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湮灭的龙藏寺(转载)
——文:谢天开
1、农历二月初八,距离春分还有两天。成都平原难得的太阳普照大地,暖洋洋的明媚,有催眠作用。花坛上蝶花共映,阳光斜过一片密密的高大的古木林子,鸟儿叽叽喳喳地欢鸣。如此清闲如此优哉如此游哉,人就没有什么想法了,惟有眯缝着双目浅醉在这无限的春光里了。
就是以这样的状态进入新都县新繁镇龙藏寺的。但很快被龙藏寺惊醒了。
2、一座古寺没有香火,让人好生奇怪。沿中轴线一路望去:山门,上有匾额榜书“古龙藏寺”。和所有的寺院一样,守护两旁的是石狮子,不同的是这半在阴影中石兽身子上已长满青苔,而且又都为足下耍球的公狮子!
志书上记载:这寺由僧人仰惠创建于唐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初名慈惠庵;宋祥符元年(1008年)僧人觉善扩建,更名龙藏寺;元末毁于兵火,明洪武四年(1371年)僧人洪铭据旧址重建;清康熙六年(1667年),大朗禅师再加修葺;特别在道光至光绪年间,经云鸣、含澈师徒通力扩建,使龙藏寺成为“佛殿庄严,香火鼎盛。环境清幽,名人荟萃的寺院。” 进了山门是弥勒殿。殿前好大的院坝,空空如也,没有香炉更无香火。
古寺创建的年代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了,最后的扩建至少也在百年以前。叫人好生诧异:山门外威武雄壮的那厮是在那一天渎职了岁月?!延续千年的鼎盛香火为什么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再后面是寺内最古老的建筑物大雄殿,兴建于明成化元年(1465年)。在明丽的春日下琉璃瓦泛着冷光,单檐歇山式屋顶的翼角昂立于天外,似乎要诉说什么又不堪讲述出来,于是在那里倔倔地偏昂着,不语。
撩开眼帘洞穿深深时光,香火袅绕经幡飘扬,耳畔蓦然响起钟罄声叮铛的诵经声,当时的大雄殿是怎样的灿烂夺目金碧辉煌啊! ——这是我想象。
而眼前却是封殿的栅栏,斜刺而入的光,野马乱撞的尘,缺头断臂的菩萨仅有木棍支撑泥胎,三座空空的莲台,前倾的背光,惹满了尘埃,贴踱的金粉还没有蚀尽……身碎骨
大雄殿后面是藏经阁,也是被封锁了的。阁前有株抱粗的罗汉松虬枝如龙,冠盖若云,生长了三百年也没有高过气度庄严的藏经阁。
三百年前的龙藏寺夜以继日的刻印各种佛教书籍、也还出版《方外诗选》、《蜀诗续钞》、《钞笼文集》等诗书文集。人们就曾在这楼阁上发现雕版3000余件…… 而今,旧日的辉煌已随风飘散,细看眼前这楼阁也衰得只剩下轮廓,而且一天一天的还将风吹雨打下去。倒是藏经背后的一株山茶花不知痛楚的开得格外红艳,惹得群蜂嗡嗡…… 龙藏寺占地100余亩,主体建筑面积2万平方米。这座偌大的存活了千余年的古寺,见证多少朝代在烟雨中楼台倾倒宫殿火焚,为什么在短短几十年内就香火熄灭?
山门后面有一偈联耐人寻味: “出入那边莫把门头走错,往来这里须将道路认真”。
撰联者无名无姓,我读了三遍也无法将句子参破…… 古寺前面有六角古亭、碑亭;三生桥、放生池;东侧林园中的妙音阁是寺中碑林的主体建筑;西侧有清代著名诗僧、寺内方丈含澈退隐居住的潜西精舍遗址在一片林子中时隐时现,春风吹拂。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然而,这清幽之处在百年前曾经期待过一个人,一位慕名而来的异国他乡的文人墨客,一位诗书唱和的隔代知音。
3、除古寺建筑庄严辉煌之外,当时的龙藏寺之所以名声远播,还在于有大雄殿中左右、横壁那9铺总面积为114.3平方米、精美绝伦的明代壁画。
天龙八部,最先得知于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后来才弄清楚“天龙八部”是佛教所说的八类天神,又称“八部众”、“龙神八部”即天众、龙众、夜叉等。其中天众,即居住在三千大千世界的众天神;龙众,“龙”梵文Naga的意译,是传说中的能兴云降雨的神。夜叉,是一种能食鬼也要伤人的恶鬼,地上、天上、天空都有,行动勇健、轻快、隐秘。 …… 天龙八部诸天鬼神,都受到佛的教化,皈依佛法,以保护众生为天职。也就是说天龙八部听佛祖话都安分守己,是俱有超人间力量的比人还守规矩的天国好居民。
龙藏寺的天龙八部壁画正是画这一题材,这是在中国寺院中罕见的。
传说释迦牟尼在证得“无上大觉”时,忽闻天鼓发出自然妙声,香风拂面,柔软清凉,五彩祥云,洒淋甘露,空中飘落朵朵奇花,天龙八部充满虚空,大梵天王遥向释迦牟尼佛祖致礼,旋即来至菩提树下。
