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穹窿古寨群探秘
马恒健
文/图
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在他的学术专著里指出:在我国,有一个著名的“威远穹窿体”。顺着他敏锐而智慧的目光,人们向四川西南部的威远、荣县望去,只见总面积900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方山突兀,边垂壁绝,顶平地沃,植被茂密。群山如一座座绿色的平顶帐篷,绵亘至天际。
在这有别于云南石林喀斯特地貌、湖南张家界砂岩峰林地貌、安徽黄山花岗岩地貌的“威远穹窿体”中,蕴藏着丰富矿物森林资源,积淀着厚重的历史文化。
三国时期,诸葛亮曾站在这一片群山的主峰俩母山之巅,发出“此乃祖山也”的感叹。随后他在山麓的连界镇设“铁箭卫”,利用这里丰富的铁矿,打造刀剑,使之成为蜀汉最大的兵工厂之一;镇西镇的老君山,西周武王封派周荣德来此山修真悟道炼丹,撰写文王易经草本。至隋唐,此山已成为道家学派追随修炼的名山;南宋时期,威远隶属绍熙府。蒙古军队发动大规模的侵蜀战争后,负责四川防务的南宋四川安抚制置史余玠,除了在全川构建由知名的钓鱼、神臂、青居、云顶等城堡组成的战略性的山城防御体系,又在威远境内的穹窿地貌地区的高顶寨、向家寨、俩母山、凤凰寨、铧头寨、老君山,构筑了区域性的军事寨堡群。在老君山石壁上,至今还遗存有《绍熙判府曹公老君山保守记》碑文石刻。在向家寨围子湾,占地10余亩的宋墓群,无言地昭示着南宋四川抗蒙战争的惨烈。
在威远穹窿地貌区域内,有方山台地300余座。当年余玠遍访蜀境,苦苦寻觅依山为垒、长期抗蒙的有利地形时,面对眼前这些城是山、山是城的方山台地,不知多么欣喜。威远县旅游局今年组织的一次旅游资源调查表明,在这一区域内,有历史记载的古寨70余处,可以说是一山一寨,称其为全国密度最大的古寨群也不过分。由于俩母山居于这一区域的中心地带且乃“祖山”,于是,我们于今年暮春,寻访了俩母山和与它毗邻的遗址保存相对较好、山顶面积广阔的高顶寨、向家寨。
如母抱子俩母山
俩母山位于越溪镇,清末威远秀才吴绍游诗赞其“遥遥俩母参天日,照透鸡冠顶上红。”我们驻足俩母山脚,只见两峰并立,相依相偎,如母抱子。其中的娘母山,海拔835米,女儿山海拔830米,两山相距仅50米。俩母山如此奇异,自然有着神奇、动人的传说。
远古,这一带妖魔横行,祸害百姓。玉皇帝遣娘女二人下凡,定居此地,除妖治魔安抚百姓。母女去世后,化为两山相依而立,显灵显圣,庇祐世代百姓。后来,人们感怀娘女二人功德,在山顶较为平阔的娘母山上,建庙宇殿堂,塑俩母神像,俩母山由此名满川西南。
像四川其他地方的南宋抗蒙方山城堡一样,娘母山四周是悬崖,在相对高度一百多米的绝壁上,凿一条弯曲迂回的石梯,成为通向山顶的唯一通道。与多数南宋方山城堡将城门筑在临近山顶处不同,娘母山的寨门筑在山腰,门前的那一段石板道陡如天梯。当年,寨门及寨墙上有观察洞、射击孔;如今,寨门只残留石门框。站在寨门遗址处向下看,令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感。
由于娘母山顶仅有数十亩面积,因此,它的知名源于山顶的供奉着西方三圣及若干佛像的峨顶寺,而令它声名大震的,自然是寺前供奉着俩母山神的俩母山神庙,此庙是威远穹窿地貌区域内海拔最高、规模最大的山神庙。作为南宋抗蒙的寨堡,为防止蒙古军队长期围困,娘母山顶具备必要的生产、生活条件。在山顶,凿有一个近20平方米的水池,池壁以条石垒砌,旱不涸,雨不溢。我们在池边看到,池中仍碧水一潭。当年,这一池水供数百人长期饮用应该没问题。山顶上,有一块块熟地,可四季栽种庄稼果蔬。在冷兵器时代,具备了这两个物质条件,再加上险峻的地形和血战到底的勇气与决心,这里可以固守相当的时间。
