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在谈起乡下即将被高速公路占掉的老房子时,我们自然对老家过去的那段生活,充满了很多说不尽的留恋.
说完父亲,说完那座即将拆掉的老房子,最后又说到那些曾经养过的狗了,比如连长和花儿。
连长不是人,是我们家的一条狗,名字是父亲那时给它取的。
我考上学校那年,第一次离开家,要很早赶到相邻的渠县去坐火车才能够赶到成都旁边的都江堰去报名读书。那天很早,小妹和母亲就煮好了饭,我们凌晨点多吃过饭,就一起出发往营山城赶了。
那还是漆黑的四点左右,我推着父亲老掉牙的大自行车,母亲给我背着行李,小妹打着手电筒,帮我提着书包,我们就这样在茫茫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出门了。
到村子学校边的时候,连长还一直跟着我们,母亲就大声呵斥它回去。连长听到母亲的呵斥,忙停下来,摇着尾巴,不停的用舌头蹭着我的裤腿,在我面前望着我,眼睛里流露许多可爱的调皮与眷恋,我们忍不住都笑了,母亲也没有再继续呵斥它了,我们又继续赶路。
过了文家桥,我回头看见连长依然跟着。停下脚步,不再吼它,它就乖乖地扭头回家去了,我们看见它的身影消失在回家的夜色里,然后才继续前行。
继续前走,十多分钟后,我们到双河口了,拐弯的时候仿佛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音跟着,小妹的手电筒光回照来路,夜色里豁然又出现连长默默跟随的身影。原来它还一直跟着我们啊!我心里不由一软,母亲也没有再吼斥它了,现在这里已经离家很远的路程了,我们都担心连长跟远了,会不会迷失了回家的路。我蹲下来,用手摸着连长的头额,它柔软的毛发上已经被夜色里的雾气湿润了,我轻轻为它摸去沾在毛发上的露水,用手摸索着它的脊背,“回去吧!连长。”
它似乎懂得我的意思,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转身,在那道直呆呆的亮旺旺的手电光柱里往回走去,我们一直目送着它的身影无声消失在依然深邃的夜色里,这才继续往公路赶去。
终于到公路了,我们把所有行李都架在自行车上,由我推着往县城里赶路。我很想叫母亲和小妹可以回家去了,但她们执意要把我送到县城里去。到公路上,就不再需要打手电筒了,公路很宽,这时候没有什么车辆,到处都是沉睡的安静。
那是人生里难忘的一个与亲人和故乡离别的黎明,我们这样一起往县城方向赶路,争取在天亮前赶到城里去赶最早那趟班车去渠县火车站。
大约快一个小时我们走到一个叫杜家大田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身边怎么又多了连长的身影呢!小妹的手电筒亮了,果然是那家伙,摇头晃尾对我讨着欢喜。这里已经离家很远很远了,它怎么还跟着我们啊!
我们都惊呆了,那一瞬间,我停下脚步,眼睛里禁不住一阵酸涩,差点流出泪来。
那天晚上的经历,我一直记得,虽然过去了已经二十多年了,母亲老了,小妹也和我一样慢慢发福变得臃肿了,但那一夜的情形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的,母亲还是年轻的母亲,小妹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妹,连长也还是那样摇头晃尾的调皮可爱。
遗憾的是那年暑假回来,我却再没有看见连长了。第一次远离家乡的那一学期,感觉过得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等到放假回家,等我迫不及待风尘仆仆走近老家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该是连长老远就摇着尾巴欢叫着跑来迎接我了,但等我一直走进家门,放下书包行李,却始终都没有了它的影子了。
我忍不住问母亲:连长呢?