这热闹是田园牧歌式的热闹,这热闹是幻想天国的热闹。
而在今天我们只能依稀从大雄殿墙壁上斑驳消蚀的线条上去想象了。
志书记载:壁画均采用工笔重彩,线描与沥粉贴金相结合的技法,颜料以矿物颜料为主,色泽经久不变。沥粉施用于画中的建筑、云树和物件的轮廓、佛、菩萨的宝冠、缨络和衣纹,即光彩夺目又富于立体感。同时,壁画涉猎的内容广泛为其他明代佛教壁画所少见,这为研究明代社会和佛教艺术提供了珍贵资料。
我是有幸贴近观看壁画的,那些流畅的线条依旧可以细细欣赏。“吴带当风”,那些流畅的线条叫人想起唐代长安城内著名的佛教画家吴道子手法:“八面,生意活动”、“天衣飞动,满壁飞动”。这些形容的句子完全可以搬到这里来用,一点也不过分。
壁画上的贴金还在昏暗里明灭闪烁,四下张布的蜘蛛网飘飘晃晃,人类现代高科技能够将这精美绝伦的壁画复活吗?我企盼。
如此绝美的壁画,为什么没有让古龙藏寺得以香火延续下来?断了香火,悲情叩问。
4、“朝鲜国距京三千余里”,这是大清顺治爷坐在北京城故宫金銮宝殿里金口玉言。成都又距离北京城三千余里。 1905年的早春,他来了,素色博衣玄色高冠,风尘仆仆,不辞旅途劳苦,仿佛是一种前世今生的因缘约定,他此行的重要目的是造访龙藏寺的那片蜚声海内的碑林。在百年前光绪年间,朝鲜国驻北京使者崔性麟的确地来过成都,并造访、小住过龙藏寺,还留下亲笔书法碑为证。
今天,尽管我如昏鸦一样绕了寺三匝也没有寻找到龙藏寺碑林,更没有瞧见那块书法石碑。但所有人都告诉说那块碑前几年还曾在寺院后的花台边,当真的,今个儿跑到那里去了?!人人都指着天地说见过那块上面有朝鲜文字的石头。
龙藏寺的碑林,最盛大的时节是在清咸丰年间,为蜀中著名诗僧兼书法家含澈创立,后又在同治、光绪年间扩建,其时有200余通,蔚然成林。朝鲜使者崔性麟就是在朋友的引导下冲着这片碑林进入成都平原的,并且按耐不住生为文人墨客的激动,大呼小喊手舞足蹈,而将这里的良辰美景着实描绘一番后,书法一番后,便悄然溶入这片碑林。
挥毫之前久久伫立,崔性麟静默于已经仙逝的含澈方丈墓前,一个在穴内一个在穴外,他们是书法艺术上隔代朋友,纸墨笔砚的异国知音。
春意渐浓,暖风醉人…… 正是因为那块上面有朝鲜文字的石头,让我翻阅了北京大学出版的《中韩关系史》(古代卷,蒋非非、王小甫等著)。
论著中近代一节开篇一句:“清代中朝文化交流是在空前严酷的背景下艰难进行的。” 读后,我联想起了前几年上映的讲述古代朝鲜使团故事的韩国电影《武士》。
原因是作为中华属国的朝鲜李朝王室存在严重的“反清怀明”的情绪。明朝灭亡后,李朝王室一直进行各种追思活动,当时的仁祖不忘宫中行焚香望阙之礼。而清朝从顺治皇帝开始,主动调整对朝政策,从苛求干涉到“每以宽缓持大体为务”;1645年,顺治还念及朝鲜贡道遥远,规定将每年四次节使并为一次。以后的朝鲜使节从明朝的驻京时间40天,到清朝已不限时日。使者们除例行公事外,还能够以私人身份接触中国官员、学者,游览书肆及名胜古迹。
到了光绪爷那会儿清王朝泥菩萨过河的时光,这种自由更为开放了,朝鲜使者崔性麟才有可能溯长江而上深入中国内地,来到四川新都县新繁镇龙安乡龙藏寺,盘坐在禅房里与禅僧们诗酒唱和,徜徉在竹林边凭吊妙悟诗道的含澈方丈;驻足在大雄殿内观赏那百读不厌的明代壁画,出入在碑林间心慕手追中国艺术。
那是朝鲜崔性麟之幸,亦为中国龙藏寺之幸。万分茫然,不幸是我没有寻见到崔性麟本人所书的那块书法石碑。
龙藏寺的书法碑林是中国佛寺中颇具特色的。它不仅荟萃了宋代苏轼、黄庭坚;明代文征明、王守仁、董其昌;清代石涛、刘墉、梁同书、王文治、何绍基等名家作品。选取上等川东峡江石,根据当时的王候与仕大夫们所珍藏原作墨宝摹画双钩,延聘当时名工精心镌刻,因此得其神韵而为碑刻上乘。
如今的龙藏寺仅余石碑15通了,可谓惨淡。其余的四下散落:新都升庵桂湖有一部分,宝光寺还有数通,新繁东湖亦有数通。
5、一花三叶,龙藏寺的壁画、诗僧与碑林名扬天下;假若香火依旧鼎盛,今日的龙藏寺该是怎样的辉煌?并蒂双莲,倘若龙藏寺还是成都与汉城文化交流的窗口,今日的新都县该是怎样的荣光?
岁月充满偶然,结局才是历史。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参天的古木林中一阵喧哗,去冬最后的败叶旋坠;腊梅花谢,杜鹃花开。时有杜鹃鸟声声啼血,阳光下是枯寂无声的古龙藏寺。
春分了,天要下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