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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中本土作者从红四方面军入川写起的本土长篇小说-奶奶不进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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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4 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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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屋在仙灵山脚下,俗名仙灵弯。这仙灵弯像只巨大的肘臂,闪幅约有四五公里,弯得极有特色,大弯里均匀地点缀了三个小弯,远观酷似弯弓。分别居住了三个族氏,两家姓杨,同姓不同族,一个是土著,一个是湖广填四川来此,另一家姓陈。仙灵山脊正中有座玉皇庙,其下居住着牟氏家族。若以中轴而论,恰与第二家杨姓相对。据当地人传说,先前曾有一道士路过仙灵弯,对这里的地形感到很惊异,坐观半个多时辰,最后捋须感叹说:依山而居的几户人家,聪资互竞,天赋灵气,可惜三弓搭箭,后有血光之灾。人们倒不理会这道士的胡说,世代安居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潜心繁衍,土里刨食,虽偶有小怨,却也相安无事。
我家祖坟就在院子左侧一片坡地上,面积十亩左右,先辈们都安息在那里。历经岁月风雨的浸蚀,当年精雕细刻、修得十分阔绰的墓碑,如今苔藓斑驳,黑如墨色。从下至上向坟地看去,黑压压的墓碑像阴森可怖的阎王,夺人灵气,蚀人心魄;远远望去,那层次分明的墓土包似铁灰色的蘑菇,层层叠叠从地里鼓起来,总令人感到余悸不安。
就是这样一片苍凉不堪的坟地,在先辈们心目中既神秘又神圣。那天傍晚,明月皎皓,清风徐徐,家人围坐在院坝边青石条凳上,享受着惬意的凉风,闲情逸致,尽聊些家事和往事。无意之间,我看见父亲出神地望着那片清冷的坟地,频繁摘下口里的烟袋,在石板上不断磕碰,像有重重心事。当时奶奶刚去世,还没有过毕七(乡里把人死后的第七周叫毕七,要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过毕七),也许父亲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像我们有感情的代沟,认为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心里很淡然。但见父亲悲伤,这时我才想起了奶奶的死因,想起了小时候她给我讲述她一生苦难的故事,心里也跟着悲凉。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与奶奶在灶门前烤火,或许老年人爱叙旧,她竟无题而入摆谈起了往事,讲着讲着,她就放声痛哭;又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坝月光里捻棉花,父亲见奶奶闲坐在堂屋门槛上,就喊她帮忙捻,那时她已七十多岁了,坐下刚捻一会儿,奶奶似有所感,望了望天空,又看了看我们一家挨坐着九口,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啦,太享福了。接着她就以极其悲怆的腔调,哼起了失传已久的歌谣:
爹也穷,娘也穷;
爹穷盖蓑衣,
娘穷盖斗篷;
细娃儿莫得遮的啥,
面前抱个吹火筒……
也许她内心包裹着太多的苦难,为当空明月而感,为自己的歌声而感,哼着哼着,奶奶就泪流满面,又泣不成声……这时我见父亲“嗯嗯”扬着头,还在看坟山,关注的目光并没有在山湾脚底下,心里很奇怪,却又想分散他,把他从悲痛中引出来,就突然问父亲:你在想什么?我父亲名叫杨文轩,姊妹中排行老五,兄弟排行第三。人生得高瘦,脸蛋细长,自少积学悟世,在家族中最算文化人,都称赞他俱远祖遗风。但坎坷的经历和生活的磨难,使他过早地苍老,刚过半百,就满头飞霜,在流淌的月光底下,偶尔扬头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他见我一直望着他回话,又扬头看了看那片坟地,沉吟半晌,若有所思,居然不讲奶奶的故事,而对我讲起了祖坟的传说:
元未明初,远祖降世,自幼聪敏,过目成诵,十岁时即诗文传世,秉性也贤达儒雅,在当地很有声望。可惜得子数日,便英年早逝。家人赶做棺椁,木工所劈木屑全被喜鹊衔去。家人倍感惊奇,暗自追踪喜鹊去处,发现所衔木屑全积于左侧屋后半山坡。家人以为神明所示,遂将远祖安葬于此。乱世而降,及至公元1448年,建文皇帝又圆寂于此。原来,明惠帝四年(1402年),建文皇帝遭四叔朱棣篡位,从地道逃出,削发为僧,浪迹四十余年,走遍西南各地,最后云游至此,被这里风光所迷,遂化斋三日,作诗三首,总结了他飘零游荡的大半生:
登高无须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楚歌赵舞今何在?寒鸦绕树无巢归。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皇室寄檀瓢。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疑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时知何处?唯有群鸦早晚朝!
