬建,花的也还是纳税人的银子——正在施粥济贫的时候,被幸蜀的唐玄宗看到,仰佛力正在救济本该他所领导的国家拯救的灾民,或许感到愧疚,或许感到佛教之仁善,于是饬建大圣慈寺,并亲书“大圣慈寺”的扁额(这一扁额躲过了会昌武宗毁佛的劫难,却躲不过大慈寺被战火焚烧的命运),以示崇扬。于是在经济繁荣到将要发展到城市东南部的,出现一片庞大的寺院建筑群,“凡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区”,二万多间房屋,接纳僧众几千人(有的甚至说是一万多两万人)。其占地面积之大,令今日尚存之大慈寺望尘莫及。相传成都鼓楼街就是大慈寺钟鼓所在地,北门红石柱街就是以大慈寺庙门两根红石柱而得名,虽然这只是传说,亦可想见其广大。但就是据实而言,寺极盛时,其占地面积亦属不小:西抵今锦江街、江南馆街金玉街、棉花街;北至天涯石北街、四圣祠、庆云庵街;东抵城垣一线;南至东大街。寺院之宏阔壮丽,千拱万栋,名画纷呈,佛家胜景,一应俱全,不可缕数。  但我对大慈寺的兴趣却不在其中的佛家胜景,纷呈的名画,虽然遥想起来亦不免动情,尤其是痛伤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的毁损亡失——文同《彭州张氏画记》、黄休复《蜀中名画记》和范成大《成都古寺名笔记》都曾记其盛况。但我更在于它“与夫市廛百货珍异杂陈,如蚕市、扇市、药市、七宝市、夜市莫不麇集焉”,与其它寺庙不同的世俗烟火情景。当然佛事胜景、名画众多,是吸引皇帝王公、官吏文人经常于此游览宴饮的一个原因;但它的另一方面亦即世俗烟火气,吸引的却是大量的商贾市民,各色人等聚集蜂涌大慈寺,因为此处有作为消费购物的场所,还有不错的商机,还不时有随之而来的民俗表演。概而言之,大慈寺之所以在唐宋两朝如此繁盛,与当时经济发展、文化兴盛的大环境有相当的关联,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于它的功能的多样化,除了上述所言受达官贵人、平民百共同喜欢,但是各取所需的功能外,而且接受众多僧人的剃度受戒,是它作为大寺院的份内事;同时也是在战乱以及其它天灾人祸时期,接济难民给他们施粥的地方,因为正是沙门英干这一点使得唐玄宗饬建大慈寺。据称诗人杜甫到成都的第一站就是随难民到大慈寺接受施粥,以便留下时间到西郊浣花溪以及去拜访有点权势的旧交。而像杜甫这样逃难的人肯定不是少数,因此作为每此逃难经过大慈寺的人来说,大慈寺成了他们歇脚的场所,给自己补充一点微不足道但却十分重要的能量,然后再投奔下一个站或者另外的目的地,使他们不至于在尚未到达目的地或下一个救营地之前,成为饿殍,填尸沟壑,大慈寺于民众尤其是难民之重要,于斯可见。  唐宋两代执掌成都权柄的人包括割据政据的皇帝,未必去了成都所有的地方,但有一个地方,似乎所有的人都去过,那就是大慈寺。唐宋两朝由于成都经济的发展,使得游乐渐成见,后来更成习俗,加之又有地方行政行官的倡导,因此大慈寺作为成都东南部新兴的商业区及游玩场所,必然引起人们的兴趣。现在我们就《岁华纪丽谱》一书里所记载的大慈寺作为市场和游乐场所的情况,辅之以其它文献,以作必要的参证,来对大慈寺市场、宴饮、娱乐诸方面作一个案考察。让我们根据《岁华纪丽谱》一书,先排出一个在一年里,依照时间(按农历)顺序,成都游乐宴饮、市场及游乐内容、领导者(为方便计,通称太守)及参与人数诸方面的大致情形的表格:  唐宋两代成都游乐及市场情况的略表———————————————————————————————月日领导者或参与者 大致内容 地点(含宴请地)———————————————————————————————1月1日 太守设宴、僧徒、 持彩旗祛邪求福,塔上燃灯,安福寺民众 僧人做法事。登塔眺望。———————————————————————————————1月2日 太约系太守领群僚 宴毕,妓女以度新词送茶 早宴移忠寺此俗为宋祁始,后人因之晚宴大慈寺———————————————————————————————1月5日 太守设宴、民众 蚕市 五门———————————————————————————————1月15日民众、官方 上元节放灯,连续三夜———————————————————————————————1月14—16日 太守皆早宴 初更时分,到结采的牌 皆早宴大慈寺民众楼或戏棚看变灯 晚登五门楼———————————————————————————————1月23日 太守就宴、民众 蚕市,奠献李冰。 早宴祥符寺晚宴信相院———————————————————————————————1月28日太守就宴、民众 奠拜保寿侯、杜丞相 晚宴大智院———————————————————————————————2月2日 太守设宴、民众 踏青,万里桥小游江 晚宴宝历寺——————————————————————————————2月8日太守设宴、民众 观街药市 早宴大慈寺晚宴金绳院——————————————————————————————3月3日 太守设宴、民众 学射山射弓,巫人卖符于道,宴学射山游人佩上祛邪。夜泛舟池中 晚宴万岁池亭 ——————————————————————————————3月9日 太守设宴、民众 观街药市 早宴大慈寺晚宴金绳院——————————————————————————————3月21日太守设宴、民众 海云市摸石求子 晚宴大慈寺——————————————————————————————3月27日 太守设宴、民众 大西门睿圣夫庙蚕市, 宴于净众寺太守前往祭庙。晚宴大智院——————————————————————————————4月3—4日 太守设宴、民众 祭无依死鬼, 早宴移忠院观西园楼亭之胜。 晚宴大慈寺———————————————————————————————4月19日太守设宴、民众 至梵安寺谒浣花夫人祠,官舫 宴于梵安寺民船同乐,溯流至百花潭———————————————————————————————5月5日 太守设宴、民众医人鬻艾、道人卖符, 宴于大慈寺众人祛邪,纪念屈原。——————————————————————————————6月三伏日 太守皆设宴 避暑江渎池 早晚皆宴于江渎庙——————————————————————————————7月7日太守设宴、民众 观夜市,七夕乞巧会 晚宴大慈寺——————————————————————————————7月18日 太守设宴、民众 做佛事,解脱饿鬼倒悬之苦宴于大慈寺———————————————————————————————8月15日 太守张宴、民众 赏月 宴于大慈寺———————————————————————————————9月9日太守设宴 观街药市 晚饮五门几三日 ———————————————————————————————冬至前一日 太守张宴 至驷马桥,祭祀祖先 晚宴于天长观——————————————————————————————冬至日太守张宴 宴于大慈寺——————————————————————————————冬至后一日 太守张宴 早宴金绳寺晚宴大慈寺——————————————————————————————  需要说明的是,如果将冬至前后三日的游乐活动分成三次,而把6月三伏天的游乐活动当作一次,把寒食无论是在4月3日还是在4月4日都当作一次,并且将1月14—16日包括15日的活动当作二次,那么整个游乐活动,包括专业且季节性很强的市场活动,算在一起,那么成都的游乐包括市场总共24次。24次中只有2次太守没张宴或者就宴,那么说明,成都的整个游乐和市场活动,只有8·3%的活动是没有行政长官亲自宴饮的。也就是说,只有一次是没有太守亲自率领或参与的,而且从深处说,与民同乐始终只是个悬拟在那里的标准,因为从太守的设宴来看,没有一次是有民众参加的。由此观之,整个成都的游乐活动是一种官方行为,从经济的角度看,是扩大内需的迫切愿望;从市场的角度看,是繁荣市场,有无互换的得力措施;从人文的角度看,是倡导人文气习,加固民俗习惯,顺应民意的需要。成都整个一年的游玩中,其中有关民俗的游玩活动有17种之多,占全部游乐活动的70%,这就说明民俗风情活动,仍是主宰游玩活动的主项。而关涉到市场或者市场与民俗相结合的游乐活动只占成都一年整个活动的30%。换言之,整个活动仍是以游乐为主,而市场之设立与发展,乃至满足民众的需求方面仍旧只放在一个相对次要的位置。也就进一步表明,农业社会对商业发展的箝制,因为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始终只有这样的结局。  使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大慈寺在有关成都的游玩活动中,占据了一个非常显要的位置。从最为枯燥的统计数据来看,在有案可稽的34次宴饮中,在大慈寺的宴饮有14次,占总数的40%。如次众多的宴饮,在背后必然有着更深刻的原因。其一是大慈寺是个很大的市场,举凡蚕市、香市、七宝市、扇市以及小规模的药市均在这里举行。这些市场活动中都或多或少含有一些民俗意味,需要官方的号召与参与。复次,公元785年,韦皋任西川节度使时,自西北引内江水入城,凿解玉溪,经城中斜向东南至大慈寺前,于东郭附近仍入于内江。如此一来,使得大慈寺更成为游览胜地,而且有河流经过,遂成避暑之地,公元934年6月后蜀主孟知祥到大慈寺避暑。另外,大慈寺的壁画及佛家胜景,是雄冠当时,据说唐僖宗及其群臣百多的画像及众多的佛像在大慈寺上(《益州名画录》),这就证明“成都,西南之都会也,佛事最胜”(苏轼《大圣慈寺大悲阁记》),不特如此,大慈寺“左压华阳之胜,中据雄都之盛,岷江灌其前趾,玉垒秀其西偏,足以彰会昌之福地,宏一方之善诱,安得不大其栋宇,规正神居哉!”(韦皋《再修成都府大圣慈寺金像普贤菩萨记》),加以市场游览之胜,因此四方之士,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前来参观拜访。这样就使得官家在大慈寺的宴请变成常事,自然就有专门的“设厅”来宴请同僚,以及官方要员及其他来访者。设厅是唐宋两代郡署之厅事,唐代诸州郡每十天宴犒将吏一次,为之询设,因而后来亦称宴请官吏的官署厅事为设厅。这就说明,官方在大慈寺有专门的宴集之处。此等常设之宴请,固然可添盛况,但糜费甚多是避免不了,而且也是吏制腐败的表征。  大慈寺之繁盛可作为唐宋两代成都繁荣的一个标本,那么它在此之后的逐渐衰败,也是成都在近现代以前一蹶不振的缩影,可以说,大慈寺对于成都来讲是个活的观察点。大慈寺在极盛时占地千亩,至宋末衰败。而1435年,寺院发生大火,损毁殆尽,到1481年才修复,但占地大为削减。而清初整个成都全毁,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清初成都的建设较为缓慢,自然大慈寺只有简陋殿宇一二栋及铜佛一尊。1867年曾真鉴发愿从修大慈寺,经过十一年的时间才修完毕,但占地只有四十亩,可能只有极盛之时占地之零头。我有很多年就生活在古大慈寺的占地之内,走过这些街道,想起古今往事,竟不胜沧桑之感。前几年我住在旧名福寿街通过的一个院落中,那里是清末妓女成堆的地方,又名新花街(后更名兴化街),讹呼为“心花街”;现今我借住在清末名为杀猪巷,后改名为玉成街的地方。都被所括在古大慈寺范围之内,虽然大慈寺已今非昔比,但现今仍不失为人们休闲的好场所。

第三章 左冲右突的道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

拿破仑的行军速度与尤利乌斯·凯撒同样缓慢。

——保尔·瓦勒里

 

几千年来的突围

成都平原虽然有沃野千里,水旱从人,物产丰饶的优势,但这只是从它小范围内的情形来讲。徜若成都平原一旦延展到其边缘地带,虽有丘陵过渡,但最终要受到北有秦岭,西有青藏高原,南有云贵高原,东有长江三峡之险的封闭。如此一来,成为四塞之地,就是它必然的宿命,而此等状况,对成都的发展必然有相当深长久远的负面影响。就是于今看来,这样的负面影响一方面存于成都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形成一种相当内闭的自以为是的观念;另一方面,又确实存在于成都周边远程的交通状况,始终不可能像江南那些大城市一样,做到真正远程意义上的四通八达。其僻处西南一隅,无论是文明进步观念播种的欠缺,还是真正现代化意义上的工业化、商业化程度的不够,而这一切都是交通对成都进行大发展限制的必然结果。

诚然,四川人包括成都人都不甘心于这样封闭自然地理环境,对于他们生存与发展的束缚,为了打破此种自然地理条件的制约,几千年来他们进行了不懈的突围。而倾注在交通上巨大的心力,不停的修桥补路,扩大自己的交往空间,便是此种不懈突围最具体的显例。而在开辟成都通往各地的道路的劳作中,民众出力甚巨,自然不可能是一家一族之力所能完成。但有的家族在其中成就了相当的功业,这是为扩大与外间的经济和文化交往,为消除几千来的空间阻隔的四川人理当永记,铭感五内的。

公元前130年,中郎将唐蒙奉汉武帝之命打通夜郎、 中通道,由于开道工程艰巨,凿石开阁,加之征调民众过急,进展甚微。在此等进退危难之际,唐蒙拿出强硬手段,强起军制,诛杀在其看来拖延工程的巴蜀土著首领,一时民众惊恐骚动。由于彼时西汉政权正与匈奴交战,兵力及军资耗费甚大,若同时参加,势必不能兼顾,于是汉武帝果断派遣成都人司马相如以特使身份,紧急回川救难,解决开发西南夷道的诸问题。这位成都人,由于遭遇了在后人看来是千古绝唱的、有滋有味的爱情“历险”,其寒微的身份及家境令其岳家卓氏大家族特别鄙视,且有文君新寡与其私奔的不合时宜,自然他颇感压抑。于是在前往长安任职过成都升仙桥送客观时,便于桥柱题写了“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之类“自绝后路”的表决心的话。自断后路,果然有成,这不,成都的百官们似乎都知道他的心意,就立于升仙桥旁迎接“钦差”司马相如的高车驷马,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以先驱,实在荣备之至。这盛大的迎接的场面,前呼后拥的阵势,想必我们现代人不缺乏这个想象力。虽然司马相如过份夸张了些,不免有点收不住的得意洋洋,但从他对巴蜀的长久深远的贡献,这点过火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他这次衣锦还乡,的确解决了唐蒙无法解决的开发西南夷的重大问题。

我们的文学史,总是爱说司马相如是才压两汉之人,但坦率地讲,我对他写的汉大赋没有多少兴趣,文章中铺张扬厉,谀词竞作,没有多少特别使人心动的地方。相反倒是汉武帝派他来处理通西夷、西南夷的棘手问题,显示了他给巴蜀人民乃至西南人民所带来的好处。而事实上,我们的历史评价经常提到的是他的文学成就,而对他经世致用这方面的成就却鲜有深入的评说。我个人认为,他的历史贡献,主要在打通西夷及西南夷方面,破除巴蜀人民一些固有的陈旧观念上,从而压倒了他文学方面的功绩。固然,在汉开西南夷,通西夷之前,民间贸易的商道早已沿着民族迁徙的故道辗转相通,但自从汉开西南夷之后,中央王朝才越滇蜀之交界地,继续向西发展以至通达永昌(保山)、滇越(腾冲)等地,进而开辟了由蜀到缅甸、身毒(印度)的官道,成为西南丝绸之路的主要通道之一。而西南丝绸之路主要路段的连接及其官道的开通,司马迁居功至伟,其功劳应不在出使西域的张骞之下。公元前130年,司马相如拜为中郎将,主办邛笮等部落归附及招抚数以百计的“君长”的任务,率众新设边关,打通灵关(今四川峨边县以南)道,架桥于孙水(今四川安宁河)之上,筑成通往邛部(今四川西昌)的道路。在此之后,在即将开通西南夷尤其是夜郎之前,司马相如代汉武帝作了一篇《喻巴蜀檄》的文章,以晓巴蜀父老,由太守转布各县道,阐明朝廷以文化统一方针开发西南夷的重大意义,希望大家深明大义,理解并支持。

更为难得的是,当开西南夷道历久未成,引得蜀中父老怨恨,加之中央也有不少反对意见时,司马相如历排众议,又作一篇名重一时,意义深远的《难蜀父老书》。其内容是以蜀中耆老大夫缙绅为代表的27名蜀中父老,向司马相如言说开辟西南夷劳民伤财,对于蜀中人民以及西南诸夷民众,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更为要命的是,蜀中父老的这种观点,获得了朝中一些大臣的支持。而司马相如站在社会变迁,文明进步的大立场来谈论这个问题,虽然开西南夷的确用的是民众的血汗之财,弄得不好,也确会使“百姓力屈”、“士卒劳倦”,但从长远来看,却对蜀中父老、西南人民有相当多的好处。司马相如于是以高屋建瓴的气势,不可辩驳的口吻说道:“世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因为他认为“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而且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说开西南夷道将是得不偿失的话,那么,倘若“蜀不变服”、“巴不化俗”,那么巴蜀的发展与进步从何而来?司马相如这种观念正可以拿来对当今四川人包括成都人的自足封闭观念作一针砭,因为四川人的这种观念实在根深蒂固——最主要的问题在于预设了现存秩序不可置疑合理性——成了四川人不易根治之病症,影响了四川乃至成都的快速发展。

在司马相如指导各路人马开通西夷、西南夷的道路之前,这些道在秦代已然有所开通,即秦所开五尺道,但现在路线已很难详考。汉初由于新得国鼎,尚无暇顾及边地远邑,因而汉初已废。经司马相如的经营且写《难巴蜀父老书》一文,终于在公元前129年,开通了从宜宾溯南广河而南,经大关或叙永或镇雄到毕节的。而对于通西南的临邛道,是以临邛为首的,而那里正是司马相如岳丈家卓氏大家族的大本营,而卓氏大家族是赵国豪门,秦并六国后强迁入蜀。“至临邛,即山鼓铸,富至僮千人”(《史记·货殖列传》),现在云南丽江、昭通等地均发生有“蜀郡”字样的汉代铁器,即可证明卓氏与程郑大家族通过以临邛道为起点的南方丝绸之路与西南诸夷进行商业往来。为后来中央王朝勘验、修建官道打下了坚实的道路基础,以至于最终远通印度。这就说明整个与司马相如有关的家族,都对开发整个巴蜀尤其是成都通往西南地区的道路(商道、官道)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卓氏大家族的功劳在于从自己经商的利益出发,与西南诸夷做生意,使以前尚有的商道不废,客观上加强了与诸西南夷之往来,可以说这是对西南丝绸之路保持一定通畅的自发性维持。而司马相如则不同,他是站在中央王朝的战略观点及整体利益出发,还有巴蜀应接受先进观念并努力变革的前提条件下,坚决接受中央王朝的指派来指导开辟西夷道及西南夷道的。像他这样对开发西蜀有功的人,我们不应因其文学成就——对他的文学成就,我再重伸一遍,我评价不高——而使其功劳湮没不彰。

揆诸一般情理,城市之建设,多选择在水源充足的地方,有的甚至本身就是水码头。但张仪建成都城的时候,成都周围并没有什么河道,但是成都水源之充足并不因此而受到影响,成都一带古称陆海,而在张仪筑城时,尚有许多沼泽湖泊,这是可以推想的。而且史传张仪筑城时屡筑未成,最后依龟迹而成,固有后世论家所认为的成都土质松软之故,但不容视的是沼泽湖泊乃至地下水过多,而造成的筑成都城屡筑屡坍的事实。后来李冰引都江堰之水,穿二江以便于在成都行舟,接上岷江水道,以至于三国孔明送费出使吴国便在南门大桥登舟,殷殷期许“万里之行,始于此矣”,而汉晋时成都便有“泛舟顺流,舶舻千里”之称。到了唐宋两代,繁忙的成都水码头有“水向金陵”之称,韦皋镇蜀时还在成都东南二江合流处建了合江亭,以后便成了成都作为水码头的起点,所谓“门泊东吴万里船”,“江平偏见竹筏多”便是对合江亭水码头繁荣景象的描述。而且成都与长江沿路各城市之间进行商贸往来必不可少的通道,“浪里争迎三蜀货”(卢纶),“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而且如果船只不往来,便会造成“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的囤积阻滞,这便是水道往来及商业繁荣的明证,尤其是成都陆路到重庆及出夔门的运输通道尚未建立起来的时候,就更是如此。

成都水道出夔门出川一般称之为“峡路”,而峡路是出川最为天然的道路,当然由于古代帝都大多建于北方地区,因而川陕路虽然艰险,却是四川地方政府沟通中央王朝的必由之道。因而从政治意义上讲,峡路不如川陕路重要。自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像王朝的乱世和末世绝对除外,比如唐玄宗、唐僖宗奔蜀,以及宋末之抗蒙古,就靠的是峡路的运输作用,及其对经济发展的维系。不过,从商业价值来看,峡路丝毫不逊色于川陕路,而从军事意义上讲,它们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尤其是清朝以前。因而在唐宋两代,从成都开始到宜昌的峡路和川陕路设陆驿一样设水驿(码头),到元代在此水路段有49个水驿,而清代增至62个(见蓝勇《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单从此点,亦表明清代水运的繁荣及发展程度超过了元代。在宋代以后的峡路用途是极广泛的,比输漕运,粮草,布帛——单是983年就从西川取峡路水运布匹66万匹,经荆南入开封,可见其运力之强大——甚至运军马,只是有王十朋等人力主废除船只载马匹(《夔州论马纲状》),后才作罢。宋代诗人范成大便是从成都登舟,到嘉州换大船而至长江出川的,按当时之算讲,成都到宜昌总共23天左右,这说明其快捷。但水路有个天生的弱点,便是其上行能力与下行能力的不均衡,若完全取水路上行,从万县开始到达成都便要100天,而舍水路登陆则只需要二十天,这无论是对传递信件或者运输货物在时间的要求上,还是在运输成本的低廉方面,与水路相比,都是相当有竞争力的。

但峡路的重要性使得峡路并不是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的。譬如诗人岑参——峡路水道往来的商贾自不必说,就是文人有案可稽者亦有李白、杜甫、张祜、陈子昂、张说、孟郊、白居易、刘禹锡、杨炯等人——在公元768年罢官东取江路归南阳时,因戎州群盗断江路,被迫“淹泊戎州”(《阻泸戎群盗》)。自然,在战事纷起、群雄割据的时代就更是如此。因此打通成都从陆路通达重庆出夔门的道路,不仅有利于射利之商贾之往来,而且有着极强的政治和军事上的意义。因为宋绍兴年间,经常将川西眉山、乐山、泸州等地的粮食就是从外江(指长江水道)通过内江(嘉陵江水道)运入抵阆中、广元(宋《垫江志》),当然这都是官家的“转般”——这样的迂回“转搬”,从商人射利的角度看,可能不划算,但因为官家惯于注重稳定军心及边务的重要性,有时不顾成本——但也表明这两条水道在宋代的重要。同时与更省力省费省时间的成都抵达重庆的北道联合起来,对四川中部偏北一带经济的发展、军事的重要性产生极其深刻的影响。成都通往重庆的道路,从传统意义讲,有南道与北道之分。北道经过飞鸟县(中江县大华乡)、遂宁、合州(合川)而至重庆,约900里。而南道则经过龙泉、简阳、资中、资阳、大足邮亭铺至重庆,约950里。后来随着经济发展的南移,北道的位置逐渐被南道所代替,而且南道亦称东路驿程便越来越频密,而且对于成都来说,终至陆路完全代替水路局面。

就成都向远程发展的道路,进而出川而言,固然有现今我们所说的川滇线、川藏线、川甘线(甚至包括川青线)、川黔县等,但就传统意义而言,川人在川鄂线(陆路、峡路)、川陕线上所花的心血要更多大一些,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是如此。但是千年来的突围,所产生的效果并不是太明显,换言之,不是质的变化,譬如川陕道就是如此。一位宋人曾不无得意地说:“蜀号天险,秦以十月取之,后唐以七十五日取之,本朝以六十六日取之”(《邵氏闻见录》)。首先这表明所谓的天险在民心向背面前,其实无险可恃;复次在去掉每朝所取蜀时的各种因素并不完全相同的情况下,道路正在变得好走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但远没有达到实质性的改变,这就正如保尔·瓦勒里所言:“拿破仑的行军速度与尤利乌斯·凯撒的行军速度同样缓慢”。而这一切,只有到了飞机与火车兼用的今天,才在出川时间的过多稽延上有实质性的改观。在蜀道上狭路相逢

出蜀及入川之路都是并不宽敞的,因而按今日标准都只能算是狭路,也正是因为这狭路的现实格局限制了四川包括成都获得大的发展。倘若对古代成都的道路只作近距离的探寻,那么无疑就近的路除了少量的,如翻越龙泉山以外,都应该算是较为好走的,虽然远远说不上成都周边的交通网就已四通八达。如同作家李人先生所说:“秦朝时代最为考究的能走四匹马并排拉车的‘驰道’”(《成都历史沿革》,《成都文物》1991年2期)按今日成都所管辖的范围,来粗略地看看古代在它周边的驿道——无论是陆路的还是水码头的——对我们非常地道的理解古代成都交通并不是毫无益处的。

先看水道。按唐代峡路里程表计算,成都至眉山有200里,元代有水驿4处(含治外一处),分别为成都东南南河口的本府水站、广都水站(双流中兴场)、平安水站(双流永安)、龙山水站(彭山县);明、清也基本上是这4处,只是地点稍有小的变动。这说明在成都辖制范围内的水上交通并不繁荣而频密,虽然成都作为峡路之起点对成都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的发展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作为四川盆地内的交通干线(此处只谈成都今日治内的古代驿站,以观成都近距离的交通状况),往西有成都本府陆站,木马陆站(双流牧马山);明代往东(按南北这是南道)有龙泉驿、阳安驿(简阳),清代有底塘铺(亦名锦官驿)、华阳转城铺、沙河铺、红门铺、大面铺、界牌铺、龙泉驿(并铺)、山泉铺、柳构铺、石盘铺、赤水铺、九曲铺、简阳阳安驿(并铺)。而北道便是从成都到中江、潼川、金华、遂宁、南充、合川然后至重庆。在唐宋时,北道盛于南道,因为北道相邻的经济发展得比南道好,譬如遂宁就是当时的西南的糖业中心。虽然在驿制建设上,明清并无不同,但在增加的铺上,清代却更加细致,显示出清代对驿站管理更趋细化,同时表明成都至重庆的东道,日益受到重视。这也是后来除了由于乱砍森林而导致水源干涸之外,水路日益废弃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即陆道的崛起,运量的猛增,时间的缩短,行走之快捷(尤其是上水),成本的降低,都对水路诸方面原先看似优越的条件形成致命的打击。

出川之路几乎无一平坦者,这是由于成都与外界之联系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因而其所经之路尤其是一些官道,比如川陕路、峡路、川滇路等,在承平日久,商业发达,或者战事频仍的时候,其繁忙拥挤自然不难想见。但频繁出使在驿道的人,除了在外的商人、征夫,大抵就应算文人墨客、迁客流人、思乡游子、上任及卸任的官吏等居多,间或亦有王公贵人。而这些人在驿道、递铺、邮亭的故事,是十分有趣且有很多可资谈助的东西,更可以作为对古代交通发展文献史料上的一点相应佐证。而在出蜀及入川的道路中,应该说最重要最繁忙的应算官道川陕大道,而自古以来,这条入蜀及出川的道路都被人们视为险道畏途,因为沿途多行走在崇山峻岭,山间峡谷之中,时常只有一鸟道相系相通,且坡陡路滑,涉足艰难,使人望之生畏葸之心。但许多人的出蜀及出川都经过川陕路线,在这里留下不少旅痕足迹——兵旅征伐、商贾转输、公文传递、皇帝下诏、官吏往返等多取此道——间有诗酒流连,题壁吟诗,颇有几分兴味意趣。

川陕线原称金牛道,因传说秦灭蜀王开明,便是开明贪图秦王的给他的牛能屙金子,蜀王便开道迎接金牛,道甫凿成,秦便乘虚而入,发起进攻,一举而克古蜀国。自然这只是嘲笑蜀王愚蠢的一个传说而已。秦时金牛道的路线,现今只能作些可能的考证,据研究四川交通史的学者蓝勇考察——其考察与推断的理论是古今交通路线选择都有择易而行和近捷而行的特点——金牛道应与后来的剑阁驿道路线基本吻合。倘若如此,这条路线应遵循如下的道路走向:汉中(古南郑)、烈金坝(金牛驿)、五丁峡(金牛峡)、七盘关、龙门阁、明月峡的古栈道、广元昭化(古葭萌)、剑门关、柳池驿、武连驿、梓潼关险亭、五妇岭、石牛铺而入成都。在这条大路确有一些间道,另有通过三台、盐亭、阆中而再达苍溪而进入广元,再到烈金坝的路,明代的四川北路就走的这条路。但这条虽躲过了剑阁天险,但迂回甚多,行程及时间都并经济,在清代的四川北路就还是走原剑阁大道。而像这样一条重要的道路,共间发生的征战取用事迹甚多,如战国至魏晋南北朝所发生在剑阁道的共15起,唐五代金牛道重要事迹征用共12桩(见蓝勇《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相对任何入蜀出川的道路来说,都是极其频繁的。而过往行人之多,除五代战乱(那时人迹稀少,已到野兽出没,猛虎成群,时伤行人的地步)外,大抵也可能只有出川(而非入蜀)之水道堪与其相比。其原因不外乎是,川陕路线不只是商业交通必经之地,是军事重地,更是朝廷连结地方的重要乃至唯一(倘若峡路或东通重庆的陆道被人阻截)通道,且曾是抗金御蒙的重要防线,为国家在危难时刻作做之贡献,实不可低估。

现在我们来看那些曾经在古蜀道川陕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路很多的,但失考者必不少。因为任何逝去的东西,要想完全复原是办不到且无必要的,而保留下来的也只是那些尚存于各种史籍中的古道过客,仅就《蜀中名胜记》卷26《剑州》所录,由川陕线取剑阁道(因为川陕线可以从三台到盐亭,再到阆中,避开剑阁天险,而复与川陕主线重叠)出入四川者,其中有名的人便有张载、柳宗元、王勃、卢照邻、岑参、唐玄宗、杜甫、王维、李白、唐僖宗、李德裕、戎显、李商隐等24人之多。而我们能做的,便是将那些曾经在古道上勾留过,而又喜欢在邮亭驿舍题壁留诗的人,作一点简略的叙述,以便看他们出入成都至陕西这条狭窄的古道时的心态,同时从侧面观察成都到出外地(自然是远程)的交通状况,也就可明了成都之所以为成都的必然性之一斑。在如此观察之前,有一点必须事先言明,即川陕线上的驿站设置各代均有大同小异之处,有立有废,而我们的观察与言说是将其安排在历史层面上来看待的,而不管每个朝代的废置,只要是它是川陕道上的驿站,均是我们观察的对象。换言之,我们的立论起点是,各个时期的人物,都被打破了历史时间而在这一条古道的狭窄空间上“相逢”。

明代文学家薛 在川陕线的起始站锦江(官)驿,吃到驿吏送的鲜美的樱桃后,其赞叹之情溢于言表:“时果已知西蜀美,古诗谁见少陵豪”(《锦江驿官送樱桃》),鲜美的时果与杜甫豪迈沉郁的诗是他看好的双璧,“时果”樱桃自然成了他窥看西蜀物产丰饶的一个例证。前蜀王王衍时常与二徐妃——即他的母亲与姨妈四处出游宴饮,公元925年9月,王衍带其母与姨妈前往设醮祈福,10月便带万多人前往去“幸秦州”,路过天回驿时,其母徐太妃写道:“翠驿红亭近玉京,梦魂犹是在青城。比来出看江山景,却被江山看出行。”(《题天回驿》)。“却被江山看出行”一句,既暗示了出行之盛大豪华,奢糜无度,以至于“江山”也没有见过此等铺张豪奢的“出行”;另一方面它却不幸成了谶语,因为正是此次巡行最终被后唐打败而亡国。可见“幸成都”的唐玄宗路过的地方“天回”,实在不可能给前蜀王朝带来好运。

