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断》是建国后新编历史川剧《夫妻桥》中的一折。其中何先德的一大板唱腔就是该剧的核心唱段。从来核心唱段总是在戏剧冲突的关键时刻出现,大都是篇幅较大、成套使用曲牌、一个人在“净场”的情况下演唱,是一个戏的“腰子”所在,只要“扣”住了它,就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给人们留下全剧的深刻的映像。如果演员把核心唱段唱好了,往往会收到“一枪(腔)定太平”的效果。一曲成功的核心唱段有可能就成为一个流派、一个行当、甚至一个剧种的标签。例如:京剧《铡美案》中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豫剧《花木兰》中的“刘大哥讲话……”,黄梅戏《女驸马》中的“头插宫花好喜欢……”我认为:蓝光临老师的这板唱腔,至少可以说是蓝派川剧艺术的一个标签!
我知道《夫妻桥》的故事,却没有看过这个戏。当我第一次听到蓝光临老师这段音屏的时候,就深深地被这段唱腔感染了。那悲壮、惆怅、怒而激、哀而愤的情绪宣泄给人以强烈地震撼和冲击。一板听完顿有胸中块垒净吐,浑身血脉噴张之感。
在这里蓝光临老师是按照传统川剧高腔的“帽子”加“三道拐”的方式,分四个“环环”(川剧术语:小的单元)来演进并展开的全套曲牌唱腔。哥哥环节之间分别相互紧密联系又各自独立地表现了此时剧中人物的复杂思想情感。我仔细品赏后清晰地感到,其中每个环环内部,即每一种思想冲突中又还有若干的迂回曲折,按照“紧——松——再紧——再松……”的规律,一环扣一环地层层逼近,层层铺开的方式,非常细腻地把何先德的内心世界展现给广大观众。
第一环是从开始到“断了、断了!”,表现了何先德知闻恶讯后的震惊与无奈。
在硬场面的“水锣边子”掺响后,两次锣鼓“蹬起”,立即把人带进紧张的戏剧冲突中,人未上场、声未发出就把观众的心一下子收拢了,使人从听觉上明显地感到“江水边上”什么大事已经发生了,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这时的何先德只是听闻到桥断了的信息,但是还没有亲眼见到断桥的现场。他既不相信自己亲手修建的索桥会断,又担心桥断的后果真的发生。内心的惊恐导致心律加快,呼吸短促。在笛子的伴奏下,蓝光临老师用【昆引】的方式放出了舒缓的“啊——”腔,在紧张的环境下,人们似乎看到剧中人在沉重的心理压力下好不容易地抒发出一口长气来,一则便于加快步伐赶往事故现场,二则“腾出”一口气息来发泄胸中的感叹。在短暂休止后,立即起【端正好】“放帽子”:“工程毁、大业亏”。随后场面上安出【赶锤】锣鼓,由轻到重、由缓到急,逐渐加大速度和力度,再次把人们的心情催紧,用声音刻画出一幅景象:波涛滚滚的都江(岷江中由灌县的白沙乡到县城南桥的一段江面)岸边,何先德正顶着狂风暴雨急急匆匆、跌跌撞撞地冲向索桥工地!一声“哎呀”跌倒在地,(据看过这戏的说:在这里蓝老师用了一个垫子功中的“硬壳子”,我觉得非常好,非常符合剧情。)在第二次紧迫后,又以一个有气无力的“断了”把紧张的气氛予以短暂地缓解,紧接着第二个“断了!”顶嗓而出,随腔而来的【提眼】锣鼓马上又把气氛推向高潮。前者“断了”是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真的发生了而产生的无可奈何的哀叹,后者“断了”则是通过这短暂的观察已经明白了“桥断”中间有“诈”而发出的悲愤呼号。【提眼】锣鼓既强化了这种情绪,又自然地引出了下一环的唱腔。
第二环是从帮腔“万斗心血竟成灰”到“百身莫赎罪归谁”为止的一段完整的【端正好·一字】,是何先德对自己命运的悲怆感叹。
何先德原本是为了造福乡里才组织修建索桥的,这势必触及到垄断两岸水运豪强的利益而招致对造桥工程的破坏与打击。黑恶势力与官府相互勾结,早就给他设置了诸多的难题,现在已经要竣工的索桥却又莫名其妙地断了,其中必然有诈。何先德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对立面非常强横,所处的社会非常黑暗,此时造福乡里的雄心与客观环境的的矛盾是其内心极度地惆怅和哀怨。按照张德成的观点:【端正好】是高腔中最为“惆怅雄壮”的,以其“激而昂”的曲牌个性常常为正面人物的“正义呼声”、“正面斗争”和“言志幽怨”而使用。紧接前边的【提眼】,后台帮出【端正好】的第二句,通过尾腔和套打的【二回头】锣鼓使现场气氛由快转换为较为缓慢、沉闷的【一字】板式唱出“先德不是沽名辈,时不利兮才力微,怪雨盲风偏作祟,百身莫赎罪归谁?”从而表达了何先德的幽怨与无奈,对其所处黑暗社会的憎恨以及眼前事件的真正原因追问。