寥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限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阳阁上雨声收。青山岁柏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此时建文皇帝已年届古稀,一直追奉他的臣子杨应能、叶希贤、程济等都早亡先他而去,现在孤身一人,生计难支,倍感人生凄凉,时光飞逝,生命行休,因此最后一日,他将所作诗文,镌刻在一块酷似骏马的石头之上,北望而泣,反复吟咏,便圆寂于石旁,杨氏家人将他安葬在那里。
清道光年间,一风水先生走到这里,见周围山峰奇峻,松柏参天,乃停留数日。于山侧觅一宝地,掘土三尺,埋一方孔铜钱为记。后又用罗盘测定方位,随手折一松枝插入地下,恰巧插入方孔之中。次年松枝竟发出双芽。久之,长成参天大树,冠荫十余丈,遥遥数里可及。每每细观,即有灵芝双挂。州府以为祥瑞,飞报道光皇帝。道光欣喜,赐名仙灵山。
先有喜鹊衔木,继有皇帝葬身,后又祥瑞呈现,因此杨家世代人认定,这里必是龙脉延伸。兼之旁边浑圆、中间缓缓隆起的小山包,近看像毡帽,远观似顶冠,更令人们景仰和向往。在家人和当地人心目中,杨家坟地是块风水宝地,安葬于此,家业昌盛,子孙龙凤。有了这一层层神秘,杨氏家族也就有了自豪和矜持,因而留下了金科祖训,凡是葬杨家坟的异姓,一是名媒正娶;二是功业圆满;三是德节俱佳。所以,在杨氏家族妻媳们的灵魂深处,只要百年身后能够安葬杨家坟,实现与丈夫在阴间的团聚,是生前的向往和荣耀。
而奶奶前半生,就始终围绕她死后能够实现的这个目标,兢兢业业、含辛茹苦地奋斗着。奶奶姓纪,叫纪秀英,嫁给爷爷那年二十四岁。当时爷爷丧妻,奶奶新寡,组成了“捏合”的家庭。奶奶结发童家,育一儿一女;爷爷膝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姑子。媒人把他们引荐到两排低矮房屋的小乡场,一见面就满心欢喜。在奶奶心里,爷爷圆脸方头,身躯高大英俊,胸脯肌肉高高隆起,蓬勃青春,是充满活力的男人;爷爷眼中,奶奶条条脸,白皮肤,两个小酒涡,装满了甜甜的微笑,身材苗条,腰板端直,一双“金莲”小足,雅致而轻盈,称得上秀美玲珑。
爷爷有情,奶奶有意。当下,爷爷就请奶奶吃了会面酒,又找先生合了“八字”,生辰吉祥。爷爷和奶奶心怀喜兴,打着抿笑逛了半节街,挑选了一大包礼品,在落霞时分,才一起去奶奶娘家认头亲。第二天又来到了童家,和奶奶一起张罗,请童家亲族长辈和晚生,吃了一顿团圆饭,交割好家产,便手牵遗孤,将奶奶接到了家里。没有花轿,没有彩礼,没有婚宴,没有仪式,简简单单,在他俩心目中,家境贫寒,继续捉襟见肘的苦日子,比要点排场重要多了。
新婚燕尔,爷爷和奶奶开始了人生又一时期甜蜜的日子,眼前欣喜,未来憧憬,心里总是阳光灿烂。他们用心经营着爱的小巢,三五几年,又增添了四口,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爷爷前妻生的小姑子年龄最长,名唤菁芝、福芝,奶奶带来的儿女,姓同先父,男孩为长,叫金华,女儿叫银华;新添儿女次递唤作文欣、文轩、文芝、文斋。这样四儿四女,八个活泼的小生命,就像哔剥拔节的小禾苗,竞争着抽身条子。只要吃饭时间一到,家里就攒动和摇晃着小脑袋,围满一溜长桌,满屋发出喝稀饭时特有的唏嘘声。很多时候,儿女们吃抢饭,稀饭很烧人,刚喝进去,又眼泪汪汪左摇右晃吐出来,额头挂满了汗珠。奶奶在旁边打着抿笑说:同槽猪儿争食吃,同桌娃娃不嫌嘴哎。爷爷则站在孩子们身后,久久端视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内心增添了无限自豪和爱怜。先前形单影只,内外无应、孤零无依的鳏寡单身子,转眼间就建成了人丁兴旺、儿女绕膝,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早到晚,孩子们你争我吵,叽叽喳喳,哭声闹声不断,家里总是那样嘈杂和烦乱,但爷爷和奶奶心里却始终满怀着喜悦,好像没有这些嘈杂和吵闹,他们内心反而不安妥、不习惯、不快乐。
爷爷善事农桑,辛苦耕耘,是种庄稼的好把手;奶奶持家内行,昼纺夜织,像是家里的摇钱树。几年时间,家里殷实,衣食无忧,还买了三亩地,新修一栋房,成为远近闻名的富庶人家。那时的日子,奶奶很陶醉,在最好的年景,家里铜钱装满了几个大柜子,在附近地里锄草浇粪,也总是不放心,不时头抻浓荫,晃一晃周遭,再隔上一小会儿,心里还是憋不住,就要回家看看钱柜子。这一段时光,是爷爷和奶奶最温馨、最幸福的时期。儿女们一天天长大,家里无灾无病,日子既舒心又顺畅,内心深处充满着抚龙育凤、成材成家,自己也厮守终生的期待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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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4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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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4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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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4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lol:lol