新都驿南可接锦官驿,亦能接天回驿,北可至汉州驿(广汉)。诗人陆游可能多次路过新都驿《暑行憩新都驿》和《早发新都驿》之类的诗篇,后一诗中有“爱凉趣上马,未晓阅两堠”,为了赶路,必须天未亮即上马,躲过暑天太阳的爆晒。而他路过新都弥牟镇驿时,在清雅幽静之中便生出了一点欢喜之心,“自许白云终醉死”(《弥牟镇驿舍小酌》)一句,很得长途跋涉时暂歇小酌之乐趣。到了罗江(德阳东北罗江镇)驿后,执掌过成都权柄的宋祁的形容是“山从剑北呈天险,树遍巴西送客愁”(《题罗江驿翠望亭兼简西游诸子》),心情不好。张问陶到金山驿(德阳金山镇)时抒发的是一点淡淡的怀古情绪,“箫管遗音悲帝子,青山何处越王楼”(《金山驿》)。而身陷苦境的杜甫到了巴西(四川绵阳东)驿,其心情更是加倍的难过,因为彼时他正在四川四处逃难,希求一些当官的旧雨新知帮助,愤懑之情溢于言表,“霄汉愁高鸟,泥沙困老龙”(《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使君》),不知出路何在。而当杜甫在奉济驿(绵阳市)送别对他关心甚多的严武时,不胜依依惜别之情,“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而严武一去,杜甫便感到无人可依靠,于是“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奉济驿重送严公》)。而沉香驿又勾起了诗人张问陶的感慨——他写的有关邮亭驿站的诗非常多,仅比陆游的少,表明其出游甚多——“熟路年年到眼前,栈云知结几生缘”(《沉香驿》),而魏城(绵阳市魏城镇)驿好像引起了过客们的豪性游情,一是数度路过魏城的清人胡薇元写道,“重来燕子新巢觅,也共春光到益州”(《魏城驿》),显然他是由北而南向着成都行进的,或许成都正是其新的施展抱负之地,或者是会聚朋友之所;而陆游则是“老夫乘兴忽西游,远跨秦吴万里秋。”(《绵州魏城县驿》)或许这是陆游不能抗金后无奈的旷达。

公元756年,唐玄宗急急从剑门关奔来,经武连驿,直抵梓潼县东北的上亭驿,相传他“至此闻铃声。左右云,似言三郎琅当,又名琅当驿”,因此宋人黄钧曾感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悲剧,“水远山遥疑剑断,风愁雨恨只知铃”(《上亭驿》),唐代诗人罗隐就更是由此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贵为天子犹魂断,穷着荷衣好泪零”(《上亭驿》),两相对照,作者对自我的悲叹更见深沉。遂宁诗人张问安到了剑阁地界的武连驿,禁不住思念起自己也时常奔波在外的弟弟张问陶来,“人间何限销魂地,触拨离愁此独难。谁到亭驿寻旧约,上山风色太高寒。”(《秋日宿武连驿怀船山》)至于柳池驿则被宋人石介用行踪与驿程并写、主观与客观交织的写法,进行全盘的抒写:“二十二余程鸟道,一千一百里江声。江声听尽行未尽,西去出山犹七程。”(《柳池驿中作》)去年重阳节奔走在外的宇文虚中,今年的重阳节又在梁山铺(亦即凉山铺,剑阁县界)度过,这等时节最易生起“独插茱萸少一人”的缺憾,因而“两年重九皆羁旅,万水千山厌远游”(《已丑重阳在剑门梁山铺》)。而且更为不幸的是,宇文虚中像这样羁旅之愁的“享受”都不会有了,因为在此之后,他因使金请归还徽钦二帝,滞留金国,寻机密谋劫返二帝归宋,不成而死。还是那位在锦官驿受到驿卒樱桃款待的薛,从褒斜南路入川后,到了水陆两用的朝天驿(广元东北朝天镇)便依嘉陵江乘舟南下,“征骖行尽褒南路,又上朝天驿畔舟”(《朝天驿》),他可能是由此舟抵阆中,而经盐亭、三台、中江而后德阳而至成都,看前而推后,这种可能性最大。当然也不排除他由阆中继续乘舟抵重庆。

如果继续北上,下面便到了水陆双栖之神宣驿(亦名筹笔驿,广元市东北),这一带山势越来越险峻。清代有位名陈作珍的人,“昔年入蜀时,我曾此间行。始知履险者,不如旁观清”,因为他这次是“买舟神宣驿,直趋利州城。翘首一瞻望,众峰相送迎。去天不盈咫,虎豹踞狰狞。……人马旋磨蚁,十幅屏幛横……野航小于叶,常恐叵石倾。每见颠危处,目骇神为惊。”(《自神宣驿泛舟至广元县》),此处险要明代著名地理学家王士性《入蜀彷》里亦有记载,但他还是从陆路到广元后,才乘船到阆中的。筹笔驿或许由于地处川陕交通要冲——从汉中到成都至此分两路,一路南经阆中、三台、中江,德阳抵成都,一路要往剑阁、绵阳、德阳以达成都——引得众多文人墨客吟咏它,如李商隐、陆游、肖逢、薛能、罗隐等,而诗人杜牧至此则发出“邮亭寄人世,人世寄邮亭”的哲理性慨叹。虽然汉阴驿并不在汉中到成都的驿道上,但唐代的窦巩相遇宇文十时所写的诗,确表达一了种普遍的情怀,“吴蜀何年别,相逢汉水头。望乡心共醉,握手泪先流。……离情方浩荡,莫说去刀州。”(《汉阴驿与宇文十相遇》)以当时交通之不发达,相见一次不易,以至于“握手泪先流”,决不是什么夸大之辞。而他们谈着谈着,终有一别,本来就还沉浸在离别的痛苦之中,宇文十自己又要到成都去(刀州为益州之别称)了,惹得窦巩更加伤情。这样的感情像元稹与白居易这样的知交就更是如此,他们每到一些重要的、朋友也有可能看到的驿站,便题壁邮亭之上,使得对方知晓自己的情况,以作交流之用,这是典型的在驿道上“相逢”。有一次在川陕线的终点汉川驿,元稹做梦梦见了白居易等人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一会儿便梦醒,此时邮吏已经在给大家报告说:天亮了,这就是“亭吏呼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宿汉川驿》)。

假如我们是古人,而且如今正在艰难的蜀道上行走着,突然在一个邮亭驿站看到自己的朋友题写的想念自己的诗句,胸中涌动的怀念与感动之情,实在难以言宣。所以,我们也不必为古人在艰难的蜀道行走而担忧,他们朋友之间出乎意外的在某个邮亭驿站“相遇”这等美事,于我们来说,是永远无法体会的,成了难以追怀的绝响。就这种“相逢”的经验的独特性来说,即那种农业社会中浓郁的情感,田园风光之怡然陶人,是完全可以“自傲”于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生活要我们跑多快

古时的中国社会自不必说,是农业社会,生活节奏缓慢,使得常人对交通的需求程度远不如现在这样紧迫。因为在现代社会,时间的长短成为解决一项事情中,不可缺少的变量,因为我们本身就生活在一个急剧变化的社会,以至于很快就能生出些今是昨非之感。只要随便观察各种古典典籍,我们便不难发现,在邮亭、驿站那样的地方,古人们诗兴大发,离愁别绪甚浓,因此邮亭诗成了中国古代诗歌写作题材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部分。但他们之所以诗兴大发,主要是交通的不发达,行路难所带来的辛苦,以及时间上的平缓,使得他们对生活之苦辛有更多闲暇的时间去体会去咀嚼,从而将其发而为诗。我们只要想一想,倘若从川陕道的陕西起点汉中出发到成都,要将近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那么在路上行走的一个月,行人除了喝酒吃饭休息外,他还做些什么呢?哪怕有可心的旅伴,也不可能天天谈心无间,因此写诗作文成了消遣光阴、打发寂寞的一种普遍做法。以至于像陆游这位高产诗人,由于频繁往还各地,加以诗情勃郁,在九千三百多首诗中,直接写邮驿的诗有近七十篇之多,成为运用邮驿写诗的高手。

由于古代交通的不便,山川横阻,作为四川包括成都这种四塞之区,要与外界(此处多指跨省交往)交通联系,其所费的时间、人力、物力,其交通的总成本之昂贵,在今天的人看来,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宋代沿嘉陵江水道从广元经长江水道到达湖北宜昌,需要28天左右,其中广元到阆中约3—4天,阆中到南充需3—4天,南充到合川约3—4天,合川到重庆需1—2天,重庆到宜昌大约需16天。诗人范成大做官离开成都时,从成都出发到乐山换大船,再沿江而下,到涪陵共花了12天时间,从涪陵到忠县为1—2天,忠县到万县为1—2天,万县至奉节为1—2天,加上奉节到宜昌需6天,总共从成都出川需要23天左右。倘使逆水而上入蜀,从万县到成都,行水路而需要100天;但从万县弃船登岸,就陆路,则只需要不到20天的时间(见范成大《吴船录》)。这条“黄金水道”之繁忙是自不必说的,平日过往的多商旅船只,以及政府不急之物,比如常规的物资转输亦即漕运。而那些急需的物资则是通过陆道,间或东道达荆楚,再抵京师,但过迂回,故尔最高当局急需的物资多是从川陕道陆运到京师的。这表明了峡路与川陕道在某种意义上的分工。“贡输商旅之往来蜀者,陆辇秦凤,水道岷江,不绝于万里之外……凡蜀之可以充内府出京师而侈用乎诸州者,皆陆出;而其羡余不急之物乃下于江。”(《峡州至喜亭记》,转引自《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

这里蕴藏着一个简单的道理。因为从商人的角度看,如果不是做的时令性生意,对货物的时间性(如保鲜、或者应时上市等等)不要那么强,那么通地峡路而至外地做生意,其成本相对陆路则要低廉一些,而时间在其整个经营成本所占比例又小,则选择峡路是理所当然的。但最高当局尤其是内府所急需的物资则不同,因为这些物资不以赢利为目的,因而不计成本不管代价,取悦内府,供其淫乐享受便成了物资运输的终极目的,因此哪怕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是在所不惜的。比如川陕东线的荔枝道,就是典型的供内府需要的东西,说准确点,就是唐朝的杨贵妃喜欢吃枝,唐玄宗为讨得她的欢心,专门修的一条运输荔枝的贡道。这条道是从涪陵荔枝驿北上至罗温县地,沿龙溪河谷至梁山驿(梁平县)、高都驿,经通州(达县)循下蒲江翻大巴山,再取洋水至西乡县,经子午道至长安。这条线是涪陵至长安最短的路线大抵有二千里左右,一般史书载荔枝3天即可运到,一方面这符合荔枝保鲜要求,另一方面也与唐朝急递日行五百里的速度相去未远。这样快速的运输,就是典型的不计成本,不顾民情,不顾马匹及人员之死活的,正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同时也就反过来证明,倘若这种运输荔枝的方法,成了商人们普遍的运输方式,就表明有一个强大购卖和消费荔枝的市场存在,人们普遍的购卖力是强劲的。利益促使商人不顾这种高投入,因为这种高投入会有高的利润,但是这里面也有很高的风险。商人之间为抢夺市场而进行的争斗自不必说加大了风险的强度,但同时也使市场可以免于垄断而使购卖者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但在古代社会,这种“高消费”——我们假设从市场的角度看,有足够的维持这种杨贵妃式的荔枝高消费的市场——可能会受到想独享骄奢淫逸之类的高消费的统治阶层的制约,而这种制约既来自政制体对有钱群体的排斥,也来自虚伪的道德对统治者的帮助。而这种风险使得商人们不可能放开手脚,去运输“杨贵妃们”喜欢的荔枝,这也是古代商品经济不发达,即人们对利益的本能获得,不能通过正常的渠道来实现,从而导致市场萎缩的一个内在原因。

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冰释一个长久盘据于心的疑问:为什么峡路成为商业运输及官方常规运输的繁忙通道,而往陕西的北路通道——北路通道运输成本过于昂贵,使得彼时的铁币自身的运输成本过昂,从而降低了做远程生意时,相同甚至高于当地品质的货物仍然缺乏竞争力,因而人们思谋着“发明”纸币交子——多半成了官方救急以及运输那些不计成本的货物的通道。从而也就变向表明,人们对时间的所谓珍惜与否,并不是亘古不变的,因为时间在古代商品经济(其产品只有自己消耗,要外运就成本甚昂,没有竞争力,扩大再生产的规模望愿无法得到刺激和实现)不够发达的地区,它反而成了人们常见的可供浪费的资源,这也就是容易吃饱的成都人——成都在唐宋时期相对于其它地区较为发达的,也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而已——比较容易享受悠闲时光的物质基础及传统习惯。换言之,与其说是生活要我们跑多快,在时间上紧迫起来的问题,不如说是人的欲望得不到有效的刺激和保证,导致消费的萎缩。再加上交通的不发达,在小范围内的资源相对过甚,无法大规模的运输外地,扩大消费层面,形成资源和市场的重新有效配置。以至有的地区过甚的物品,在其它地区则是难得一见的紧俏物品,但运输成本的昂贵又阻止了人们购买能力,就使得物品相对过甚的地区如成都,其民众只能过着放佚贪玩的生活。古代社会的生活似乎不需要人们像今天这样跑得风快,交通的不便反过来也加深了人们对时间物理化精确化的漠视,从而使人们对缓慢的生活节奏安之若素。

由于川陕道不仅是军事、政府下达公文及商业的要道,因此过往客商、文人、官僚等非常之多。一般说来,四川咨陕西公文多由剑阁道而至陕西,而且1775年,云南到陕西的公文也改由此道到达抵陕西。因此清代取此道及附线东川道入蜀的人就有王士正、方象英、陶澍、高延第、张邦伸、吴焘等,他们分别著有《蜀道驿程记》、《使蜀日记》、《蜀游日记》、《北游日记》、《云栈日记》等书。说明川陕道中取剑阁道或东川道入蜀所费时间,行踪情况,已引起了清朝官宦人员的较为普遍的注意。其实此前的也有不少人注意及此,比如大地理学家王士性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请允许我节外生枝,谈一点在众多的入蜀路程及沿途景象之记载中,我之所以选择地理学家王士性的原因。首先王士性入蜀前遍览有关蜀中典籍,自然也包括左思的《蜀都赋》、范成大的《吴船录》、陆游的《入蜀记》。复次,王士性是比徐霞客早几十年降生的著名的人文地理学家,其成就不在徐霞客之下,而且其思想直接影响大学者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日知录》等,开启整个有清一代地理学中重实证、重思想的路子。他认为自然环境对人的行为有决定性的影响,而且他认为经济重心不仅从北方转移到了南方,而且还将有继续转到岭南和西南的可能,这是相当高明的见解,前者已被证实,后者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得到证实。而且诚如杨体元所说,王士性所到之处“志险易要害、漕河海运、天官地理、五方风俗、九徼情形,以及草木鸟兽、药饵方物、饮食制度、早晚燥湿、高卑远近,各因时地异宜,悉如指掌。”(《刻广志绎序》)这样的思想就是放在今日来看,也是经得起的检验的见解和体察山川风物的方式。

现在我们来与王士性一起经历古川陕道的行程。王士性对古川陕道陕西一路的起点,他认为应该从宝鸡开始,因为宝鸡系古陈仓县。7月4日出陈仓县南门,午饭稽留铺,十里登山而至大散关,晚宿东河,“虎豺昼夜伏道旁”,说明在川陕道上并不只是明末清初那段战乱阻隔商道,而致偶有路过遭虎豹噬吃,在明朝嘉靖、万历年间已然出现此等情况,也可反映出明末商业萎缩之一斑。7月5日,饭东新店,进入真栈道,宿草凉驿。7月6日过百岁村,至凤县。7月7日,上凤岭,晚宿三坌。所谓三坌,是指一路去凤县,一路通褒道,一路去眉道,孔明出斜谷处在此。7月8日,从三坌出发,午抵陈仓口,路险仅容一人通过。7月9日,行十里上柴关,至紫柏署。7月10日,发留坝,饭武关,随黑龙江南行,至七盘之鸡头关,宿褒城。7月11日,饭黄沙,溯汉水而行,至沔。7月12日,发沔,饭沮水,宿青阳,从沔到青阳,缘江乱石无路。7月13日受大雨之阻,再宿于青阳。7月14日,抵金牛。7月15日,至五丁峡,此传说中石牛粪金处,过柏林驿,抵宁羌州,宿宁羌。7月16日,至黄坝。7月17日,走十余里过一溪水,此溪水在其南北分立二棹楔,是陕西、四川的分界处。7月18日,见嘉陵江,见峭壁为明月峡,其上则为朝天岭,宿沙河。7月19日,从千佛崖下到广元。7月20日,从广元乘舟至昭化。7月21日,从昭化至虎跳。7月22日,从虎跳至苍溪。7月23日从苍溪到阆中。7月24日,从阆中出发。值得注意的是,从阆中到广汉全是石块铺就的大道。7月23日,宿柳边。7月24日,宿盐亭。7月25日,宿潼川。7月26日,宿建宁。7月27日,宿古店。从阆中而来,吃饭、睡觉、马匹和轿子的供给全是出自军队。7月28日至8月2日(共5日),下古店,过新都,至弥牟镇,到抵成都驷马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6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诚然,在古代社会,农民对时间的支配并不是我们现代人所想象的那般自由。不只是统治者不可能使农民轻而易举地获得其所需的物质,或者自由地迁徙;另外由于获取个人所需物质的大部分来源,或者是作为佃农依附于地主而租地耕种,大多仰赖于小农耕作,或者偶尔的集市交换,在最原始意义上互通有无。也就是说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在中国漫长的农业社会里极有市场,表明农业在中国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正如学者许倬云所说:“中国人好像一旦踏上了农业路,就再也没有背离过。进步和变革时有发生,但是农业在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中始终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汉代农业:早期农业经济的形成》)这种至无上的地位,在成都也不例外。尽管农业如此重要,但有关农民每日花在耕作上的时间,包括官员们在农业社会里为管理地方事务所需的工作与休息的时间,我们史书记载的却是少之又少。这与我们的历史记载中没有真正的个体关怀有涉,因为因他们看来,辛勤劳作是如此值得提倡,以至于可以忽略作为工作之一部分的休息。加之史家历来认为这种记载琐碎而不具备其可资利用的价值,与那些风云际会的大人物、大场面相比,实在无足轻重,因此要写出活中国包括活成都的历史,其困难之大,便不难想象。

当然,这并不说我们一点使人振奋的根据都找不到。一方面,整个社会的时间安排都是围绕着农业而制定的,比如拿今日来看并不算精确的二十四节气,靠二十四节气的周而复始,配以天干地支来达成人们在时间观念上的循环往复。这和西方公历年向前行进的时间观念透露出来的哲学观念有着质的差别。另一方面,每年立春的前一天,地方官员要象征性赶一下耕牛,以告示漫长的冬天的结束,以及新一个务农季节的到来。而皇帝也会选择春季里一个美好的日子,象征性地亲耕,以显示农耕的重要性,便于给万民垂范。同时提示人们“耕之本,贵在趣时”(《汜范之书》)。而在成都,如每年都江堰的放水节,是对成都农业影响至为重要的节日,因此每年清明的放水节堪称盛况空前。这也就是说,农业社会的劳动和休息时间,有很强的官方和民俗意义。一般说来,古代农业社会中的成都,围绕着成都城而生活的乡下人,都是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劳动,而在夜晚,如果消费得起灯油的话,妇女们一般会纺纱和织布中度过。而在实行集体农业的区域,或者是地主大规模雇佣而非租赁给佃户种植的地方,宋元时期的四川包括成都地区,多用“农鼓”和“漏壶”来表示劳动和休息的时间,元代农学家王祯曾在《农书》里说:“薅田有鼓,自入蜀见之。始则集其来,既来则节其作,既作则防其笑语而妨务也。其声促烈清壮,有缓急抑扬而无律吕,朝暮曾不绝响。”诗人苏轼对此亦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作为蜀人,他的记载更亲历的成分,其家乡风俗“岁二月农事始作,上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东坡集》卷32)这一指示时间的习俗最适合集体劳动时使用,利于劳动中加快速度而不疲累,故在包产到户前的广大四川农村地区仍有保留,笔者也有亲身体会。

如果白天的时间,对农业社会的人们来讲,多半是劳作(不管是辛勤还是赖散)的话,那么人们对它的享用还有相对的公平。而夜晚对于人们来说是并不公平的,除了有能力烧桐油、菜油、煤油之类来照明的家庭,能够享受夜晚的些微生机外,其他的人只能沉入茫茫黑夜之中,变成单调枯燥的床上休息,即便他们并不想立马就休息,但黑夜逼迫他们只能做出这个唯一的动作。当然另有一些家庭手工业者,点上桐油并不是为了享受夜晚的静谧与闲暇,而是为了在白天的劳作之外,继续找一种利用夜晚进行继续劳动,以补贴家用的方式,而妇女们通常是在手摇纺车的嗡嗡声中,度过漫长的夜晚的。在一些特定时段,妇女们的劳动强度加大,“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汉书》)。也就是说一到冬天,农村妇女就聚集在一起日夜纺绩苎麻,一个月要做相当于45天的工作,一天等一天半,这就是夜晚纯粹给搭上了,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可见其劳动强度之大。而一个妇女每天所纺的精细麻纱仅一、二钱,如像马王堆那块约23升的苎麻布,需要花费1—2年的时间,由此不难想见苎麻布在彼时的金贵。四川蜀郡的麻布在西汉时就已经是四川的名产,《盐铁论·本议篇》就曾将“蜀郡之布”与“齐陶之缣”对举。不难想象成都地区的妇女在漫长的冬夜之辛苦程度。当然就前述内容来看,这些织锦的大抵都带有奴仆性质,奴仆的劳动时始终是最为特殊的,自由民与他们的劳动和作息时间有不少的区别。但在农业社会里,他们所占比例随着土地的高度垄断,奴仆在地主庄园中给其耕种,以获衣食的事也不在少数,手工业的发达,官方的作坊和手工业主的作坊,同样需要雇佣一大批劳动力,以从事各种不同的工序之工作,因此这样的人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的劳动和作息时间的研究不可忽视。唐代诗人王建对此有一首《织锦曲》痛彻地描写了成都织锦工人繁重的劳动,其中虽然告诉我们劳动与作息的具体时间,剔除诗人的部分夸张外,我们亦可隐约的作些推算:

大女身为织锦户,名在县家供进簿。

长头起祥呈作官,闻道官家中苦难。

回花侧叶与人别,唯恐秋天丝线乾。

红楼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

窗中夜久睡髻偏,横钗欲堕垂着肩。

合依臣时参没后,明灯起在鸡鸣前。

一匹千金亦不卖,限日未成官里怪。

锦江水涸贡转多,宫中尽著单丝罗。

莫言山积无尽日,百尺高楼歌一曲。

从大的时间方面来看,被勒逼为官府织锦的女工,其不得不按照工头亦即“长头”的旨意,冬天不停地织单丝罗,夏天辛勤地为宫廷织锦。从小的时间来看,锦工每天要工作到深夜,倦了只有斜靠在机台上休息片刻,发髻弄偏了,束发的钗快掉到肩上,顾不上收拾,仍要不停地织梭。而且最终是“限日未成官里怪”,这就说明赶时间,在织锦户来讲,是家常便饭。宋代成都的地方官向匠户摊派织锦任务,限期完成,织工不得不连夜加班赶造,以至于弄得“燃膏继昝,幼区竭作”的悲惨景象。也许按我们寻常的逻辑揣度,这种焚膏,夜以继日而辛勤劳作的生活,确是应该尽早结束的好。但我们也实在找不出一种替他们另谋生活的方法,因此对于官府禁止夜火,而不让织户点烛的做法,也会像织布一样怒火填膺,在这里工作是重要的,休息变成了一个他人的动词。《九灵山房集》中有一首控诉“火禁”的诗,可以拿来一读:“成都妇,何太苦,/官家火禁猛如虎;/夜长不得秉机杼。/就中小姊最堪怜,/箔蚕已老雪团团;/欲缫新茧为匹帛,/有烛当窗不敢燃。”这是元朝的官吏对民间丝织业的禁压。如是观之,农业社会的夜晚肯定比工业社会,当然更比现代的信息社会要漫长。这种漫长并不只是物理时间作用的结果,同时也是心理时间附属作用其上的显现,而对织工来讲,漫长的夜晚便是漫长的折磨,漫长的劳役,给人永无天日之感。

如在漫漫长夜不得劳动,那么他们又怎样生活?因而无论是休息还是工作,漫长的夜晚对农业社会中的人们都是一种折磨。固然,在电灯发明之前,官方曾在某些要道口用灯笼设天灯,以便路人,同时也给整个都比较黑暗的夜晚一点亮光,故而与上南大街北口接壤的就有天灯巷作为街名。就掌握的资料而言,南接红石柱横街东口,北至中东大街东口的义学巷,因清代有人在此兴义学而得名,同时这巷东尚有竖指禅院,有庵名竖指庵,此处有天灯通夜照明。而电灯的发明是对夜晚时间观念的一个巨大挑战,是对人们潜在能量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释放,也是工业社会不同于农业社会最为显著的标志。因为明亮如昼的夜晚——同时可以自行控制开关,增加一种选择余地,白昼黑夜仿佛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人们游乐享受,是很容易不知东方之既白的,那种只能沉没入黑夜的单调枯燥苦挨时间的方式,其人生质量自然是不能与之比肩的。

当然,成都人既爱玩耍,又生性奢靡,那么夜晚不必能久困他们,尤其是唐宋两代成都经济文化的急速繁荣发展之后,在一些重要的场所,人流出没较多的地方,官家设立了灯笼以照明(清末有电灯之前为马灯、油壶照明),似乎在财政拔款中设立了一点膏火费。或者鼓励商人们联合起来自行解决照明问题,以便在该地搞经营,进行交品交易,终在夜市。《成都志》中载有关于夜市的古诗:“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室书斋彻五更。”(转引自祝穆《方舆胜览》),祝穆是宋人,其所载的《成都志》夜市的情况,应早于宋代,证明唐代成都即有夜市存在。当然到了宋代后就更为普及。田况有《七月六日晚登大慈寺阁观夜市》诗作记载彼时夜市情景,两位在成都生活过的诗人,范成大和陆游亦对此有记载,前者说:“东郭风喧三鼓市,西城石汹二江涛”(《石涌居士诗集·前堂观月》),后者有:“明河七夕后,倦马五门前。小市灯初闹,高楼鼓已传。”(《剑南诗稿·七月八日马上作》)而《岁华纪丽谱》也记载:“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这就说明,有案可稽的成都夜市,有锦江一带、大慈寺、五门亦即得贤门附近,而且一般说来这些夜市大多要交易到三更时分。像大慈寺的夜市,既有官方的倡导,又有民俗的吸引,商品交易固然旺盛,商人们还是极辛劳的。但官员们不大相同了,他们在七夕(或者如田况在七月六日)这晚登楼赏月,用公款大宴宾客,确实糜费不少,“其帅府监司,七夕率皆登历宴饮,无复忌惮,吏民聚观,不可以训。”(《宋会要辑稿·刑法》)因而宋朝统治者曾下令禁止,但并不奏效,因为在官吏荒唐的宴饮中,这种夜市确有其民众和商业基础。在农业社会里,这实在是难得对付漫漫长夜的一种良策,爱玩的成都人哪能让其轻易废掉呢?及至清末,成都夜市更盛,近人徐心余《蜀游闻见录》里说:“虽无大宗交易,而每夜银钱出入,尚有千余金。”可见夜市对成都人的生活影响日渐扩大。

可以肯定的说,成都周边地区由于自然地理气候诸多条件的优越,加之灌溉农业的发达与完善,他们花在同样单位的农作物所需要的时间和劳动强度要比其它恶劣地区少得多。加之成都地区通往外省的交通条件历来不是十分便利,而彼时简单的交换、贩卖等小型流通商业,又不足以使农田作物及其产量的改进成为具有内在动力的必然。换言之,无论是成都城内的人还是及其周边地区,由于上述诸多因素,其余裕时间相对较多,必然诱发出人本能上的娱乐戏耍的本性,再者农副产品的丰富,必然带来酿酒及其相应的吃喝玩乐的盛行。因此在中国很多地区还尚待开发的时候,班固已在《汉书》里对与成都相连的广汉郡的人情风俗作了描述,而此地与成都是如此之近,两地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因此用广汉的资料作为对成都的分析,也是有相当的适用性的。从地理物产上看是“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如此好的条件,民众自然是不知凶年饥荒为何物,即所谓“民食稻鱼,亡凶年忧”,其个性中便少有愁苦之色,甚至成了一种习惯,“俗不愁苦”。如果我们在一定条件下同意人是环境的动物的话,那么这些人言行轻率(轻易)、贪图享乐(淫佚)、体格矮小而生性懦弱(弱柔)、心胸不够宽广且容易自足(褊厄)等等,便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也就是说,成都这样的地理气候条件所造就的与其它地方作息时间上的差异(尽管在农业社会的总体差异不会像今天那大),固然有经济学的意义,如通过对某人或某些相近的群体的工作和娱乐比率分析,来判定其给予社会和向社会索取的一个指数,同时还可以运用福利(Welfare)等于薪金(Wage)除以工作(Work)的公式,来分析其在社会中的位置及其生活质量。但是另一方面,却铸就了成都人的性格及其相应的文化风尚。其时间上的余裕所带来的商业性和民俗性节日及其它游玩时间的增多,无疑对成都产生了相当的影响。今日成都人——尽管多半是因为明末清初的战乱而从外地迁入成都的人的后裔,而非此前之“土著”——与班固所描述的彼时之成都人的性格风俗没有多大区别,由此不难看见,环境所带来的诸如民情风俗甚至包括作息时间与它处的异同,其影响不可谓不可剧。

游乐与工作

我们现今常批评成都人工作像玩乐,玩乐就是工作,将两者混淆在一起。其实这并非今日成都人的“独创”,追流溯源,实在其来有自。成都人的闲适是很有名气的——比如说成都人平均的起床时间可能是全国最晚的,街巷中步行的速度是最慢的,茶馆的营业时间可能是最长的——这种名气从古代即已开始。这里蕴含一个相当简单的道理,就像饱暖思淫欲一样,物产的丰饶,生活的相对稳定,必然给该地的人民个性、民俗风情诸多方面带来极深的影响。

历史上,唐宋两代是成都最为兴盛的时代,繁荣的经济和丰富文化,最能见出许多与今成都相同的遗脉。宋代佚名所著的《岁华纪丽谱》(一般认为本书系元人费著所著,但我赞同谢元鲁的考证)一书开篇辟首即断言:“成都游赏之盛,甲于西蜀,盖地大物繁而俗好娱乐。”换言之,西蜀大地都有游赏之俗,而成都为最,游赏在成都有着相当的物质和群众基础——地大物繁和俗好游乐两者缺一不可,只有任何一点都不可能形成大规模的游赏盛况。北宋吕陶说:“夫蜀之四隅,绵亘数千里,土腴物衍,资货以蕃,财利贡赋率四海三之一,县官指为外府。”由此不难看出。不特是成都,就是成都周边地区,亦是非比寻常的富庶,同时也就形成了一个以成都为中心的物质与文化的繁盛地区。更为关键的是,“既富且庶,役寡赋轻”,因此“古为奥区,今犹壮观”,于是“俗尚游乐,家多宴乐”,这就是宋人刘锡在《至道圣德颂》里所描述的成都景象。以至于清代学者纪晓岚得出一个颇富总结性的结论:“成都至唐代号为繁庶,甲于西南。其时为之帅者,大抵以宰臣出镇,富贵悠闲,岁时燕集,寝相沿习。……其侈丽繁华,虽不可训,而民物殷阜,歌咏风流,亦往往传为佳话。”(《四库全书总目》卷七十《岁华纪丽谱》提要)

