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人活得不明不白 死得不明不白——对话D3115次第16车厢幸存者

刀客与剑客

不要让人活得不明不白 死得不明不白

——对话D3115次第16车厢幸存者

撰稿：陈芳

如果及时抢救，死亡的人数肯定不是这么多

7月23日晚上20点31分，北京到福州的D301与杭州到福州的D3115发生追尾。7月28日，事故发生的第六天，官方公布39名遇难者名单。伤痛犹在，真相未明。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事故发生前，事故发生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究竟是怎样的？凤凰网独家对话D3115第16车幸存者（出于保护当事人的目的，不公布其姓名），试图一一还原这些细节！

这是一位在温州工作的80后男子，到杭州去忙生意上的事情。7月23日下午，买了一张D3115次列车第16车厢靠中间位置的火车票，准备回瑞安。排队检票等候上车，后来回忆，他记起来自己还看到了小伊伊和她的父母。

大约下午四点半，列车驶出杭州，第16车厢差不多满员，不少是大人带着孩子，车里吵吵闹闹，还有旁边的男子在打呼噜。经停台州，不少乘客上上下下。到永嘉站正常停车，不久看到对面也停下一列车，因为是有卧铺的动车，他特意留意了一下，正是D301。

驶离永嘉站，开始提速，中间停车，然后减慢速度，缓缓前行。突然，嘣嘣嘣嘣嘣，车厢里一片漆黑，巨大的撞击波不停地袭来，“不停地有东西往你这里挤，感觉很挤，个人根本无法抗拒的那种压力，感觉我们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空间里不停地被人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救出前面的三个孩子，一个压在钢板下的小伙子，背起过道里的一个小伙子；这期间他也听到了那个打呼噜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弱，一个孩子未找到，感受不到一个母亲的体温，还看到了过道里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一个人……

背着伤者，从16车厢一直走到第3车厢，他说没有看到一个乘务员组织，也没有听到通知，唯一的一个工作人员还在打电话要跟领导汇报，他一把扯下他的领带给伤者包扎伤口。前面车厢的人都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如果及时抢救，死亡的人数肯定不是这么多，因为很多人都是被卡住，流血过多造成的。”

等到把他们送到医院，出来的时候，他第一感觉就是赶快看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或家人，“那样心里就稍微踏实一点，那个时候感觉不知道自己是死的还是活着的，就是很茫然。”

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公布真相，“既然出事故了就不要回避，不要让我们活得不明不白，死的人死得不明不白的”。

part02D3115次16车的人第一时间全部靠自救

自由谈访谈：您此时人在哪里？

幸存者：我在公司（温州）。

自由谈访谈：现在已经开始正常上班了吗？

幸存者：我昨天就上班了。

自由谈访谈：那您身体情况怎么样？受伤严重吗？

幸存者：撞击过来以后我双腿有被撞击到，前几天还挺痛，这几天慢慢好了。

自由谈访谈：去医院检查有没有大碍？

幸存者：没去检查。送车上的伤者去医院时，叫护士看了一下，只是有点皮外伤，趴到下面时被玻璃渣子扎到了，骨头有轻微的撞击伤，问题不大。

自由谈访谈：事故发生后您是自己逃出来的吗？有没有人救你们？

幸存者：对，刚开始有人用安全锤敲玻璃，很久都敲不开。后来发现右边被撞击以后玻璃跟车盖边有个很大的裂缝，从那里爬出来。因为车当时在高架桥上，刚好有一个排水沟，顺着排水沟走下来。

当时人都在抢救掉下去的人，还没有上来救我们车厢的人。我救了五个人，从16节车厢把那些人救出来以后，往前走，在16车厢和15车厢中间，还躺着两个人，有一个已经不行了，还有一个腿部受伤，我就背着走，一直背到第三节车厢。