母亲笑着看我回来了,有些失落的告诉我连长不在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夏天,有收买狗的人到处买狗到广州去卖,连长就是这样被母亲卖掉了的。我低下头,听着母亲这样无奈地诉说着连长最后的命运,心中莫名的难过与惋惜起来,眼泪都差点悄悄掉下来,但我不敢这时候在母亲面前将这样的泪水流出来,我怕母亲看见了心里难受,于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淡然一笑,但心里却是流着泪,抱怨着母亲默默的又想起了那天离走的夜里连长对我的十里相送。
而花儿算是我们家最后养的一条狗了。白色的底毛,有黑的斑点,看起来就好像黑白相间的花儿一样,所以就叫花儿。
那时候只有父母住在老家,兄弟姊妹都远远地离开了他们,老家就只剩下父母和他们的花儿了。
父母每天都有很多的农活要忙,花儿不是跟在他们身边,就是守在家里看家护院。
花儿是我们走了之后,父母从别人家抱养回来的一条幼崽,每次回去,它都会很远就迎接出来了。
狗这东西说来也怪,听说它对其他人都很凶,看见就咬,其实我那时和孩子老婆真正呆在老家的时间也少,但花儿却好像早就知道我们是这家的主人一样,每次回去,就远远地迎来了,最开始我们还很怕花儿咬人,特别是怕伤到孩子,总担心的叫母亲把它管住,但父母总是笑着摇头,说不会的,花儿知道是自己家里的人,认得人的。
果然那家伙从来都对我们很亲呢,难道它真的知道我们是父母的儿女吗?
父亲去世后,我们决定把母亲接走,但母亲舍不得花儿,说要把它带到城里我住的地方。它是乡下的大狗,它那么凶,会咬人,带到城里是不合适,也不安全的,并且到处拉屎拉尿,怎么适合养在城里的家里呢?还是送给乡下的亲戚吧!
我们就这样要走了,离开老家的那天,我看见花儿爬到老家后面的山坡上,独独地站在高处发呆,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一家老小簇拥着母亲即将从老屋院子离去。它不叫,也不动,可怜兮兮地呆在那里,我们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敢去提起,也不忍心去叫声它的名字和它说再见。
母亲到城里后,每到父亲烧七的时候,我又会回去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人再住了,门紧紧锁着,房子的人也是刚刚才离开,所以并不显得特别的凄凉,好像还是有人在住一样的感觉,开始回去的时候,花儿还是会从某个角落跑出来,兴高采烈地摇头晃尾迎接我,然后陪我一起到父亲的坟头去烧完纸,再送我离开。它知道我们不会带它走的,所以每次也只送到地坝边的小桥边就不动了,默默站在那里,看我走。如果我停下来看它,它则低下头,无精打采地往屋后的山坡上走去,有时候是慢腾腾地走,有时候也会一口气,头也不回的就跑到那上面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知道花儿心里很失望,也很难过。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花儿啊,为什么你是一条狗,而不是人啊!你要是人,我们绝不会丢下你的。
老家的风俗,亲人死后要烧七个七,七天为一七,父亲的七还没有烧完,我再回去的时候,就再没有了花儿的身影出现了。
老家再没有人了,也不知道花儿到底怎么样了,死了,还是被人养着的呢?
没有人知道,也不忍心去打听,反正那以后就再没有看见过了。
唉,谁叫它只是一条狗呢!
只是它实在太听话,它太逗人喜欢了。那时父母身边一直没有我们做儿女的在,花儿是从生下来就一直被我的父母带在身边的,花儿这一生都是这样守在我的父母身边长大的,一直与二老相依为命地过了六七年。虽然它只是一条狗而已,但和父母他们朝夕相处的感情,却早已情同儿女亲人一样深厚难以割舍了。听母亲说,以前那时候,它经常陪着父母,父亲在地里种活的时候,它就一直跟在山上,父亲去买酒的时候,它也会来回的跟随着。就连父母感冒生病的时候,花儿也是特别懂事地蹲在床前守护着,就好象亲生的一个儿子那样亲切与忠厚。
所以当那天母亲再这样说到那曾经的两条狗时,我很害怕母亲怀旧,然后伤感,赶忙找了个开心的借口岔开了话题,母亲是很简单的老人,自然不懂我的意图,就顺着我的话题重新说到了现在这些开心的话题。看见母亲笑得孩子一样的开心,我的心里其实还一直在想着那两条我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家狗来。
其实为它们,这已经是我给它们写的第三篇文字了,这样说来,我已经是很对得起它们的了。无论它们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无论它们现在还在没在这个生命的世界里,其实在我的心里,它们永远都这样被我记忆着。假如人世间有因果轮回的话,下辈子我们再相见的话,我希望它们还记得我曾经就是它们的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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