纪晓岚总算还解风情,虽然也要说“侈丽繁华,虽不可训”之类冠冕堂皇的官僚废话,但他终究要说“歌咏风流”,“往往流于佳话”这样的文人评语。而且他更看到了一个显著的事实,那就是在唐宋两代,成都作为富庶之地,出掌成都的人多是政坛上的重臣,可见成都之重要。当然作为形成成都风俗民情的要件之一便是这是执掌成都权柄的人,有着“富贵悠闲,岁时燕集,寝相沿袭”的心态和作派。此种榜样之作用,其力量真可谓无穷,我们不妨以一个事实的侧面切入。

大抵在1056年8月,朝中重臣听说仁宗皇帝要用一位本来就喜欢游乐的著名文人——宋祁去执掌成都的权柄,反对的人非常的多,其中尤宰相反对最为猛烈。宰相的理由是:“蜀风奢侈,祁喜游宴,恐非所宜。”意思是说,宋祁的个性太多与成都相合的地方,去了将把成都人民“教坏”,自然这里面含着成都的繁盛对宋祁的“软化”。但是仁宗皇帝不信这套,似乎相信宋祁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当然还是宰相反对得有理,宋祁在成都奢侈过度,过着神仙的日子,其举动闻名于朝廷,因而数次受到台谏的攻击。自然像宋祁这样在成都奢侈过度,不足为怪,成都有其奢侈的物质基础,而他本人又有奢靡的个人爱好,在成都当然是如鱼得水。不过由于他经常受到攻击,因此当了二年零二个月(1056年8月至1058年10月)便被调走。因为古代当官走的是开科取士的道路,因此凡是当官的都能写几句诗是自不待言,尤其是诗歌写作还被作为考题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不用说,宋祁自然在一边作官,一边吟诗作赋,面对在都这样的美景及繁盛之地,更是不能无诗以纪。当然他的诗中在他看来最为切要的无非是:“此时全盛超西汉,还有渊云抒颂无?”(《成都》)物质和文化上的繁华超过西汉已经很多,怕的是没有杨雄、王褒这样的“歌德”高手来给盛世唱赞歌。此中已然透露了宋祁喜粉饰,重游乐,好燕集的本性,看来别人说他来成都“恐非所宜”,也并不全是诬枉之辞。

无论是到成都当知州还是当督抚,喜欢游乐燕集的,宋祁既不空前也不绝后。薛奎就曾因喜好春游,作了十章诗歌《何处春游好》来赞美成都的春天之繁丽之生机勃勃,因而自号为“薛春游”,像这样不避贪玩之名声的地方行政长官在其它城市是相对较少的。这个薛奎,有意思得很,最擅长入乡随俗,在某处当官或者在某个职位上当官,他因表现而获得的绰号是并不相同的,其表现似乎判若两人。比如他在开封府的时候,以严格治理开封诸事著称,即所谓“权知开封府,为政严敏,击断无所贷。”(《宋史·薛奎传》)因而人称“薛出油”。一个人在不同地方当官,所用的方法竟然截然相反,不是只武断地说薛奎善变,而是时势地理,人情物理相去甚大之必然。成都之好游乐燕集,不只是一个民俗风情的问题,所谓“违之则人情不安”。薛奎或许非常用心地研究了这点,当然也可以从旁验证成都对一个人潜在欲望的激发与改变。

事实上,成都如果不遭逢大的战乱,天灾人祸,成都的繁荣是有其先天基础的。如有宋一代,成都发生大的水灾共七次(996年、977年、1135年、1137年、1172年、1217年、1233年),亦偶有地震,间或有农民起义,这些都对成都的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有着一定的负面作用。但有宋一代,整个成都的繁华是不争的事实。进而言之,即便是面对一片废墟,成都的复建能力也是极强的,这可以在清朝前期的成都重建与开发中得到应证。这其中原因固多,但地理气候之类的自然条件不可低估,譬如土壤肥沃、耕作技术高、水旱从人(自然这是在一定程度上而言)、灌溉农业比较发达等,同时还有虽经毁损而并不曾完全断绝的文化遗风,这些都是成都得以近三千年不迁址且繁荣不衰的内在因由和基本动力。有这样的物质和文化基底,在繁荣的唐宋两代多几个像宋祁这样“号召”士大夫和民众——自然是有一定物质资本的民众,厨烟不继是断不会去游乐的,当然这种人在成都相对其它地区较少——游玩燕集的人,也是并不奇怪的,尽管也有不少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实宋祁好燕集游乐的生活方式,只不过是承袭了他的成都前任的作风而已。如在1026年至1028年、1048年至1050年分别执柄成都的薛奎、田况,便可算是带头“号召”成都人民群众游玩的高手,尽管他们也并非开创游玩风气之先河的人。

当然,我们不能具体找出一个倡导游乐风气的长官,来作为此种风气的“发明者”,以便给他奖赏。据《岁华纪丽谱》里记载:“凡太守岁时宴集,骑从杂沓,车服鲜华,倡优鼓吹,出入拥导,四方奇技幻怪,百变序进于前,以从民乐,岁率有期,谓之故事。”可见在田况、薛奎、宋祁们之前,游玩宴集已形成了一种风气,定期定程序,已经“谓之故事”。而且我们知道,太守是秦代至隋朝的官,后来已废。因为作为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太守所执掌的“郡”不再作为地方行政区,所以太守已然不再是正式官名之称呼,只不过是习惯上作地方府和州级行政区最高长官的另一种称呼。如果我们尊重历史事实,隋代以后便没了太守之类的正式官职,那么上述记载就表明,成都游乐风气已久,至少可远推至隋代以前,而且有一地最高行政长官带头“号召”游玩,可以反证班固《汉书》里对彼时成都地区人的习性的描述与评价。倘使上述记载并不是对彼时成都最高行政长官的称呼,而是对唐代以后执掌成都权柄的行政长官的习惯性称呼,那么至少也证明是“第一把手”在“号召”大家游玩这一事实。而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个道德(当然大部分是伪道德)至上的国度不啻是一种挑战,因为从农业社会的角度看,我们强调的是官员象征性的春耕季节赶一下牛,在春季放水灌溉农田的时候放一下水,在久旱的年份带着一地的大小官员祈一下雨。

我们似乎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出一个结论:唐宋两代执掌成都权柄的官员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传统的官员形象作对。自然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前述的“以从民乐,率岁有期,谓之故事”,并非全是虚假之托辞。“以从民乐”,是因为成都不少的民众尤其是士绅阶层衣食相对较为无忧,有喜好游乐玩耍的习惯,“以从民乐”就不只是入乡随俗的问题,就是从现代意义上讲,法律中的自然法也是由此而来的,也是真正的法律得以本土化的基础。这说明“以从民乐”除了掩示统治者自己骄奢淫侈的目的外,确有相当的“民意”基础,不能不给予应有尊重,自然我们不能拔高古人,说他们达到了这样认识事物的高度。如此一来,行政长官的“号召”就与成都人古来即贪玩好乐的禀性结合了起来。“率岁有期”,说明成都人的游玩和成都行政长官的“号召”既不有不违农时之处,同时又有利用闲暇游玩的意识,其游玩的时间相对较为固定,就形成了类同一定时间的“节日”。从正月元日至冬至日,成都衣食无忧的人“节日”不断,有的是地方行政长官倡导,有的是百姓自发而成。总之,众多的人参与的,从而形成的游乐宴饮之风以至终年不绝。

随着城市的扩大,人口的增加,它的功能也就越来越多,人们需求的多样,包括在数量和质量上的激增,势必需要城市的功能越来越完善。人们更多的需要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商业的发展也刺激了人们更多的需求,同时使农业生产与商业的发展愈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就形成了商业发展与农业生产的互动。如此一来,就使得成都地区的广大农民和小手工业者,通过这种“率岁有期”的游乐活动,更好地利用农闲来进行这种生产和交易相结合的活动。不仅将自己生产的剩余产品贩卖出去,换回自己所需的物品,更重要的是从游玩与商业交易勾连在一起的活动中,获得了比农业生产中更大的利益。因而我们才在每年不停的娱乐活动中,尤其是每年正月元日到四月十九日浣花夫人诞日的游乐中,看到了关于蚕市、药市等大型商业性买卖活动。在蚕市、药市、花会其间,除了养蚕人卖蚕,医人鬻艾,道人卖符,花农销花,官府卖酒(宋代实行酒类专卖),还可以方便农民们来买农具。可以说这样由官方“号召”或者民间组织官方相助的商业性游乐活动,似乎有点类似今日之“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各种“某某节”,只不过彼时是游乐甚于商业,不存在着过于明显的经济目的,游乐的气氛自然还十分强烈,文化意味比今日浓厚得多。可见宋代的蚕市、药市的游乐活动,内含有大规模的商业交易,对成都文化与经济的繁盛是必不可少的。

强调游乐活动对成都的必要性,并非出自田况、薛奎、宋祁这样喜欢游乐,随时燕集的官员之手,而是史称为政简易,以一琴一鹤自随,匹马入蜀,两次执掌成都的赵卞在《成都古今记》里所阐述的。由于王安石颁行市易法,让官府出本向商人贷款,并根据市场情况向商人收购或出售货物,以此控制商业贸易;与此同时又实行酒类官府专卖,因此“方游观时,人情惧然,减常岁之半”。这样就使得各种收入减少,而彼时宴会和赠送过往官员的费用在成都地区又无度地增加,反而造成了成都发展的萎缩。所以赵卞指出:“譬之巨人以狭衾寝,覆趾则露肩,拥左则阙右,甚可笑也。今盘馔比旧从省,乐、优之给亦复过杀,设遂废之,则非天子所以付畀一隅,惠保远人之意。而小民之鬻肴果者,旦营暮供,藉以为养,此游宴之不可废也。”(转引自《岁华纪丽谱》)这就像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在论述杭州西湖作为旅游胜地时所说的一样:“游观虽非朴俗,然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藉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固以为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王士性地理书三种》)设若我们排除赵卞与王安石的政见不合的因素,那么以两次执掌成都的经历,表明赵 卞对成都如何保持繁荣与发展,是有足够清醒的认识的。他从两面论述了成都带商业性的节日游乐之不可废:一方面他从地方官的角度入手,认为天子交给臣下执掌一方,要保持稳定,“惠保远人”,但要注到前两点,经济的发展与繁荣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另一方面他又从细民百姓的角度着眼,说他们从早到晚,经营果品肴馔,供游人食用,以此养家活口。并不十分喜好游乐的赵卞于是得出“游乐之不可废”的结论,实在是让人深思的。这说明田况、薛奎、宋祁诸人之提倡游乐,虽然不无造成佚乐浮薄之嫌,但在客观上却是对促进经济与文化的繁盛起着一定作用的。

更为重要的是,赵 卞的言说中还包含着一些朴素的消费刺激生产的思想,其实这也切中了成都城市发展脉络之一端,也从某种意义上暗示了成都今日仍是消费为主的城市经济格局。譬如“今盘馔比旧从省,乐优之给亦复过杀”,则不便“惠保远人”,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因此凡是掌管成都的人,固然要依照成都的人情——即成都人的民俗习惯,更应该顺着成都的物理——自然条件及其气候物产,来管理成都,才可能使成都获得真正的繁荣。这应是农业社会治理成都的不二法门,因为成都交通不便,所谓群山四蔽,物产丰饶,地狭人多,具有强烈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特征。在此种自闭的经济形势下,自然限制了人们不可能将剩余物品大规模地投入手工业和商业之中,也不可能将自己更多的投入花费在购置土地上(像后蜀节度使田钦全在成都占地一万亩,这样大规模的侵占,在前后蜀当然很多。但他们不是买卖的结果,而是权力侵占土地的结果,不能用来作为支撑在土地上投入更多花费的观点)。

在这等情况下,就只能刺激消费,扩大内需(成都地区自己周边人群的消费),因而《宋史》地理志中谈及成都:“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其所获多为遨游之费,踏青、药市之集尤盛,动至连月。”换言之,他们辛勤劳作的累积,肥沃土地的赐予,只有自己想些办法来消耗掉,那么吃喝玩乐便是一种最好的方式,因此成都人尚奢好玩就不只是成都人的过错了,有自然条件的促成。因此韩琦在给张永写神道碑里就曾说:“蜀风尚奢,好遨乐。公从其俗,凡一岁之内,游观之所与夫饮馔之品,皆著为常法,后人谨而从则治,违之而人情不安。”(《安阳集》)韩琦所说的正是赵卞在《成都古今记》里告诉到成都为官者的技巧。这也是古代农业社会对于自然条件过份倚重的必然结果,一个城市的发展十分依靠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受制于这个“天”就是必然的。成都人这种在外地人看来,对“过剩”产品不健康的、不正当的、华而不实的使用方式,是可耻的不能容忍,也在中国几乎所有的书籍中遭到一致的谴责。除开我们的消费传统中对寅吃卯粮的方式不分清红皂白的否定外,的确还在于整个社会有一个尚俭的道德传统,从而形成了整个民族对奢靡之风排拒的集体无意识。我们固然不必完全同意马塞尔·莫尔离经叛道的说法:“推动社会迅速发展的力量并非来自生产:奢侈风尚才是伟大的动力”(转引自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我们要说,成都并没有忠实地履行他这一论断,但在农业社会,没有扩大再生产规模的机会,“过剩”产品出川的运输成本又较昂贵——交子的发明有多半原出于此,但交子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以后我们会谈到——成都人的选择余地就非常狭小,奢侈成了他们唯一的机会成本。而这成本的风险就必然加大,进而影响到个人生活品质,以及整个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成都人好游玩并不证明成都人的生活就不辛苦,苏轼就曾在《和子由蚕市》诗中写道:“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积如连山。破瓢为轮土为釜,争买不啻金与纨。”苏轼这首诗的描写对象宽泛为四川人,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适用于成都人。作为一般民众来说,苏轼所描写的生活才是他们真实生活,即所谓“一年辛苦一春闲”,而且“闲时尚以蚕为市”,他们工作的辛劳程度可想而知。这至少表明,历史是经官方和史家淘汰过的,因此成都人爱游玩及奢靡之风被一代一代的好事者放大,在众多文献中反复记载,而那些艰辛的劳作细节反而湮没不彰了。这实在是历史的宿命与无奈。但苏轼的诗却在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成都人,尤其是从事商业工作的成都人工作与游玩的秘密,即在一定的时间内,工作与游玩是很难分清彼此的。这就在一定程度模糊了成都人在农业社会的作息时间——作息在我们看来,并不完全指白天工作,晚上睡觉,还包括工作与休息是如何处理的这种观念——使我们想遽然分清工作与游玩的具体时间界限的企图变得徒劳,就像现今社会中的作息钟点对许多成都人并不起多大约束作用一样。

诗词中的成都市场

市场的形成固然是因商业的勃兴,货物交易的必要而发展起来的。现存的成都街道,大约还有七、八十条能见出过去作为市场之所在,进行买卖的痕迹,譬如珠市街、锣锅巷、八宝街、白丝街、银丝街、烟袋巷之类均是以市场或者作坊来给以命名的。倘若成都的市场形成仅限于此,那么其独特性便无法显现,因为其它诸多城市的市场形成,也与此大同小异,并无什么值得特别表彰的必要。但成都之不同,正在于它市场之形成,与成都农业发达后所形成的工商业发展有关,更重要的是与成都人爱游玩,喜宴集,包括人们利用农闲将商业与游乐一同付诸实施的特殊做法有关。一般说来,综合性市场比专业性市场发育要早,因为综合性的市场内要分若干的行,而专业市场是由市内的行独立分裂出来,专门组成专卖一种商品或主要卖一种商品而形成的。成都在后蜀时期便米市、炭市这样的专业市场,而炭市还曾被王建拿来枪决犯人。当然,像这样的综合市场和专业市场,不独成都有,全国其它发育较早的城市都会形成这样的市场,这是经济发展之必然。

但成都比较不同的是,有一些季节性的特殊市场如卖花果、蚕器的蚕市,卖香、药的药市,卖器用名为七宝市,其它尚有扇市、夜市等等。这是唐代的成都,准确的是说唐僖宗年间的成都市场的情形。到了宋代,这些季节性特殊市场,更多变为季节性专业市场,甚至是每月都有,此类市场的性质是商业交易与游玩享乐两者兼而有之。细数下来:一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成都古今记》)。一位名叫庆余的近现代诗人,完全依照每月所举行的季节性专业市场,用竹枝词的形式写了二十四首(每市”两首)《成都月市竹枝词》,可见上述季节性专业市场,流风所披,影响之大。当然形成这种季节性很强的市场,既是民众对农闲的掌握判断,又是商人和手工商业者依据每一物种由生长到成熟,包括加工成商品所需时间的大略概算。市场的形成都是他们长期经营总结的结果,比始蚕市在前蜀王建时期便颇成规模,“蜀中每春三月为蚕市,至时货易毕集,填委,蜀人称其繁盛。”(《五国故事》)因而种这季节性专业市场既有人为因素又有顺应天然物理的一面。首先是便于经营者对自己主营或兼营的商品加以购置罗致、储备运输,在时间上符合这些季节专业性市场对时间的特殊而短暂的要求。复次便于消费者在相应的季节里购买自己所需的商品,以便购买立马就用或以备他时再用。当然有的东西也可不分季节地在综合市场购买到,但其时鲜程度便大打折扣,而且因不合季节反而还比合季节性的购买要贵。不过有的物品也并不要求其时鲜程度,比如锦、香、扇、药等,因而消费者参加这些季节性市场交易的时候,有不少人是为了参与一些和时令内容相符的民俗风情观光,以及交朋接友的娱乐宴集。娱乐宴集自然是少了诗酒流连,文人雅士徜徉其间,并以诗词纪之而留下佳话,而我们更看重他们诗词中所歌咏的成都市场而保存的文献价值,从中看出民俗风情及其相应的社会学、人类学的意义,借机明了时间对成都人进行商业交往的特别作用。

而天生就喜好游乐的文人们,更是在游乐之余或者在市场上,买到了自己的东西;或者在市场旁饮酒找到了快活;或者与好友一起寻花踏青,获得了使人难忘的享受等等。因而在游赏之余,还有雅兴将自己亲历的市场之点点滴滴描述出来,公诸同好,使得后人既可以从中赏析其艺术价值,学习作诗词之技巧,亦可以从中窥见成都经济消涨的线索。这也许是文人们在获得“百无一用是书生”酷评后,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小用途吧。当然,歌咏各种市场的有很多是官员,有的甚至是被称为“遨头”的太守或地方最高行政长官。譬如田况《成都遨乐诗》二十一章里就有关于不少专市场的描绘,而蚕市便是其一。因蚕市在不同地点举行,田况便有分别歌咏大慈寺蚕市和南门蚕市的。关于前者他写道:“高阁长廊门四开,新晴市井绝纤埃。老农肯信忧民意,又见笙歌入寺来。”(《成都遨乐诗·三月九日大慈寺前蚕市》)田况没有直接写大慈寺前蚕市的买卖,而是用在蚕市上买蚕具、农具有老农和寺里面的笙歌对比,点染出成都人少愁苦,易欢乐的特点。也表明蚕市除了货物交易外,还是达官贵人和士大夫们车马喧阗,笙歌悦耳的游乐观光场所。而另一首描写南门蚕市的诗,则非常直白地写到市场上众多的货物买卖,对方便人们的生活和帮助农业生产发展的实质,“齐民聚百货,货鬻贵及时。乘此耕桑前,以助农绩资。物品何其夥,碎琐皆不遗。”(《正月五日州南门蚕市》)

检阅上述二诗,我们可以得出,蚕市有多处,计有城南的得贤门即谓五门、城东大慈寺、城西南的圣涛寺和大西门等。时间也不一定都在三月,三月蚕市或许是一个官方或者准官方的规定,要么干脆是一个从众的习惯。更多的时候,蚕市是在一至三月要举行多次,并非要等到三月蚕寺才开张,那么季节性的专业市场也是相对的,不像所规定的时间那般绝对。因为田况还有一首《二月八日大慈寺前蚕市》诗以及《岁华纪丽谱》里载有正月二十三日圣寿前蚕市,三月二十七日大西门睿圣夫人庙前蚕市,可以佐证。词人张仲殊曾有一首《望江南》:“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人散后,茧馆喜绸缪,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转引自东元靓《岁时广记》卷一《鬻蚕器》)苏轼有《次韵刘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诗:“蓝尾忽惊新火后,遨头要及浣花前。”他自注道:“成都太守,自正月二日出游,谓之遨头,至四月十九日浣花乃止。”那么蚕市与遨游在时间上大体一致,而遨游时间比每年蚕市存在的时间相对要长一些,但二者大部分时间是重叠的,这就是“蚕市趁遨游”,二者联合起来,以达商业贸易和笙歌游乐的双重效果。张仲殊似乎只是把蚕市当作一个起兴的引子,其主要落脚点在于赞叹在蚕市期间那些纵情遨游者的奢靡无度,男欢女爱。韦庄说:“锦里蚕市,满街珠翠,千红万妆。”(《怨王孙》)一生未必到过成都的、写艳词的高手柳永也忍不住提到成都“地胜异,锦裹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装艳治。”可见当时成都蚕市及遨游的名气已蜚声在外,或许就像汉代有人因不得见成都一面而遗恨终身一样。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旁看到蚕市的盛况,吸引了众多遨游之人的参与。

黄岳渊、黄德邻合著的《花经》,开篇辟首即大讲特讲种花养草的气候和土壤,可见得有适宜之气候及土壤,才能进一步说得上花草的培植。而成都的气候温润,雨量丰沛,土壤肥沃,《山海经·海内经》说“都广之野……百谷自生”,而且“园囿瓜果,四节代熟”(《华阳国志·蜀志》),这样的自然地理条件,自然比较适合梅花、海棠、芙蓉等花种的种植。花草本来就是我们传统诗歌及绘画题材中的常见对象,诗人们对其加以歌咏,画家们对其加以点染,确是他们份内之事,因为花草是最能移人性情的尤物。但有关成都的花尤其是海棠、梅花的诗,我认为最好的还是抗金不成,郁郁从南郑退下来,不能施展其爱国之志,到成都作小官的陆放翁写得最好。他虽然没有直接写成都的花市,但他写到梅花及海棠的盛况,可以从侧面映证成都花市的繁荣,以及成都人的惜花之心。“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绝句》)陆游藉此把对梅花的倾心喜爱,自己的醉意(真正的醉意以及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沉醉)及不得志的失意混合在一起,其复杂之情跃然纸上。而写海棠的诗则是:“看花南陌复东阡,晓露初干日正研。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花时遍游诸家园》)“市人唤作海棠颠”可与“曾为梅花醉似泥”一样,堪称千古名句,对梅花与海棠的挚爱,非比寻常。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6 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桓温灭成汉至隋朝建立,其间230余年中,成都历经东晋(其间尚有公元348年范贲称帝于成都,简直是对桓温的迅速讽刺)、前秦、谯纵(东晋末年杀掉益州刺史自称成都王),南朝的宋、齐、梁(武陵王萧纪亦曾称帝于成都),北朝的西魏、北周等八个政权的统治,其政权更换频率之高,唯有中国唐末到宋代之间五代十国堪与媲美。只要看一看今日非洲那些贫困而专制的小国家政权更迭,快速得好比玩儿童翘翘板的游戏,你对历史上这两个阶段政权的频繁更换就不会因其遥远而缺乏实感。而这其中的八个政权还有一个是地地道道的蜀人割据政权,就是东晋谯纵(系渠县人)政权,但存在时间非常有限,几乎在四川的割据政权中没有多少影响。但这里涉及到一个历史上争论不休的话题,即外地人常说蜀人“乐祸贪乱”,而蜀人里有不少饱学之士为此作不懈的辩解。从张载在剑阁道勒铭告诫蜀人恃险好乱开始——他应该已经历过公孙述、刘焉父子、刘备的政权割据——历代不乏提及蜀人乐祸贪乱的人,南北朝时蜀人罗研面对临汝侯萧猷说“蜀人乐祸贪乱”,辩解说,那是因为蜀人被穷逼出来的,如果吃得饱穿得暖,就是有苏秦、张仪那样的说客“巧说于前”,韩信、白起那样的武将“按剑于后”,都不会使一人为“盗”,怎么可能去“贪乱”(《南史·罗研传》)。罗研这一说法,不能一点道理都没有,如果仅是因为贫穷的话,那么比巴蜀地区穷得多的西北地区,或者其它地区为什么割据政权较少,而独四川地区为多呢?何况巴蜀尤其是成都地区素以富饶著称,罗研这一回答并不令人信服。 五代时期,战乱频仍,全国都处于割据状态。但宋朝建国后,士人们在讨论战乱割据的责任时,又较多地追究起四川人的责任来——因为赵匡胤之得天下完全是靠陈桥驿趁人之危的结果,故尔宋代统治者对削弱藩镇兵权之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其它朝代,乐祸贪乱的“恶名”在这种情势下,绝不是个小罪名。宋朝统治者是要经此讨论来统一士人们的思想,给那些藩将提个醒,发出警告——蜀人张唐英据此辩解道:“自古奸雄窃据成都者,皆因中原多故而闭关恃险,以苟偷一时之安”,接着他得出一外著名的论断:“朝廷治,则蜀不能乱;朝廷不治,则不唯蜀不顺,其四方藩镇之不顺,亦不下于蜀者。”(《宋代蜀文辑存》卷13)南宋的蜀人李更对蜀人“嗜乱喜祸”的说法,提出了直接的反驳:“吾观从昔乱蜀者非其国之人,率由奸雄乘隙外至,因窃据焉,而蜀人莫之与抗……蜀之人形格势制,不能不析而从之其间。”他将外来入蜀割据者的“黑名单”罗列出来,竟然只有谯周一名是四川渠县人。其他分别是扶风卒正公孙述、竟陵州牧刘焉、颍川降将锺会、略阳流人李特、抱罕人程养道、彭城人刘连季、太原人王谦、作乱于留复的刘辟、舞阳人王建、邪州人孟知祥等。就是后来在蜀地割据的张献忠、明玉珍政权亦非蜀人无疑。李这个名单的确有非常实用的反驳效果,不把刘备列入其中,也是正统观念在作怪,虽然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但他不够高明却是明摆着的。而且说外地人来蜀建立割据政权,“蜀人莫与之抗”,民众恐怕并不想“与之抗”吧,谁来统治他,他不是一样葡匐于生活的底层吗?换言之,李的说法还是没有触及到那些捣乱分子为何乐于在蜀进行割据,以及他们为何那么容易得手的问题。 李 的反驳虽然直观有效,但张唐英的看法比他高明。张唐英关于蜀乱始于朝廷不治,算是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上梁不正下梁都要歪,那么朝廷无力,你怎能管住各地藩镇大将,以避免其割据呢?你若以为道德是万能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藩将看到朝廷的力量日渐式微,度算与其在朝廷得那份利益,不如趁机自己出头,获取更大的利益,因为在这种时刻不必付出过于高昂的代价。一般说来,所得利益大于所付出的成本,人受利益驱动的本能就被调动起来了,那么人就能容易为此去争斗;倘若获取利益更大,譬如做一个割据政权的皇帝,尽管也要付出血的代价,甚至可能失败,但一心想割据称王的人便会不顾一切。关于这点,我们可先剔除一些附会的成份,来观察《后汉书·公孙述传》对公孙述在称帝前的一些记载。一夜公孙述梦见一位神人对自己说:“八子系,十二为期。”八公子系,合起便是“公孙”(此处为“孙”之繁体)二字。当他知道自己只能当12年皇帝,他便将此告诉妻子并与其商量,其妻胆量过人,回答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尚可,何况十二年。公孙述的妻子将割据称王与圣人之“朝闻道,夕死可矣”相比并论,直把圣人空论打得粉粹,一派调笑模样,跃然纸上。能做12年的皇帝,此中利益大矣,既留名青史,又可获得现实的享受和万人之上的尊崇。最后公孙述还玩了一个“人君死社稷”的少见“壮举”,可见在他看来,做了12年的皇帝,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西人王尔德说:“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正可作为对那些割据小朝廷的皇帝心态的注脚。我除了赞赏张唐英的观点外,还有些补充。史书上关于谁当皇帝正统与否,完全是迂腐惑人的书生陋见;另外,一味地赞赏大一统——大一统及所谓正统思想在国人的脑子里是很有市场的——不管这大一统是否为民众带来了真正的好处。其实大一统的政权并不比割据政权的统治仁慈,此点可从王建、孟知祥割据蜀地时观察出来。只要让民众获得更多的利益和自由,不管割据还是统一,我想他们都是欢迎的。这既是对自身利益的认同,也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思想。倘若将现代诗人吴芳吉的封锁自闭、不求进步的观念去掉,那么他下面句诗还是不难理解的,“愿真割据行封锁,不得大同亦小康”(《蜀军援湘东下讨伐曹吴已复归州》)。因为民众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不是那些大言玄玄的所谓说教。

抚平创伤

自古入蜀者,有几种情况必须分别对待。一是遭受流放、谪贬的人。四川好像历来并没有一个可供统治者作为流放或贬谪自己“敌人”(其实大多是假想敌)的基地,夔州由于其地贫脊艰苦,那里一度成了一个迁徙流人的地方,但人数不可考,而黄庭坚之被贬谪到涪陵、彭水也只是个案而已。不像宋代的广东、海南等地,也不像清代的宁古塔、新疆伊犁等地,是统治者流放、谪贬“敌人”的一个基地。二是宦游(亦可称游宦,唐初常用,后亦沿用)入蜀。这类人比较多,有名的文化人有陕西人白居易,浙江人陆游,江苏人范成大,河南人刘禹锡、李商隐、岑参,河北人高适,北京人卢照邻,山西人王勃,湖南王壬秋等。其它尚有像张子洞这样对吾蜀近现代文化的兴盛产生过影响的官僚。三是逃难。著名的文化人当数杜甫,随后有在唐末逃难至蜀的一些名门望族,对宋代蜀学的兴盛起了较大的促进作用。抗日战争时期,许多高校迁蜀,学者、教授、作家大批至川,对当今四川的文化积淀也铺垫了一定基础。四是不少的商人进入成都做生意并最终定居成都,我们将在后面适时论及。五是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四川历史上的大规模人口迁移有七次。大多数的人口迁徙都是因战乱和政治原因造成,少数是因为四川能满足其“冒险”之欲望,或者因政府的鼓励性政策而迁入。这七次迁徙分别为:秦灭蜀国后,迁秦民万家充实巴蜀,以便于控制巴蜀;东汉末到西晋,大规模境外移民迁居四川,导因于战乱;唐末五代、南宋初年,大批北方人迁入四川,导因于战乱;无末明初,长江中下游的移民大批入川,因为战乱;明末清初,因为战乱,四川人口大减,土地荒芜,大批长江中下游及南方移民迁入;抗日战争爆发,以长江中下游为主的移民大量迁入;1949年后,为加强战备及三线建设,大量北方人及江浙人迁入。这些大规模迁徙中导因于战乱者,其实和杜甫的逃难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其规模较大,以及杜甫有名,将二者均单独列出,以便于对其间所蕴藏的问题加以分析。

