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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艺 2012第四期 发表小说《文立先生》 中外文艺 2012第四期 封面及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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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30 13:01 | |阅读模式
中外文艺 2012第四期 发表小说《文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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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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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阴历七月初,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年辰难得收到信,还记得用文字表述的朋友已经太少了,这信令我好生奇怪。坐在窗台阅读来信,窗外的树影在蝉鸣的夕阳里美化起来,远处的丘陵渐已退到云层深处,尤如这信装在牛皮纸里。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字迹是毛笔写的小楷,既熟悉又生疏,让我想起年少的时候摘抄励志的语录,灯影中浮现出她温婉的态度。这字体和文立先生一脉相承,三十年了,多少个黑夜里草叶上的露水已酿成了墨水,今天终于收到了纺织娘的来信。信,是一张旧笺纸。
                    卜算子·相约
    少年不知愁,爱去冷沟头,爬树攀枝摘杏果,抛向同学手。
    宿鸟归林后,唿哨回家走,红杏满包喜欢悦,还约明天否?
    这词是少时的旧作,是当年在冷月家院门口的杏子树下写就的,黄黄的杏子味道至今犹记。三十年前的词是春去秋来的杏花杏子,已凋如蝉蜕,如今我才知了,知了也唤不回那年的杏黄与浓荫。
    我的中学是在冷家沟一个叫峦桥的学校就读,峦桥中学并非正规的中学,是几个知青兴办的一所民中。对于学生来说,只要能读书,也不在乎什什么名份。学校的后面是一片松林,夏日的松涛声有时候感觉象在海边,特别是在午眠课醒来后,心头空荡寂寞就像一个孤岛。一阵阵的松香从窗轩上挤进来,女同学的发上都沐了香,文立先生正在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这是唐代诗人杜甫旅居四川成都草堂期间写的一首歌行体古诗。          
    班上的十几个同学,除了《农基》是统一的教材,其余的课本都是文先生从城里的同学手中借来的旧课本,已卷角,书上的标点、水波云的红线条使课本增添了意外的情节。我们最先看的是城市的学生在书中的鬼画桃符,夹在书中的小纸条,条子的内容我们不懂,便举手问文立先生:老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什么意思?学生杨着手里的纸条,先生先是愠恼而后笑而不答,把纸条给没收了。文先生在知青聚会的时候谈起这事,他们就会发笑,男女笑得前合后仰。
    学校里住着七八个知青,有三个是我们的老师:周少保、郑朝华、文立;一个好武术,一个善乐器,一个工词曲,文立先生出生于戏剧世家,一副好嗓门,高调处应山应水,唱得洞察人心。知青初来峦桥,乡土纯朴的村民羡幕他们的洋派,有事没事来峦桥学校看稀奇,知青高兴了,唱一折革命样板戏,赢得了众人喜欢。后来龚石、峦桥、马河联合成立了宣传队,峦桥一时出了名。文立先生做编剧,也当演员,龚石的女知青宋梅和他搭戏,演得珠连璧合,在公社的大礼堂亮相,方圆家喻户晓。后来知青回城了,只留下文立先生,那是冷家沟修水库之后的事情了。
   