娘母山虽然面积不大,却有着不少成名的景观。在俩母庙舍身崖隔壑相望的绝壁上,有一个称为打儿洞的石洞。相传古代一富豪因无子女到俩母庙求神,观音菩萨托梦于他,说只要立于舍身崖上,将石子投入对面绝壁上的洞中便能得子。那富豪战战兢兢地站在危崖边,山风吹来,不禁一阵眩晕,结果石子从手中滑落……他正感失望,谁知石子落在洞外树枝上,不偏不倚弹进洞里。此人后来果然得子,打儿洞也因此闻名。
晨分阴阳,也是一道奇观。逢农历每月上旬,站在娘母山顶于黎明时面向东方,当东方发白而西方仍是一遍黑暗时,东方极目处,只见自南向北一条亮线横亘天际,缓缓自东向西而来,亮线过处,豁然天明,亮线尚未横扫处,一片黑暗,阴阳分界,十分明显。
遥观金顶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每当早晚时分,晴空万里之时,峨眉山金顶历历在目,金光四射,因俩母山山间时常山岚飘渺,金光会因为光线折射变得绚丽多彩。
八座城门向家寨
向家寨距俩母山仅几公里,但在两河镇勇敢村境内。由于此寨是威远穹窿地貌区域最大的方山,寨顶面积达7500亩,且多达8道寨门,因此我们事先曾电话咨询对威远古寨堡群颇有研究的威远县人大吴岳辉先生。他再三告诫我,向家寨寨内林深路险、人烟稀少、面积广大,易迷失方向;高顶寨内更是多年无人定居,荒草没道,密林蔽日,充满未知的危险。于是,我们联系上了勇敢村村委会主任余建英女士,请她为我们在向家寨内带路。
余建英年约三十,面容黑里透红,体型矮小精瘦。她大学毕业后,回乡当村官服务乡民。她如同山中精灵,身手矫健地带着我们在坡回路转、沟坎交错、草木横生的向家寨内,一处处地寻觅残存的历史遗迹。
公元1852年,数十名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的逃难者,行进在因久无人迹而野猪奔突、老熊当道的向家寨内。为首的一名汉子叫杨光荣,粤西人,因家乡战乱,不远千里率族人迁徙至此。据在他的带领下重新立寨而立下的《清平砦记》载:“……(向家寨)四壁削立,沟深路狭,前人以为砦。”砦,清光绪以前对这带山寨的称谓,以区别于其他地区以木料建筑的寨子。南宋时期城门的残垣,军营的断壁,一定令杨光荣再次感到世事难料,命途多舛。
余建英引以为自豪并隆重向我们推荐观看的,首先就是《清平砦记》碑。一般地讲,具有较大纪念意义的碑,多立于当道处或开阔地,此碑却雕凿在一处隐秘的山沟的断崖上。我们在密不透风的树林中穿行,沿途不停地拨开没顶的蒿草,才艰难地到达断崖腰间的一处不到一米宽的可以立足的突出部。仰头看去,长4米、高2米的《清平砦记》碑高悬在距头顶约4米处,其碑文每字约三寸见方,清晰可辨,详细记录了清代咸丰二年至咸丰五年建设清平砦的由来:“癸丑夏,因粤西乱,家君约同乡七家,囿其中山修三石门,堤二,筑一大厦,命荣董其事,三年而落成,名其砦曰清平夫。”
此碑对面隔着宽百余米的深沟的绝壁裂缝处,是向家寨的双寨门。此寨门及两侧的城墙用工整的石块垒砌。它嵌在崖缝之中,从而封锁了另一条进寨之路。
由于向家寨寨内东西长4.5公里,南北长3.8公里,其面积比钓鱼城、神臂城之和还要大,因此,南宋时期围绕该寨的衙府及军事重地,又修筑了一圈内城墙。我们看到,如今残存的一段长约200米的内城墙,已倾颓得只有二三米高,且被藤蔓植物和野草覆盖得密密实实,尤如一条僵死的绿色巨蟒。如果不是余建英指点,我们不过将它看作一道坡坎而已。在内城中,当年府衙的屋基依稀可辨,离府衙残址不远处一块平地,被当地人称为“公局界”,是当年审案、行刑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此处死人太多、阴魂不散,历来都不种庄稼。