文化人之入川,主要是因为宦游。而宦游入蜀的文化人,没有几个是将官做得很得意的,倒是有一大堆失意的人。考虑到文人好夸张的毛病,我们只以两个可确知的宦游失意文人王勃和陆游来讨论这个问题。王勃早慧,17岁考中了素幽科,成为朝散郎,后从唐高宗第七子沛王李贤的王府修撰兼侍读,虽然只是文学侍臣,但作为皇子的随从人员,地位比较亲贵。王勃本可乘此青云直上,但公元669年,他20岁时却因一篇游戏文章惹出了祸事。唐代贵家子弟盛行斗鸡游戏,王勃因皇子们斗鸡写了一篇鸡檄文,给皇子们斗鸡助兴,以沛王鸡的名义声讨英王鸡。唐高宗得知后觉得王勃挑拨皇子之间的关系,盛怒之下,将其驱逐出沛王府。王勃受了这种打击,没过多久,就带着无奈与委屈从长安入蜀,沿途用时一月,大抵与王士性入蜀差不多。据考,王勃应率先至成都,因为当时卢照邻在任新都尉,因卢照邻的关系至梓州、九龙县、绵竹县等地拜访朋友。这次入蜀他留下了不少诗文,大抵占其诗文集《王子安集》的三分之一。其主调是委屈、愤懑、怀乡、隐逸等。其入蜀一年有余后,就以为别人募集银两的口吻写《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有研究者认为他的募捐活动实在是为了自己,因为文中所写情况正与他的处境相合,文中说:“下官薄游绵载,飘寓淹时”,其在成都为着经济的援助。入蜀两年后,王勃又写了一篇《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文中说:“仆一违秦龙,再革炎凉,戒征轴而无因,指归途而有倦”,表明了久客思归的情绪,但无财力北还。都说明他在四川游宦生活是过得不好的。王勃来蜀两年后,一次酬和邵令远和卢照邻的诗作时,写了一首《蜀中九日》,其中有两句:“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可以想见他对南中(四川)的厌倦之情。而且他在四川所写的诗文中,除了咏怀之作、即兴之作外,便是应命之作,而应命之作中全是对道观佛寺的颂扬,其主人的吹捧。但全身远祸、隐逸山林的想法也在他诗中时有显现,这对刚过二十岁的年轻诗人来说是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可看出古人在专制制度下,生存之艰难悲苦,即便像王勃这样的天才也不能幸免。王勃在蜀地的日子里,常常是“抚穷贱而惜光阴,怀功名而悲岁月”(《春思赋》),因此“万里将念归”(《山中》)。但在四川与朋友唱和、游山玩水对抚平其内心的创伤无疑是有作用的,这是王勃在蜀地三年的唯一收获。

与王勃相比,陆游在成都一带过着的也是让他很不得意的生活。陆游是宋代少有的一生都主张抗金恢复失地的诗人之一,可惜抗金不只是个抗不抗金的问题,还在于主和及主战两派此消彼涨,他们的利益荣辱,身系其间,不可能高尚到尽以国家大事来行事,尽管主和派也强调他们的行止是为了国家。陆游的不幸在于其有用的壮年,主和派长期主宰朝中政事,因此他只有十分短暂的时间在抗金前线南郑参与兵事。随着四川宣抚史王炎的离职,陆游的恢复中原之策,恢复失地之志,不被人用,不被人理解。即便是著名诗人范成大任四川安抚制史(此为罢宣抚史罢后新设)时,陆游不被人理解的糟糕状况亦没有丝毫的改观,这使他对位老友深感失望。四川安抚制史的权力极大,是最高军事长官,制置成都、潼川、利、夔四道,北控秦陇,临制悍防,地位十分重要。如果范成大想实行陆游提倡的恢复中原的抗金策略,在其权限范围内是完全可以有所作为的。但范成大虽是诗人,毕竟久混官场,对主战与主和所带来的厉害得失,有非常实在的世俗性评估和权衡。总而言之,他不愿意采纳陆游的意见而招致丢官的危险。

陆游是范成大的部下,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史参议官。陆游见范成大不理睬他的抗金策略,反而频频地施武于西南边地的吐蕃等少数民族,建立毫无实用价值的,炫耀其筹边武功的筹边楼,以夸张自己的政绩。但平日里范成大主要过着对名花,开夜宴,醇酒美人,音乐歌舞的奢糜日子,全然不管离成都并不算十分遥远的川陕一带的战事与边务。陆游跟随范成大过种生活,让其颇不自在:“乐哉今从石湖公,大度不计聋取丞聋。夜宴新亭海棠底,红云倒吸破璃钟。琵琶弦繁腰鼓急,盘凤舞衫香务湿。春醪凸盏烛光摇,素月中天花影立。”(《锦亭》)陆游对范成大招饮的铺张有着力之描写,但最要紧的是前两句。“聋丞”之典出自《汉书·黄霸传》: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臣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颇重听何伤?且善助之,勿失贤者意。”陆游在表达对范成大的微讽和调侃,意思说我虽然是个聋子,但范成大还是要把我摆在那里做装饰品;或者说我本身就是个聋子,之所以没被开除,是因为范成大照顾我。石湖公范成大先生对我陆游真是太好了,因此“乐哉今从石湖公”。于是陆游不得已开始喝酒赏花,藉以解闷消愁,开始爱上成都的山水风光,“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成都书事》)。陆游转移苦闷的第一招便是去爱上在成都开得繁茂的海棠,香得醉人的梅花,对前者他说“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成都行》),“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腥腥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海棠歌》),近于抒情夸张之能事,可见人称其为“海棠颠”,不全是不实之辞。对于后者,陆游最著名的诗句奉献给了它,“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绝句》),其状摹挚爱梅的情态,在我看来,甚于千万首味同嚼蜡的梅花诗。

成都的风土人情、良辰美景以及诸多先贤的人文遗迹,都使陆游愤懑之心有所化解,起了一定的移情及“麻醉”作用,“乐其风土,有终焉之志”,即便是东归后所作的诗也“多道蜀中遨游之盛”,以至于其故乡的人不怎么理解此点(《乡人或病予诗多道蜀中遨游之盛,适春日游镜湖,共请赋山阴风物,遂即杯酒间作四绝句,却当持以夸西州故人也》)。即使63岁做严牧时,仍有归蜀之意,其《东斋偶书》一诗中有“不死扬州死剑南”一句,并自注说:“顾况诗:‘人生只合扬州死’,而予尝有归蜀之意。”有归蜀之意固然表明其对成都的眷念之情,但究竟只是他的怀旧情绪的“曾经有过”的归蜀之意,事实的结果是没能也不可能终老于蜀。蜀地毕竟是他壮年政治上失意的伤心地,一想起这些就可能使他五内沸腾。除了在观山玩水、醉酒花间外,陆游将其爱国不能的苦闷更多地倾诉给“穷年忧黎元”、“致君尧舜上”的前辈诗人杜甫身上,因为现实生活中与自己见解相同的知音稀少,只好在遗留下的古迹里去寻找异代知音,而杜甫便是最好的人选。“我思杜陵叟,处处有遗踪”(《感旧》),“拾遗白发谁人怜,零落歌诗遍两川”(《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陆游悲杜甫一生坎坷,不被人理解,报国无门,也是自悲,悲两人遭遇的相似。其实按世俗的标准来看,杜甫的游食生活比陆游的闲官生涯要困难得多,其一生逃荒避难,为衣食奔波,行走于权贵之门,杜甫生存之艰难,更堪浩叹。

杜甫赴蜀是在战乱时保全身口,为全家活命找一条出路,“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木皮岭》)。彭州刺史高适描述当时的情状说:“关中比几,士人流入蜀者道路相系”(新唐书·高适传》),杜甫就是这“道路相系”者中的一位。因此注定着他到成都的心态比王勃、陆游更悲惨。他在赴成都的途中过五盘岭时就断定了“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揆诸情理,能“归吾庐”自然是更好,何况成都绝非万事都好,那里自然有让他非常不顺心的事。他到成都时心情之复杂,可谓一言难尽:“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不适,侧身望梁川。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悲伤!”(《成都府》)成都的一切既使他感到新鲜,又使感到身在异乡的孤寂与不便,他对自己不安定的生活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游子日月长”,但一想到没有归途的生活,禁不住内心一阵怆然。他深感成都的风物与其此前所见相异,也很繁华,但总觉得不是很适意。到后来,他发觉才到成都就产生这一通思想,好像心态上未免过于灰暗,于是结尾来了一句他少有的洒脱“自古有羁旅,我何苦悲伤”,其实正好表明他的“悲伤”浸入骨血,不易排解。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就在成都自己平常的生活中找到了些乐趣,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杜甫前后两次在成都居住了近四年,写了260多首诗,其中以田园、山水为题材的诗写了不下100首,可以说成都的风土人情打动了他。但即便如此,杜甫一直怀着“此身哪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的心情来看待他在四川的奔波生活。其赴蜀原在于当时蜀地尚未动乱,并且有些朋友在那里可接济他。而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蜀地亦有吐蕃的连年骚扰,又有地方军人割据混战,朋友也逐渐稀少,“厌蜀交游冷”(《春日登梓州城楼》)。加上长期漂泊,年老多病,思乡之情日渐加深,于是当在公元764年春天听说战乱已平,即欣快地写下了他平生最快活的诗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准备出蜀,但听到严武再次镇蜀,杜甫旋即再赴成都,但此次经历,只不过让其更加失望,加以严武的突然病故于成都,因而他决计离开成都东行出川。

成都或者不妨扩大点说四川,就是这样一种地方,即退守和暂时的栖居,也许会过得很安稳。在帝国版图上的位置,与外国接壤的边境省分相比,算不上真正的边缘地带(不过1703年,为免除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四省的地丁各项钱粮,上奏者说这四个地方“俱属极边之地”,见道光《石泉县志》),但成都从来都不曾是中华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来看,加上四蔽的地理位置,绝域殊方的风俗民情,它真正算得上暗藏在帝国的边缘。从政治上,只不过有些小打小闹的割据政权,曾在短暂的寻欢作乐,这种短暂意味着其存在缺少霸王之气,而是一种小家子气的苟且自存而已。其最根本的体现是政权的守成倾向,即无力向外扩张,但这种守成最终会导致无力自保,国鼎相让,甚至身首异处。从经济上看,四川包括成都繁荣的时期如唐宋,政权运转所需的费用,有不少是由它供给的,其受剥夺的程度,也甚于其它州郡。政权只从成都获取,却不提供相应的使经济发展的造血功能,采用的方式多为杀鸡取卵。如宋代的私人交子,固然因其私人缺乏本金或其它问题,最终导致缺乏信用,形成诉讼;但官方收回置交子务后,官方因战事频仍、机构雍肿、贪污成性,滥印交子,终于造成通货膨胀,官交缺乏社会信用而作罢,但统治者从中掠夺财物的目的是达到了的。换言之,所谓“扬一益二”,其实都是为保首都这样的政治中心的巨额挥霍作铺垫而已,事实上的经济中心却没有获得经济所应具备的活力,以及相应的市场发展机能,从而使好端端的经济态势萎缩。

成都从来就没有作为帝国文化中心这样超凡的实力,这不只是因为中国的城市不管是首都还是地方性府、州、郡的城市格局,都是中央集权制下高度集中的,城市的功能不像英美工业化国家的城市功能出现某种分工与合作,而是将多种功能容纳于一座城市,使其这座城市的功能看上去庞大,实则每一个功能都处于互相制约而萎缩的状态。这样的情形,自然就使会文化人——自然包括某些官僚,因为古代的科举制度造就了文人与官员在某种意义上的融合——的入川大半是因为其它被动的原因,如战乱逃难,如宦游失意等,而非自愿。王勃、杜甫、陆游就是这样的典型,这样的文化人对成都来说,算得上是过路文化人,成都的物质生活虽然让他满意,但很难留住他的心。抗战时大批的高校及作家、学者、教授内迁至蜀地,但抗战一结束,鲜有留下来的。蜀地的文化虽因他们的到来有一定的建设和积累,但毕竟时日较短,而且由于战后一窝蜂的迅速撤离,反而造成新的文化延续上的伤害,无法弥补,因为文化的发展仰赖于它的创造性和绵延性。我的意思是说,成都包括四川从大的方面来讲,在国家危急的时刻,它的作用胜于承平之日,如唐玄宗、唐僖宗因战乱奔蜀,宋代的战事如对金、西夏,尤其是南宋时对蒙古的抵抗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南宋偏安于杭州,其衰亡被延迟,四川居功至伟。抗日战争四川对国家的贡献有目共睹,无论是人力、物力还是财力诸方面均出力甚巨。但一旦承平之日,其发展虽不落后于有些城市,但要像有的沿海城市那样尽显英雄本色,恐怕甚难。这就表明,成都在农业社会中的作用更多是守成型的而非进取型的,更不是具有敢为天下先的先锋型的,这一点颇像儒家思想在中国现实社会运行中的境遇。作为一个时代的探路者——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成都都是不行的,其保守闭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远离海洋的内陆城市,在一个庞大的专制帝国易于守成而非开拓,似乎也是必然的。

再从人口迁徙来看,从古自今,成都人口的进出是不平衡的,进入的多而迁出的少,除了像宋末或明末,很少有主动大规模迁出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在成都人口迁徙规律中没能做到,这自然有中央集权下的户籍管理制度,是以限制人的自由为目的的人事管理制度及其思想有关,但不能忽略成都人口迁徙的自身特点。这特点就是入蜀的人的素质相对较低,而较少的出蜀者其素质却相对是较高的,如宋末四川士人因战乱出蜀,导致蜀学的彻底式微。当然你可以说蜀学的兴起得缘于唐五代的战乱大批北方士人入蜀所致,这确是不争的事实。但像这样的人口迁入,在四川迁徙史上是较少的,尤其是清代的“湖广填四川”,其整个素质并不算太高,几乎都是在当地没有恒产的底层人,清朝前期四川地区考中进士的较其它省分偏少,其因素固然很多,但可以从上论述不难看出端倪。移民文化素质,对以后人口素质的构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今天的深圳就是一面镜子。文化人不管因何种原因入川,但多以唐宋时期为主,如前述的卢照邻、王勃、高适、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陆游等,时间越晚近,越是很少有著名文化人入川,只有到了清代末期才有王壬秋到尊经书院任山长。抗战是个例外,那是将整个临时的首都安到四川境内来了的原因。如今人才流动上的不平衡,就更是如此,好的人才往更具冒险的、机会更多的城市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城市移动,靠市场的力活调节,而流入成都的人的整体成就和素质都要稍欠于他们,这只不过是古代人口流动的现代版(当然大规模民工外出打工是另题,应单独探讨)。而且文化人之入川,也多半是因其不顺意,成都这个温柔乡只起着在一定程度抚平心灵创伤的作用,一旦稍有好转,他们绝不久呆,并决计离开。国家亦是如此,成都包括四川历来作为“王业之基”——秦并巴蜀以灭六国,刘邦定天秦到隋人平陈,宋人定江南等均是如此,但“王业之基”绝不是王业本身,王业本身要在长安、北京、杭州等地建立,绝不会在巴蜀的任何地方,巴蜀只是一种可堪利作的过渡而已。

不错,对国家对个人而言,成都都像一剂止痛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止痛。但要完全治好病根,却非大动手术不可,不可能指望止痛药去抢头彩,率先将根深蒂固的病灶清除,它的药效毕竟是有限的。

让人慨叹的温柔乡

温柔是个夺命的词汇。温柔乡更是一个广为流传的销人魂魄的典故。妩媚无比的赵飞燕,为了承欢固宠,不使汉成帝移情别恋,便将其妹赵合德送给汉成帝享用,哪知她的媚术真是举世无匹,令汉成帝龙颜大悦,惊叹不置:赵合德真是温柔乡啊,我要在里面养老送终,再也不出来了。汉成帝养老送终没能做到,送命倒是很快就做到了。而成都在许多看来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温柔乡。因此在相对贫脊而苦寒的地区如陕西及甘肃等地都流行着“少不入川”之说。所谓“少不入川”其实主要是入成都,因为那里秀美的山水、丰饶的物产,都会使一个人流连而不能自拔,青少年时代是一个人进取心、创造力、可塑性都很强的时期,这个时期到了一个不需要多少奋斗,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定的物质享受的成都,就会形成自足安逸、悠闲内闭的心态及生活态度,对一个人长远的发展,以及充分开掘一个人的潜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价值,并不是十分有利。换言之,青年少时代入了成都,便会深陷其间而不能自拔,沉醉其间减少了自己向更多的方向发展的余地,使自己的机会成本加大,风险性越大,而成功的机会反而偏少,从而断送自己发展变化的可能性和多样性。竹枝词中也有“‘锦官城’东多水楼,蜀姬酒浓消客愁。醉来忘却家山道,劝君莫作‘锦城’游。”这样的提醒,基于这样的原因,人们告诫,没有足够的准备,在青少年时代,这个安乐窝是不能随便来的。

但是上述论点必须有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即少不入川的人,一定会在外面有所成就。如此一来,这个论点的荒谬性便凸显出来。其实无论在何处,要取得成功,都必须要有相应的投资,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长期的及短期的,没有相应的投入成本,必然不可能得到应有的产出,从而赚取利润并获得成功。这是一个经济学的常识,它可广泛运用于人们涉及到现实利益时的行为选择中,尽管人们许多时候的选择看起来并不着眼于经济因素,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出其间所隐藏的利益色彩。在农业社会里,一个人选择成都作为自己生存发展的基地,那么他必然会取得先天的优势,即以都江堰形成的灌区农业,所带来的水旱从人,物产丰饶的自然现状,优于中国的许多农业区域,这样就会形成物价上的相对平稳,即便偶有波动也波动不大,除非像战乱、大的水灾等非常时期。整体物价的平稳,使得农业社会的投资行为,其风险性大大缩小,因为这里有可能够依靠的“天”即所谓水旱从人,因而其产品所获利润并不比外面价格卖得更高的产品,利润空间小。这也就是在农业社会,成都较其它地区有一定优势的原因,但一旦农业社会开始瓦解,成都地区的优势便会受到一定的削弱,这也就如今农村地区的剩余劳动人口为什么大规模出川打工的原因,大批的民工出川谋生,是成都地区在农业社会里的微弱优势已然解体的具体表征。这个安乐窝,由于社会的飞速发展确实受到了强有力的挑战。

四川包括成都地区历代日常生活用品的物价波动沉浮,实在是个值得关注的话题和领域。成都地区的土地素以肥沃著称,加之人口较密,地无寸土之旷,尤其是都江堰灌区之内的水田更是价格较昂。《四川郫县犀浦出土的东汉残碑》中载上田亩直2000钱,经过400年后,到唐初,都江堰灌区上田亩直10金,折合100万钱,上田价格增加50倍,平均每年上涨10·25%,上张幅度在农业社会也还是不一般(《旧唐书·高士廉传》)。唐太宗贞观4年的的米价是“斗米不过三四钱”(《资治通鉴》卷193),但在后蜀950年,米价不贞观年间还要低,“斗米三钱”,其原因在于“蜀中久安,赋役俱省”,以至城中了孩子不识“稻麦之苗”,可见民众也能从后蜀这种割据政权得到好处(《蜀寿 兀》)。但田价的昂贵,以及米价的低廉——战争时期除外,因为这个田价也不是战争时期的田价——透露了几个信息:其一都江堰之水旱从人,获丰收是平常之事;其二田地一旦买置,可以永久利用,每年除所产了稻米可卖钱外,在理论上,还可使购置田地的购买成本无限地趋近于零,而且如果继续按每年10·25%的田价上涨(当然市场不可能这样的规矩,因素很多)的话,那么他的毛利收入还是可观的。不过,从总体上看,这样低廉的价格,不利于农业的发展,因为不可能从中获取更多的利润,那么他就不可能对其进行大规模的投入,尤其是那些田多的人,无非是找人租种,尽管从单产上可以尽量提高,但劳动成本却并没有降低。也就是说,只有随着酿酒业的发展,并能从中获取更高的利润,那么米价才可能上扬,购置田产的人和种田人才可能从中获取较多的利润,而这一切必须仰赖于商品经济的发展。

公元1086—1094年间,有说“蜀中比年谷米极贱……米石直七、八百文”(吕陶《奉使回奏十事》)者,也有说“臣闻成都……民间米斗六、七十文”(《乞体量成都漕运司折科税米奏》)。所记大抵相同。公元1023—1032年间,官以三百钱市民间布一匹,民甚便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40)官方出300百钱,本身就是在压价收购,民众都还称便,说明要么布匹的供求关系是供过于求,要么是确实卖不起价。就是在咸平年间(998——1004年),每匹绢的价格约300文,而彼时山东益都、济南地区每匹绢800文,四川便宜一倍以上(《朝野杂记》甲集卷14)。按四川地区的绢价格,需二匹多才能购一石米。米价不高,绢钱亦贱。低廉的物价,说明商品交换的程度不高,手工业亦不算发达,当然最终是消费需求不够强劲有力。

但到战乱、水灾的时候,成都米价腾贵惊人,譬如清初丧乱,全蜀大饥,人民相食,1647年谷一石银四十两(傅迪吉《五马先生纪年》)。按一石谷约合1500斤,折合米约1200斤,那么30斤米费银一两。其它地方似乎更吓人,如川南斗米25两,6斤米费银一两,比成都贵约倍((同治《重修大邑县志》卷19),而乐山更是斗米30两,5斤米费银一两,比成都贵约6倍(道光《新津县志》卷40)。一方面表明因战乱成都逃跑和死亡的人很多,另一方面也可证明都江堰还在非常时期能起点作用,使那些没逃跑的人,还能得到一点收获,这也是成都水旱从人,物产丰饶的间接例证。但是到了1727年,湖广、广东、江西等省之民,“大约因国种省旷土本宽,米多价贱,而无知之民平日既怀趋利之见,又有传说者谓川省之米(这不全是传说,1731年,官方议准四川储谷约钱每石三钱,这是记载于《光绪大清会典事例》中的。这就意味着费银一两可买4000斤米,相当于80年前清初战乱时,米价比成都低了133倍多,比川南米价低了666倍多,比乐山米价低了800倍,这个价差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也可以想见四川尤其是成都的恢复重建能力是较强的——引者注)三钱可买一石”(嘉庆《四川通志》卷首),就是说费银一两可买5000斤米,表明此时四川之米价,比清初战乱时的成都米价低了666倍多,比川南米价低了833倍多,比乐山米价低了1000倍。可以想见战乱对民众祸害之一斑,也说明湖广填四川,不全是政府在引导,到了雍正朝甚至有人提议禁止入川的外省人了。由此表明这个安乐窝对人之引诱。

战乱与平时的米价相差之大,确实是惊人的。如果没有战乱,比如东汉到唐初约400年的时间,其上田亩值也不过增长50倍。而战乱则导致了几百倍的差距。一是战乱时政府赈灾不力,视民众疾苦如未见。二是清初为开发人丁稀少之四川在赋税上较它省有所减少。三是人口较战乱之前的人口密度还是较低,自我消费力不够。四可能是成都人的奢糜之风,导致自己存储不多而至米价腾贵。五是交通不便导致外运不多。只是到了后来逐渐外运,如1753年“拔四川谷八十万于江南,自是亦屡有拨邻省之举”(王庆云《石渠余记》卷4)。这说明四川米价加上交通费后,加上相应的利润空间后,其米价仍在江南有竞争力,另外说明江南自产米似乎不能完全自供,因为大量的人成了专业的商人及其它手工业者,其日常生活物品全仰赖于用货币购买,用自己的劳动去购买他人的劳动,这说明社会分工也愈益细密,而成都在清代社会的商业成都远不及江南,是宋以后成都继续衰落的佐证。

物价低在农业社会是个可傲的资本,因此清初从外省入蜀的“冒险分子们”,在四川包括成都取得成就定居后,很快就沉醉在他们开创的业绩之中而不能自拔。对子孙的到外面的闯荡不再支持,即便是在本世纪初,我们照样可以看到成都地区农村的许多土老肥,为了不使其儿子外出,不惜让其早婚,更有甚者,不惜让他在家中吸鸦片,此乃亘古未有之怪现状。郭沫若后来在一首诗中,描述其从乐山外出读书,其母告诫他休作异邦游。这是整个四川心态的一个缩影。这是清朝中后叶,四川尤其是成都的物价相对平稳,给民众闯荡精神的扼杀以及由此带来的保守。台湾学者吕实强研究1835至1910年民生日用品价格上涨情况,各物总平均为122·5%,75年间平均每年上涨1·63%,木工、土工、石工、篾工、织工、农佣等十余种农村短期雇佣工价上涨,而1875至1905年30年,各种工资平均增加55·4%,平均每年增加1·85%,这样算下来工资增长指率高于物价增长指率。再计算上其它损失,也是工资增加和物价上涨持平。具体的说,衣著类各物(1875至1915年)平均上涨57·5%,年平均上涨1892%,食品价格(1875至1905年)上涨39·7%,年平均上涨1·32%,建筑材料(1875至1905年)各物平均上涨63·5%,年平均上涨2·12%(吕实强《近代四川的农民生活》,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只有衣、住两类略高于工价增长水平。经济学常识告诉我们,物价上涨每年在3%以下是较为合理的,因此清末三十年四川尤其是成都的农工商业的发展均极平稳,因而积聚着财富,也蕴蓄着保守。

诚然,物价低在今天的商业社会却并不一定就是福音,消费水准的高低与购买力的强劲与否,与当地人的收入多寡是成正比的。观念的落后以及我们的腰包之瘪,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自欺欺人的。诚然,“四川一省风景之美,名胜之多,物产之饶,矿苗之富,殆为天下冠,除海货外,应有尽有”,但绝不应该有“良足闭关自守,此殆他省莫能抗衡者”的心态(徐心余《蜀游见闻》)。小说家、成都文化史研究专家李人先生在《暴风雨前》借青年赫又三之口曾说过:“历为生活程度低,大家便容易生活,费不了多大的事,衣食住行完全解决,因此大家便养成了一种懒惰行为,和苟安心理。”消耗式享受的物质基础已然具备,就不怕你不置身其间了。但我要说的是,他能在低物质的水准上享受自己的一生,与你激进地奋斗一生,取得所谓的成就,到底哪个更得人生的真谛,还真不好说。真的,还真不好说,至少我是糊涂的。而且从个人的生活方式来说,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选择,尊重别人的选择而不是去指谪别人,我想比那些天天去教导别人要这样奋斗要那样奋斗的人,更像一个现代人。

我现在就在这个安乐窝里,暂时还没有挪窝的迹象。生活总不可能只有一种方式,王尔德曾跟一种呆板的艺术评价准开过玩笑:全国都是一片美学的声音,那就大祸临头了。唉,对成都人呆在安乐窝里的闲适生活,我还能说什么呢?王尔德的调皮是我心头最好的解药: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

第七章 探访民间生活

方脑壳,哈戳戳,有了祸事跑不脱;不转弯,

转直角,吃了亏还很快活。

——电视剧《方脑壳》片头曲歌词

龙门阵,龙门阵,龙王老爷害了病。

打发乌龟去捡药,龟儿子在听龙门阵。

——成都民谣

谁是二百五

中国地区差别之大,风俗民情之不同,是有目共睹的。扬雄对“蜀”解释为“独”,“不与外方同”,无论是杜甫还是陆游一进成都,就发觉与自己以前的经验很不相同的风俗民情之类的事,至于歌咏成诗。而很多人对巴蜀人的概括,也通常跟下面这句话大同小异:“巴蜀之人少愁苦,而轻易荡佚”(《通典》)这就是说,巴蜀之人没有心肝,不背袍袱,很容易将其它地方的人视为天经地义的重大事情,视为玩笑的一部分。的确,此前我们已经提到过四川地区地处远离儒家正统文化的“西僻之乡”,譬如割据政权较多,也是民众很少讲什么“大节”而倾向于实用一面给割据带来了“群众基础”,尽管我们不同意蜀人“乐祸贪乱”的说法。同时我们很少为某一学说或真理而努力献身的“烈士”,更不容易诞生像齐鲁大地那样舍生取义的“正天下之风”的圣贤,多的是像扬雄、谯周、郭沫若这样审时度势,灵活善变的人。他们也不大拘于学问的一隅,执学问的一端而固守,或者因此从一而终,如清末民初其思想凡六变的学者廖季平等。从民间来看,南北朝以来,见诸史籍的离经叛道的“别财异居”,官方屡禁不止,说明那种将家庭维持在几世同堂的“大一统”观念,对四川地区的人缺乏像齐鲁大地的人那样大的吸引力。林语堂说北方中国人是“自然之子”,“习惯于简单质朴的思维和艰苦的生活”,而南方中国人则是“习惯于安逸,勤于修养,老于世故,头脑发达,身体退化,……喜欢舒适”(《吾国吾民》),而作为南方中国人的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来说,受那种大言玄玄的说教诱惑较少,直接和实用,世故与讥刺集于他们的一身。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6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离经叛道首先在于成都人对语言的特别嗜好,现今仍有“重庆崽儿砣子硬,成都妹子嘴巴狡”的说法,不选择地方的大摆“龙门阵”便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因此成都方言包括四川方言均有自己极其浓郁的民俗风情特色。有学者从语言学上研究,凡是带“二”字头或含有“二”字的四川方言包括成都方言,都含有“次于一”、“次于头等”之意,几乎都是贬义词(黄尚军《四川方言与民俗》)。例如二吊五、二杆子、二道贩子、二簧篾、丘二、转二哥、二恍恍、二毛子、二警察、二通二通、二甩二甩、吊二话、二进宫、二麻二麻、二不挂五、二像二像、二冲二冲、二不兮兮、棒老二等等,当然最著名的就应算“二百五”了。“二百五”有词典解释为“讥称做事不可靠或有些傻气的人”(罗韵希等编《成都话方言词典》)。似乎“二百五”就是一个傻瓜,全是对一个不可靠的人所做之事的否定。其实这并没有体现出成都语言的在其语言环境中多面性,甚至意思刚好相对相反等,譬如“龟儿子”一般说来是骂人和损人的话,但有些时候也表示出一种亲密和喜欢。那么“二百五”如“龟儿子”一样也在某种语境下,有拿来赞赏人的成份,换言之,像“龟儿子”、“二百五”这样来自底层的词汇,就是贬抑中有赞赏,赞赏中寓贬抑,是这两种看似冰炭不容的态度的巧妙融合。我们可以拿这种态度——喜爱与调侃、批判和赞扬——来观察和分析历代四川文化名人,用“二百五”来作为他们所行之事的代称,绝对没有什么大不敬的企图。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在这样的民间土壤里孕育出来的,自然我们可以用民间的方式来解读他们,何况自我解嘲,也不怕他人笑话,这是是川人的天性。甚至只有用这种方式解读的他们才是真实而鲜活的,他们很巴蜀味的地方正在于其行事作文时所显露出的民间底子。

《汉书·地理志》很准确地概括了蜀人包括成都人一个骨子面的特点:“好文讥刺,贵慕权势”。换言之,一方面批判社会及不合理的东西,用讽刺的笔法来发泄自己对现实的愤懑和不满;另一方面又贵慕权势,喜攀龙附凤,巴结达官贵人。这两种相反对现实生活以及对人物的评判标准,非常诡异而自然地体现在成都人身上,其实按在专制制度下的生活招数来说,无非是狡兔三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一种狡猾而聪明的实用主义态度。好文讥刺几乎是四川文人的一大特点,从司马相如、扬雄、李白、苏东坡、杨慎、李调元、郭沫若等,这说明讽刺和调侃,在我们四川文人的创作中有着漫长的传统,而至今不衰,如流沙河的《Y先生语录》、贺星寒的《方脑壳外传》、魏明伦的《仿姚雪垠法致姚雪垠书》等著作文章均是如此。直白地说,蜀人有这种“好文讥刺”的传统,是蜀人在长期的专制制度下要发泄自己情绪的方式和渠道,著名哲学家穆勒说“专制使人冷嘲”,用在蜀人的身上真是再恰切不过。

成都人司马相如奠定了汉大赋的体制,铺张扬厉,华词丽句,如山堆砌,并确立了“劝百讽一”的赋颂传统。“劝百”虽然是基础,但“讽一”也是很重要的,不然就完全成了御用文人,权贵弄臣了,那么就会完全丧失文化人的真相了,这一点在我们当代的四川人中不是没有例子的,如郭沫若。就像味精对于烹调来说,并不是菜本身,但他却实菜变得更有味,“讽一”的重要性就是这种意义上的重要性。如果不是这样,汉武帝读了《子虚赋》便不会有“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的赞赏了。汉武帝的“愿望”很快通过司马相如的成都老乡,狗监杨得意的举荐而得以实现,其实司马相如见汉武帝的愿望比汉武帝见他的愿望可能要强一百倍。因为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结婚后,颇受卓氏大家族的轻蔑小看,临邛卖酒,文君当垆,他来洗碗,在后世文人看来是佳话一段。倘若我们设身处地为其着想,对当时的他来说,绝不是浪漫的举动。不然我们也就无法理解他离开成都到长安任职,路过升仙桥送客观时于桥柱上所发的“毒誓”:“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既然自绝了后路,便得想尽办法接近汉武帝,汉武帝喜欢《子虚赋》固然是天赐良机,但火候还不到,再趁热打铁地上一篇《上林赋》,极尽夸张美化之能事。虽然司马相如受的“阿谀”的方式,以及狗监老乡杨得意的通融,获得了汉武帝的青睐,但汉武帝派司马相如“通西南夷”的事,却是千古流芳的大好事,这比他写的所有汉赋都重要得多。因此,与其说他在文学上才压两汉,不如说他在通西南夷方面所取得贡献远远超过他的文学成就。像晚年所写《长门赋》脱不了顾影自怜、等待召见的嫌疑,虽然在文人选择机会较少的古代社会,是可以理解的,但完全脱离了讥刺而只贵慕权势,总使文章逊色变味。