 楼主| 发表于 2011-9-15 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2

幸福总不像人们希冀的那么长久,好运往往被一个不经意的行为轻轻点破,春风得意的时候,厄运不期而至。爷爷一次轻率的应允,就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把奶奶带进了深重的灾难。

一九三二年底的枪炮声,打破了四川军阀们“蜀中王”的美梦。田颂尧、刘存厚、刘湘、刘文辉在川西争城掠地,酣战不休的时候,红四方面军两翻秦岭,巧越巴山,神兵天降来到了川东北地区。防区司令田颂尧,惊闻后院起火,就像埋头争夺骨渣而相互嘶咬、满嘴含毛,身后遭受突如其来的棒打而尖声哀叫的走狗,掉头回窜。最初日子里,双方厮杀,彼此胶着,老百姓的春节,在硝烟弥漫中渡过。几个月角逐和较量,红军最终站稳了脚跟,建立了川陕革命根据地。一时间,国民党地方政府风雨飘摇,一些政要和地方恶霸倾巢而逃。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天傍晚,保长杨自敏袅着脑袋,跌跌宕宕向院子里走来。杨自敏适当不惑之年,住在第二个闪弯,自恃布施根基,当保长多有欺凌,但也偶有善举。霸道时意之所向,牵猪牵牛毫不留情;但若顺应己意,又尽施小惠,广布恩威。他在村子里开办了保育学校,让四邻孩子们读书,引领了方圆的时尚。在乡亲们的感觉里,这人性阴狡黠,游刃圆滑,人们怵与之交往。今天他身穿黑色短襟衫,频频眨巴着画眉小眼,见爷爷在院坝边闲逛,老远就扬起干瘪而狭长的白脸喊:应明,看你逍遥啊,吃晚饭了没有?爷爷回头见是保长来了,爽朗一笑:哟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稀客,稀客,快到屋坐呀!

