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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屋在仙灵山脚下,俗名仙灵弯。这仙灵弯像只巨大的肘臂,闪幅约有四五公里,弯得极有特色,大弯里均匀地点缀了三个小弯,远观酷似弯弓。分别居住了三个族氏,两家姓杨,同姓不同族,一个是土著,一个是湖广填四川来此,另一家姓陈。仙灵山脊正中有座玉皇庙,其下居住着牟氏家族。若以中轴而论,恰与第二家杨姓相对。据当地人传说,先前曾有一道士路过仙灵弯,对这里的地形感到很惊异,坐观半个多时辰,最后捋须感叹说:依山而居的几户人家,聪资互竞,天赋灵气,可惜三弓搭箭,后有血光之灾。人们倒不理会这道士的胡说,世代安居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潜心繁衍,土里刨食,虽偶有小怨,却也相安无事。
我家祖坟就在院子左侧一片坡地上,面积十亩左右,先辈们都安息在那里。历经岁月风雨的浸蚀,当年精雕细刻、修得十分阔绰的墓碑,如今苔藓斑驳,黑如墨色。从下至上向坟地看去,黑压压的墓碑像阴森可怖的阎王,夺人灵气,蚀人心魄;远远望去,那层次分明的墓土包似铁灰色的蘑菇,层层叠叠从地里鼓起来,总令人感到余悸不安。
就是这样一片苍凉不堪的坟地,在先辈们心目中既神秘又神圣。那天傍晚,明月皎皓,清风徐徐,家人围坐在院坝边青石条凳上,享受着惬意的凉风,闲情逸致,尽聊些家事和往事。无意之间,我看见父亲出神地望着那片清冷的坟地,频繁摘下口里的烟袋,在石板上不断磕碰,像有重重心事。当时奶奶刚去世,还没有过毕七(乡里把人死后的第七周叫毕七,要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过毕七),也许父亲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像我们有感情的代沟,认为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心里很淡然。但见父亲悲伤,这时我才想起了奶奶的死因,想起了小时候她给我讲述她一生苦难的故事,心里也跟着悲凉。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与奶奶在灶门前烤火,或许老年人爱叙旧,她竟无题而入摆谈起了往事,讲着讲着,她就放声痛哭;又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坝月光里捻棉花,父亲见奶奶闲坐在堂屋门槛上,就喊她帮忙捻,那时她已七十多岁了,坐下刚捻一会儿,奶奶似有所感,望了望天空,又看了看我们一家挨坐着九口,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啦,太享福了。接着她就以极其悲怆的腔调,哼起了失传已久的歌谣:
爹也穷,娘也穷;
爹穷盖蓑衣,
娘穷盖斗篷;
细娃儿莫得遮的啥,
面前抱个吹火筒……
也许她内心包裹着太多的苦难,为当空明月而感,为自己的歌声而感,哼着哼着,奶奶就泪流满面,又泣不成声……这时我见父亲“嗯嗯”扬着头,还在看坟山,关注的目光并没有在山湾脚底下,心里很奇怪,却又想分散他,把他从悲痛中引出来,就突然问父亲:你在想什么?我父亲名叫杨文轩,姊妹中排行老五,兄弟排行第三。人生得高瘦,脸蛋细长,自少积学悟世,在家族中最算文化人,都称赞他俱远祖遗风。但坎坷的经历和生活的磨难,使他过早地苍老,刚过半百,就满头飞霜,在流淌的月光底下,偶尔扬头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他见我一直望着他回话,又扬头看了看那片坟地,沉吟半晌,若有所思,居然不讲奶奶的故事,而对我讲起了祖坟的传说:
元未明初,远祖降世,自幼聪敏,过目成诵,十岁时即诗文传世,秉性也贤达儒雅,在当地很有声望。可惜得子数日,便英年早逝。家人赶做棺椁,木工所劈木屑全被喜鹊衔去。家人倍感惊奇,暗自追踪喜鹊去处,发现所衔木屑全积于左侧屋后半山坡。家人以为神明所示,遂将远祖安葬于此。乱世而降,及至公元1448年,建文皇帝又圆寂于此。原来,明惠帝四年(1402年),建文皇帝遭四叔朱棣篡位,从地道逃出,削发为僧,浪迹四十余年,走遍西南各地,最后云游至此,被这里风光所迷,遂化斋三日,作诗三首,总结了他飘零游荡的大半生:
登高无须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楚歌赵舞今何在?寒鸦绕树无巢归。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皇室寄檀瓢。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疑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时知何处?唯有群鸦早晚朝!