司马相如这一套并不难学,踵武其后的老乡扬雄也颇能得司马相如所玩技巧的精髓。早年猛起摹仿司马相如的辞赋,因为其口吃不能剧谈,所以沉默而深思。虽然在汉成帝时受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的举荐,以献赋而擢升为给事黄门郎,但历成、哀、平三帝均不徙官,自甘淡泊,埋头著书。但王莽当政后,他一反常态,不甘于只校书天禄阁,马上著《剧秦美新》给王莽戴高帽子,哪知后来因事遭受株连,王莽并不保他,只是“有诏勿问”,只弄得个投阁自杀,差点死去。扬雄本是深谙自然之道的人,“水顺则无败,无败故可久也”(《太玄》),“圣人存神索至,成天下之大顺,致天下之利,和同天人际,使之无间也”(《法言》),但这些道理好像就是专门来讽刺他的实践的。扬雄本是成都的文化人中较有思想的,哪知他竟像现今许多后现代主义者一样,别人责难他的东西过于艰深,其《太玄》真是太玄,“观之者难知,学之者难成”。但他说:“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认为越艰深越高明,刘歆曾嘲笑他“空自苦”,“吾恐后人用复酱瓿也”。虽然后人并没有抛弃他的著作,但其艰深确实影响了其学说的传播,其执拗的程度似乎有后世大家所说的“方老壳”的影子。司马相如和扬雄都是聪明得要命,老实得伤心的典型。其聪明得要命主要在于他们都能写一手漂亮文章,善于吹捧,喜欢夸张,语言华丽,用字新奇,不思故辙,可据此上达天听,但以为可以据此获得皇上的完全喜爱,并由此仕途平稳,永获青睐,却是实足的文人的迂傻,也确是老实得伤心。他们虽是文人,但这几乎成了四川人的典型形象,所以这二人深藏着四川民间的影子。

我赞同如下的发现,这是谭继和先生的一个观点:四川之所以盛产抒情的家伙,喜出浪漫主义的人物,不出真正的思想家,与四川的人文地理背景和文化思维传统有关。他认为夸张作为汉大赋的特点滥觞于西蜀,是来源于发散式思维,是古蜀民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些特征在西蜀的苏东坡到杨升庵、李调元和郭沫若,难道不是鲜明的体现吗?这些人都是发散式思维如滚雪球的大师,这是蜀人精神文化形态上一个重要的文化特点。”(《论成都城市文化的基本性质及其特征》)四川一般说来不大产思想家,这了过于发散和跳跃的思维有关,有少现代作家在不同场合都明确表示对理性和哲学缺乏兴趣(何其芳《还乡杂记·代序》、林如稷《流霰》、陈翔鹤1924年10月21日到杨晦的信)。如此的发散式思维,必然为后世富于激情,形成文学上浪上的漫主义倾向颇有作用,其具体表现可用“万斛泉水不择而流”来形容,好用比喻,擅长排比。也有古代“天数在蜀”,“易学在蜀”的旧有说法十分吻合,可以从哲学和天文学给这种发散式思维特点找到依据。如果我们将这种特点降低为非文学语言,即不将其上升到创作文章的高度,那么这种发散式的思维在日常生活的具体体现之一便是“散谈资”。关于“散谈”,也有说成是“涮坛子”或叫“讪谈子”者,流沙河先生认为应是“散谈资”,而且根据他所论证的一些蜀人俗语亦雅的原则,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蜀地俗语里保留的古雅语还不止他所举的几例。譬如有子弟做事漫不经心,其家长就会警告它:“你又恍兮忽兮的嘛 !”,此“恍兮忽兮”语出老子《道德经》,还有蜀人说某人做事没头脑,称为“弗虑弗图”,语出《诗经》,骂某人是“和而流”,语出《论语》“君子和而不流”。“涮坛子”既有“开玩笑”的意思,但似乎也有“故意与人过不去”的含义,而“散谈资”则有摆闲调、转人、吹牛等人。

这种“散谈资”的方式,无论茶馆饭铺、闹市陋巷,还是田间地头,到处都可以吹得天来宽、海来阔,上天入地,古今中外,无所不包,正规场合名之曰“说段子”,不那么正规的就叫大摆其“龙门阵”,更通俗的说法是“吹壳子”。摆“龙门阵”只需要“或则车笠旧侣,或则萍水相逢,机缘偶合,有心无心,触景生情,话发天籁,于是三三两两,自然而然,聊聊天,摆摆条,进而说说笑,又进而谈谈心,不知话从何处起,也无所谓如何收场。但觉过眼烟云,一阵清风,身心劳烦顿消,带来轻松愉快。”(张秀熟《〈龙门阵〉小序》)据考证,“龙门阵”的起源有二说:其一来自《说唐后传》第二十回名“仁贵巧摆龙门阵,太宗爱慕英雄士”,薛仁贵根据玄女娘娘的所赐无字天书摆出变幻多端的龙门阵,使唐太宗龙颜大悦。后据此喻情节曲折复杂的故事,后以“龙门阵”作为对此的借代。其二四川不少院子都带有亭、坊的建筑,为住宅的总进出口,称为“龙门”,许多人常聚此听讲故事,故称之为“龙门阵”。四川许多人当然也就包括许多作家,都是摆龙门阵的能手,像古代文人扬雄那种口吃不能剧谈的人是很少的。相反倒是很有些特能剧谈的人,刘大杰对李人的回忆很能说明问题:“到 人家喝酒,是理想的乐园:菜好酒好环境好。开始是浅斟低酌,续而是高谈狂饮,终而至于大醉。这时候,他无所不谈,无所不说,警言妙语,层出不穷,对于政府社会的腐败黑暗,攻击得痛快淋漓,在朋友中,谈锋无人比得上他。酒酣耳热时,脱光上衣,打着赤膊,手执蒲扇,雄辩滔滔,尽情的显露出那副天真浪漫的面目。”(《回忆李人》)一般人也许可以像这样讲漂亮的龙门阵,但无法像这样用漂亮的文字将其记录下来,使其成为作品,这正是普通人和作家的区别。虽然他的小说是现实主义的,是现代小说的《华阳国志》,但正这位“脱光上衣,打着赤博”,大摆龙门阵的人,成为1949年后成都市的第一任副市长,是否在某种意义上看出他的双重性呢?

我们可以说成都人是老实得伤心,狡猾得吓人,聪明得要命,小气得要死。而这一切混合在一起,便会生出许多假精灵,所谓倒二通不二通的,包括对愚蠢者的蔑称,所有这些均可以在成都方言中得到体现。以“瓜”字头或带“瓜”,包括歇后语里谜底含“瓜”字为例就有:半瓜精(甚至包括形容“青勾子”如“半截子幺爸”都含有假精灵的意味)、瓜稀稀(好玩的是同样意思又叫“瓜不稀稀”,类同于“憨痴痴”与“憨不痴痴”的关系,甚至像“鬼冒火”与“鬼火冒”)、瓜眉日(瓜)眼、倒瓜不精、瓜娃子、瓜女(子)、瓜宝(器)、抖瓜话、瓜进不瓜出、瓜瓜、瓜儿、刘全进(由歇后语“刘全进——瓜”而来)等等。比如《成都话方言词典》,据我初步统计,起码有近一半的词汇带有明显的贬义性质,甚至连赞美都带有调笑的意味,绝不肯轻意放弃自己对任何事物的调侃。这就从侧面意味着四川人包括人在贬损对方上过于发达的创造力”。当然自古而今,四川人包括成都人都是头脑灵活、反应敏捷,但与此同时又轻率浮躁、心胸狭窄,而且有不少时候被帝国政府视为“民刁俗敝之区”,因为他们那种调侃的神情、游戏的态度,使得那些专神弄鬼的统治者“教义”的传播者感到十分难堪,而莫可奈何。因而史学家任乃强在其家乡南充曾编了一本乡土史讲义,在论及川省民性时,我以为自今仍有几点非常突出。其中最重要便是器量:“大多狭隘褊急,浅小不能容于人,多讥刺,少溢美,疾恶如伊,而不能慕善,喜自夸,而訾议于人”。“多讥刺,少溢美”既是其耍嘴巴劲的需要,同时也充分暴露出为什么四川包括成都贬损性的词汇较多,以“訾议于人”即取笑他人为乐的本性。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看,每一个都有变成对方所訾议的“二百五”的可能,似乎意味着“二百五”无处不在,当然不排除偶尔是因为喜爱某人而对他的调侃。另外在志趣上“大都卑小,趋细利而急近功,轻实质而重虚荣”等。这些恐怕是我们应该深加反省,并有所修正的地方。

老百姓的天空

每个城市都因其各方面的不同而有其特殊性,譬如北京是个政治城市、上海是个市民城市、广州是个商业城市,而成都就是个平民城市。自然这种概括都有偏颇的地方,北京自然还有文化经济特点,但相对政治来说,都只不过是它的附属物而已,尤其像在我们这种制度之下。而上海名之曰市民城市,在于强调其商业发展的迅速性和历史跨度的相对久远。将成都名之曰平民城市,主要指平民一词所泛指“老百姓”的含义。老百姓话语表达方式与官方有不少的区别,比如官方喊口号,民间用的则是民谣;官方用现代传媒,民间用口耳相传;官方用命令语气,民间用调侃态度;官方用印刷体语文体,民间就用民谚歇后语;官方正经做报告,民众就游戏展言子等等。在古代,除了国家政权外,家族宗法式的亚政权的势力也不是可低估的,这既是联系国家政权的纽带,同时也是在一定意义上自存于国家政权之外的民间表现形式。而老百姓在这种情形下,用自己的语言(其话语表达形式计有民谣(歌)、童谣、儿歌、传说故事、笑话、歇后语、神话、竹枝词、谚语、柳枝、杂咏、踏歌、翟歌等)来表达他们作为底层群体的喜怒哀乐,我们能由此见出该地区民俗风情及社会生活变迁之脉络轨迹。

成都歌谣流传历史肯定十分久远,因为歌谣是口耳传播时代取好的方式之一,因其押韵便于记忆,和故事性很强的传说,都较容易流传。但是民谣的时代性是很强的,而我们的文人雅士(正儿八经的史官就更难记载这些,上古采诗官以观民间疾苦风俗的传统,越到晚近越不存)又不乐于记载民谣之类下里巴人的东西,故尔历代民谣虽有所存,然相对其庞大的数量来说,仍是百不存一,自然成都也免不了这样的不幸。至今保留的汉代成都四首民谣均与其时任蜀郡的太守有关。东汉杜陵人廉范,字叔度,在汉章帝时任蜀郡太守,因为当时的成都是除了长安以外全国第二大城市,人口众多,房舍拥挤,一旦失火,延烧极广,火灾防范压力很大。因此官方曾一度下令禁止民众夜间点灯劳作,而民众为了生计,便采取遮掩灯火的方式,如此一来,就更容易发生火灾,民众不堪其苦。廉叔度到任后,进行实地调查,采用储水防火的措施,并允许民众夜间点灯劳作,以增加其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民众为表达他们对廉叔度的感激之情,于是流传开民谣一首:“廉叔度,来何莫?不禁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夸。”(《廉叔度歌》)意思是说廉太守你如果来得早点,我们的生活就好了,你来了使我们可以安心在夜劳作,现在富得要五条裤子重起穿了。至今成都人仍有“有朝一日时运转,两条裤儿重起穿”的俗语,可见其渊源流长,同时此民谣也可从侧面保留一点与成都有关的消防史料。“习习晨风动,/澍雨润乎苗。/我后恤时务,/我民以优。”(《丰年歌》)这是汉代成都人获得丰收后,对彼时蜀郡太守吴资的歌颂,表达了丰收的喜悦及对太守操心农业生产的感激,以至于吴资调离成都后,人们仍深深地怀念着他:“望远忽不见,惆怅常徘徊。恩泽实难忘,悠悠心永怀。”(《去思歌》)民众对吴资离去的怀念,其实也隐含着对接替吴资者的不满。而汉桓帝时的一个蜀郡太守李盛便成了成都民谣的讽刺对象:“狗吠休宣 宣,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语穷请乞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与。思往从邻贷,邻人以言遗。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这首“刺李盛诗”,刺其“贪财重赋”,表明官府的勒索与匪徒无二。

自然,越到近代,民谣越多地被保留下来。随着农业的发展,相应的关于农事的民谣就盛行开来。明代成都人杨升庵是少数不避雅俗而关怀民间的人,曾辑有《蜀谚》,记载着古代四川人农业生活。其中有近于原始天气预报,预测一天阴晴的,“日出早,雨淋脑。日出晚,晒死雁”(《日出早》),“朝霞红丢丢,响午雨流流。晚了红丢丢,早晨大日头”(《朝霞红》),“鱼儿和水面,水来淹河岸。水面生青靛,天公又作变。”(《鱼儿》),“三月三日晴,桑上挂银瓶。三月三日雨,桑叶生苔菩。”(《三月三日》)等等;复次,有写农民生活遭遇困窘,祸不单行的,“高山栽小麦,终久不成惠。男死在他乡,焉得不憔悴。”(《高山》),另外尚有民俗生活所用的民谣,“螃蟹怕见漆,豆花怕见日”(《螃蟹》)。而到了清代,更有《木棉歌》、《薅秧歌》、《撒秧歌》等反映农业生产的民谣,如流行于成都地区的一首《撒秧歌》:“君不见清明过后谷雨前,丝丝微雨杏花天。看来民事不可缓,农人叱犊犁新田。田将平兮先泡谷,每亩量谷升有六。之扬之稗秕除,淘之汰之得坚粟。粟下缸兮才到水,两日一夜露芽嘴。漉在筐中黄累累,撒在田中绿每每。撒秧歌,歌撒秧,惟惟朝朝有太阳。秧立针兮好洒月,满月雨后秧生长,插遍东西南北疆。”(见民国《灌县文征》)甚至在儿童歌谣中都有对农事的关心,因为生计是所有人的大事:“天老爷,莫下雨,保佑娃吃白米。一点一个泡,长年好睡觉。”(《天老爷》)。

成都的民谣不只是反应成都农事及日常生活中诸事,而且还可看到成都方言语源来历,“十八扯”一语便来源于流行成都的一系列“扯谎歌”。其一,“三十晚上大月亮,贼娃子翻墙偷尿缸。聋子听倒门在响,瞎子盯倒在翻墙。哑巴喊声抓倒起,吓得贼娃子心发慌。拜 拜连忙撵一趟,瓜手赶紧拿棒棒。一把抓倒他头发,一看是个光头和尚。”其二,“出东门来向西走,恰好碰到人咬狗。捡起狗来打石头,石头把狗咬一口。从来不说颠倒话,眼睛掉倒渣渣头。”我们生活在社会,必然有不少约定俗成的禁忌,而有些禁忌在适当时候得到发泄,对社会起到一定的平衡作用,使原先被禁止的物事,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地点合法,像这样民俗性东西是不少的。如西方每年4月1日盛行的“愚人节”,只有这一切平日不准撒谎的禁忌才会在一定程度上“解禁”。与此相应的,将专门扯谎的事情“真实化”而且歌咏出来,即公开告诉对方这是扯谎,并且扯谎的都是大家容易辨别的“反常识”的东西,所以“扯谎”才在道德的重重压制下显得“合法化”,儿童们从小都唱“扯谎歌”,长大必能多些自嘲和他嘲的成分,甚或多有几分幽默感,这在成都人身上是得到了验证的。不过尽管这样,还是绝对不许小孩真正去撒谎,模拟的事情不拿到现实生活中来做,另一首歌谣已真实地表达了这点:“哄人骗人,烟杆斗儿烫人。长大不是好人,有一天要成犯人”(《哄人骗人》)。另外,社会上职业及其称呼——即过去被称为“幺师”的人,而这种相当今日服务员的“幺师”,确也幽默非凡,在押韵的调笑话语中,就将自己要告诉住店旅客的注意事项明白地表达出来了:“楼上客,楼下的客,听我幺师办交涉:要屙屎,有草纸,不要扯我的床笆子。床底下,有桶子,不要在床上堆金子。要屙尿,有夜壶,不要在床上画地图。要打屁,早准备,不要在床上坏空气。”(《幺师办交涉》)充分显现了歌谣的民俗学和社会学意义。

成都小孩的童谣,有趣的不少,但能体现其独有的特色的还是不多。但有的还是体现川人的幽默。“扯锯,还锯,家婆门口看把戏。把戏看完没吃的,牛肉包子夹狗屁”(《扯锯还锯》)这首大人逗婴幼儿的歌,一般是大人抱着孩子坐在自己腿上,握住孩子的双手,一拉一松,有节奏的吟唱,体现家庭的真趣。听故事是人从小到大都经常遇到的事情,可能对一般人来说,小事听故事的兴趣更大,所以在小时听大人摆“龙门阵”便是家常便发。而且一到发觉哪位讲故事,便不惜时间跑着去听他讲,可能有次就遇着一位在讲故事讲前先讲歌谣的人,那首歌谣是:“龙门阵,龙门阵,龙王老爷害了病。打发乌龟去捡药,龟儿子在听龙门阵”(《龙门阵》)。“龙门阵”因其胡吹海聊而成为川人打发时间,愉悦身心的工具,尤其是在农业社会娱乐项目及机会很少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而且摆龙门阵最能体现川人的智慧及幽默,成都人在这方面也是不遑多让。随举一个动物故事:说有只推屎爬在赶路途中遇到只蚂蚁,两个越摆越亲热,它们分手时蚂蚁便邀请推屎爬到其屋头做客。推屎爬见蚂蚁殷勤邀请,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赶到蚂蚁家,蚂蚁洞门很小,推屎爬无法进去,便在门口使劲地喊蚂蚁,蚂蚁躲在屋头装着没听见。推屎爬很不安逸地蚂蚁洞门口写了两句诗:“洞门难进,何必殷勤”。推屎爬刚走,蚂蚁便跑出来看,气得遭不住。当天就在推屎爬门口回赠了两句诗:“一身帮臭屎,冒充假斯文”,从此它们俩视若冤家对头(《蚂蚁和推屎爬》,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四川卷·成都西城区卷》)。这个故事既可以看出民间对那些蠢笨的书呆子的消解与批判,同时也嘲笑了成都人耍小聪明,器量狭小,假殷勤,真虚套,嘴巴的上的形式主义空话可以说一大堆,因为这是可以不必付实际代价,就能给对方带来良好印象,并在将来得到报尝的,可惜这样的事情只能做一次。

 傅崇矩编《成都通览》时曾专列“成都之口前话”为一节,并自注:“即戏书所谓常言道也,即古书所谓谚之有也”。所谓“口前话”可能就是“口头禅”,随口便说,是民众“集体总结”,大家已经认可的互相能交流的“经典性”口头语。譬如实足以表现成都冲壳子、提劲打靶的如“扯根眉毛下来比你腰杆粗”,但另一方面又是胆小怕事:“宁肯与贼娃子打亲家,不肯与贼娃子结冤家”。而市井之歇后语,倒并不见得多有保留之价值,但市井语言就是市井语言,它是为了交流而出现的,并是专门为了“永垂不朽”而才行市的,太子登(鸡也)、鼻龙口(水也)、显财卖(父,与“富”音同)等,但根据神话而演绎成的歇后语便是“刘全进(瓜)’,由此不难看到歇后语及成都方言来源之广泛。《西游记》十一回《游地府太宗还魂进瓜果刘全续配》,唐太宗因魏征梦斩泾河老龙王,被其索命,魂游地府,后被放回,想找人到地府送瓜以示谢意。而刘全家有万贯家财,一日其妻在家门口拔金钗送命化缘和尚,刘全得知后骂其不遵妇道,李氏自缢而亡。刘全因思念妻子,自愿以死进瓜。而笑话是成都老百姓最乐于接受且能不断创造的东西,如《财主捞屁》此中典型的故事(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四川卷·成都市西城区卷》)。故事说的是一个受财如命的财主,吝啬到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一泡屎都不愿在外面拉,屁都不外在面打。有次一个财主请他吃饭,为了打屁他赶紧往家中跑,刚跑到河沟的时候,哦嗬,“嘭”的一声屁就放出来了。于是他衣服鞋袜都不脱,车转身就跳进河中反复捞,捞了半天也没捞着。过路的人看他在水中东摸西摸,问他“捞啥子”,他就是不说话。旁边看耍的有个人气倒了,就说他:“捞了半天,捞个屁哦!”,财主马上说:“就是,就是捞屁,难怪捞不倒,原来是捡起去了,快把屁还来!”“捞屁”因此成了成都的流行方言之一。当然是先有“捞屁”的方言敷衍成故事,还是先有“捞屁”这个故事再派生出“捞屁”这个方言流行词,仿佛类同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困扰之中,这是个很难考证的问题。

  四川文人包括成都文人“好文讥刺”,民众也从中习得真精神;或者文人就像花草一样,得到了民众喜讽刺,好开涮的肥沃土壤,展言子,讲笑话,说散打,常寓批判于滑稽突梯之中。因为生活中可笑之事甚多,愚妄之徒不少,代不乏人,所谓“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使得善于自嘲和他嘲的蜀人有特别丰富的笑料源泉。而且蜀人的笑正如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所说“笑得赢就笑,笑不赢就跑”,其实还止于此,蜀人是先逃跑后才笑,笑是逃跑和惯于忍耐的附产物。苏辙在《蜀论》中说:“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竟,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忍诟而不能骤发也。”只要还能够继续对某事调侃下去,自然就“忍诟而不能骤发”,只有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地步,就会聚而成大盗,威胁整个社会。换言之,蜀人不是乐祸贪乱,而是尽量不乱,一乱就大乱,这也是压抑得太久的一种反弹。在所有的笑料展览中,川人除了爱讲笑话,展言子外,还爱给人取绰(外)号,达官贵人至贩夫走卒无不一在嘲笑、调侃、游戏之列。不管是流沙河的“Y先生”,还是贺星寒的“方脑壳”,从沙汀小说中的周三扯皮、邪幺吵吵、大狗嘴,艾芜小说中的陈酒坛子,到方言剧《抓壮丁》里的潘驼背、李老栓等,无不滑稽可笑,使人物尽显风采。日常生活,我们也常常碰到绰号满天飞,把一个的脾性或者爱好形容得淋漓尽致。“补人”之绰号在成都人的理解中是话说露骨,也比喻滑稽事物的意思,郭沫若曾在《反正前后》里讲了一个“曾补人”的故事:

  他的绰号叫“曾补人”,这是成都的一种新方言,凡是滑稽的事物便称为“补人”,本义是从中药的温补里取来的。我在成都只和他会过一两面,没有打过招呼。听一些老学生说,他除掉文章有些根底外之外,一切都很“补人”。他学了一年英文abcd都记不清。他学体操是出左足摆左手,出右足摆右手,就跟木制的机械一样。关于这体育一项至少我是可以证明的,因为后来我们有一个夏天同在日本洗过海水澡,补人先人委实是连两尺宽的沟都很难跳过的。你想,象这样一样早熟的老夫子公然会以克来曼梭、麦索里尼自命,你说究竟补人不补人不补人呢?补人之老,我看是出自天成。

  其实“补人”不只是比喻滑稽的人事。倘若成都人说某事很“补人”,这就说是爱事可笑性,很好玩,可以使自己的身心得到“营养”,达怡情养性之效。而说这人“补人”,可能是他的蠢笨天真,引起了你的一阵满足,从而找到一种居高临下的自得;或者就说这人滑稽突梯,可当活宝,当然就还只是说他思想及行为的不知天高地厚又混蒙未开。深谙成都文化及成都人习性的著名小说家李人就曾在《暴风雨前》里借田伯行之口说:“你不懂成都人的风趣吗?比如说,他恨你这个人,并不老老实实地骂你,他会说你的俏皮话,会造你的谣言,会跟你取个歪号来采儿你。这歪号,越是无中生有,才越觉得把你采够了,大家也才越高兴。这歪号于是乎就成了你生时的尊称,死后的谥法,一字之褒,一言之贬,虽有孝子贤孙,亦无能为力焉!”确是如此,历史上称张献忠为“张屠夫”,曾国藩为“曾剃头”,无论是那些为了混饭吃的,叶公好“农”的农民史研究者,还是那些“独服曾文正公”的人,都无法掩盖其惨无人道,杀人无数的暴行。可见绰(外)号之威力之所在,确如李人所说“虽有孝子贤孙,亦无能为力”,这就是成都老百姓的另一片天空。

竹枝词中的消息

竹枝词的起源虽然尚未完全定论,但大多同意是起源于四川东部的一种与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的民歌。后得中唐诗刘禹锡的倡导而大盛于世,至今不衰。“竹枝”是民歌或拟民歌,因此与其它诗体均有不同,它的主要内容是咏风俗、歌民情,传历史,细大不捐,题材广阔,地方色彩浓郁(清代中后期与国人出国及与外交往日多,多有用竹枝词咏海外风俗者,今人王慎之、王子今将此辑存《清代海外竹枝词》,可见其内容之广。当然在明末清初已有尤侗听闻而成的《外国竹枝词》,这说明用外国风俗作竹枝词颇久远),而形式上则是不避俚俗,方言童谚皆可入诗,重拗格,不拘格律,较其它诗体容易写作和传唱。清人王士祯《带经堂诗话》中说:“竹枝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大抵以风趣为主,与绝句迥别。”竹枝词中展现风趣的确是事实,但是否“大抵以风趣为主”,却是可以探诗,尤其是近代成都的竹枝词有不少是讥讽嘲笑时政的,绝非风趣一说所能涵盖。研究者都知道,历代竹枝词大抵可分为二种,其一为由文人搜集整理而保存下来的民间歌谣,其二为文人吸收、融会民歌精华加以创造性发展的拟民歌。当然文人写竹枝词,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之类,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这一润色,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许多本来面目。”(《且介亭杂文·门外杂谈》)其实任何事物是发展变化,比竹枝词更重要的文体或物事,要寻其原貌,都往往不可得,何况方言俚俗之自生自灭的竹枝词,要寻找其“原教旨主义”本色就很难了。

  今人林孔翼辑《成都竹枝词》一书,得1600百首,几乎网罗殆尽,下论竹枝词,如无特别注明,皆出于此。成都竹枝词所涉猎成都民众生活的各个方面,堪为成都风俗民情之实录,其涉及的历史诸角落可与笔记等私家史乘,担当起修正和丰富正史之重任。如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大移民,史家或长篇累牍,民间或琐细无遗,而竹枝词只用四句,即可通俗易懂地道出此中真相:“大姨嫁陕二嫁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同时也可保留清时成都人通婚状况之史料,这是清乾嘉时成都人杨燮所写的百首《锦城竹枝词》中的一首,其真实性毋容置疑。同时尚有“傍‘陕西街’回子窠,中间水达‘满城’河。三界交处音尤杂,京话秦腔‘默德那’”可以旁证上述论点。有关成都火灾及消防情况,史籍湮没不彰,仰赖于竹枝词之力,得到一定的流传,“锁院书传冀应熊,‘天开文运’额当中。城楼二十四浓点,分镇东西南北同。”杨燮在此诗下有一个自注:蜀王城亦即今展览馆一带,在康乾时以后半为钱局,前半为贡院。康熙时成都知府熊氏写“天开文运”四字,而二十四点则指东门“溥济楼”,南门“浣溪楼”,西门“江源楼”,北门“涵泽楼”,四扁均有六点,合起来便是二十四点,这样取楼名的原因是,“相传省城多火灾,取以水制火之义”。诚然,要这样“以水制火”是徒劳的,就像《廉叔度歌》一样从侧面反应成都的防火问题历来是掌成都者的重中之重。“‘鼓楼’两爆火声传,夜望红光昼望烟。此地从来防备水,麻钩林立万家连。”杨燮又有自注说:“《华阳记》:汉武帝时蜀郡火烧数千家,不独栾巴之酒灭火、廉范之不禁火也。乾隆上十九年四月初一日,城中失火,延烧至大半城。说者谓作城时,将有三点火的匾额取下,即遭此厄,理或然也,居城中者自宜防备,又呼失火为备水,意亦讳言火也。”这两首竹枝词既可作成都防火史料,同时也可从中了解与防火有关的诸多风俗信仰。

  人们对农业社会的年月演替,多半由时令节气的变化所得之感受而来,而大众性的娱乐文化活动也是依据时令节气而定的,一方面是不违农时,另一方面是利用农闲和沿袭已久的节假日丰富自己的生活——参加商业交易或俗休闲活动。首当其冲自然就是主宰中国人几千年已形成习惯的春节,春节的习俗甚多,不能遍举,守岁及放鞭炮便是其二,“新岁将临旧岁回,家家守岁意低徊。儿童相伴天明坐,笑问年从何处来。”(《守岁》)“连年火炮响连天,纸说全红子说千。就是贫家生计薄,朝朝也放霸王鞭。”(《放火炮》)前者既写守岁习俗又尽摹儿童天真之态,后者言入放鞭炮已成过年不可少的东西,就连贫穷之家在春节放鞭炮也是不吝惜的。正月初七亦即人日,人们相约到杜甫草堂去纪念杜甫,故有“梅花风里来春阴,尽向公元品碧沉。人日好寻香艳在,环肥燕瘦总留心。”正月十五日最重要的是玩花灯、烧龙灯、耍狮子、猜灯谜,因此“府城隍庙卖灯市,科甲巷中灯若干。万烛照人笙管沸,当头明月有谁看。”其热闹情况可想而知。而正月十六日,城上城下,妇女遍游,说能除一年之疾病,名之为“游百病”,有首竹枝词写道:“为游百病走周遭,约束簪裙总取牢。偏有凤鞋端瘦极,不扶也上女墙高。”妇女小脚虽行走不便,但为了能除一年疾病,即便是矮墙也要自己爬上去。

  花会及春游、放风筝,是成都人春天积极参与的三项极为普及的游乐活动。成都人爱花有久远的历史,清末民初花会的热闹自然也是极一时之盛,“城南十里尽栽花,翠翠红红处处遮。最爱路边连理枝,愿教移植在农家。”至于踏青是妇女儿童非常喜爱的活动,为了踏青有些妇女已开始放脚——当然清末民初提倡放脚的大环境不可忽略——但是也可反过来说明妇女对此活动的喜爱程度。“踏青休绣凤头鞋,天脚于今更大佳。白首糟糠偕到老,保须十二列金钗?”清朝乾嘉时代,东较场是放风筝的好地方,“春来东角较场前,赌放风筝众少年。马尾偏牵羊尾小,一群高放美人边”,对此杨燮自注道,“风筝如美人、鹰、蝶等式,多以大为贵,独羊尾以小见奇,且连放三四五个,如羊群摇尾于上,是又以多出奇也。”接下来便是端午龙舟会,“龙舟锦水说端阳,艾叶菖蒲烧酒香。杂佩丛簪小儿女,都教耳鼻抹雄黄。”重阳登高亦是月市竹枝词所记载的一项重娱乐活动之一,药市也与些同步开放,“九日登高载酒游,莫辞沉醉菊花秋。闲寻药市穿芳径,多买茱萸插满头。”可以说,每一项大型的游乐活动都可以用竹枝词记载下来,我们文化中诗史互证的传统,在竹枝词这一点上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成都毕竟是座商业性的消费城市,即便是在古代,它也是繁忙的水陆码头,是西南地区的货物集散地。竹枝词能广泛地表现生活的各个层面,自然对成都的市场繁荣程度及变迁都能作补充性的记载。酒市及酒店林立素来是成都的一个特点,也是过往客商多,商业繁盛所致。酒市甚多,首当其冲的原因是成都物产丰饶,剩余粮食较多,因此成都也有不少的烧酒坊。李商隐曾说:“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的确如此,成都酒的酿制水平很高,味道颇为醇美。不要说很多诗人在正规的诗词中多有记载,就是最接近民间的竹枝词也所载很多,“杨柳青青酒店门,阿郎吹火妾开樽。千金卖得文章去,不记当年犊鼻军。”由夫妻开的小酒店,联想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卖酒故事,颇有点对“贵慕权势”的司马相如微讽意思。当然用他们的故事演绎出来的竹枝词的确是不少的,因为他们开酒店的名气很大,可资利用,“卓女家临‘锦水’滨,酒旗斜挂树头新。当垆不独烧春酒美,便汲寒浆也醉人。”茶坊酒肆历来都是共生物,“‘同庆阁’傍‘薛涛井’,美人千古水流香。茶坊酒肆争先汲,翠竹清风送夕阳。”说明在清时在望江楼、薛涛井旁有一处著名的喝酒饮茶的去处,名为“同庆阁”。由此可以想见古时没有今日受污染的情况,其水质清澈,沁人心脾确实使人难忘,用此泡上好的茶,与美酒形成甘美醉人的双璧。