不请自来了,怎么说稀客?杨自敏笑兮兮地走过来,呆板、嶙峋的面孔活泛起来了,迥然不像平常板着副面孔,也没有催粮催款时凌人的架势。他态度很谦逊,走拢亲热地拍着爷爷的肩膀,装出很随和的样子。坐定闲聊一阵,就神秘兮兮地靠拢爷爷,附耳低声说:应明,我有件事,装在心里很久了,早想征求征求你意见,就是没个空。说完,两只小眼轱辘辘乱转,既不像卖关子,却又装作慎重其事:你知道,陈于府当甲长几年了,钱粮年年欠,我也没面子。现在他又卧床不起,像个缩头乌龟。我看你精明能干,暂代理代理,很合适啊?说完,就涎着鬼脸,打量着爷爷的态度。爷爷微笑没开腔,但在心里暗自寻思:陈于府最近确实有点病,但他和杨自敏是干亲家,正在这风头上,找我代甲长,虽说是提携,里面肯定有名堂。但又转念想,别人来家少,并又是好意,因而大声喊奶奶弄酒菜。杨自敏似乎看出爷爷的担心和疑虑,就故作声势,提高嗓门说:杨应明,我绝不丧事你,莫看“乌老二”(诬蔑红军)打得闹热,轰不得两下就滚走,天下还是蒋委员长的。接着,他又胡扯些国际国内,这形势那战场。爷爷不知外面世界,只默默听着,偶尔附合笑两声,还是没表态。

说话间,不觉奶奶已摆好了酒菜,招呼叫吃饭。爷爷扬出右手,谦让杨自敏坐上席,杨自敏客套一番才坐上去,和爷爷边吃边喝,边喝边谈。爷爷不胜酒力,杨自敏却是海量。三巡之后,杨自敏便喧宾夺主,频频给爷爷斟酒。不大一会儿,爷爷就来了醉意,飘飘忽忽的豆油灯火,就像内心诱人的向往,闪闪烁烁跳动着,眼前呈现一片金碧辉煌……

枣红大马站立在山垭口,氤氲在血红血红的夕阳里,不停地嘶鸣;马背上的汉子,象久归的游子,心怀急切,只打量了一眼熟悉的山川,便一记响鞭,在浓荫里奔腾,飞扬的红鬃,象一团翻滚的火焰,搅起一路呼啸的山风,向杨家祠堂急急驰来。那不是高祖吗?他身围六尺,一条方汉,蹲坐在马背上挥舞着铜锤,正驱打着新霸王氏族长及族人,赶出五里地,直至斜抹斜抹的丫口,自此杨氏家族才有一方安息的土地。是的,祖上英武,虽不是武举,却有惊人的力气。据说有一次犯事,两名清军捕差前来捉他,其时正耕板田,捕差舞着佩刀来到了田头,高祖大吼一声,松枷慢慢将大水牛抱上田坎,笑着对差头说:上来吧!差头见状,吓得屎滚尿流掉头就跑。但高祖自此不敢归家,只好出门闯荡江湖。可是临族占土地,霸祠堂,杨家备受欺凌。就在王氏族长进杨氏祠堂宣布新划疆界的时候,他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爷爷想到这些,就周身躁热,杨氏家道,应当光大——他绿眼瞪着杨自敏,脑海浮现出了甲长的派头和神气,不由慢慢改变了刚才的主意。爷爷实在舍不得心里难得的快意——认为杨自敏到底算是本家人,一笔难写二姓啊;虽说甲长不过芝麻点儿的小组长,但在地方确也算是个人物。就这么点诱惑,竟然被几杯热酒发酵了,膨胀了。爷爷连连打着酒嗝,结结巴巴对杨自敏说:你看我不是做官的料子,不过要看本家人面子,就代理几天哇。听了爷爷这番话,杨自敏心里别说多痛快:刚才还在路上想,红军折腾不成大气候。在这枪口上,找人先看住烂摊子,作个替死鬼挡一挡,免惹人家“甩了就跑”的笑话;又猜想爷爷不一定答应,不想他爽口答应了,就暗自笑他笨。而爷爷生性很爽快,肚里又无曲肠子,不知这是杨自敏的阴谋和陈于府的滑头,懵懵懂懂当上了代理甲长。

