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生态链
我那时候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不曾懂得,那就是,股市是一个生态链。
我们这些股民,因为种种的人生际遇和巧合,或者因为传说中暴利的诱惑,投身股市,心里憧憬着通过投资与投机,或者赚钱,或者证明我们的人生价值,或者寻找自由自在,或者同时达到以上几个目标,正因为在这些美好前景的激励下,我们百折不挠,永不言败,却惟独没有仔细考虑过,股市究竟是什么?更没认真想过,股市是一个生态链,而我们这些小股民则处在这个生态链的最底层,这与我们的聪慧勤奋与否无关,而是一个很难改变的既成事实。
在股市这个生态链里,处与最高端的是国家,它获得税收,盘活资产,无论市场盈亏,都立足不败之地;次高端是国有金融机构和公募基金,它们接近政策制定者,有时甚至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中端是私募机构,通过丰富经验和业内资源,获得超出常人的赢利机会。
而作为普通中小股民,则处在这个生态链的最低端,并从其群体角度看永无翻身之日。更可怕的是,以上从中端到高端的数量庞大的利益群体,并非可以与低端相安无事,不加干扰,恰恰相反,他们必须吞噬相当多的低端里的个体血肉,才能生存。
也就是说,低端里的中小投资者,其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中高端吞噬以维持生态链运行。换句话说,我们多数普通股民,来股市就是来把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的。剥去种种面纱后,真相如此残酷,然而这恰恰是真相的属性。真相在古今中外,莫不残酷,可能人类这种动物,天生就是残酷的,又或许根源甚至在上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苍冷漠地看着动物们彼此撕咬,至死方休,整个过程里,上苍冷漠地旁观着,不予干预,任万物自生自灭。
由于中端和高端群体在不断吞噬低端后急剧膨胀,食量更为惊人,因此,低端里的个体,每过几年,就会基本消耗殆尽一次,而那时,青黄不接,大饥荒如同瘟疫般散布开来,饥饿如此可怕,以至于肉食者之间不得不彼此捕杀,于是会发生中端被高端吞噬的案例,甚至次高端里的部分个体,也可能不小心被牺牲。那是鳄鱼与鳄鱼之间的撕咬,那是狂蟒与狂蟒之间的吞噬,而当那时,就是所谓熊市。在熊市末期,会出现最后的恐怖下跌,称之为股灾,多数中端个体在股灾中消解,部分次高端个体在股灾里毁灭,整个肉食者群体大为瘦身,使生态链的上层再度变轻,与此同时,经过几年休养生息,新的潜在中小投资者逐渐成形,于是,一轮牛市再度渐渐开启……这,就是股市,一个生态链的演变场,一个动物世界的微缩模型。
每一轮牛市的结束与熊市的开启,表面上往往理由繁多,但本质上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只不过,这个本质理由,恰恰是高端利益群体所不愿意说破的。例如,1997年的牛市结束,学术派们可以将理由归结为传统的业绩成长模式见顶;又如,2001年牛市结束,所谓“分析家”们的理由则是,网络新经济陷入了低迷。以上理由,都冠冕堂皇,颇有迷惑力。仿佛如果不是那样,牛市就会延续下去,但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当那轮始自1995年的牛市经过两年多的延续,进入1997夏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有投资意愿的普通市民,基本已经倾囊入市,生态链低端已经在短期内无法再有新生血液,再也维系不住中高端的运转,于是,牛市结束了。2001年的那次,道理也完全一样。
也就是说,牛市结束的理由可以千千万万,但最根本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短期内供血系统达到极限,无法再支撑生态链运行。至于其他那些上得了台面的理由,它们并非是错的,但其实是没意义的。因为那些台面上的理由往往早已发生了相当一段时间,当供血系统尚能维持的时候,人们往往无视那些台面上的理由,而当供血系统无法继续维持时,人们却又习惯于夸大那些台面上的理由,人性就是如此荒谬。
1997年秋天,股市供血系统已经接近崩溃,经过两年狂热的“全民炒股”,城市里略有投资意识的工薪族,基本都已经买了股票,并且被套,基本没钱再买。而剩下那些没买股票的人,则因性格或经济原因,短期内根本不会考虑股票投资。所以那时,实际上市场已经再无新韭菜可割,意味着一轮漫长的熊市即将展开。但是,那时多数的中小股民,却还沉浸在随时可能反弹的梦想中,痴痴地等待着反弹赚钱出局。
我就是那样痴情等待的小股民之一,比等待爱情更坚韧地等待着解套,全部心思都关注其中,对单位的事情几乎充耳不闻,毫不在乎。地球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便停止运转,而机关单位,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螺丝钉的关注便改变什么,事实上,那段时间,关于新房的分配之争,正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自从新楼的骨架搭好之后,关于如何排队如何打分的争吵就没有消停过。一直吵到了11月。这时,新楼不仅框架齐全,连墙壁、窗户都弄好了,但还是没吵出个名堂来。眼看着离竣工日期越来越近,部里决定召开一次全部职工大会,讨论分房的打分细节。我们这些年轻人虽无分新房的权利,但也都列席参加。
旁观者清,会议上,我很快发现,诸如马处长等少壮派,尽管工龄不太长,但处于重要职位,权力大,较之于老童等工龄长权力小的人而言,明显占了优势。可怜老童却当局者迷,浑然不觉,还在据理力争,脸都争红了,象斗架的公鸡一样。其实连并不聪明的旁观者随意一瞥,也早知道了这斗架的结果。
果然不出所料,会议结束之际,议定了一条标准:按照职位高低,从上到下选房,在相同职位下才考虑工龄因素。老童脸色煞白,回到办公室,连吃两粒救心丸。
随后几天开始选房。马处长等人自不必说,就连一些工龄远远低于老童的人,因为是实职的副处长,带着个“长”字,比“副处级调研员”要高出半级,所以纷纷在老童之前选了房。老童开始是天天生闷气,后来渐渐似乎又麻木了,甚至偶尔还有些小小的高兴——因为这房子的好坏,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标准,所以,排队在前的人选中的房间,在后面的人看来不一定都是好房间。比如马处长选了四楼一个110平米的套间,虽然楼层好,但客厅的光线被前面的楼房遮着,即使白天也得开灯才明亮,所以,老童心里暗暗发笑,觉得马处长实在是白白地先选了房子。
终于轮到老童选房了,老童立即又异常兴奋起来,和老婆多次到现场反复实地考察,最终,选定了七楼坐北朝南的一套房子。这次修的楼,总共七层,90平米的套间,如今只剩下七楼还有。不过,老童觉得也很不错,毕竟住上了宽敞的大套间,比起以前全家人挤在那个小房子里,实在是天壤之别。何况,房间很明亮,让人心情舒畅。另外,在闹市区,七楼安静、灰尘少,未必就不好,唯一不足是爬楼有些累,但老童自我安慰说,正好加强一下运动,有些人年龄大了会懒得运动,“我住七楼以后,就可以督促自己想懒也懒不成”,说完,老童竟开怀畅笑起来。
我坐在老童对面,看着笑得满脸全是皱纹的老童,突然感到一阵辛酸。在那时,我并不明白这份辛酸的含义,但今天,回过头看,我突然明白,其实人生即使不炒股,同样也置身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生态链里,无从逃避,无从躲闪。尽管当年,年轻的我还不知道这些,但我依然隐约触摸到了这份生命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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