  各种店铺及其相应的商业贸易,造成了四方商贾云集,货物辐辏的局面。“郫县高烟郫筒酒,保宁酽醋保宁由。西来氆氇铁皮布,贩到成都善价求。”不难看出郫筒酒在清代的成都都还是很有名的,不然运到成都就不会卖到好价钱,除此之外,其它几种均还是今天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藏族贩运东西到成都来卖钱,绝不只如上一个单文孤证,“大小金川前后藏,每年冬天进城来。酥油卖了铜钱在,独买铙钲响器回。”藏族喜铙钲,“铺中试击,侧听洪音,华人每笑其状”(杨燮对其竹枝词自注)。汉族与藏族由于喜欢的东西不同而互相觉新鲜,“华人每笑其状”,反之藏族亦然,此乃常态,不足为怪。清代成都经商的特点是填四川的人占大多数,因为成都土著十不存一,故开的店出现了如下情形,“磁器店前湖州老,银钱铺尽江西人。本城只织天孙锦,老陕亏他旧改新。”土著只会靠织天孙锦来维持其旧有的余绪,免强还能回忆起末遭屠戮前成都的吉光片羽,诚堪浩叹。明末清初,四川文化遭受了空前的灾难,因而有清一代的大部分时间里四川文化无有可称道者,教育更是十分薄弱,书籍的大规模刊印都是乾隆中后期的事情了,也为江西书商贩运苏刻浙刻本提供了机会。但四川本地的刊刻水准仍不如人意,就孬提与宋代的蜀刻媲美那样的事了。由于文化消费的兴起,里面蕴含许多商机,学道街兴起了不少的书肆,但因供不应求而良莠相杂,“‘学道街’前书肆多,全无苏版费搜罗。儿童买得《四书》读,小注删除文字又讹。”与教材印制质量低劣,相应的仿佛配套一样,教师的质量也使人忧虑,“诗云子曰满堂声,门挂荻帘街市中。无数儿童读别字,先生原本是冬烘。”须知成都是四川的文化中心,四川其它地区的情况之糟糕便可想而知。不过,偶尔也有好的,“‘盐道街’前刻字匠,藩司左右裱画师。就中拓印谁能事?独有新都向九儿。”说明彼时有个名叫向九儿的新都人拓印工夫了得,声名在外,对消费者有一定号召力了。

  竹枝词所存成都过往的风俗之多,若是配以画作,将是既直观又生动。但是风俗画在旧时作画之人,是屑作的,不画山水及有地位的人物,如果没发现我们现今谈及的《廛间之艺》,在中国绘风俗画较早就要算陈师曾了。但钱廉成的《廛间之艺》十分形象地保留了清代市井细民的生活习俗。其所涉及的市井风俗生活及其相应的职业,在傅崇矩编《成都通览》之前较多地保存成都不少的职业角色,算得浓缩的“成都风俗图史”,也是成都日常生活侧面写照。计有刊石碑、补碗、花农、卖柴、打连箫、盲人卖艺、耍坛子、拉洋片、下棋、巫婆观花、磨镜、打更、猴戏、被单戏、卖果、阉鸡、卖鱼、卖金鱼、说书、卖脂粉、箍盆等21种。四川人民出版社八十年代中期出版是书时印制之精美,令人不忍释手,与生动之图画一起出炉的是,新配有时人所写的竹枝词,颇能状图片所刻画之物事,实在可追寻成都过往的足迹和史料。状习俗之竹枝词甚多,现随举两例。关于折柳祈雨应农事,“天雨不知总不忙,‘都江堰’远候栽秧。通城折柳供龙位,要水敲锣上宪堂。”钱廉钱有卖柴一图,清人杨燮亦有关于柴之竹枝词一首:“十万人家午爨忙,桤柴石炭总烟光。清风白粥茅檐下,釜底经花印块香。”

  竹枝词发展至近现代,虽然还有不少是传载风俗习惯者,便也有不少讽刺时政,为竹枝词的一种与时俱进的演进,更贴近民众的现实生活。“专制推翻说大同,预征抬垫更无穷。一年三税犹加赋,十处癌阎九处空。”(张国玲《缴款竹枝词》)“马路公司迫出捐,劳工生活实堪怜。金钱无限供私囊,呼吁无门只怨天。”(冷眼《时事竹枝词》)要之,竹枝词作为反映老百姓心声,记载小人物的苦痛,描绘琐细的日常生活,状写民情风俗的画面,传载着历史遗脉,成为近代市民生活兴起的表征。不然其起源于唐之川东,而至清中后叶及近现代才在成都兴起来,就无法解释。而且我们可以从早期竹枝词作者的写作套路上,也可佐证我们上述观点,他们一般都会在结尾缀上一两首对自己写作表示谦虚的竹枝词,譬如“誓不讥评可问天,同乡共‘锦江’边。对山窗下闲言语,慎莫生疑斗老拳。”“《竹枝》歌罢夜何其,布被蒙头细想之。风情人情皆纪实,任他笑骂是歪诗。”但这种自谦性的缀尾竹枝词,在后来已然消失,表明大家都不觉得写竹枝词是一件丢脸的事。显然在竹枝词未十分流行之前,写竹枝词会被视为雕虫小技而遭饱学之士的鄙弃,正人君子的道德封杀。

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

余遍历诸邦,无有如胃既顽且固者。

——张打田

  凡属地球上可吃的东西,我们都吃。我们也吃蟹,出于爱好;

我们也吃树皮草根,出于必要。

——林语堂—语堂

美食的道路

战国养士之风盛行,故有食客蜂聚孟尝君这样的“鸡鸣狗盗之雄”的门下,自然不只是为了求一饭之饱,而是要出有车,食有鱼。可见那时饮食的精致和吃饭的级别就逐渐高了起来,尽管在今日看来仍嫌粗糙,要是我们去吃的话,肯定觉得寡淡不过瘾,更不用说其丰富有味与否了。固然饥年的饭食是不应该算在其中的,到那时我们只有赶快去觅野菜充饥果腹,只要不吃观音土就属万幸了。如果只识野菜之名,而未见其貌,我们可以找一个认识它们的捷径。贵为朱元璋之子朱肃尽管他没有饿肚子的机会和经验,但还是颇为老百姓着想,或许他认为老百姓饿饭实在是不免的,不能高招救他们于水火,便著成《救荒本草》2卷,考校可食的野生植物400余种,并亲自绘图注疏,以备饥岁救荒。而明末江西人鲍山之撰《野菜博录》卷更是难得,他生活在明末饥荒连年的时代,为备救荒,而将在黄山白龙潭上居室7年所尝野生疏菜,评定品级,别其性味,详其调制方法,并图绘其形,编成是书。他的艰辛冒险程度堪与神农尝百草相比,其功德虽不及神农——当然你如果说一个神化的神农哪能与实在的鲍山相比,我也无话可说,或许一不留神还会赞同你的观点——亦算得光前裕后,泽惠来者。只要我们想一想1959—1961三年大饥饿所造成的大灾难,就知道做一个食客也是要有警惕性的。因而当去年我在文物市场买到解放军总后勤部军需部编的《中国野菜图谱》时,就有如逢故人之感。林语堂说,“我们也吃树皮草根,出于必要”,但我要更明白地说,吃树皮草根是为了活命。

  我们的川菜现在虽然风光无限,但据我查阅陶振纲、张廉明编著的《中国烹任文献提要》,有关川菜的记载以及川人所写的烹调饮食方面的著作之少,却使我吃惊不小。就是唐宋两代,成都游赏之盛,宴集之多,也是其它城市不能比拟的,本应有饮馔记载和文献留存,惜乎有关文献星散零落,极难搜寻。唐代的成都名医昝殷所撰《食医心鉴》,主要是食疗著作;《升庵外集》里有杨升庵关于饮食记录,或因其兴之所至而有些不经;至于说李化楠、李调元父子编著的《醒园录》,记载的全是江浙饮食习惯,与川菜并无干系。只有公元1909年成都通俗报社出版的,简阳人傅崇矩所编著的《成都通览》里有专门记录。这说明四川人包括成都人只是饮食上的实践者,并不是将其扩而散之的理论家,以至于川菜在清末民初之前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当然你会引出左思《蜀都赋》里的记载来反驳我,因为他说“乐饮今夕,一醉累月”,但此处所论者也多及成都饮酒之盛况,而不及肴馔之珍美可口。更要命的是不够系统而实用,因为饮馔是带有做工、品尝等操作性很强的活计,因为最终变成可以传诸后世的美味,单靠几个形容词对美食的努力是不够的。

  至于苏东坡的《菜羹赋》、《老饕赋》虽夸张得厉害,写得也不错,但终究不是像烹调著作那样将饮馔可以推而广之的东西,当然按自己的理论亲自下厨做出来的“东坡羹”、“玉糁羹”想必可以吊起好吃鬼的胃口,但终究未能留传下来。这就像禅宗的生命体悟型教育,虽然偶尔可使一二人得道,但众多的倒底是不能得道,“东坡羹”、“玉糁羹”因其独门功夫,而无慧者,以至无有真传留世。当然他在谪贬黄州,闲来无聊——据此看来,苏东坡遭人生第一次挫折便学会了一点韬光养晦,满腹经纶的他一定知道《周易》所载的“无攸遂,在中馈”的“教导”,换成今天的话来说,便是无所作为,在家做饭菜供食上祭而已——就将选猪肉、烧猪肉弄成十三字诀以广流传,其精髓是“炖肉要肥而不腻,巴而不烂。猛火烧,微火炖,蹄筋不嚼可以吞”,而且他还有两句诗来说猪肉的好处:“算来惟有猪肉好,可惜世人生吃了”。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以另外的方式参与了我们今天川菜百格百味的饮食生活。他响亮的名声和独特的魅力成了人们将好吃的菜附会于他的理由,是苏东坡自己也未必尝过的“东坡肘子”、“东坡墨鱼”、“东坡豆腐”却大借其光,无论通衢大都,还是边鄙小邑,都有冠名“苏东坡”而名店或名菜者,算是他对饮食的一项普及性贡献。

  譬如民国时期成就有一家名为“味之腴”就是按苏东坡上述“指示”来做的,他们的主菜是“东坡炖肘”和凉拌鸡丝(鸡块),一肥一瘦、一醇厚一麻辣、一 巴一嫩、一助餐一下酒,二者之搭配相得益彰,以它们压阵而配以一、二十种经济小菜即可成席,既可小酌也可办席,其风靡成都是必然的。主菜“东坡炖肘”不同之处在于与全鸡合炖,用鸡汁原汤炖肉,汤内拌以汶川大雪豆熬,浓而不沾,色白味鲜,用文火慢煨,讲究火功。如此一来,苏东坡“肥而不腻,巴而不烂”的教导就做到了。而“东坡炖肘”的调料之原料,是温江的好窝子油中宰细用油酥过的郫县豆人,以及味精、花椒面、芝麻粉,混以熬炼的经油,又稠又粘,既浓又香,极又引起食客的食欲。但在餐饮业繁荣的今日,也极难吃到像这样味道醇美的“东坡炖肘”,看来苏东坡的“指示”是指导“东坡炖肘”的思想理论基础。

  自然,我们是个一贯于且善于慎终追远的民族,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我们也喜欢转弯将其牵连上,以显示我们对权威的崇奉。譬如寻常有点文化的人知道鲁迅说过,人类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真正的勇敢者。读过点《庄子》便知道有个著名的屠夫庖丁,把杀牛完全搞成了一门艺术,从生动物解剖上升到了美学高度,与饮食是有点关联的。懂点饮食文化的人,会说易牙是我们烹饪之主,至于他为获得宠幸,将儿子熬了汤送给齐桓公喝,这道空前绝后的“高级珍肴”,尊其为祖的人大多是想免提的。当然为了“长自己的志气,灭他人的威风”,不妨说我们吃也吃得比你们那些菇毛饮血的蕃人时间久远,易牙都还不算烹饪的老祖宗,易牙都是从活得有点让人纳闷的彭铿,即我们的彭祖那里学来的,而如果彭祖从小就会烹调的话,那么我们的饮食文化无疑要往前近推进一千年。除此之外,我们尚可拿出“烹调之圣”伊尹来“充实”的我们的烹调历史。其实说白了,吃是一个本能动作,对于人类来说进入不了智力评价范畴,至于做饭菜也是人类普遍习得的一个日常行为,尽管各个民族所运用的方法,不同之处不少。当然要将吃做得好,的确是随社会发展后形成的社会分工,特别是商业繁荣、农业发达所致。上古社会即便皇宫中厨师,也可能使其推而广之,民众得以分享的机会等于零,当然民众可以自创食谱,独立且盛行于民间,那非靠商业的发达及其相应的传播不可。

  明人傅振商在编《蜀藻幽胜录》时开篇辟首就说:“蜀之位,坤也。” 《周易》之“坤”位,与乾相对,属阴,代表大地。大地生万物,故不少民族都将大地视为母亲。的确如此,成都气候温和,年平均气温在15—16度,加之成都平原的土质大部分是微酸性灰色沙质土壤,土质疏松,含有多种肥料成分,渗透性好,保温力强,通气易碎,涵水力很好,适宜农作物的生长。复次成都平原的地势是西北高而东南偏氏,平均坡降度为千分之四,为都江堰进行自流灌溉提供了极其便利的条件,水旱从人,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绝非溢美之辞。李实的《蜀语》在“沃土曰鱼米之地”条引载田澄诗“地富鱼为米,山芳桂是薪”作注,充足的食物,温润潮温的气候,使成都形成“尚滋味、好辛香”的饮食风尚。一句话,成都形成独特的饮食文化,究其根本,乃山川地利之功。成都的瓜果蔬菜,可应时而生;各种家禽养殖,能充足提供;诸种调料佐味品——如自贡贡盐、汉源花椒、太和酱油、保宁酽醋、郫县豆办、资中冬菜、叙府芽菜、夹江豆腐乳、涪陵榨菜、永川豆豉等,而且每种调料均佐味品均有数种与之齐名者可供选择——也一应俱全;人们向有耽于享受的脾性,均为成都的餐饮业之发展提供了极好的基础。到了清末民初,明末清初各地的大移民,经过百多年来的融合,他们的口味虽有区别,但第一代移民的后代对饮食的需求,是可以从中找到大致的线索和一定意义上的统一的。而且彼时商业渐趋发达,成都市开设的商号约4000余家,而各种餐馆更是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各处。单是讲究的“南馆”就有“味珍园”(东顺街)、平心处(红庙子)、瞍园(总府街)、一家春(华兴街)、清心园(天涯石)、培森园(白丝街)、万发园(棉花街)、可园(会府北街)、义和园(东华门)、协盛园(学道街)、隆盛园(卧龙桥)、云龙园(纱帽街)、曲香春(咸平街)、楼外楼(劝业场)、醉霞轩(玉沙街)、式式轩(湖广馆)、正丰园(棉花街)等数十家之多。为了满足更为高档的消费需要,还开设有双发园、西铭园、复义园、正兴园这样的高档餐馆,其烹制的是燕菜全席加烧烤、玉脊翅全席、鱼翅席、海参全席、甜席等大菜。

  一般人只知川菜为麻辣烫鲜,虽非概括了川菜的全部,也不失为摸到川菜的大致脉膊,上述餐馆均以烹制川菜为主。味道为麻辣兼备、清鲜醇厚;选料禽畜鱼肉、瓜果时蔬为主;烹制方法固然多样,譬如烧、烤、煨、炖、炒、蒸等,尤以干烧干煸、爆火煎炒驰名;刀工技法有异其它菜系,贵在快、稳、精、巧,能雕出使人赏心悦目的菜肴花样。总之川菜注意色、香、味、形俱全,才能做到川菜“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特点。川菜名菜有300多种,按烹制方法的区别,可大致分为凉菜、蒸菜、炒菜、烧菜、汤菜等十数种之多。如汤菜就有红汤、鱼汤、毛汤、清汤、奶汤(按荣乐园的方法,清汤要吊,火要小;奶汤火要猛大)等;凉菜亦可分为红油、白油、麻辣、椒麻、蒜泥、怪味、酸辣、甜咸、姜汁、芥末、糖醋、麻酱等十数种。为满足不同的消费档次需求,川菜的配菜,便依此而有所不同,别为高、中低三档。一般老百姓消费得起的宴席由以下菜品组成:烧什锦、烧杂烩、清蒸鸡鸭、清蒸肘子、酥肉汤、甜烧白、咸烧白、粉蒸肉等,再配以宫保鸡丁、韭黄肉丝、白油肝片等。这种特点就构成了民间结婚、喜庆节日用席的“九大碗”。而高档宴席则由以下菜品组成:干烧鱼翅、红烧熊掌、清蒸江团、蟹黄凤尾、凉办麂肉、孔雀开屏、熊猫戏竹、开水白菜、家常海参、鸡蒙葵菜、干贝菜心、烤酥方、樟茶鸭、枸杞牛尾、冰糖银耳羹、干烧野鹿筋、鸡豆花等。成都人生活饮食之消费是精细而小巧的,不只是口味特别的刁,难以侍候,无论是做工选料、烧炒配制,还是百物不同味方面都有很高的要求,因而除了所谓各种上得台面的大菜品外,更多的是因为成都是座平民城市,平民的消费需求是个极大的市场,而他们所喜爱的是特别有风味的民间小吃。而据傅崇矩编的《成都通览》记载,晚清有名的小吃及食品有赖汤园、担担面、麻婆豆腐、蛋烘羹、钟汤园、大森隆包子、钟包子、抗饺子、澹香斋茶食、三巷子米酥、德昌号冬菜、王包子瓤、山西馆豆花、科甲巷肥肠、广益号豆腐干、厚义元席面、王道正直酥锅魁、青石桥观音阁水粉、便宜坊烧鸭、允丰正的绍兴酒、嚼芬坞油堤面等。可见当时大众食品极为繁多。成都人的口福,确实非比寻常。

  川菜这百年多来之所以声誉雀起,确与不少的餐馆有关,他们提供的特色菜使得川菜的名声变得相当的具体而有型。姑且随举几例,且能及该店的一种特点。先说“荣乐园”。从1897年蓝光鉴进入“正兴园”当学徒开始,他便注意南北菜系的特点,自创一格。1911年他与其弟蓝光荣、蓝光壁一起合开了“川味正宗”的“荣乐园”,比如他们所做的汤菜就极为考究。一句“唱戏的腔,厨师的汤”,说明要将汤做好十分不易。“荣乐园”之做汤,并不笼统只用一法,而是分各种汤而有所区别,所谓奶汤火要大猛,清汤要吊火要小,充分体现出他们对各种汤味火侯的特殊把握及独到的功夫。有了这样做汤的功夫,再汲取“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白,无肘不浓”的特色配料,进而做成色香味美一体的“开水白菜’、“推纱望月”、“银耳鸽蛋”等自成一体的汤菜。复次谈及“姑姑筵”。川中小孩,幼时必有过家家之游戏,过家家游戏中有一种名之为“办姑姑筵”,用此来取店名,可谓得深入人心,老少咸宜之便。1935年成都每年例行的花会时节,“姑姑筵”于二仙桥侧开张。烧鱼翅作为该店的主菜之一,它不像一般饮食店将鱼翅烧得怒发冲冠,或者烹煮过头,厚腻不堪入口,无法下咽。而其汁乳白,状如晶莹珍珠,香味扑鼻,鱼翅味鲜而不腻,绵软而可口。而“姑姑筵”的老板黄晋临是个有文化的人,后来开设的分店有“无醉无归小酒家”、“哥哥传”等均别有意味,姑姑筵有特色的菜尚有烤填鸭、油淋随园鱼、葱烧鱼、蒜泥肥肠、鸡肾汤、红烧舌掌、蝴蝶海参等,可谓盛极一时。再说“枕江楼”。“枕江楼”始创于1905年,单说其特色菜醉虾。烹制过程是:把活虾从泡在河中的鱼篓中取捞出——死虾绝不拿做醉虾,将其挤出虾仁,另作它菜——折去头角,放在装有切成马耳朵葱节的盘上,用碗将其盖上,另用一碗兑好麻辣及湖广馆酱园的红酱油,上桌揭开碗淋上味时,只见虾子满桌飞舞,被戏称为“全武行”,食客吃得极为欢快。最后说著名作家李人开的“小雅”。李氏开设“小雅”餐馆时间并不长,但在近代川菜发展史上,影响却不算小。“小雅”是典型的小餐馆,是成都常见的那种餐馆规模。李 人作菜最大的特点不用明油(菜好起锅时再加油)、不用味精、不用茴香、八角(因有草药味)。如豆豉葱烧鱼,他用潼川豆豉或者永川豆豉,它们的颗粒大,味既厚又好还香,浇上用生猪油煎的鱼,色泽好看,入口又香。李人对川菜的贡献还不只短暂地在“小雅”实践,更重要的是《暴风雨前》等小说及其它文章中弘扬川菜的理论及文化。

  川菜从本质是讲是平民菜,以中下层人士为基础,如今风靡全国的火锅便是如此。因而川菜既不似满汉全席,也不似皇宫大菜。其实这应算是饮食中的正途,民以食为天,食品在民众的基础上,再加工发展拿给上层人士、皇宫贵族食用,而不是相反。所以当我听到某菜从皇宫中流出的广告,禁不住笑那些开饭馆人之愚钝。因为即便像我们这样漫长的专制社会,民众的胃口及饮食爱好,并不是统治者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这可能是不自由的社会中唯一的自由。像“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之类的语录,除了在苦难中作幽默一用外,别无任何用途。以川菜中的大众菜而论,无有如“回锅肉”更著名者。别看回锅肉大众化,但做起来却自有一番讲究。其制作过程是,要求肥瘦各半的二刀肉,煮成八、九分熟,切成肥瘦相连的薄片,下锅爆火煎熬,直到肉出油,呈灯盏窝时,加上少许豆豉、豆瓣、甜酱南炒, 南出干香味,再加上蒜苗合炒一会儿,即刻起锅。这样炒出来的回锅肉细嫩化渣,肉瘦匀称,味道香美,是普通川人餐桌上常备之物。

宴饮的风俗观察

将文章写得十分飞动,举重若轻之林语堂曾拟撰两张邀客便条,其一为“舍侄适从镇江来,以上等清醋为馈,并老尤家之真正南京板鸭一只,想其风味必佳”,其二为“转瞬六月将尽,及今而不来,将非俟明年五月,不获复尝鲱鱼美味矣”。中国人对美食的追求与热爱,不只是在闲暇较多而娱乐很少的农业社会里有极高的热情,就在时光飞逝如电的今日,也不丧失这分雅兴,这说明中国人天生的感性生活态度及对口福之欲的十分注意。真正的美食是不应独享的,而是二三知己、三五好友,或据案大嚼,或细品慢尝;或趁此雅集,收琐琐细谈,情致深入之效,或得逸兴遄飞,对酒剧谈,灵魂互畅之乐。古时朋友之会面,或因交通不便而消息不达,或因关山远阻而通好不易,故每次燕聚而比今日有更深的伤怀之感,别离之绪,叹韶光易逝,生朝露即去之悲。况且在彼时好的食品总是比今日为少,故得着“老尤家之真正南京板鸭一只”,必对老友时在念中;而鲱鱼是时令佳品,随季节而去,错过机会,但等来年。如此一来,便在等待的时光里,生出许多感慨:世事难料,人身易摧,老天不公。加以古人之间是时光易逝,而大多空间横亘,往往好友之间就此终身错过共同品尝鲱鱼的机缘。而林氏拟撰邀客便条之雅致于斯可见一斑。倘使用白话文写来,但见快乐好玩,可能难见其雅,一种永怀之珍惜已然消失在楮墨之间。

  中国思念故乡饮食最著名的是“莼羹鲈脍”的故事,虽然不是指成都人对家乡美食的依恋,但它更适合成都人对自己饮食的喜欢与投入程度。张翰因思念江苏的菰菜、莼羹、鲈鱼脍,而准备辞官归隐,可见故乡饮食对顽固的胃号召之伟力。“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国人的理想是“贵得适志”,而不是什么积有进取,因此张翰之名因此留传下来,并且似乎成了“贵得适志”这一提倡者的榜样。那么我敢说从群体上来实现张翰“贵得适志”理想的非成都人莫属。无论是“少不入川”的告诫,还是“有终老之志”的愿望,都承认成都是个温柔富贵之乡,沉陷其间,必不能自拔。不能自拔的其它原因,我们已然言说,那么还有一样,便是饮食口福之乐的诱惑。大家都知道,吃饭是个大问题。而要想吃得好,吃出其中滋味,吃出水平,吃着是一种享受,可不是那么容易事。尤其是人口激剧增加,土地面积减少,天灾人祸频繁,要藉此享受一种平安稳定而优裕的生活,不是小事一桩,这一点相对其它地方来说,成都比较容易做到。因此成都从明末清初后,有十数代而未有迁移发生的家族,原因固多,但成都容得食,而容易得美食,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正是此点颇受时人的诟病,此点正是可供方言地理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城市社会学诸种学科的学者共同研究的话题。

  嘴巴的两大功能,一是谈话,二是吃饭。成都人对嘴巴的这两大功能都进行了深度开发,而且硕果累累,成就骄人。更为叫绝的是,成都人常将两个功能同时使用,发挥到它天然的极致。成都方言中关于吃的词汇,很不幸的是大部分均与占小便宜,白吃有关,占所有以“吃”直接有关的方言词20个总量的近60%。诸如吃裹饺、吃福喜、吃抹合、吃安胎、吃油大、吃巴片儿、吃混糖锅魁、吃洗洗酒、吃雷、吃两头望、吃独食子、等(例子均来源于罗韵希等编的《成都话方言词典》,作为成都方言的第一本词典,其不全面是必然的。比如“吃头”、“占 头”、“捡 头”等词汇列入,其它词条也遗漏不少)。这样的人一般被称为“饮食菩萨”。余下的便是也与对别人的控制与反控制,从而占便宜有关,如吃黑饭、吃不稳、吃得干、吃得开、吃碰、吃干了。只有两个中性词汇,一个是吃讲茶,一个吃长饭。前者系在茶馆里解决民事纠纷的方式,后者是指孩童的成长阶段。这里说明一个问题的两面,一方面是成都人喜欢饮食,但更喜欢吃别人的不付代价的饮食——白吃,也就是反诺贝尔经济学家弗里德曼所说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著名论断。另一方面成都人对白吃又颇为嘲笑。但是越是嘲笑越表明问题的普遍存在,当然国人占小便宜的想法,在我们这个不确立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度,是普遍的事。而“白吃”的想法会从饮食领域被推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那就说明成都人不只是吃饭而且在生活里爱占便宜的想法是由来已久的,业已成为成都方言的口头禅。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讲,也滋生了吃闲饭吃白饭的游民阶层,或者自甘于一碟泡菜便得一餐的苟安思想。

  《华阳国志·蜀志》里说:“其辰值未,故尚滋味;备在少昊,故好辛香。”这就是说至少在晋代以前,四川包括成都早就有讲究滋味、喜食辛辣的习惯,其积习已久,非复短暂之功。李实的《蜀语》里与饮食有关的四川方言就有40条之多,如“饱而强食曰 厄”、“渍藏肉菜曰腌”、“不去滓酒曰醪糟”等等至今仍在成都方言中使用。至于说“免红“、“免青”、“走红“、“码味”、“穿衣”、“煸”、“垫底”、“花刀”、“九斗碗”等都是与饮食有关的四川或成都方言。而来源于饮食习惯的谚语、俗语、歇后语就更是很多,显示出四川饮食文化与方言之间的内在关系。谚语俗语例举:“正做不做,豆腐放醋”形容该去做的不去做,不该做却去做了;“不图锅巴吃,哪个肯围倒锅边转”形容对某事物或某人有所图;“离了红萝卜不成席”比喻做某事离不开某人或某物。歇后语例举:“干葫豆下酒”——显牙巴劲;“吃包谷粑打呵害”——开黄腔;“八两花椒四两肉”——麻嘎嘎;“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老 襄儿吃腊肉”——横起扯;“煮死了的鸭子”——嘴硬;“油汤里头撒花椒”——你烫我,我麻你;“油炸麻花儿”——干脆。等等。这说明四川包括成都的饮食对四川人的日常生活及行为,甚至包括潜意识里面的举动,以及对四川方言及文化都有深入的影响。

  与吃饭喝酒一起,共同构筑成都人三大口腹之乐的还有饮茶。蜀人好茶之风,十分久远。顾炎武《日知录》里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西汉王褒《僮约》里有“烹茶尽具,已而盖藏”和“牵犬贩鹅,武都买茶”的文句。《茶经》作者陆羽曾引傅咸《司隶教》“蜀妪作茶粥卖”,表明茶粥已然流行于巴蜀。茶馆一如辣子,成为四川人饮食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坐茶铺完全是成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形成了沿袭久远的生活方式,没有茶馆便没有成都人的生活。“吃讲茶”作为解决民间纠纷的方式,完全成为成都人在宗法社会里的准法律调解办法,其成本低廉,处理纠纷又较为便捷有效。纠纷当事双方共同请本地德高望众的人,在茶馆主持公道,进行调解,为在座不管认识与否的茶客奉茶一碗。以吃茶说理的方式,调解或处理纠纷。最后由办事公道的长辈评说是非曲直,作出判断。如果双方都有责任,就各付一半的茶钱,如果一方输了,便付全部的茶钱。故尔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的俗语。在四川的现代作家如李人、沙汀等人的笔下,都有极共生动的描绘。但有一件关于吃茶的事情,肯定使外地人大惑不解,那就是在茶馆流行的“喊茶钱”。“喊茶钱”是四川茶馆里的一种特殊礼节,这种招呼有时是真给,真给反而是有所图或者是与喊茶者有特殊关系的人,有的仅仅是礼节性的表示。会观察社会世相的人,熟识茶馆习俗的人,就会敏锐地从一个人到茶馆所得到“喊茶钱”的声音高低、人数多寡、态度真假,来判断一个人在社会的地位权势、尊卑贵贱、关系亲疏的一种微妙尺度。