在最初几个月打土豪运动中,爷爷平安无事。只是他很久不见杨自敏和陈于府的影子,才隐隐感觉有点不妙;到街上一打听,其它村子的保甲长,有的带着家小和财产,跑到了国统区;有的将金银财宝埋进深山,躲藏在峭壁上的蛮洞子。所谓蛮洞子,就是当年躲避满清蛮人的屠杀而打凿的石洞。清白莲教起义时,与樵夫百姓混迹其间,清军在川东北白莲教活动地区,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老百姓为避免屠杀,在远离村子的深山绝壁上钻出大圆石洞,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在战火到来之前,人们带上粮食和家小,沿人梯而上,躲藏在那上面,躲过了许多次血醒清洗。现在一些地主老财和保甲长也躲进了蛮洞子,直到这个时候,爷爷才后悔当初不该当那个管理百多户人家的代理甲长。他心里虽然很后悔,却神情很镇静,总有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自信。他总认为自己是庄稼人,脸朝黄土背朝天,靠勤劳起家,代理甲长不过两三个月,又从没做过亏心事,不像杨自敏、陈于府那样欺压老百姓,也不像那些恶霸地主,靠放“筋斗翻”发家致富,靠长工流血流汗养活自己,因而他心里不害怕,也决意不躲藏。

但外面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到处都在议论红四方面军领导人张国焘,在他领导的“肃反” 运动中,许多普通群众和红军将领遭到逮捕和杀害,就连廖仲凯的儿子廖承志也被关在大牢里。听到这些消息,爷爷开始惶惶不安。那天夜里,他趟着朦胧月色,翻过仙灵山,悄悄来到玉皇庙山脚下大牟家打听风声。

大牟啷筋筋,矮个子,当过私塾教师,方圆几里内,算是文化人。历与杨自敏有些小过节——背抵背,专作对,杨自敏心里很犯这忌讳。但他与爷爷却是好朋友,平常遇到什么疑难事,都去找他议论议论。他儿子牟晓军,是乡苏维埃赤卫队队长,今年二十岁,小学文化。平常无他好,就喜欢诗书字画。青油灯下,通宵长夜,《三国》、《水浒》给他翻了个稀烂。脑子也活,人都夸他有长望。大牟本也想他有出息,可又兵荒马乱,难有出头的日子。心想男儿不学艺,提断箩篼系,十五岁那年,就让他到乡场跟师学铁匠。红军解放这里后,组织赤卫队、童子团,缺少刀刀矛矛的。那天红军陈指导员在街头斜坡草棚里碰见他,看他长得虎体熊腰,额广面阔,右脸膛长一小块紫色胎记,又听旁人夸他人缘好,手艺也好,很是喜欢,就戏称他“大刀”杨志。晓军是聪明人,当天就找拢五六个徒弟,连夜将山梁寺庙内几百多斤重的生铁钟敲碎,赶炼成熟铁,打制大刀、梭枪,留得“红铁锤”美誉。爷爷想,晓军跟红军鞍前马后,晓得里面的条条款款,找他问个究竟,再让大牟计策计策。

爷爷在这个时候来家里,大牟心里早明白。没等他坐定,就虚望着门外说:几天没见他人影了,晓军这娃儿,脚板不沾地,光说“打家打粮”的,不知忙成那样子。说完就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大牟望着爷爷局促不安的面孔,长叹一声说:唉,我说杨大哥啊,你不该代那X甲长!听晓军说,肃反来得很凶哟,现在对内“考阶级”,对外“考成份”,对你就不大好说了。说到这儿,大牟赶紧埋头咂几口旱烟袋,把头窝在怀里,目光直瞧着地面,不再看爷爷。等了半锅烟功夫,大牟又咂几口,见没来烟子,在地上乱磕一阵空烟袋,才慢慢扬起几根手指头说:你没听说他们有“几杀”?爷爷坐在那里早已麻木了,一听到“杀”字,心像被锥子扎一下,惊悚的目光紧盯着大牟,身子一直僵硬在那里。屋子里又是死一般寂静。

过了许久许久,大牟才接着慢慢说:抖开说,他们有这几条杠杠:豪绅、地主、团总、区正、民团队长、退役白军连长统统杀;群众或群众代表“点水”(悄悄告密)的发财人和为他们催租逼债的流氓、地痞一律杀;有学位的豪绅读书娃,在家弄住了同样杀;平常穿好衣,吃好饭,人平划十五背谷子的“不平等人”也要杀。大牟一连说几个杀字,把爷爷说得呆傻了,晃眼见他憨得像个面团子,就没再把后边的“杀”字说出来,改作“哼”几声,有些讥诮地说:平常你还刮硬气,啷块虚成这样子?爷爷似乎被他的话刺痛了,回过神来剜一眼,嘴唇不断嚅动着,想说什么,又终于没开腔。此时他脑海里正闪出一路人马,背着刀枪、吼唱着红军歌谣向他走过来,声音渐渐地高吭,像暴风雨前头顶突然炸响的惊雷,震聋了他的耳鼓,嗡嗡地作响:

努力,努力,努力向前进!

