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三
既然留下来了,最重要的是修房子。父亲决定搬出小山村,把房子修到山上。这地方在一个山坳里,四面都是山,我们把山称为观音岩,岩像井壁一样把村和外界隔离起来了。以前从来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要赶集,无非多走走路而已,再说,一年四季也赶不了多少集,农村经济还落后,家家户户该自耕自足的自耕自足,需要向外购买的东西并不多。但全国的经济都在发展,小山村也不例外,只要发展,一些不便就渐渐凸显出来了。外面到处都在修公路,都在喊“要想富,先修路”,一条条笔直通达的大路缩短了地方与地方的距离,加快了流通,加快了发展的步伐。小山村的公路也势在必行,据说大路会从半山腰走,但只是据说而已。并且半山腰还是个荒山,不具备聚集成村的条件。所以这里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修房子的好去处。父亲却毅然决定把房子修到山上,别人都说他是个傻儿,连母亲也这样说,父亲依然坚持己见。
于是请风水先生。但哪想到父亲连具体方位都选好了,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风水先生和父亲产生了分歧,最终还大吵一架,先生拂袖而去,父亲却带人亲自干了起来。你说这是个乱葬岗,我把土地给平了,下面再铺几层石头。父亲一定是这么想的。我听别人说,我们家屋下的石头起码都可以修三层小楼了。父亲意气冲天,似乎这不是修房子,而是要移山改河。观音岩虽然是岩,但过去还很少有人用石头砌房子,大不了在山里采几块现成的石头垒个猪牛圈,很多石头还没开采,倒是木料和黄土是现成的。别人都说老六,你要是有钱,不用木料,现倒砖砌房子,怕还要省事省钱些。
父亲连听都不想听。石头,非要用石头。父亲的脑壳也比石头还硬。母亲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村里倒是有两三个石匠,人数不够,父亲亲自动手,还从外面找来六七个石匠,一共十来个人,到山里去寻。现成的没有,用雷管开山,开了山在切,切了再打碎。
我经常在想,父亲到底是哪里来的固执和倔强?难道就是因为跟母亲承诺过修一栋永不倒塌的石头房子么?大部分男人都会对心爱的女人说一些承诺,但基本上都没有长久的效力。事实证明,父亲这句诺言也一样。房子刚修好久,父亲就犯过一个感情上的错误,这充分证明父亲也和别的男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父亲起早贪黑,像一个现代版的愚公一样,从山里开采来一方方的石头,再把石头凿成条形,先改造地形,生生把一个传说中乱葬岗的陡坡改造成了平地,然后再往上盖房子。父亲连师傅都不用请,自己和工人们放线只管往上砌。
房子砌到一半,父亲就晓得预算超标了,开采山石的花费比倒砖还高。别人建议父亲下面用石头,上面用砖,加上一些木料,省去了买炸药开山运石头的费用,紧巴巴的筹办,也许也能修个两层。父亲再次茅坑里的石头了一回,果断地拒而不用,终于拿出注意,先修一层,以后有钱了接着修第二层。但即使这样,另外一间还是用木料做了顶棚,只是上面坎了一层水泥,这就是父亲后来说坍塌的那间。最终,老屋就成了现在这样。父亲没想到那一层永远也没机会变成现实了。
房子修好后,父亲请了客,搬到了新家。这是父亲拥有的第一套自己的房子,阔大崭新,乔迁那天,父亲放了很多的鞭炮。那时候,这是队里最好的房子,雄踞在半山腰的低坳里,俯视全村,一枝独秀。多少人从山下往上看,都能看到我们家的房子,虽然不是全部。这时候,大家在羡慕之余道一声老六真是太能干了。其后不久,公路果然开凿了,从我家屋而过。这果然证实了父亲的远见。父亲得到了大家交口赞誉。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第二层了,第二层修好,再开个小商店,简直完美至极。要是一切都如此发展,老屋就不是现在的老屋了,更重要的是,父亲就不是父亲了。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命”,有的事情“天注定”。