在余建英指引下,我们还察看了向家寨的水寨门、同寨门。这两座保存完好的寨门,虽然不及钓鱼城、云顶城、神臂城等抗蒙“川中八柱”的城门高大雄伟,但也不像普通防盗防匪的山寨门那般粗糙、单薄。其坚硬厚实的墙砖、三四米的门洞进深,显然是为了抵御正规军的进攻而精心设计施工的。
宋墓遍布围子湾
从向家寨下来,我们来到不远的围子湾。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在此地发现了占地10余亩的宋墓群。
围子湾是一片缓坡地,三面靠山,一面临穹窿底部蜿蜒的连界镇至越溪镇的县级公路,视野开阔。其地理位置符合中国传统的墓葬风水宝地的条件。
在威远县文物管理部门从当地聘请的宋墓管理员冯文光带领下,我们逐一察看了已探明的4座宋墓。所谓十墓九盗,大凡经正规渠道发现、发掘的古墓,总是被盗墓贼先行一步。围子湾宋墓也不例外,墓内的棺椁、陪葬品早已荡然无存,唯有宋人的零星尸骨还散落墓内,等待着今人用DNA去鉴定他们的种族、血缘,以便他们的后人拜祭悼念,追思亡灵。
我两手撑住一个垂直于地面的宋墓盗洞边沿,如做双杠动作般缓缓将脚触到洞底,然后借助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蜷缩着身子向墓室摸索而去。这座宋墓的墓室有并排的三间,每间有10余平方米,如同四川地区民居,中间为堂屋,两侧分别是卧室和书房。当然,人死了不会再呆在卧室。在居中的墓室里,我看到了墓主人的头骨和大腿骨,由此可以断定,棺椁是放在类似堂屋的主墓室内的。整个墓室的四壁及地面、室顶,都是用石材建造,墙上雕刻的一幅怪异的图案,既非花鸟虫鱼、人物牲畜,也不像为装点墓室的纯粹唯美的画作,我想,或许是墓主人家族的族徽之类的特别之物。
距此墓100多米远的另一座宋墓坐落在半坡,墓穴如同隧道,与地面平行开凿而成,整座山坡,便是天然的封土堆。其高三米多的石质仿木结构墓门,气势不凡,恍若地下宫殿的大门。进入墓内,其结构的精巧、牢固,令我吃惊。墓道两边,是开采巨石雕凿的一根根整石石柱,拱形的墓道顶部,同样是用一道道呈半圆形的整石加固,以保永不坍塌。在这深近10米、高约3米多的墓内,浅刻浮雕待女、花卉,将墓室装饰得富丽堂皇。有意思的是,分别位于墓室两侧且对称的两个如真人一样大的待女,如浮在水中一般作飞天状。其裙裾迎风飘拂,其双臂撩云拨雾,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看来,该墓主人社会地位不低,财力丰厚妻妾成群。
能够判断该墓主人大致身份的,是墓内石壁上的一幅立姿人物浅浮雕像。此人身着官袍,挺胸昂首,头戴宋代官员独有的带帽翅的官帽。1241年,蒙军将领塔海、秃薛“师伐西川,破城二十”,简州(简阳)、隆州(仁寿)纷纷陷落;1258年,蒙古大汗蒙哥令蒙军名将汪德臣攻打隆州、简州等地的一系列堡寨。向家寨、高顶寨位于隆、简二州之间,因此,该墓的主人,或许目睹了蒙军的血腥暴行,或许亲自参与了抗蒙的殊死战斗。如果他是死于战场,该墓就应当是“烈士”墓了。
其余两座已发现的宋墓也在附近,据冯文光讲,其墓室的面积也不小。由于这两座宋墓要么入口狭小,要么淤泥壅塞,我在洞口犹豫良久,终于不敢贸然进去。
在这一处不大的山湾发现密集的宋墓,大致可以认为此地是宋代的公共坟场。或许,它还是战死的南宋将士的国殇园。
兵燹人绝高顶寨
高顶寨位于向家寨以西,两寨最近处仅隔一条宽100多米的盘家沟。该寨海拔760米,平阔的寨顶森林全覆盖,面积达3000多亩。
据《四川志·仁寿县》第六卷载:“高顶寨,高百余丈,昔人避难之所。寨门犹存,二小径陡险,牛马不可行。上有田数百亩,居其中者往往殷实。”