向前进,杀死那不平等的人,

不平等,杀干净,好把土地分,

打土豪,分田地,解放受苦人……

大牟见爷爷脸色青一股红一股,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桩直插在那里,半是玩笑半是安慰地说:不说呐,勉得越说你越紧张。不过……大牟顿一顿,又说,你我老伙计啊,还是说实话,你也早有个打算,听晓军说,张国焘正在搞什么反“右派”,“反托陈新生派” ,已经处斩师、团级红军高级将领三百多人了,红军队伍里人人都害怕,就是晓军也提心吊胆啊。爷爷直想破口骂大牟,分明说了不说了,却越说越玄乎,但因心里越来越颤栗,没有骂出声。脸黑得三斧砍不透,腮邦子不时鼓起痉挛的疙瘩,瞪大的眼球像要迸出来似的。大牟知道爷爷是硬性子,吃软不吃硬,劝告爷爷说,现在到处抓人杀人,像是白色恐怖,红军多冤案,百姓有冤魂,张国焘连部下都杀,难道就怜惜你这颗人头?我看你出去躲一躲。爷爷内心的惊恐渐渐地变成了愤怒,他听到这里,愤然起身,像面对仇人似的,指着大牟的鼻尖吼起来:听说红军只杀坏人,不杀好人,我不信他们乱杀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躲什么!大牟知道爷爷心里很发虚,微笑着起身,把爷爷按到板凳上,又给他续茶,再找些宽心话题,直到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才送他出门。

一回到家,爷爷就长吁短叹。奶奶清楚爷爷的心事,劝慰说:别人都在躲,你也躲几天,兴许这个坎子就过去了。爷爷温柔地盯着奶奶,轻轻点头,像是答应了。可他一天挨一天,就是不动身。那些天,他内心斗争很激烈,整日愁眉苦脸,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晚上睡觉惊魂不定,有时深更半夜,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呆坐在床头。奶奶见爷爷这副模样,既担忧又心疼,再次劝爷爷说:你舍得自己的身子,难道你舍得这群儿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娃儿们咋办呢?奶奶说着,声泪俱下,泣不成声。爷爷也悲泪双流,哽咽着说:我可死,娃要活。此时此刻,爷爷一想到自己身后留给奶奶和儿女们的苦难,就撕肝裂肺。在这种心境下,爷爷听从了奶奶的安排,到了四十里外的何家坪二姨家。

常言说,祸不单行,福无二至。别妻离子而又寄人篱下的日子,让爷爷倍受煎熬,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往日孩子们无休地哭声、闹声、争吵声,是他生命中快乐的乐章,是最真切的慰藉,在他现在的感觉中,没有了这种生命里的声音,就觉得异常寂寞。离家不到半个月,他就心烦意乱。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爷爷不顾二姨们劝阻,硬着性子要回家,但还没有走出院坝边那根土田埂,就跌倒在地边石坎上,摔断了左腿,这才让他真正安心躲藏了两个月。

爷爷说他没有见到杨自敏和陈于府的人影子,其实他知道他俩藏匿在哪里。杨自敏舅舅和陈于府岳父都住在巴河南岸国统区。事实上,他俩就窝藏在那里,还潜伏回来过两次,只是人们不知晓罢了。一次是他们的家产被没收后回过家。他俩逃跑不到半年,就听说家里挨 “打家”,好房子和土地被几个长工平分了,家人叫喊粗茶淡饭无法过下去,带信催促他们快送钱。那天深夜,亲家俩同路,抄深山小道绕到了各自家门口。