第三环是从“今方知周郎为何心裂碎”到“……泪空垂”的【一枝花】唱段。
这是一段由快到慢的咏叹式唱腔。剧中人何先德由三国周瑜观阵,发现西北风翻卷纛旗而联想到“只欠东风”导致前功尽弃所发出的感叹。这种感叹是“雄姿英发”“壮怀激烈”得不到施展的悲怆呼号。以【一枝花】的腔性来看,主要是用于感念往事、抒发幽怨、倾吐悲愤、谴责不义等情况。与剧中人何先德此时的心境相同。而蓝光临老师在这里将其提速加快,以【快二流】的节奏、珠落玉盘的效果把“今方知周郎为何心裂碎,皆因风卷纛旗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迅速把情绪推向高潮,紧接着就是一句【放腔】“呼天不应泪空垂!”在冲向高峰的时候再次把节奏放慢。但是这次的漫与上次却有着本质的不同。上次的漫是沉闷缓慢,表现的是一种面对现实百般无奈的压抑之气,是外因引起的内在痛苦。表现出来的特点是节奏唱腔都慢;这次的则慢是因为出师未捷、壮志难酬而引起的的愤慨,是内心的煎熬与外部环境的矛盾冲突的结果,是内心情感井喷而出、痛快宣泄、缓慢回落表现。所以,在这里的“慢“是在硬场面的烘托下,紧打慢唱、自由发挥、一泻千里的。
第四环是从内场“船又打烂啰——”又经历了“三快三慢”的转化后,直到整个唱腔结束。
紧接前边的放腔,远处传来“船又打烂啰——”的悲惨呼号,剧中人何先德一声“哎呀!“表明事态严重了,矛盾进一步激化,随之而来的大锣鼓“扣起”,
不看演出仅听声音就可知道,这时的“快”是身段的快,表演的快,一定有大动作的身法和大幅度的舞台调度,重重叠叠地把事件的焦点推向高潮。
然后,几声“水锣”效果,把紧张的情绪再次缓和下来,这不是情绪降低而是何先德不得不冷静下来,仔细观察事情的后果。场面上缓慢地用【绵搭絮·二流】帮出了“两岸依然愁云起”,交代了何先德沉痛地观察事态的发展情况的外在环境与内部心境。当其越看心情越难受的时候,第二句帮腔“怅望断桥哭声嘶”又把节奏加快,锣鼓演奏出【大扣扣】一下子把情绪推向新的高峰,此时蓝光临老师以【快二流】迅速地上板重唱“两岸依然愁云起,怅望断桥哭声嘶,”,就在人们以为全曲的最高潮到来的时候,偏偏鼓签垫了一个“打”,立即又峰回路转,把节奏降下来,变成了“从今后人人唾骂,羞愧无地”的自责自惭的心情。这种自责是沉痛的,但是更为沉痛的则是大众苍生的苦难,这是何先德骨子里的观念,也是他人格最伟大的一面。于是蓝光临老师以更缓慢、更低沉的唱腔道出了“重见苍生遭水溺”的惨状,构成整段唱腔的最低、但是最重要的部分。
就在苍白而惨淡的行腔中,一个“啊!”字恰如异峰突起,再次把人们带到了“柳暗花明”的新景中,紧接着又是“昔日抱负今已矣,画虎类犬徒受讥”的两句【快二流】。这时:真相不明、后果难料、有心报国、回天无力的现实已经把何先德逼上绝路。“杀身成仁”便成为了他的唯一选择。主意已定,心态反而平静,“先德无颜见邻里”一句又以较为缓和但是非常坚定的“叫板式念白”吐出,紧接一句帮腔“不如一死殉桥基”把整个唱腔推向最后的高潮。
纵观这段唱腔的安顿,首先选用了只有正面人物才使用的、具有雄壮气魄的黄钟宫曲牌【端正好】,再加上不同调式的弟兄曲牌【一枝花】和【绵搭絮】。整个结构有点类似于悲壮的【汉腔】,但是又比【汉腔】更为哀婉。不是搬演关云长那样的“神圣”,而是表象真正的“人性”,符合何先德这样社会底层正面人物的性格。
然而,蓝光临老师在组织、处理唱腔的时候又有与众不同的方法。例如:【端正好】的前面是没有“啊——”腔的。在这段唱腔中蓝老师别具匠心地加上了。经过一个“啊——”腔的处理,使这就有了类似于电影“长镜头”的艺术效果,在舞台上给观众以“人未上场现已入戏”的感觉。再有就是按照传统的曲格,【端正好·昆头子】是放在第一句唱词上的。然而蓝光临老师却放在了“啊——”腔上,又以【放帽子】的方式叫出“工程毁,大业亏”一句,再按照原腔帮出【端正好】的“第一柱”。既发挥了【昆头子】的悲的作用,有收到【放帽子】壮的效果,把何先德惆怅悲壮的心路历程表现得淋漓尽致,真可谓匠心独运!最后一环【绵搭絮】结束时的帮腔用的是【一枝花】的结束句的帮法,同时也是【尾煞】的最后一句的帮法。既符合套曲唱腔的曲格,又起到了收束全篇的作用……总之,这个唱段与《夫妻桥》中的其他唱段一道构成了完美严谨的声腔艺术成为了川剧的经典,相信会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不断地激励后人为川剧舞台增辉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