父亲和母亲山西时,哥哥出生,如今,哥哥已经三岁,父亲觉得还应该要个孩子了,让新的孩子也来分享现在的荣耀,同时也是为了增添几分喜庆。母亲做好了准备。但这时父亲却犯了错误了。
第一个人说父亲和村里贾婶好上时,大家都不信。因为父亲当初追求母亲时的努力大家都看到了。当年外公在我们那一带算大户,外公两个兄弟都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都是国家单位,经常给家里寄粮票油票和钱,所以即使大家闹饥荒时,外公家也有白饭吃。母亲也漂亮,高中毕业,又在镇上跟着别人学裁缝,快要出师了,好歹有个干干净净的职业。来提亲的把外公家门槛都踏破了。父亲追母亲时,没人看好。别人说老六,你要是把别个追到了,老子跟你叫爹,名字倒着写。外公家没一个给过父亲好脸色看。父亲为了讨好外公,经常到他家里干活儿,尤其是夏天打谷子。据说有个夏天父亲胯下长了指头大的疮,还在帮外公收割谷子。中午吃饭,外公还不让父亲坐上桌子,父亲只得端个碗坐到门槛上吃。外公说,端出去吃,莫把门槛坐脏了。父亲就端着碗到了院坝蹲着吃,路过的人笑父亲,父亲还嘻嘻地笑着说这样吃着香,你们不晓得,陕西人就乐意这样蹲着吃,不这样吃,还吃不下饭。也许正是这种精神打动了母亲,好了两年,父亲和母亲好了,父亲多了不少儿子。
但父亲还是背叛母亲,还是在母亲怀我的时候。也许是那栋房子让父亲有点得意忘形了,也许父亲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现在才爆发而已。当贾婶的男人跟父亲在队里大干了一架,传言最终落实了。母亲回了娘家,要离婚。外公一直就看不顺父亲,即使修了一栋房子,用他的话说,这叫小人得志。外公支持母亲离婚。父亲想看母亲,连外公家门都进不了。母亲已经写好了离婚协议书,扔出来,父亲就撕了。母亲再写,父亲再撕。反正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干这事。外公让人把村长请到家里,村长不愿做这样缺德的事,根本不上门。母亲想去城里找政府职工的二爷爷和三爷爷,但身怀六甲,只是动不了身而已。眼看父母的婚姻破裂在即,我出生了。正是我的出生消弭了这次危机。喜获儿子的欢乐,让母亲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母亲看着襁褓中的我,又回到了石头房子。
四
父亲这一辈子也许有很多次机会把第二层修起来,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就有三次。
第一次是牵电线。中国的经济越来越好,以前专属于城里的光明逐渐延伸到乡下,最终到了观音村。父亲脑子活,主动找到镇上,想承包观音村一带的牵线工程。因为牵线的工作量大,镇里都是承包给私人,只是补贴一些钱而已。这是个商机,脑瓜子活的都想去搞,观音村的牵线工程也有好几个跟父亲竞争。要承包这个活儿,必须拿出保证金,好在父亲有一所房子作抵押,最终拿到了工程。那些日子,我记得成捆成捆的电线堆在我家,卡车拉来一车又一车电线杆,挎着包的工人来来去去。家里前所未有的热闹。母亲提议把工人的伙食也承包过来,拉线的工人都是外面的,总要吃饭。父亲却说伙食就让别人承包,我们承包拉线就足够了,免得别人说闲话。母亲说你管别个说啥子闲话,哪个承包还不是你一句话。家里的人都赞成母亲的话。父亲还在犹豫。村里的人果然说起了闲话,狗日的老六吃了CUI了,运气这么好,又是承包牵线,又是承包伙食,啥子都搞。说话的只是说话,却又有人来跟父亲说好话,手里提着烟啊酒啊,低声下气地说老六,你现在已经够风光了,村上哪个不晓得你老六能干,你能干也照顾照顾我们,分点好处给我们,我们都是没用的人,稀饭钱也挣不来几个,不像你,鸡脚板一样,走到哪里都划得到金山银山。这一说,父亲开口了,给了别人。母亲骂看你那熊样,几句迷魂汤就把你灌醉了,你能干,能干把房子盖起来啊,村里谁个不比你有钱?那时候村里的人开始大量地出去打工,不再像父亲刚出门那几年,远的到了新疆内蒙,村里隔山差五就有汇票进村。半山腰又多了几栋房子,并且父亲没完成的愿望,别人帮他实现了,在他们家里开起了小商店,果然如父亲预料的,生意红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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