寥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限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阳阁上雨声收。青山岁柏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此时建文皇帝已年届古稀,一直追奉他的臣子杨应能、叶希贤、程济等都早亡先他而去,现在孤身一人,生计难支,倍感人生凄凉,时光飞逝,生命行休,因此最后一日,他将所作诗文,镌刻在一块酷似骏马的石头之上,北望而泣,反复吟咏,便圆寂于石旁,杨氏家人将他安葬在那里。
清道光年间,一风水先生走到这里,见周围山峰奇峻,松柏参天,乃停留数日。于山侧觅一宝地,掘土三尺,埋一方孔铜钱为记。后又用罗盘测定方位,随手折一松枝插入地下,恰巧插入方孔之中。次年松枝竟发出双芽。久之,长成参天大树,冠荫十余丈,遥遥数里可及。每每细观,即有灵芝双挂。州府以为祥瑞,飞报道光皇帝。道光欣喜,赐名仙灵山。
先有喜鹊衔木,继有皇帝葬身,后又祥瑞呈现,因此杨家世代人认定,这里必是龙脉延伸。兼之旁边浑圆、中间缓缓隆起的小山包,近看像毡帽,远观似顶冠,更令人们景仰和向往。在家人和当地人心目中,杨家坟地是块风水宝地,安葬于此,家业昌盛,子孙龙凤。有了这一层层神秘,杨氏家族也就有了自豪和矜持,因而留下了金科祖训,凡是葬杨家坟的异姓,一是名媒正娶;二是功业圆满;三是德节俱佳。所以,在杨氏家族妻媳们的灵魂深处,只要百年身后能够安葬杨家坟,实现与丈夫在阴间的团聚,是生前的向往和荣耀。
而奶奶前半生,就始终围绕她死后能够实现的这个目标,兢兢业业、含辛茹苦地奋斗着。奶奶姓纪,叫纪秀英,嫁给爷爷那年二十四岁。当时爷爷丧妻,奶奶新寡,组成了“捏合”的家庭。奶奶结发童家,育一儿一女;爷爷膝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姑子。媒人把他们引荐到两排低矮房屋的小乡场,一见面就满心欢喜。在奶奶心里,爷爷圆脸方头,身躯高大英俊,胸脯肌肉高高隆起,蓬勃青春,是充满活力的男人;爷爷眼中,奶奶条条脸,白皮肤,两个小酒涡,装满了甜甜的微笑,身材苗条,腰板端直,一双“金莲”小足,雅致而轻盈,称得上秀美玲珑。
爷爷有情,奶奶有意。当下,爷爷就请奶奶吃了会面酒,又找先生合了“八字”,生辰吉祥。爷爷和奶奶心怀喜兴,打着抿笑逛了半节街,挑选了一大包礼品,在落霞时分,才一起去奶奶娘家认头亲。第二天又来到了童家,和奶奶一起张罗,请童家亲族长辈和晚生,吃了一顿团圆饭,交割好家产,便手牵遗孤,将奶奶接到了家里。没有花轿,没有彩礼,没有婚宴,没有仪式,简简单单,在他俩心目中,家境贫寒,继续捉襟见肘的苦日子,比要点排场重要多了。
新婚燕尔,爷爷和奶奶开始了人生又一时期甜蜜的日子,眼前欣喜,未来憧憬,心里总是阳光灿烂。他们用心经营着爱的小巢,三五几年,又增添了四口,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爷爷前妻生的小姑子年龄最长,名唤菁芝、福芝,奶奶带来的儿女,姓同先父,男孩为长,叫金华,女儿叫银华;新添儿女次递唤作文欣、文轩、文芝、文斋。这样四儿四女,八个活泼的小生命,就像哔剥拔节的小禾苗,竞争着抽身条子。只要吃饭时间一到,家里就攒动和摇晃着小脑袋,围满一溜长桌,满屋发出喝稀饭时特有的唏嘘声。很多时候,儿女们吃抢饭,稀饭很烧人,刚喝进去,又眼泪汪汪左摇右晃吐出来,额头挂满了汗珠。奶奶在旁边打着抿笑说:同槽猪儿争食吃,同桌娃娃不嫌嘴哎。爷爷则站在孩子们身后,久久端视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内心增添了无限自豪和爱怜。先前形单影只,内外无应、孤零无依的鳏寡单身子,转眼间就建成了人丁兴旺、儿女绕膝,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早到晚,孩子们你争我吵,叽叽喳喳,哭声闹声不断,家里总是那样嘈杂和烦乱,但爷爷和奶奶心里却始终满怀着喜悦,好像没有这些嘈杂和吵闹,他们内心反而不安妥、不习惯、不快乐。
爷爷善事农桑,辛苦耕耘,是种庄稼的好把手;奶奶持家内行,昼纺夜织,像是家里的摇钱树。几年时间,家里殷实,衣食无忧,还买了三亩地,新修一栋房,成为远近闻名的富庶人家。那时的日子,奶奶很陶醉,在最好的年景,家里铜钱装满了几个大柜子,在附近地里锄草浇粪,也总是不放心,不时头抻浓荫,晃一晃周遭,再隔上一小会儿,心里还是憋不住,就要回家看看钱柜子。这一段时光,是爷爷和奶奶最温馨、最幸福的时期。儿女们一天天长大,家里无灾无病,日子既舒心又顺畅,内心深处充满着抚龙育凤、成材成家,自己也厮守终生的期待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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