南宋抗蒙的刀光剑影黯淡下去,昔日的坚城高墙、深壑绝壁,成为兵荒马乱年月殷实人家的避难之地。不需要太多的武装人员,寥寥数十名家丁、保镖分别把守几处“牛马不可行”的险径,便可安享太平。
高顶寨有大寨门、二寨门、幺寨门和尾寨门四道寨门。在向导带领下,我们从高顶寨南麓,向最为陡险的大寨门攀登。
如同多数修筑在险山峻岭的抗蒙方山城堡一样,高顶寨的大寨门,也是在我们沿着断崖上开凿的石梯走向悬崖,眼看前无去路云海茫茫时,在身旁蓦然出现的。它高约五六米,用修凿得工整的大石条垒砌。其临悬崖一侧用条石筑墙;倚绝壁一侧,石壁便是天然城墙。门内左侧石墙上,雕刻着每字一尺见方的“古高顶寨”四字。当年笔力遒劲、刻痕深凹的四字,经数百年风雨剥蚀,已字迹漫漶,仔细察看方可辨识。而刻在墙上的清代咸丰年间的维修碑记,因字体小、刻痕浅,虽不久远,却已无法辨读了。
穿过大寨门,是呈45度向上的石板路。攀行仅百余米,竟然又有一道城门。这城门和大寨门一样高大敦实,但令人诧异的是,它正面宽仅十余米,不见两侧绵亘的城墙,犹如烽火台。驻足细看,它的两侧都是深渊,回首走过的石板路,实际上修在薄如刀口的山脊之上。这座被当地人称为二寨门的城门,将通向山顶之路完全封死。这种城门的布局,类似南宋时期四川其它方山城堡的瓮城,其意在于双重保险。
站在二寨门门楼远眺,流岚雾霭间,周边的穹窿山岭如飘在云端的仙境,令人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这样的隐秘险要之地,自然会被历史上的各色人等因不同需要而相中。它经历南宋蒙军的血腥杀戮,沉寂数百年后,清代的一名叫作孙静阳的御医隐居于这与世隔绝之地。他修山庄开鱼池,养珍禽饲异兽,过着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更多的时候,这里仍是与刀光剑影相伴。清代初期,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一部,被清军追剿逃到高顶寨据守,恶战半年而全军覆灭。清代中期,四川爆发以红灯教为主力的全川义和团起义。在清军围剿追杀下,首领廖观音率残部退至威远,凭借山势险峻的高顶寨据守,后终因弹尽粮绝被全歼,廖观音也被清军捉拿,带回成都被斩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高顶寨盘踞着一伙悍匪。刘文辉调正规军一个团围剿数月,却因无法攻克而悻悻退兵。
过二寨门前行,松林蔽日,蕨草没径。由于高顶寨已无人定居,且数度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不由令人感到静谧中的阴森,神秘中的恐惧。一处残破的石窟佛龛,使我们嗅到了一丝人的气息。这几龛造像,分别是神仙圣人、达官贵人及百姓祭祀场景。造像虽损毁风化得较严重,但人物身份仍可辨识。据专家考证,龛中雕像应出自唐代。
在寨内中心地带,有一口称为圣水池的古堰塘,面积约半亩多,长方形,四方用石条砌坎。当年寨内屯兵最多时达到万人,将士所饮之水均取于此。密林中有几处蕨草、蒿草覆盖的开阔地,那是当年的演兵场和点将台。如今,我们只能在春雷般的松涛声中,想像当年沙场秋点兵的浩荡雄风。
幺寨门同样筑在悬崖绝壁间,我们横穿高顶寨后,便经此门下山。幺寨门的拱顶,已坍塌出一个大洞。从这无情的岁月开凿的洞口仰望苍穹,悠悠的思绪会将人带入时光隧道,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里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