这段时间你想想有多长？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乘务员他们有一个人出来组织。前面的乘客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想开门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安全门，乘务员这些全部都没有教嘛。

part03被撞瞬间：感觉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空间里不停地被人捏

自由谈访谈：您是从哪里上的车？到哪里？

幸存者：我从杭州到瑞安。

自由谈访谈：去杭州做什么事情？

幸存者：生意上的事情。

自由谈访谈：您买了7月23号的D3115次列车。几点从杭州发的车？

幸存者：好像是4点半左右，具体我也不太记得了。

自由谈访谈：你的位置靠前还是靠后？

幸存者：一节车厢能坐一百多个人，靠中间一点。

自由谈访谈：当时你们节车厢人满吗？

幸存者：从杭州上的时候是满员的，一路下来慢慢就少了，在台州下的挺多。

自由谈访谈：事故发生前，大概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行驶的？

幸存者：到达永嘉站，我们是准点的。旁边有辆车也进站了，就停在我们旁边，我一般不会留意，但这辆车还有卧铺，当时就特别留意了一下，心想动车怎么还有卧铺？后来我知道那就是D301。

停了十几分钟，我们这个车就开始启动了。刚开始速度挺快的，没几分钟，停下来，然后慢下来了，还在前行，没有所谓的突然停住。速度已经提上来了，如果是突然停住，肯定是有人大叫，但都没有人反应。

不到几分钟时间，后面就突然嘣嘣嘣嘣嘣。我感觉没撞之前车灯闪了一下，后面就撞上来了。

自由谈访谈：当时下雨和雷电情况是怎么样？你还有印象吗？

幸存者：打雷是有，雨是不大了。

自由谈访谈：事故发生地离你们驶出永嘉站大概多长时间？

幸存者：大概是五六分钟吧，因为当中还有停车，永嘉站驶出几分钟以后，又停在那里有一段时间。

自由谈访谈：被撞之前你们那个车是停着的？还是在走？

幸存者：有的人说已经停住了，我感觉它是在慢慢移动。

自由谈访谈：被撞的那一瞬间，还有印象吗？

幸存者：不只是撞击，还有冲击波特别强大。撞过来后，我反应很快，就抬脚抱着自己。如果一般的人在那里，冲击波可能直接给你弹出去。我前面有一个座位，头低下来正好顶住，脚也正好顶住前面的座位。

被撞的一瞬间，一片漆黑，整个压下来的那种感觉，不只是一次性撞击，我那个时候感觉不停地有东西往你这里挤，感觉很挤，个人根本无法抗拒的那种压力，感觉我们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空间里不停地被人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撞击之后，后面还有动力，把我们那个车不停地往前推，后来我听朋友说，我们那个车可能被推行了差不多一百多米。

自由谈访谈：你当时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幸存者：我那个时候清醒过来，肯定是后面的车撞过来。

自由谈访谈：当时心里害怕吗？

幸存者：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也没有什么恐惧感。恐惧感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这几天晚上睡觉时，不能关灯睡，一关灯，那种压迫感就非常强。

自由谈访谈：当时就是整个人傻掉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幸存者：不知道该干嘛，刚开始愣住了，十来秒钟我就缓过来，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也不算是清醒，就是非常亢奋的状态，就检查自己的身体，我怕自己腿或者手脚哪里被撞了。

part04被撞后不见列车员 也没有听到紧急广播

自由谈访谈：事故发生后有没有应急反应？广播通知？

幸存者：没有，什么都没有。D3115次列车16车最严重，15车厢稍微轻一点点，15和16之间的位置，伤亡是最惨重的。

自由谈访谈：16车与15之间最惨重？

幸存者：对，16车厢被撞扁，力就全部挤压到15车厢的后半段。我背着伤员跑出去的时候，旁边就躺着被冲击力抛出的人。

自由谈访谈：那一瞬间，车厢里其他乘客是什么样的状况，还记得吗？

幸存者：有大人抱孩子的，是呆滞的状态，就是人的眼睛看着前方。

自由谈访谈：你周围的乘客他们怎么样？

幸存者：现在就不知道了，我周围出来的有八九个人。我不知道后面的人什么样，一片漆黑。

自由谈访谈：清醒过来，你们怎么逃出去的？

幸存者：一片漆黑，我们想肯定要先逃出去。但很多人在里面喊救命，喊声是非常刺耳的，我看了一下自己没受什么伤，呼吸一下内脏也没有被震掉。坐我前面的那几个人是我们从杭州一直坐过来的，整个被压住了，我潜意识里就是先多救几个人出来。