  因为社会是互相联系的,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而茶馆里又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人们便会与茶馆结下多方的瓜葛。如“吃书茶”,就是四川包括成都地区将茶馆与说书场联合一起经营的情况,或者说书就是为了吸引茶客来吃茶的一种手段,茶客边喝边听说书等曲艺表演节目。而“吃合棕茶”便是因为四川多急流险滩,船工每次出行便要邀约一同行路的船工,以便互相帮助,于是大家便去茶馆“吃合棕茶”。而与吃茶的习俗有关的方言有诸如“茶母子”、“吃加班茶”、“翻云梯”、“会茶钱”、“谈茶”、“幺师”、“卖风”等等。而与茶有关的歇后语和谚语则有:“茶铺里头的龙门阵”——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茶壶里头有汤园”——倒不出来;“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等等。旧时成都的享受就抽鸦片、坐茶馆、吃川菜,现在只不过是将抽鸦片换成了搓麻将,社会虽在变化和进步之中,但在享受这一点上,成都人除了新潮时尚外,还是很钟情这三样事体的。而且很多人上茶馆并非有什么事要与人商量,或者进行信息交换、商业洽谈、人情勾兑,也不是家里面没有上好的叶与茶水,而是因为茶铺里的氛围吸引其久呆里面而不厌,甚至在闹中求得闲逸,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才是他最大的快乐与享受。换言之,茶客之意不在茶,“如其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作,尽中抱着膝头听隔壁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在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李 人《暴风雨前》)也就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茶馆耗着,去扼杀时光,消费生命,享受悠闲,这种过程而不是结果,形式而不是内容,让茶客们陶醉迷恋,直至人生之结束。

  小吃是成都饮食中的重要一支,它们体现着成都饮食的小巧与精致。只要不是急急于填饱肚子的人,而且解决了生活温饱的人,那么他对小吃的观赏、嗅吸、咀嚼、回味这一“过程”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小吃能填饱肚子的功能。许多四川现代作家描写到些可心的小吃,就忍不住在文章中说要留下口水来。阳翰笙对夫妻肺片细达毫芒的描绘,使人惊叹夫妻肺片做工之讲究:“所谓肺片,并不猪肺,而是牛嘴、牛皮、牛舌、牛肝、牛肚等。刀工讲究,切得来像纸一样薄,透明。调料突出辣椒和花椒。吃后,半天之内,嘴里还感到麻辣。花椒、辣椒用料极不一般。花椒是凉山地区流源县出的大红袍,颜色鲜红,又麻又香。即是说,麻得正派,不光麻了了事,还留给香味。”(《出川之前》)艾芜谈新繁的“豆粉儿”时,通篇不及“豆粉儿”,却大谈特谈小吃担子上锅碗瓢勺及佐料:“摆的青花碗红花碗,亮亮的,晃人的眼睛。中间安置一个圆圆的铜锅,隔成三格,一格是糖水,一格是肉汤,一格是酱油和虽种东西煮的香料。锅侧边有一列小小的木架子,放碗红油辣椒和一小块油浸的核桃,一碗和辣椒炒熟的牛肉臊子,一碟切得碎碎的大头菜,一碟切得细细的葱花,另外是一小竹筒胡椒粉子。这一切,看起来实在是悦目,再经江风微微一吹,散在空气里面真是香味扑鼻。”(《童年的故事》)美食家李人更是极有兴味地谈及泡菜的泡制及用料:“四小盘家常泡菜也端上桌来,红的、黄的、绿的、藕合的,各色齐备,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为了避免铁腥气,不用刀切。”(《大波》)可见小吃之精致之令人唾涎的魅力,是如何在川籍作家的笔下活跃起来,跃然纸上的。

  佐餐佳品中,四川五通桥豆腐乳、海会寺白菜豆腐乳,都使作家吴祖光夫妇、导演谢添每饭不忘。美食家车辐多年给吴祖光夫妇提供四川唐场豆腐乳和白菜豆腐乳,成为他们每饭不离的佳品(参见车辐《名人名家之吃》)。尽管四川人对这些佐餐佳品也是赞不绝口,但李 人《大波》里的一个人物吴凤梧就因为连续几顿吃豆腐乳下饭,尽管管那太和号胡掌柜的豆腐乳是如何的有名——“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还是对豆腐乳很有意见:“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因为赫家临时请客,以炒菜为主,就会被田伯行取笑为进了“红锅饭馆”,所以不论是大菜还是佐餐小品都不能只是单一的东西,否则会使食者起腻。而另外一种从打二更时(相当于晚上10点)才开始出现在街巷尾的小饮食,成都人呼之为“鬼饮食”,如提蓝而卖的鸡翅膀、鸡脑壳等,还有烤叶儿粑的、卖卤帽结子、肥肠头夹锅魁、马蹄糕、酒米粑的等等。旧时鬼饮食出名之地是春熙路三益公门口那个卖椒盐粽子的,据美食家车辐的记载:“担子上燃铁锅炉子,锅是扁平的,下燃木炭;有的炉上用铁丝网子,放上一块块的红豆椒盐糯米粽子,翻来覆去地烤于木炭上,随时注意火侯,一不能焦,二不能糊,要烤成二面黄,使椒盐香味散发出来,让行人闻之馋涎欲滴。更重要而有特色的是椒盐烤味中,喷射出和在粽子里有腊肉颗子的香味,刀工尤好,切成肥瘦相连的小颗子,和在红豆、糯米中,烤到九分九厘炉火纯青时,那香味真如当时“售店”(公开卖鸦片烟的烟馆)门口挂的灯笼,上写‘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成都的“鬼饮食”》)可见“鬼饮食”之“鬼”,关键在于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精。总之川人包括成都人会把关于食品之类的东西弄得花样百出,令人应接不暇,饱口福固然是重要的,但形式的意味也不能不讲,因为美学家克莱夫·贝尔“美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四川的小吃也可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

话语的盛宴 

  我说成都人吃饭并不仅是为了吃饭,这并不是说成都人就认真去体味“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不仅是为了吃饭”的大道理。古人或许包括至今的所谓的雅人,他们知道款客之道,不外是一点炉火、一些佳馔,和无边的宁静。但成都人不管它那么多,他们喜欢的是在饭桌上扼杀时光,摆龙门阵,吹壳子,提劲打靶,说东家长西家短,或者猜拳行令,嘻哈打笑,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龙宫探宝,大到国际大事,小到毛坑拉屎,无所不谈,或者一而再再三,左勾兑右勾兑,进行无限勾兑的商业谈判,直到达其目的为止。总之,不会像一个饿汉一样牛饮马吞,而是慢嚼细咽,甚至说话超过吃饭,所谓在饭桌上打话平伙。故尔有人说成都人请他吃饭心不诚,吃得太简单,上不得台面,便是“说得闹热,吃得淡白”。其实这是冤枉了成都人,因为成都人有时重说话闲谈甚于吃饭,另一方面也反过来证明,说话在成都人饭桌上的重要性,的确是非比寻常。

  四川人包括成都人窝里斗的脾性,使得他们有时把一场饭局当作一场斗争来看待。他们可以在饭桌上争相展示自己好勇斗狠和不示人以弱的功夫,吃饭不是去品尝美味,而是看自己出色的嘴劲以及幽默讥刺、随机应变的能力。一般说来,倘使自己的对手也因某事赴同一宴会,自己也不得不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外地人反应怎样,四川人肯定是不怕去赴这个宴会的,尤其是那些好勇斗狠的家伙,内心还充满着莫名和异样的兴奋。沙汀《淘金记》里的两个对手白酱丹和林幺长子便在“会餐”时,演出大吃大喝和冷嘲热讽的“对手戏”:

  幺长子忽然带着一种流氓腔的傻笑紧盯着白酱丹。

  “怎么样”,白酱丹红着脸含蓄地说,“有二分醉了吧?”

  “还早!就是怕把你吃痛了!”

  幺长子大笑着回答了。

  “不过,不要担心!”他又做作地安慰白酱丹说,好像对方真的有点护痛,“还是我来请客好了!老实说,你的东西,他们说是吃不得的,吃了……”

  “难道有毒?”白酱丹不大愉快地截断他问。

  “毒倒没有,——有点儿药,——他们说是烂药!”

  幺长子慢慢说,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如果按照北方人的性格,要会饭前就不来;要么来了可能在饭桌上就打起来了;还要第三种选择就是提前撤退。但四川人不,四川人比谁的嘴巴劲狡,看哪个点子多,斗谁的反应快,把饮酒作乐,作为较量实力的手段。他们说的一大堆话,与吃实在毫无关联,但无一不是因吃而衍生出来的话题,成为吃饭交际的附属物。这就是在社交活动中尽情地将嘴巴的两大功能——吃饭与说话使用够。因而林幺长子和白酱丹并不开心的聚会,却表演得很有戏剧感,在较嘴巴劲掀起一层一层的小高潮。他们既不会因两人有过节而不来,也不会在饭桌上打起来,更不会以一个“战败者”的姿态提前离开。他们只选择较嘴劲,虚张声势,互相比着要付账,以显示在实力比对方高出一头,但你以为他的真心想去付账,那就大错特错了。更多的时候,关于抢着去付账的戏,到头来其实没有谁真要去付账。他们只不过在那里找嘴上的胜利与快乐罢了。

  关于交际与勾兑,茶馆所显示出的成都人的个性,一点都不压于在他们饭馆里夸张的表现,甚至茶馆因其悠闲,更能够展现他们从容不迫的功夫,其借题发挥的功夫更加游刃有余。沙汀说川人坐茶馆,是因为“他们要在那里讲生意,交换意见,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淘金记》),而且更为妙绝的是,一有人来,只要说了几句较投机的话,便要请其到茶馆共同扼杀时光,正如李 人在《暴风雨前》里分析道:“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如若不然,这就说明你不够朋友。李人曾总结出茶馆的三大功能:市场交易、集会评理、休息待客,如果包括娱乐打麻将的话,至今都仍是对成都的茶馆功能较为完整的概括,只是集会评理亦即“吃讲茶”的风气,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法治的深入人心,而那种靠评理来解决问题的方式已经相对较少。而学者李怡更是从巴蜀现代作家的创作里总结出茶馆对个人的其它功用:“比如人们完全可以在这里打趣他人(比如林幺长子之于芥茉公爷),渲泄苦恼(比如何人种之于白酱丹),赌博生财(比如在《巡官》的广游居),还可以刮脸挖耳修脚(比如彭胖),或者预防治疗疾病(比如季熨斗用茶叶治火巴眼),甚至‘打望’看女人(比如成都学生林同九建议:‘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可能除了防治疾病这一项,茶馆这诸多功能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可见坐茶馆已成为川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沙汀说“没有茶馆便没有生活”《祖父的故事》),真是一语道尽个中意味。

  自然如今的社会交际方式变化多样,可请人喝咖啡,饮洋酒,泡酒吧,跳劲舞,耍度假村,吃农村乐,泡温泉澡,洗桑拿浴,按摩捶背洗脚,甚至逮猫等方式层出不穷。但是像过去成都人人际交往的老三件——吸鸦片烟、坐茶馆、请人吃饭,除了吸鸦片烟,因其犯法而被列为惩治之列,改为搓麻将外,其它两件交际手段依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巨大效用。《成都通览》曾载当时成都茶馆有454家(而1988年据《四川文化报》调查成都市区有茶馆263家),产茶区则有彭县、什邡、灌县、汶川等60厅州县,而茶的品种则有红白茶、茶砖、香片、苦丁茶、苦田茶、毛茶及老鸦茶等十数种。人们在茶馆里无所不谈,并不表明成都人对茶喝茶的一些讲究不在意。比如喝茶就要喝盖碗茶。而盖碗茶要使其稳固不倾斜,水不容易漫出,就必须要有茶船子,使茶碗稳“坐”上面,而这茶船子据说是唐代西川节度史兼成都府尹崔宁有个小女儿饮茶时怕杯子烫手,将杯子置于盘上解决了烫手问题,但茶杯又容易倾翻,故用蜡将茶杯固定在盘上。因效果特佳,即命工匠以漆环代蜡,进献崔宁,崔宁名为茶托子,后经改进演变为今日之茶船子,事见《资暇录·茶托子》。像这种把民间的任何一项发明,都集聚在某个显要的人身上的做法,这是中国人的惯技,不管别人怎样认为,我是不大相信的。当然民众喜欢谁,完全可以将其比附在谁身上,作为一种纪念,这是他们的权利。盖碗茶的三大好处,还是美食家车辐说得明白:“一、碗口敞大成漏斗形,敞大便于掺入开水,底小便于凝聚茶叶;二、茶盖可以滤动浮泛的茶叶、浓淡随心,盖上它可以保温;三是茶船子承受茶盖与茶碗,如载水行舟,也可平稳地托举,从茶桌上端起进嘴,茶船还在于避免烫手。”(《成都人吃茶》)

  将饮茶的器具弄得如此安稳舒适,由不得不在茶馆里找话来说,使自己扼杀时光,找到更加称心的借口。成都人李璜曾说:“成都茶馆特别多,友好聚谈其中,辄历三小时不倦。我辈自幼生长其中,习俗移人,故好吃好谈,直到海外留学,此习尚难改革。”(《李 人小传》),车辐在引述李璜这几句话,他这个老成都下一个结论:“四川人的摆‘龙门阵’,成都人的‘冲壳子’,于茶馆文化有关。”(《成都人吃茶》)这是颇中肯綮之论,端的是中的之言。如果你还不会吹壳子,说话不够机灵顺溜的话,那么在茶馆就有“教你”,那就茶馆的说书场,旧时成都除了在茶馆弹琴献艺外,还有北打金街全香居的评书茶馆,知音书场,科甲巷的林清楼茶铺等都是听书的好地方。因为说书可以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民俗风情,人间世相,庞然大物,豆丁琐屑,皆可成为说书之材料,得生活之情趣,知人间冷暖,观世风变化。而在茶馆好听评书的人,听了评书后,又将其传出来让没去那里听评书的人分享,以至嘴子越练越活,最终培养了一批又一批能侃善谑的成都人,以至于嘴巴与文刺成了他们身份的象征。嘴巴狡,与人争执时绝对很少揎拳使腿,只是在嘴巴上便能较出双方的高下,是典型的要文斗不要武斗。文刺,使得成都人的言子功夫和好文学的风气,都甚于四川其它地方,只在笔头上去讽刺别人,绝不舞刀使棒,在体力与武力上去好勇斗狠,那样的话便会被视为“瓜娃”。

  成都的勾兑功夫,自古及今,都非常有名。当然也受别人“勾兑”之大害,如开明王贪爱美女和能拉屎的金牛,便把自己的国家玩掉了。三国时的成都人张松,本来是益州牧刘璋所署别驾,虽然是一介幕僚,但貌丑而有才。所谓有才,最重要的就是指张松有辩才,而辩才便是多指口才,而口才便是嘴巴劲。他先是暗带西川地理图本,欲将西川州郡献与曹操,遭疑心甚重的曹操怠慢,便转而投刘备,使刘备轻松得到成都。张松的识时务,不侍庸主,我是很赞赏的。而他的辩才,虽然文献夸张甚多,而写实甚少,但想必不会很差,否则不会轻易说服刘备且找消诸葛亮的疑虑。被郭沫若誉为中国的左拉、其作品系近代小说的《华阳国志》的作家李人对茶馆的“勾兑”功夫,自然是很知其神髓的:“假使你与有人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的——相约到茶铺来。如其有一方势力大点,一方势力弱点,这理好评,也很好解决,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的是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弱势力的一方数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输了,也用不着赔理道歉,只将两方几桌或十几桌的茶钱一并开销了事。”(《暴风雨前》)这虽是前述吃讲茶的典型方式,但也是勾兑的一种普遍招数。成都人为了使自己的生活过得较为舒适,是非常讲究人际关系的勾兑与和谐的。就连旧时难得的“找牙祭”也要趁机勾兑灶神。而勾兑这一四川产的酒精用语,在更讲勾兑的今天,有着更为广阔的市场,有人曾把现代的勾兑用作公式表达出来,那便是金钱加美女加好话加龟儿子等于成功。现代评书艺人李伯清在历数各种勾兑后,终于得出:妈哟,全世界都在勾兑!

  更深一层的问题是,勾兑不完是工作或者想从对方那里获得好处的勾结,勾兑有时成了娱乐活动的一部分。换言之,在一个漫长的专制社会,将人们生活的双重空间——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压缩到只留下一定的物质空间,人们精神上的生活空间则被压缩得几近于无,才导致人们在有限的物质范围内的奢糜淫乐,因此打麻将,泡茶馆,吃饭上酒馆才变得如此重要,成为一种不已得的即没有选择的选择。美国人格兰姆·贝克认为中国人娱乐与生活不分、工作与休息无别,已经成了中国哲学的一部分,这就算别具只眼。但他就此所出和结论细节,却是我并不完全同意,上述观点便是对他下面这段论述的回答:“我不相信中国人是由于缺乏文娱活动,不得已才整天扯谈的……按西方的生活价值观,所有的工作都必须踏实而又热忱地干。娱乐应与工作划分开,成为摆脱工作的另一种活动。而中国人的价值观却与此相反,不分工作与娱乐,什么时候都可以扯皮、扯谈。这已成了中国基本哲学的一部分。”(《一个美国看中国》)中国人为什么不像西方人那样将工作与娱乐搞得泾渭分明,原因很多,最基本的一点在于我们历来缺乏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机制,日积月累,便会从骨子里形成对工作的不敬业,将娱乐与工作不分,也是消极怠工的一种有效手段。这也是中国人口众多,劳动生产率不高,相对说来失业人较少的一个不可忽视的传统原因。因而扯谈、勾兑、扼杀时光、打话平伙等不仅有有民俗学、社会学意义,而且可以用作为分析经济因素的潜在心理标本。

  俗话话:人一吃过饭就保守了。欢乐有了,口腹之欲享了,人就不想挪窝了。话说多了,人就疲了,于是奋斗之类的就见鬼去了。勾兑多了,或许成功了,但终于酒精中毒了。于是话语的盛宴便散了。

第九章 城市从这里突围为名不见经传的人修纪念碑比为名人修纪念碑要困难得多,

    而历史性的工程正是献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们的。

                       ——本雅明

      我今天讲的生活的意义不在别处,人求不朽,不一定要历史

    学家记下了功劳,也不一定要哲学家记下一句话说他有不朽的言

    论。…… 不朽的岁月不过就在你一念之间转过来而已,做起来也

    并不难。

                       ——许倬云

古迹流传与人文记忆 

  我们踏着先人的脚步而来,看他们的脚步或大或小,或明或暗;行进的路线或曲或直,或显或隐;运动的空间或广阔或逼仄,或通都或小邑;观察的方向或远眺或近观,或后视或前瞻。要之,他们既天然生存其间,又愤然反抗挣扎;既陶然于生活之恩赐,又惘然于路途之旷远。脚步杂沓,互相叠映,并不整齐,或者另辟它路,或者与他们先驱者的路途两相较量,取得各不相扰的发展。先人们将自己的行迹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是留传下来,还是消息于天壤间,全赖后人的田野考古之功,或者依仗我们在纸上的搜寻和梳爬之力,甚至靠着一种神秘而偶然的发现。那就全看我们的福气如何。

  对于成都的后人来说,还多少有一些这方面的福气,当然前提是我们要在一定的范围内排除“开国何茫然”的蚕丛及鱼凫,他们不像百年前的成都物事,仿佛生活中的空气都还与我们有关,那些温润的气味仿佛不经意还在唇齿间成为余绪芬芳。他们的遥远,弄得后人只有用传说来言说他们,但他们的所留传下来或隐或现的遗迹,有的还在今天有些民族的生活周围里充当着重要的精神角色,譬如大石遗迹对羌族的白石崇拜中显现出来。古蜀人对石头的崇拜,并没有因为铁器、青铜器等更先进的工具的诞生而减弱。《古文苑》载扬雄《蜀都赋》章樵注引《先蜀记》说:“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华阳国志·蜀志》里说:“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而到了开明王时代,更是形成大规模的习俗,“每王薨,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为墓志”,而且有次一个蜀王妃死后所修的陵墓,“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成都北角武担是也。……其亲埋作冢者,皆立方石以志其墓。”(《华阳国志·蜀志》)尤为可喜提,这种大石文化的遗迹在今川西北岷江上游的汶川、理县、茂县等地得到了映证,数量庞大的石棺葬就是对上述文献最好的证明。

  武担山是上古蜀地最为有名的一个遗迹,虽然现今连一 不土的遗存也没有了,但关于它的传说确是代不乏载。而其上有“镜周三丈五尺”,名为石镜。而石笋在开明王墓上长三丈,重千钧,因成都平原是少石地区,不可能有这样高大的石笋,明显是古蜀时从他处运来置于墓上,据史学家李思纯考证,石笋在元代以后便不见记载。由石笋而得名的石笋街,是现今老西门外的石笋街。而像这样的石笋,在四川各地及湖北部分地区均有所见——如陆游《入蜀记》中载白帝庙三石笋,《蜀中广记·名胜记》里说忠州“巴台下江中,有圆石光如镜,旁有五石笋簇之”,居然还有五石笋簇拥着石镜的事——可以由想见古蜀强大时所拥有的地盘之广大。只是后来由于巴等国力的强盛,使得古蜀的地盘迅速缩减,只留下一些孤零零的石笋在那里证明着兴亡。而千百年来如杜甫、杜光庭所载之的石笋及后来陆游所咏之石笋,据有人考证是并不相同的(见《成都城坊古迹考》)。但石笋系古蜀遗迹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这就说明开国何茫然之中,古蜀又有少许可以追寻的遗迹,让后人觉得他们的存在并非向壁虚造。除了石棺石椁石笋石镜之外,成都地区关涉大石遗存的还有很多地方,说明不管时间去多久,总是并不能完全消息于天壤间的,就像维苏威火山将庞贝城吞没一样,淹没了一千多年,上天还是忍不住在那些要穷尽地下宝藏的考古家面前,将那些奇迹展现出来,以不辜他们的辛勤劳作。比如天涯(牙)石、地角石,宋人朱秉器《漫记》中形容天涯石是高二丈,厚仅半尺,它把根埋在土中,你可以随便摇动它,但你如果要想将其拔出来的话,那么“根不可穷”。而谈迁《枣林杂俎》中也曾记载,人们不能坐在天涯石上,否则脚要肿得不能走动,因此到如今都没有敢踏上去过。自然像这些不可解的石头,人们在其身上附会一些神秘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有人认为这与石笋一样,都是古蜀国墓石。

  我不敢说古蜀国的人重死不重生,但对死他们的确是很重视的,不然为什么从迢遥之地不计成本地将那些庞然大石运抵成都平原。而支矶石更是与张华《博物志》中所载张骞有关,因而杜甫据《博物志》而歌咏道:“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有感》)这就说明他对这个事情的渺茫之感是看得很清楚的。而道士杜光庭惯于造神话,他在《道教灵验记》里说有人想动支矶石,便“风雷震惊”,确属装神弄怪唬人。在我看来,曾经或者是古蜀墓石,但是由于其上所凿痕,被用于支垫发炮石矶,可能支矶石的被神与此有关。而另外一些与石有关的遗迹,既可能留有古蜀墓石的遗痕,但其用途则随时有所变化,或者最终石头被变化着的崇拜内含所代替,如有些石头崇拜可能与治水有关,因为成都上古时期号称“陆海”,沼泽沮洳之地甚多,非治水专家莫办。开明据此称王,李冰据此作蜀郡太守之凭资,并由于治都江堰等水利工程而流芳百世。比如明代有三人均对五块石有着大致相同的记载,何宇度在《益部资谈》里说:“云石下有海眼”,“五丁所置,下有海眼”,陆琛《蜀都杂钞》说:“或云其下有一井,相传以为海眼”,王士性《入蜀记》载:“或云:其下海眼也,每人启之,风雨暴至。”虽然有点近似于神话,但是不能一点道理都没有,成都既可号称“陆海”,则水必多且大,因古人治水屡不获胜,难以成功,故希望一些体积庞大的石头来帮人挡住一些水的入侵,或者在那一带作为治水的标记,亦未可知。为了防治有的人破坏其镇水之用,故意说其下为“海眼”。当然这有悬揣之嫌。

  而与五块石的部分传说功能有关的,更有那李冰治水置于都江堰和成都的石人和石犀。李冰在治理成都地区的水害的时候,其技术多讲科学而承自然,但是他在思想上很巧妙地利用了蜀人对大石的崇拜,使蜀人对他的治水不至于不配合,甚至抵触反感,进而破坏。否则的话,他治水的伟大理想将不能得到完全的实施,这种将宗教与瓴领导艺术结合在一起的办法,深得蜀人的拥戴(罗开玉《中国科学神话宗教的协合——以李冰为中心》)。李冰在都江堰和成都治水事迹,有四点值得引起我们注意:其一是于都江堰渠首作三石人为水则,按常规看,作一个治水标尽即可,如不是尊重和利用蜀人对石头的崇拜心理,便于治水,那么李冰的去简就繁,就显得不可理喻。其二是在都江堰造五石犀以镇水怪,降服水患的始作诵者水怪。其三则是在都江堰渠首凤栖窝埋石马为标记,作为一年一度之“深淘滩”的标准。其四是在成都“二江”上造七桥,“上应开星”,且在今成都西胜街作石犀以镇水怪。我认为李冰是将蜀人的大石崇拜与治水之要求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他独特的治水文化。因为石从五行上讲,其质料属土,土克水,自然有镇水作用,故“三石人”为水则,以“二石马”为“深淘滩”的标准,含有阴阳五行的哲学,后来扬雄《太玄》申述这种思想,对蜀文化产生既深且巨的影响。蜀人对李冰的服膺程度,部分原因并不是因都江堰的灌溉,所带来的眼见为实的幸福生活的结果所致,而更在于他征服都江堰的过程中善于蜀人的宗教意识,而使蜀人完全折服所致。确如都江堰研究专家罗开玉所说:“李冰作石人、石犀、石马、造七星桥等,其显示功能是以神镇水,其潜在意义却是欲借神的力量统治蜀人。杜甫《石犀行》说:‘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五犀牛。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滥不近张仪楼。’蜀人乐于接受李冰作法的情绪,跃然于诗中。在一些蜀人眼中,都江堰之所以能发挥那么大、那么长久的效力,非因它有科学合理的布局和一整套系统工程,仅仅是李冰斗牛、沉犀、制服了水神的结果。”(《中国科学神话宗教的协合》)李冰治水的真正成功不能不算是科学技术和本地宗教思想的结合。

  成都虽然僻处蜀地,也缺少正统如齐鲁那样对儒家的崇奉热情,但并不表明成都文化教育事业的缺乏热情,而且有不少的人文古迹正是从实物上来补充论证了此点。两千多年以来,在成都执掌权柄的人,单从功劳之大,泽惠后世之久远,治水莫如李冰,兴学莫如文翁。成都历代虽屡经战乱,但恢复和建设起来相对较快,都江堰良好水利的灌溉,为成都人提供了物质粮食;而文翁兴学的精神为后世崇奉文化者树立了则效的榜样,此种精神付诸实践,便为成都人提供了更多的受教机会,也从中得到了无尽的精神食粮。可以说他们二位奠定了成都历来物质与精神并重的城市特色,尽管在实际生活并没能做到,但在象征意义上还是尽量有所体现。文翁是个极有眼光的太守,从先进的中原地区来,深感蜀地文化不发达,一方面采取送郡县小吏至长安留学,另一方面在本地兴修学校,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成都因此成为郡、国最早设立学校的地方。文翁建校以石为屋,故称为石室,又名玉堂。文翁故去后,石室立其像祭祀,再后来学校失火焚毁。公元194年彼时 郡太守高重朕重建石室,并筑视堂以祀周公,此为周公礼殿的起源。公孙述虽系一割据小政权,也要为自己网络和培养人才,他称帝后,文翁所创郡学遂升级而成太学。刘焉任益州牧后,旧有蜀之郡学升为州学,因而在锦江南岸另建郡学,于是形成州、郡两学并存的格局。成都人求学之风未有稍减。

  迨至元代,官方于此建石室书院,而明代的成都府学亦设于此,明代的书院、文庙、府学占地面积很大,后毁于明末清初的大战乱。1704年按察使刘德芳于文翁旧址创建锦江书院,而锦江书院1902年改为成都府师范学堂,3年后改为成都府中学堂,郭沫若、王光祈、李 人、魏时珍等曾就读于此。而周公礼殿在隋以前仍祀周公,唐代变成了孔子的天下,礼殿更名大成。孟蜀石经实藏于此,考其原因,大抵此处为孟蜀太学之所在。后屡有毁损亦屡有修建。成都人似乎觉得祀了周公、孔子、文翁也还不过瘾,宋代在古大圣慈寺北今四圣祠、庆云庵一带祀有禹庙,但到了清代官方重修(大慈寺面积缩小,禹庙址已不在其内),忘其为禹庙,而以殿前所奉之仓颉为主祀,改禹庙为惜字宫。嘉庆《四川通志·祠庙》说:“惜字宫,古禹庙也,前殿祀仓颉,中殿礼禹王。”本来前代配祀者深知形成成都民众的重要精神支柱,一为变水患为水利,服务万民的大禹(李冰亦与蚕丛祀于禹庙东西庑),一是对中国的汉字有特殊贡献的人仓颉——虽然我认为他是神话人物,但此中蕴含着对文化的特别敬重却是无疑的。这种特殊的配祀局面再次证明成都文化中对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重视,尽管在实际生活可能做得并不好,但就是这种双重配祀的形式还是对人们文物并重起到了较好的潜移默化作用。

  书院名称得于唐开元时的集贤殿书院,不过那并不是读书的学校,只是唐朝中央政府藏书修书的地方,因而算不得真正的书院。最早的书院应算南唐时建于江西南康的白鹿洞学馆。起于宋代,盛于明清,成为士子求学之所。从书院之盛、成就之大、学生之众、传播之广,在这方面成都并不能与湖南、江西及其它江南地区相颉颃。宋代较有名的也就只有魏了翁在蒲江创建的翁山书院,其旧址现为蒲江中学。关于成都市的宋代书院算是乏善可陈,元代建有石室、草堂、墨池等书院。明代建有子云书院(今展览馆)和大益书院(遗址在今书院街)。到了清代成都市有名的书院有锦江、潜溪、芙蓉、尊经等书院,尤以尊经书院培养出的人才对四川近现代文化的影响既深且巨。1874年四川学政张之洞与总督吴棠奏准以石犀寺(今西胜街一带)明代书院旧址建尊经书院。明末清初的战乱对四川的文化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以至于清代乾嘉学风极盛时,蜀中士子犹专务括帖。有鉴于此,张之洞仿诂经精舍及学海堂的惯例,以经史词赋教诸生。并且他还撰《书目答问》引导诸生博览群书,而不是只会做括帖的考试机器或者章句陋儒。不特如此,他捐置数千卷书籍庋藏于尊经阁,便于诸生研读,同时又设尊经局,刊行小学、经、史、诸书,于是蜀中学风大变。至于丁宝桢督川后,聘来经学大师王运,以经学、词章教诸生,于是尊经书院盛极一时。尊经书院培养出的学生著名有廖平、宋育仁、杨锐、吴之英、张森楷等。奠定了近现代四川文化的根脉。

  司马相如的琴台、扬雄之洗墨池,杜甫的草堂,陆游的踪迹,薛涛的书笺、青羊宫等本来都值得一说的,但这些均参杂于前述诸章之中,而且黄口小儿均耳熟能详,似无重复之必要。至于刘备、前后蜀等割据政权的遗迹,除了研究家们要去掘“尸”和少数怀古者要去凭吊外,实在没必要向民众称述它的必要。所谓的“一不黄土尚巍然”,只不过对皇帝权力的变向热爱,我在其中看不出现代人需要的东西,故略而不具。