人走两路,话说两端。杨自敏藏在屋角草笼里,窥伺了半天动静,才猫腰摸到家里。杨自敏只有一个独儿子,父母年事已高,很是挂念。分别半年,与父母、妻儿团聚,自有一番惊喜。可一看老父老母和妻儿哭作一团,家里也面目全非了,十多间大瓦房,只留给他两间破房子,就转喜为怒,满腔仇恨。杨自敏自知不敢久留,又不是雪仇报恨的时机,便从怀里摸出一口袋银元交与了妻子,又安慰一阵父母,就悄悄溜出了屋外。

陈于府则先躲到院子左边那口破旧窑洞里,见无风吹草动,弓腰爬出来,一听院子里狗叫,又急忙缩回头。蹲了好一阵,看没什么事,自我责怪一番“捻了胆”,硬挺着腰板回到家。陈于府有一儿一女,与杨自敏不同,他回家,只有妻子伤心抹眼泪,儿女们早睡了,还懒得爬起来,父亲陈如宽板着面孔狠狠训斥他:你就听杨自敏牵着走,这下就好了,婆娘娃娃愁饭吃,给老子争光了。我晓得,不把脑壳搭进去,你就不收手。陈于府担心天亮前返回不到河对岸,不愿也不敢和父亲多理论,急忙掏出钱,慌慌张张出了门。

按约定,杨自敏和陈于府在傍山方田边会合,趁夜浓,快快赶路。二人看到家里的破落景象,一路大骂共产党狠毒,说“你端了我甑子底,我就敲你筒髓骨”,回去后就不再窝在亲戚家里头,决心投入“剿共”的行列。第二天,他俩就申请加入了地方军阀刘存厚组织的“清匪队”,专门捕杀深入白区做策反工作的苏维埃干部和红军侦察员。

第二次回家,是一九三三年农历八、九月份。那时红军已打垮田颂尧“三路围攻”,乘胜发动了仪(龙)南(部)、营(山)渠(县)、宣(汉)达(县)“三大战役”,解放了巴河以南地区,经营川北十多年的“崇威将军”刘存厚,在“砍断索桥”的惊呼声中,马驮银元,仓皇逃命。此时苏区也掀起了打土豪、分田地高潮,杨自敏的父亲被红军镇压了,陈于府老爹含尿谷草、跪瓷瓦子(将损坏后的精细瓷碗片敲碎,有锋利的棱角)受批斗。丢了舒适的藏身之所,新主受挫,又闻家难,杨自敏和陈于府好不悲伤!考虑当时苏区赤卫队、童子团、少先队到处站岗放哨,因而这一次,他俩分开走,不敢同路回。杨自敏悲伤过度,几致成疾,叫陈于府先回家,自己择日成行。陈于府这次回家很特别,一拢屋就给老爹行跪请罪,抚摸他受伤的双膝,陪着流一阵眼泪,满怀新仇旧恨,又惊慌逃命;杨自敏选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摸到屋后斜坡父亲的坟前,磕三个响头,咬牙切齿,发下毒誓:不报此仇,誓不罢休。他不敢再回家,望了望那两间旧瓦房,就愤愤地钻进了深山。

杨自敏和陈于府确实改了行,又新参加了刘存厚的“敢死队”,杨自敏亲自任队长。他们隐藏在“火线”交界地,昼伏夜出,潜入苏区,杀不到红军,就杀苏维埃干部,杀不到苏维埃干部,就放火烧房。不到半年时间,杨自敏和他的“敢死队”,就杀害了六名红军战士,二十五位苏维埃干部,烧毁八十二间民房和两座粮仓,受到了刘存厚的特别嘉奖。杨自敏也很得意自己的疯狂,惟一让他遗憾的,是那次深夜偷袭红军哨所时,白白送了十几条性命,尤其是陈于府头部中弹,一命呜呼,更让他兔死狐悲。

发表于 2011-10-14 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门槛候 的帖子

你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谁啊??

发表于 2011-10-15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希望巴中能出一批好的作家,把巴中建国前的历史好好写出来,流传出去。
发表于 2011-10-16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

发表于 2011-10-19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原创

发表于 2011-10-19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路过,支持啊,以前也支持过,再支持一下。

发表于 2011-10-21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aaaaaaaaaaaaa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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