自由谈访谈：一共救了五个人，你是怎么救的？当时你们的车在高架桥上，怎么走出来的？

幸存者：两个妈妈跟三个孩子坐在我前排一点点，整个人被压在下面。压下来可能有空间，当时我就大喊，还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一个妈妈抱着孩子就傻在那里，窝在那里，还有两个孩子也傻在那里。我一直喊她们，叫她把孩子递给我，也没有反应，我就使劲叫她，她才有点清醒，把孩子一个个递给我。我怕再发生挤压就麻烦了，整个就压在里头了。她的腿被压住，我说你试试慢慢扭动一下，她说能动，能动就好，也就逃了出来。

我左前方坐了两个大人一个小孩，都是亲戚，被钢板全部压在里面，靠近我这个位置的是一个小伙子，23岁左右，他一直在喊救命，叫我救救他。我就用手抬钢板，根本抬不动，两个座位中间有个走道，人刚好可以爬进去，我就爬到走道里用膝盖、腿将钢板顶起来，又叫刚刚出来的那个妈妈帮忙一起抬，只能坚持几秒钟，正好有一个空隙，男孩就从缝隙中钻出来了。

他可能内部受伤了，有血喷出来，胸部、嘴巴都是血，他还一直在喊他舅舅，还有他表弟，十来岁的孩子。他舅舅刚开始还是喊救命的，救完容易救的，再去看他舅舅的反应，一直叫也没有反应……

车上有一个武警，我叫他先出去在外面等着，把孩子一个一个先接出去，到最后我看没办法救了。我想应该看看另一个孩子的妈妈，看看她有没有反应，一直叫也没有反应的，动动她的手，已经不是我们正常人的手了……

我从16节车厢撤出来，到15节车厢，刚好碰到了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腿部受伤，一个已经没办法救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我就救腿部受伤的，他当时血不停地往外涌，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个车上工作人员（具体职务弄不清楚），我说“你赶快帮帮忙”，他还在打电话，说“我得请示上级”。我说“你请示什么上级？”我那个时候火了，我想揍他，一手把他的领带给解下来，绑住受伤的人的腿。

背着他往前面车厢走，有几个年轻人帮忙，从16节车厢背到第三车厢，出来顺着一个排水槽下来，到一个村子，村里有个医生比较积极，就帮我们包扎了一下。

然后就等车，那些救护车根本没有考虑我们上面的人。

自由谈访谈：全部在救掉下去的人？

幸存者：就考虑下面，掉下去的那些人。

在下面我碰到了在车厢里从钢板下救出的那个小伙子，正好有一个人开一辆宝马车路过，带我们去了医院。

自由谈访谈：整个过程当时都是靠你们自救？

幸存者：完全自救，当时乘务员看都没看到。

当时那些人乘务员不知道干嘛去了，也找不到人。后来我们一路背，走出去这么多车厢，大家都用很惊讶地眼神看着我们，都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愣在那里。

自由谈访谈：前面车厢和其他的乘客也不知道到后面去救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幸存者：没有人通知他们嘛，乘务员都没通知。如果有很好的预警能力的话，我们这些人，稍微组织一下，现在人素质都可以的，肯定会有很多人来救。就不只是小伊伊到最后才被救出来这个情况，小伊伊就是我们那节车厢的。如果及时抢救，死亡的人数肯定不是这么多，因为很多人都是被卡住，流血过多造成的。