街道上曾经住着的人民 

据研究者称,成都街道可考的历史有三百余年,其主要依据是《天启图》、《雍正、《乾隆图》以及民国四年、二十年、二十七年、十八年的成都等道四图,互相参证而成(见《成都城坊古迹考》)。那么越到近代,成都的街道越是成形,而且有案可查,时间越久远,便越无查考之据。因而在此我肯请读者原谅我,在一定意义上越过了本书写作上的时间下限,亦即1911年之后的成都这个“死期”,因为那是另一些作者的地盘。不过,文化不大像政治那样出现刀劈斧削的改朝换代,它的延续性使得所有关于时间上的分期变得只是一种理论的可能,而不是实际状况的反映。成都系一城二县(成都县和华阳县)的格局,据清末《四川官报》宣统二年(1910年)统计,成都共有街道438条,小巷113条,而成都的主要街道有117条,因华阳街道大抵比成都多一倍,由此可以推算出华阳幅员大抵是成都的一倍。成都的街道并不是四方平整的,街道的方向大抵多为东西向与南北向,但其间也曲里拐弯,错综复杂。而街道上曾经住着的人民,也像错综复杂的街道一样,显得职业成分复杂,难以断定哪条街上住着的人,究竟以什么为生,以什么为业,过着什么样的闲暇生活,有什么样的风俗及相应的价值标准。但是我们可以从专业性市场的形成,看一些专业性街道的形成——《成都通览》里载“卖物街道一览”有147种分属近300条街道,“商铺街道类览”里有玉器帮、栏干帮、绸缎帮、银号帮、药材帮、油米帮、茶叶帮炭帮、干菜帮、木柴帮等51种行帮——对成都的影响,并且从零星的有特点的居住者那里,探出居住者给成都留下些什么日常生活的点滴遗痕和文化脉络。

  从经营者的多寡来看,可以说绸缎帮、药材帮、油米帮、钱帮(包括银号帮)、寿木帮、钱纸帮、栏干帮等位列前矛。正好可以这些经营店铺可以大致看出,成都在民末清初的商业情形及其一些相应的特点。成都是四川地区绸缎主产地,也是四川地区绸缓买卖的大市场,成都地区相对的富裕使成都成为绸缎消费在西南地区的主要城市之一。同时,因为从1741年从山东传入山蚕饲养,四川(原只产春蚕、秋蚕、四季蚕)有不少地区产柞蚕丝,其产柞丝绸适宜做夏服,产量一定不少,另外绸缎的成本随着机器生产规模的扩大而有所降低,加之成都习尚享乐,故尔形成绸缎买卖商号众多的局面。而药材帮之所以商号众多,众所周知,成都附近的多山地区如阿坝等地区是产药的主要产区,而成都是这些药材外运的主要通道。再者,成都人口众多(寿木帮、钱纸帮、栏干帮较多的原因也大抵如此),气候潮湿,民众耽于享受,因此自唐代以来的药市极为繁荣。钱帮(包括银号帮)的繁荣表明成都的金融业务和商业交易的崛起,流动资金的储备要求甚为丰富,因此做钱帮和银号帮就相应地多了起来。上述帮号经营的多寡及红火与否的程度,加上51个帮号大部分与成都人的日常消费有关,表明成都确是一个典型的消费城市。如此一来,奠定了成都的商业特点及相应的生活方式、消费文化。

  与成都药材帮生意红火的局面相应的是,成都街道上有名的药铺及出诊医生是不少的。譬如上西顺城街在光绪初年名为半济堂街,街名因有名的半济堂药铺而得名。半济堂是成都市最为悠久的中药铺,由李姓独家经营,逢阴历初一、十五半价售药,所以名为半济堂。由于生意红火,还在东门城门口设有分号。名中医蒲辅周曾经在鼓楼北一街居住;中医骨伤科名医罗裕生诊所在西御街,而且子承父业;有名的骨科医生杜自明曾在柿子巷开设诊所;棉花街北西段曾系清武英殿大学士卓秉恬的故宅,他的后裔卓雨农精通医术,以此住家亦为诊所;支矶石街东段有汲古医学社,系名中医张先识所创办,本街再往东,有名医罗品三夫妇开设的诊所;清末名疮科医师黄雅亭于南府街街南自己的住宅里应诊,其子孙世代皆疮医。名医曾彦适曾住宅在文庙前街里仁巷。中北打金街有一支街名为良医巷,也许并无什么良医在此,只是“晾衣巷”的讹音而已,但由此不难揣度人们对良医的期盼与尊敬。尽管相对成都众多的人口来说,他们只是极少部分,但他们对旧时成都人的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的。没有他们,成都人的生活简直不可想象。

  成都为西南人文荟萃之地,比如我曾收到1941年在川大教书并且在川大附中兼课的罗念生、潘重规所出的高中英文及国文补考试题的抄件和原件,那时西迁的大学甚多,各地来的著名学者云集抗战后方。而当时四川大学中文系很强的师资力量里并不以外地来的学者为主,而是本地的教授,他们大多在校外有自己的私宅及住所,单凭这一点,也可反映出当时老师所受重视的程度,有私宅者还算有一份不错的恒产,就是没有私宅只有住所者,其宽敞舒适程度,也是现今的许多教师不敢奢望的。譬如斌升街街北有四川大学、华西大学中文系教授庞石帚住宅;四川大学教授、文字学家赵少咸曾在将军街居住;焦家巷西头路北有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怡荪、李培甫私宅。任四川大学各级领导职务的官员和学者的住处随举次:合主持合并师大、成大、公立四川大学的三者为四川大学的张铮曾住在栅子街;成都师大校长、川大中文系教授龚道耕在小福建营巷内建有龚家花园即他的私宅。小福建营的文气好像挺重的,国立四川大学首任校长王宏实的住宅,而且史学家李思纯,后来成为四川文史馆馆员的彭芸生,他们都曾住此,而且彭氏还在此创办了敬业学院;槐树街西头路北有前成都大学教务长、四川大学法学院院长吴君毅住宅;川大校长黄季陆曾于双齐路亦即红瓦寺建有校长住宅;1935年川大校长任鸿隽曾在太平南街主持建立川大校舍,终成今日川大校舍的基本格局;四川大学理学院院长郑愈在中学路东头购地建私宅及花圃;奎星楼街东头路南有四川大学教授、李人先人的留法同学魏时珍私宅;西大街北共和理,曾有生物学家周太玄的私宅。这相当于抄录了一份关于四川大学的领导和学者的住所的小小档案。每当你走过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那条街时,或许不小心会碰到偶尔去寻旧的那些名学者的后代,他们的相貌神情颇有几分克隆性的相似——如学者赵振铎之走过将军街其父的旧居,我们或许能从中看到赵少咸先生的神情在其身上的投影。

  远的我们可以说,青莲巷之所以名为青莲巷,那是因为传说李白曾在那里勾留过,是否真的如此,那就不必太较真了。状元街自然是为明代状元杨升庵故居,可惜此街文脉不盛,后此街多聚木器业业主。杨公和吴玉章曾居住在娘娘庙街,按我所接受的教导,他们不是在进行革命实践就是在认真读马列,或者靠近党。我们这些革命后代不必费心去猜当时他们二位在娘娘庙街做什么,因为他们的活动总是有规律,就是这些事。少年中国学会的成都人李璜住在支矶石街,而他的留法同学李人在指挥街开小雅餐馆,狗急跳墙的绑匪以为名气甚大的“小雅”赚钱不少,便去绑李的儿子的票。其实那小餐馆的东西固然好吃,但更多的是因李是著名作家、教授的文名,招致了那么多食客,而不其获利多么丰厚,“刘项原来不读书”,信然。后来李人举债将儿子从绑匪那里赎回,“小雅”从此歇业,只好重新回到《诗经》里面老老实实地再当自己的“诗篇”了事。本世纪二十三年代,成都的“五老七贤”在一些公益的事业还是有些用的,加之有些文名,似乎还成了成都的文化“遗脉”。这些耆宿中,曾鉴曾住在锦江街,清末四川提学使桐城方旭则住在东新街,我曾收得他的《鹤斋诗存》线装两册,另一位名宿刘(咸荥)豫波则住在纯化街,此前曾有“双流刘”刘沅曾在此住过,刘鉴泉曾在此设尚友书塾。青石桥南街西头有高记味根酱园,园主好结交名士,抗战时期清末探花商衍鎏曾寓居园后高宅,园主亦有孟尝君、赵平原、魏春申之遗风也。而横陕西街在本世纪的文化史上也值得特殊地记载一笔,那就是1924年在此设重修四川通志局,总裁为宋育仁,修成志稿323册。城守街民初在城守署设省立中城小学,后改为四川省图书馆,史学家蒙文通曾任图书馆馆长,其高足李源澄任编目部主任,蒙文通曾组织发起“成都中国史学”,并且于此开成立大会,还创办《图书集刊》。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个对四川图书馆古籍善本部的收藏规模有特殊贡献的,便是其藏书楼贲园在和平街的大藏书家严谷孙。其裒藏之丰,四川近现代藏书家中无出其右,后贲园作为四川省图书馆的中文藏书部,并且成为成都市市级文护保护单位。据1949年后,政府接受其藏书时清点,共有线装藏书30多万卷,自刻木版3万多片。蒙文通、杨啸谷、严谷孙三人共同圈定,贲园藏书楼所藏善本书达5万卷之多,堪称美富敌国。

  许多条街道的美食,本来是可以谈谈的,但这样谈下来,又不免回到了吃的老路上。现在我们来谈大家很少谈的,或者谈得不多的,旧时成都与妓女有关的几条街,让人们知道街道上曾经做着这样的人民,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员。虽然妓女说不上是经济上的下层人民,因为还有比她们更贫穷的民众,但在中国她们却永远沉没在道德形象底层下的人。多年以前,我似乎在《笑林广记》中看到一则关于妓女与读书人的笑话,仿佛三位读书人在嫖妓时,卖弄自己学识,有的说他懂《诗经》,有的说他《易经》,有的说他懂《书经》,到后来问那妓女懂什么,那妓女说我只懂“月经”,你们懂得再多还不是黉门(黉门指古代的学校,黉门在此处音义皆同“红”)出来的。至今回忆起来仍觉痛快淋漓,我赞赏那位妓女到如今。因此我在谈了文化名人们所住的街道后,要谈一谈妓女这样的人民,才对得住多年以前我读到的那位幽默讥刺的妓女,尽管这妓女也有可能是冯梦龙这样聪明的读书人创作的。洛阳路北接文殊院街西口,南至文庙街(文庙接妓女所在地,也比较符合《笑林广记》那则故事的“精神”)西口,早年为武担山正街,稍后改北段为武备前街,后改为洛阳路。在清朝光绪年间,武担山附近及武备街妓女甚多,一两百家穷困的低级妓女麇集在一起。但比其情况更糟的便是沿东旧城墙基址出东门有一段名为“柿子园”,此处盖起了很多家棚户,妓女接待的对象大多为每天从这里经过的,负责挑运全市粪便的力夫,当他们用32文将“交易”做完后,便担起粪便急速出城。顺便说句题外话,我本是很想研究成都人在农业社会的情形下,所居城市中下水管道欠发达,怎样解决粪便的外运问题的,无奈查访许多资料(无论是方志谱谍、野史笔记等),只得大慈寺当时僧众达近万人时,他们的粪便是经过粪草湖街外运出去的,资料也就仅此而已。我正是想从这些地方来窥看古代成都人的生活质量,我们的历史不供给后来人这些资料,他们认为琐细无足道,其实正是这些构成民众生存的现实图景之一。

  另有西接义学巷东口,东接磨坊北口的红布正街,这长街在明代是还在城外,是娼妓聚集处。街名为“红布”,相传是娼家悬红布为帘,外出以红布条拭于一绺头发之内,因此名为红布街(事见陈祥裔《蜀都碎事》)。周善培应该算是对近代成都的发展有点影响的人物。彼时满人锡良任四川总督,派他任警察局总办、巡警道和劝业道等职。说起他时,人们就不会不想到他在成都推行娼、厂、唱、场。他在任劝业道时,为使工商繁荣,于东门大田坎开办纺纱厂,于城内开设劝业场(后改商业场),在老郎庙兴办居场(即现锦江剧场前身)。本来成都的妓女除了洛阳路一带和柿子园外,散处在天涯石、藩库街、五世同堂、毛帖式、沙河堡、大田坎、花牌坊、驷马桥等地,总共有一两万人之多。周善培将这些分散的娼妓集中在天涯石街居住,并造一楼,派警察看守,后在每家娼妓门口订一“监视户”的牌子(但这使“私窝子”痛苦不堪,受保甲良民的监视,有辱人格之嫌,不过周亦因此被善谑的成都人在其馆上钉了一个“总监视户”的牌子),以便管理。并晓谕愿做娼者集中在此,不愿做娼者便可大田坎纱厂做工(乔绍馨《周孝怀自述往事记》)。前几项的措施均未有人说三道四,唯独对妓女采取集中管制的办法,颇受人非议。其实这是仿照日本人开设红灯区的办法,便于管理便于收税便于少年不得其入,应算是崭新举措,也有一定的效力。娼妓都集中在天涯石街,福字街,毛家拐(南段旧名福寿街)这带,毛家拐后改名为“新花街”,“新花街”不雅,又更名兴化街。到了本世纪三十年代以后,成都的妓女又分散各地,据《新新新闻》记者文枢的调查,彼时的娼妓大约有三万名之多。随抗战兴起,扬州妓女进入成都,兴花街附近的书院南街、如是庵、福兴街、惜字宫、燕鲁公所等地均是妓女成堆的地方。

  一般说来,专业市场是在综合市场的某一行内发展起来,独立而成某一专业性市场的。而专业性市场要取得相应的规模效应,在街坊街道布局合理的情况下,必然会形成专业性的一条街。“油盐柴米酱醋茶”对讲究的成都人来说,是件件少不得,处于第三位的柴是成都人的很贵的东西,人们烧饭时将柴劈得精细、匀称、短小,便于节约柴火,用“米珠薪桂”来形容是不过分的。因为过去成都人烧的柴我半是眉山、彭山、乐山、洪雅、丹棱、青神、张家坎等地所供给,都在成都100余里之外,由水运抵成都,在水津街形成木柴买卖市场一条街。据《成都通览》(以下所举专业街上的商号均出于是书,不再另行注明)载,在水津(井)街、上河坝府南河一带的柴帮有贾源兴、许源兴、黄春和长、窦德泰亨、汪长春隆、周德盛、龚和兴长等几十家之多,而且炭帮也有不少家设在水津街(棺材铺一条街也大多集中于此)附近的街道上,如胡西文公、史万胜新、谢福泰隆、陈福星长、朱永发亨、史万盛长、郑荣森长、许洪泰源等才在水津街,可见彼时成都七十万人口所需的木柴、炭量还是很大的,极具市场购买力。而钱庄银号的开设则多以北新街周围为主,1908年7月《四川官报》曾在刊登《组织银行》下的标题写道:“大清银行暂设于北头第一宅”。这自然是官方银行,民间的钱庄银号,也大多围绕此街附近展开。银号有郑兴盛长(南新街)、焦恒丰裕(南暑袜街)、孟同泰蔚(学道街)、乔宝丰厚(学道街)、翁永聚公(北新街)、万镒源(南新街)等几十家;从本世纪以来,春熙路素来是商贸较为繁荣的地段,当进既是钏表业、影剧院、百货业、绸缎绸铺的集中地,更值得一记的是民国时期的报纸如中央日报、新新新闻等报纸,以及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等的馆址均在春熙路附近。其它系专业一条街尚有福兴街帽铺一条街、书院西街家具一条街、东御街铜器一条街等,不能尽述。

谱谍方志里的秘密 

明末清初的大战乱,四川大部分地区十室九空,十不存一,土地荒芜,民生凋敝,因而大量的移民奉旨或者逃荒,或者自愿(经商、游宦、习医等)入川,改变了整个四川的人口经济、风俗民情诸方面,其影响胜过历史上多次的移民四川的大活动,奠定了现代四川包括成都诸生活的由来与根基。正是由于大规模举家甚至举族迁移入川,恋家恋根之心甚重,因此对族谱的修缮,方志的撰写甚于它朝。不特如此,四川古来都有重视修志的传统,从目前已知最早的地方志之一,东汉的《巴郡图经》到中国现存的最早讲究体例一部方志、常璩的《华阳国志》,无不对此后中国地方志的修撰产生了既深且巨的影响,而常璩的《华阳国志》还被梁启超称为“方志之祖”。就刘纬毅所著的《中国地方志》中载,我国现存历代地方志共有8273种,倘按方志所属省区来划分,位居前五位之榜首的四川672种(其它分别是浙江592种、河北567种、山东541种、江苏540种)。四川修方志之风很盛,或许与四川人恋乡又远离中央政权不无关系。如果方志是官方为了保存当地的民俗风情和政治经济、社会结构,那么民间为了保存自己的声音,达到睦宗族、正人伦、端风化、敦孝悌,亦即巩固家放大的凝聚力、维护家族的秩序、扩大家族的活动与影响,维护亚宗法社会的生活原则,让子孙铭记家族的创业和迁移活动,以及祖先们为后代所创下的基业,因而谱谍的修撰就显得非常之必要。

  经过清初至中叶的“湖广填四川”后,移民对自己的来历及祖先的业绩更是特别在意,有的在蜀安定后,随即回乡取来或者老族的人送来老谱,以便在迁四川后续修新谱。在学者黄尚军所过目而作简略登录的100部家谱中,最早者系喜庆13年(1808年),最晚是民国36年(1947年),其间包括有数部无法确定年代的族谱。而这一百部中关于成都府的更多,但关涉至今日仍属成都管辖的则只有23部。而这23部中因古简州包括今龙泉驿,而龙泉驿已属今成都市,故包括那时所描述的简州龙泉驿家族之族谱;再者23部明载因清初“湖广填四川”而迁入成都者为13部,占23部的56%,可见湖广填四川对成都人口影响之一斑。兹随举几例,以窥一斑。1835年(道光15年)简阳所修的《王氏族谱》中表明其1680年从长沙府迁入成都府简州龙泉驿;1875年大邑《邱氏宗谱》记载顺治年间由福建迁蜀;1888年新都《魏氏族谱》中载其始祖从康熙年间从福建被派入川者近百支,散处成都、绵阳、乐山,以新都为最;1924年华阳《廖家族谱》说1726年从广东兴宁县至湖广,其子在1724年先期入川(资料均见《四川方言与民俗》)。福建、江西、广东在清初战乱后填四川的人是不少的,但正如光绪年间《德阳县志续志》中的《陕西会馆田记》一文说:“……时朝廷功令他省民人入蜀报垦……当此之日,楚来最多,亦最选,秦次之,江右为后,粤、闽出于乱定数十所之外。故人邑人率皆五方杂处”。《成都通览》是这一论点另一个佐证,从当时填四川者,湖广籍占25%,云贵籍占15%,江西籍占15%,陕西籍占10%,安徽占5%,山东占5%,广东占5%,广西占5%,而福建、山西、甘肃合占5%。这说明湖北、云贵、江西和陕西人占了湖广填四川的人口的大多数。

  奉旨入蜀的人就不去说他了,因为他们入川缺乏很多内在动力和本能的利益驱使,这种入川方式最难判断入川者的个人素质。而那种被逼上绝路逃荒或者由于家乡发展已至极限,具有冒险精神的人,才是我们应该分析的对象。可以说,入蜀的第一代全是靠圈地和自耕农以及佃租的方式起家的。他们多是勇猛有余,而在读书方面出息不大的人,也就意味着是封建社会科举考试下的边缘人。一直到了他们第二代或者第三代,甚至更靠后,才改变了他们辛勤劳动而食不果腹的尴尬境地,他们积聚了钱财,需要改变自己或许有点钱,但却非常寒微地位,于是读书中举就成了在平凡而稳定的社会之必选项目,也表明了“湖广填四川”给四川包括成都带来了怎样的荣誉。我们先谈那些著名人物如元帅陈毅、朱德等人的家世(这些族谱方志里的资料均采自孙晓芬编著《清代前期的移民填四川》,它处不再另行出注)。陈毅的先祖陈尧钦三兄弟在康熙末年从湖南宝庆府新宁县,随“湖广填四川”的人口移动而长途跋涉入蜀,最终老大陈尧钦决定落户乐至,而另两位兄弟则另走它处,与其告别。到陈毅时已至第九辈。朱德先祖随“湖广填四川”的大潮,从广东韶光迁移到四川广安、营山一带做生意,直到入蜀第三代朱文先才带着四个儿子到仪陇县马鞍场大湾定居。到朱德时已至第八代。这就说明移民非数代之艰辛劳作不能结果。

  一些四川的现代作家如李 人、阳翰笙、郭沫若、艾芜、马识途等,其祖上都过“湖广填四川”的艰辛历程。李人的八世祖李述明清初从湖北黄陂县入蜀,李述明的入蜀比较特殊,他是沿途做小生意比如卖布并且行医,到达四川华阳县定居的。而李 人的三曾祖父李正康也是教私塾兼行医,出售湖北祖传“朱砂保赤丸”,而李人的父亲李传芳及其妻子均会制作此丸。其实李氏之入川,不只是带来了“朱砂保赤丸”,而且将祖传的家乡菜也实践到他所开的餐馆“小雅”当中——如凉拌芥茉宽粉皮之类。更重要的是李氏第八代之子对成都的贡献,不只是他的小说堪称近代小说的《华阳国志》,而且他对成都的研究在四川作家中无出其右者,这只从他的遗文《成都历史沿革》和《话说成都城墙》里就能不费力地感觉得出(《成都文物》1991年2期)。而艾芜的远祖则是失掉了土地,只好携妻带子,远走他乡,于是在康熙中叶迁蜀,在成都府的新繁与彭县交界的平原上,靠着水沟插占务农。其始祖是带着“烈希承宗祖,美务正乾坤”的韵文字辈入川的,到了艾芜父亲一代正好用到“坤”字辈,于是派人去湖北麻城寻访祖先同姓,又带回用在字辈的头两句韵文“道继宽仁著,功昭勇智闻”,按照粗略的估计,艾芜始祖入川已达十世左右。而作家阳翰笙的祖先和马识途与所有入川之作家的祖先均不同,他的祖先是被官方胁迫而非自愿入川的,他并不想迁蜀,迁蜀后定居于高县罗场。作家、学者郭沫若祖上乾隆年间从福建长汀州宁化县迁蜀,其“有”字辈的始祖背着两个麻袋移民到嘉州务农,到三代仍做长工,第四代突然大昌,而到郭沫若属第六代。作家马识途的先祖是在乾隆年间从湖北麻城奉旨迁蜀垦荒,到忠县境内离石宝寨十多里的弯丘和沙地坝落业,后干脆名为马家山和马家湾。我国著名地矿专家、作家韩素音之父周炜是清代大移民时从广东迁蜀的,“由广东行商来蜀,经营花板及丝绸,为高人赀富人”(陶尧生《爱国至忱,以死勤事——记韩素音之父周映彤先生》),后定居郫县。而我国著名中医专家唐宗海,其先祖从湖南武岗入蜀广汉,最后迁至彭县三邑乡。观察上面诸多个案,可得出移民之艰辛不易,要想培养出本家族的杰出人才,非得六至十代不可,尤以八代为最普遍。按每代二十年算,移民之家要培养自己的杰出之才,需要160年左右不可,至此移民已完全蜀化矣。而且从另一方来说,也表明移民的人口素质及其结构的提高,为优化四川人的人口质量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不只是如此,川剧发展至今日的局面,也是移民文化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结果。明代四川土戏与昆剧入川形成的昆川混杂,秦腔入川及弹戏的形成,徽调入川及川胡琴的诞生,都给川剧形成空、高、胡、弹、灯的基本格局奠定了基础,加上像魏长生这样的川剧创造者及其他表演艺术家的努力,以及像文人如赵熙创作《情探》等,均对川剧的发展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陕西在清初填四川的大潮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其原因不问自明,陕西与四川自古相通,是为近邻,常有商业交易及民间往还。陕人在清初入川占地,其具体做法是“秦人随大军开辟,砍树臼其皮为界,施棚帐于内髅瓦砾之间”,自此之后,“远近趋利者踵相接”(同治《重修成都县志》)陕西人在成都的经商行道以典当、盐茶、棉织业等著称。比如清代33家当铺(《成都通览》载28家),多为陕商经营。陕西严氏家族便是以运销川盐而获得大利,故而严雁峰(他是尊经书院的学生,王壬秋的高足,与宋育仁、廖季平、张森楷等著名学者系同学)、严谷孙才有贲园藏书之富,同时才有大量资金投入所辑的《渭南严氏孝义家塾丛书》的精校、刊刻、印行,其所辑的“丛书”涉及经传、训诂、音韵学、中医药学等重要的文献。我自己就曾收得其中严氏刊刻的关于音韵学方面的书数种,流沙河先生还曾借去作过一个关于音韵方面的口诀表。严氏刊刻“丛书”的版片大约3万多片,可惜文革时保存不善,军宣队进驻文殊院时,军代表将存于该地的一些版片,拿来当作煮饭的柴火烧。曾蒙书籍装设计家盛寄萍先生遗赠,我得到一块严氏刊刻《曾子》一书的版片,闲时用手指轻扣这梨木版片,不胜陶醉之感。

  更为切要的是外地人之入川所带来的农作物种植上的革命,对改变四川农作物及经济作物的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在这方面闽粤入川移民功劳甚剧。如红薯在1733年间经闽、粤入川的移民带入四川,比如乾隆《双流县志》上载有当年成都、双流开始种植红薯的情况,“民间有空地者种之,或售或食,是亦治生之道”。只经过了二三十年,1760全川种植红薯就颇成规模,尤其是川北等地如西充被称为苕国。如此一来,加上原先的水稻种植,使得四川人的粮食逐渐富裕起来,且廉价的红苕还可用来喂猪,对改善民众的膳食及营养结构均不无好处。但顺带说一句,玉米、红薯之引入中国福建、浙江一带,确实极大地利用旱地,较以前保证了农民食物问题,但这是一柄双刃剑,旱地开发过多,毁林开荒的事情就不断发生,以至于森林面积逐渐减少,清代以后,全国森林遭破坏越来越加剧,除人口剧增(道咸以后尚有减少)外,最重要的玉米、红薯广泛裁种对土地的需求量加大,从而造成这种无可避免的后果。成都在中后叶,尤其是光绪元年(1875年)至光绪三十年(1905年)三十年间,四川所有日常物品(包括建筑材料其增长均在3%以下,为现代经济学家所认可的合理的物价上涨指率。而四川的燃料价格却在三十年间平均上涨约118%,平均每年上涨3·93%,超过了物价上涨的合理指率(吕实强《近代四川农民的生活》)。这说明代移民造成的毁林开荒——与红薯的大面积种植不无关系——加之伐薪烧炭的事情日趋严重,才造成炭价上涨。前经营炭帮和木柴帮的商号和人数那么多,其原因盖源于需求大、利润厚的缘故。同时大量伐木,造成水木流失,泥沙增多,河床加高,而水量减少,这是清末包括府南河在内的岷江等内河航运能力下降的真正原因。红薯等旱地作物的大量种植看似与炭价上扬、内河航运能力低下、水土流失严重、水灾频繁没有联系,真实这里面有非常深刻的内在关联。

  其次尚有甘蔗、山蚕的引入,对成都乃至四川有很深的影响。蔗种在1671年在富顺种植成功,到了清末,富顺产甘蔗15万吨,产蔗糖1万余吨,糖坊500余家(详见《富顺县志》)。内江大约也是1671年,福建商人曾达做生意来到内江,见九月菊花开放,知此地气候与福建有相近之处,遂借返乡迎亲之际,带来蔗种、制糖工具并带来了制糖工人。这种经济作物的种植对整个川西平原及浅丘地带的农业生产和商业带业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因为四川原来只有春蚕、秋蚕和四季蚕,并无山蚕。而山蚕是1741年大邑县知县、山东人王酉将山蚕从山东引入四川,从山东省取蚕数万,散发给民间,教他们饲养。山蚕喜吃柞树叶(又名栎树,俗名青杠树),而四川许多地区都有栎树,而山蚕所产丝谓之为柞蚕丝,其所织成的柞丝绸,是柞蚕丝织成的平纹织品,有光泽,适宜做夏季衣服。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在清末经营丝绸生意的丝绸帮商号及人数之众堪与日日不离的油米帮的商号及人数相埒的原因,同时也为更多的普通人家消费得起丝绸服装打下了基础。福建、广东入川的移民身上均有经商传统或具备商业眼光,而且有敢于为先的风气,如他乡之人不喜种苎麻时,“粤东籍家多种之”(《温江县志》),给扩大苎麻种植,增加经济收入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另外,四川虽有烟草种植,但产量不高,面积不大,烟与烟叶的加工比较粗放。雍正年间福建龙岩移民至金堂的傅氏因此广种烟草,于是傅氏的烟草在成都很卖得起价,获利高,又能运销四方,于是民众便广泛种植,这样就为成都地区的民众增添了一项经济收入。为成都经济的尽快恢复打下了良好的基底。

  大量的移民入川,于是他们在四川各地建立了大量的会馆,移民几年或十几年后便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布各地。京师各省会馆的作用大抵如次:为官绅乔寓之馆,科举士子居住的管所,专门为赴科士子住读之所。而地方会馆自是不同于京师针各省会馆,但一般会馆不外是协助同乡应试举子,推进同乡工商业务,便于同乡间聚会联宜等等。而川省林立的会馆因其系移民所建而有所不同,台湾史学家吕实强认为四川的会馆有三点值得注意:其一是参加会馆者不仅是工商官宦,即便是农民亦是会馆的基本会众;其次是会馆设立相当普遍,不仅通都大邑,就是村镇乡场也往往设有;最后,川省会馆除了一般会馆的功能外,尚涉及若干属于地方行政方面的事务,诸如仲裁是非,调解财产纠纷等(《近代四川的移民及其所发生的影响》)。这就使得四川的会馆取得了亚宗法社会(既与官方有利益联系又有自己利益地盘,会众只要通过大社会里的小社会就可解决问题)对于会馆会众的利益保护和约束力。四川在清代中后叶袍哥众多、公口林立,对四川的近现代社会结构及社会变动,保路运动的爆发以及民国的军阀割据鸦片泛滥川省等,都产生了既深且巨的影响。譬如会馆会众的广泛性和会馆建立的普遍性,使得各个利益集团的联络在农业社会的情况下相对快捷,便于统一行动,在短时间内聚集起来,以应付各种不测之激变,这对后来袍哥发水电报以起事都有不可小看的启示。

  移民所形成的宗族的族约族规,对维护一个宗族正常的社会秩序有不可小视的作用,但我个人认为宗族对社会产生较大且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便是族产中的族田亦即义田。因为古代社会重家重族,而且一个人中举进士,不只是个人的荣耀,也是整个家族的光荣。再且这一个社会在不能,更准确是说不想(当然统治者是不想,他们想的上如何愚民)实行义务教育亦即免费教育,同时又使同族大多数人不致失学的一个有效办法。譬如成都龙谭乡范氏宗祠,从1787年至1950年的160多年的时间里,范氏家族有祠产3000亩(资料来源孙晓芬《清代前的移民填四川》)。而范氏族产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如族产属范氏家族所有,并推举德高望重的人掌管祠堂,子孙出世后只须向祖宗送红鸡公和喜封,祠堂命名上册后便可成为其中一员,享受祠中一切权利。当然也有对违规的惩处条款。其是范氏家族有健全的组织机构,设德高望重的族长一人,正副总理各一个,掌管祀田(指祭祀专项开支费)和义田(作为办学及奖学金、救济金之专项开支)的收支,任期三年,可连选连任。更为重要的推帐务主管一人,为本祠贫困子孙、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者进行救济,每年终施放一次救济粮、款,同时设学务主管一人,为范氏小学子弟专管伙食、学杂,此费由祠堂供给。考上初中发给奖学金24银元,高中36元,大学100元,上京师和日本留学,每年发给140元。考上留欧美发给280元。每个学生毕业考取优等者,在祠堂贴挂金字红榜鼓励。宗族祠堂在没有义务教育以前,在一定意义上实行义务的是义务教育(小学免费),倒是现在义务教育实施不了,因为现代社会将祠堂的功能代替,但就是没有做好真正的义务教育。正是祠堂族产族田亦即义田对教育的投入,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整个中国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也是废除科举制度建立新的学校,立马就能够在各地得以实现的真正原因。因此实行新的学校制度后,就能立马改为华阳范氏小学。近代成都的变化和前进与这些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发表于 2005-11-16 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先顶一下,再慢慢拜读,呵呵

发表于 2012-3-23 11:27 | 显示全部楼层
找了半天才找到这篇文章,太感动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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