自由谈访谈：事故发生之后也没有任何通知？

幸存者：没有啊。16节车厢最严重，我到现在没有接到任何一个官方电话，询问当时是什么情况。

出现这种问题，我们给你提问题，我是拿命来跟你换问题，不是什么别的。好像还有屏蔽我的意思。

自由谈访谈：还记得当时在车上有见到小伊伊他们吗？

幸存者：因为当时车里很乱的，现在仔细想了想，我上车排队的时候是有看到小伊伊跟她爸爸妈妈，他们坐在我们后面一点，靠近火车头。但因为我们那一节车厢好多大人小孩，一个大人带着小孩可能会留意多一点。

part05事故发生前：车上有孩子的吵闹声 大人的呼噜声

自由谈访谈：还记得，事故发生之前车厢里的一些情况吗？

幸存者：当时是正常的，我平时一上动车就睡觉，但当天当时很烦燥，坐在我左前方的是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直在打呼噜，就是我救出的小伙子的舅舅。坐我前面的三个孩子也特别吵，我就一直没办法睡。我睡着了，问题肯定也很大了，腿直接被夹掉或者怎么样。

自由谈访谈：车上有很多孩子，那之前还比较热闹？

幸存者：对，声音比较嘈杂，因为小孩子很多，都是从杭州玩完了回家。

part06将人送到医院出来 不知道自己是死的还是活着的

自由谈访谈：逃出之后都是自己去医院看的？

幸存者：我自己去医院看的。我这几天都睡不着，自己找了一下心理疏导，也不是官方主动来联系我。

将他们背出来后我心里就压着石头，很难受，那个妈妈和两个父子到底有没有救出来？我第二天去找也没有找到。后来找到了我背出的那个腿部受伤的人，留了电话。后来我睡不着，给他打电话，他是自己被撞到外面了，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这么惨烈。

昨天下午找了一个心理志愿者，做了一个心理疏导。

自由谈访谈：您这两天晚上睡觉还是不太好？

幸存者：昨天稍微好一点。去卫生间就是很怕，黑黑的那种感觉，心里毛毛的。

自由谈访谈：事故发生之后有没有想着跟家里人通电话，都没顾得上？

幸存者：他们给我打了，打了好几个，我没接，因为当时在忙着救别人。镇定下来接了，我没事，我没事，你不要打，我先把人给救出来。

等到把他们送到医院，出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赶快看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或家人，那样心里就稍微踏实一点，那个时候感觉不知道自己是死的还是活着的，就是很茫然。

救下来的那个人没什么大碍，看到他我腿就已经软掉了，他把我扶到休息室，然后我赶快给家里人打电话，叫他们来接我。

part07
不要让我们活得不明不白，死的人死得不明不白的

自由谈访谈：听您讲了之后，特别揪心，也很不好意思让您再来回忆这一段。

幸存者：这个对我也有好处，我说出来，心里会稍微舒服一点。

自由谈访谈：希望您这边能够注意调节。您现在有没有什么心愿？

幸存者：第一，就是尽快公布逝者名单，以及失踪名单等。第二，公布真相。既然出事故了就不要回避，不要让我们活得不明不白，死的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到底什么原因，应该公布真相，该追究责任的追究责任。不是赔五十万的事情，压着的是生命，不是五十万就能解决的。

自由谈访谈：这次你们温州人的反应让人尊敬，让人看到了温州的另一面。

幸存者：为什么反应速度快？因为每年温州台风都有应急预案的，村民反应都特别快，要是别的地方，可能速度没那么快。

献血的大多都是80后、90后，很多人都被称为富二代，有钱也不是罪，那是父母挣的，这种意识是让人欣慰的。

自由谈访谈：像您在第一时间救出那么多人，也向您致敬，痛心的同时也看到一些温暖一些力量。

幸存者：还是好人多了。

（本文特别感谢南风窗特派温州记者陈统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