  川南平原的西山里就是冷家沟,残阳在西天划过一道痕迹,坠入了云霞。看着手中的信笺己如窗外的黄昏,旧时的光阴从黄纸上泛起,久违的情绪重拾起故事。
    七四年入农中时,我第一个到校,知青点的知青在操场洗漱,端着军绿瓷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茶缸在檐沟边上漱口,红背心,军裤子,在空旷的操坝很醒眼。石凿的水缸在露天的麻柳树下,接着山上涧下来的泉水,已漫到了地下,供知青们随便的挥耗,洗脸、洗足,洗衣服。一根广播电线从檐口扯到麻柳树上,白色的衬衣,碎花的裙子夹上了铁夹子,生怕山风给吹跑了。峦桥学校是老财主刘敬山的老宅院,正房高堂宽敞是大队部,副属的是学校办公室,东厢是教室,南厢是知青点,北房是几个五保贫农,各居其所,共一院。南边靠山岩的茅屋里,已升起炊烟,浮浮地飘进了山林,稻田里的水鸡公,吨、吨、咯、咯从田间飞进了晨炊的烟雾。漱口的知青舀了一缸清水,满灌一口,地喷射到了地坝,在干白的地坝上绘成了一棵树,这知青就是我们的文立先生。他带我去了教室,问了我的名字,安排我把桌椅板凳摆正。在抬板凳的时候,才发现地上很脏,于是把板凳放到桌上,到文先生屋里借来脸盆,扫帚,酒水扫地。扫了一排,门外走进一位女生,她就是冷月,我们的班长。因为她的成熟,我以为是知青,她走过来放下扫了那排的板凳时,我又以为他是我们的老师,喊了一声早上好,老师
    她卟吃笑了,过来接过我的扫把,让我去打水抹窗子。窗户是木刻雕花的,抹起来很费时,这时文立先生走过来,拿来了鸡毛掸帚,他个子高,几下功夫就打整了一扇。陈旧的蜘蛛网和存积的灰尘,弄了他一手一脸,后来周少保和郑朝华老师也来了,文立先生这才向我们一一介绍,我们称文立老师是文先生,是沿用知青们对他的称谓,并没有刻意复旧的成份,文先生似手也乐意这个称谓。
    在农中,每一星期的晚上,还能看一出他们演的戏。后来知青们陆续回城了,留在恋桥的知青只剩下文先生,宣传队也解散了。和文立先生登台演戏的龚石知青宋梅,调到冷家沟水库工地任播音主持。夜深人静时,刘敬山的老院里,常听到文立先生的唱词《寄生草》。
    树影儿来来往往木窗外,光光明明朗朗月正斜。
    灶烘中氤氤氲氲柴烬烟消灭,
    书桌上冷清清孤零零怎生捱今夜?
    白花猫悄悄区区窜上了房檐顶。
    偶闻,山林中什么树折节,
    风声后,又死沉到底!
    知青的回城,农中面临倒闭,是文立先生苦苦捱着,一人胜任几科才勉强维持着。先生一定要把我们教毕业,赶上中考。
   
    冷家沟水库工地的开工建设,峦桥大队又给农中下达了一项任务,由农中把宣传队成立起来,排练节目到冷家沟工地慰问演出。为此大队革委会还发了经费,在夜里加紧排练,文立先生私下省下的灯油钱,每晚补助演员一人五角钱,排练的节目是《愚公移山》。
    演出的那天晚上,冷家沟工地上人山人海,松木棒子浸透柴油的火把,把山坪照得亮堂堂,大人小娃的惊呼呐喊声从这山头传到那山头。
    工地领导讲了一通抓革命促生产后,客气地把宣传队介绍了一番。演员们在排山倒海的巴巴掌中闪亮登场,文立老师的二胡拉响,一边的锣鼓抢抢器,咚咚咚,呛、呛咚、呛咚、齐齐呛……鼓点落定,宣传队长冷月上台报幕,她穿着白色的衬衣,草绿色的军裤,齐肩小辫,一姿一态,那么飒爽英姿。第一个节目《愚公移山》。
    我朗诵古文《愚公移山》: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翼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
    文先生接着翻译成白话。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后幕外音冷月在唱:
    冷家沟,山连山。
    当代愚公换新天。
    干部群众一条心,
    海能填来山能搬……
    冷月纯净的音色把歌词唱得很动听,嗞嗞燃响松木火焰,照亮着建设者的澎湃激情。
    接下来是冷月的独唱《冷家沟工地的女石匠》:
  我们是公社的女社员
  
  冷家沟工地的女石匠
  不怕石头硬,越战越坚强
  石开花,山搬家
  斗呀斗志昂
  树雄心立壮志
  誓叫山河换新装。
  ……
  演完节目,我和冷月去他家里洗脸,脸上的油彩一抹成了大花脸,我们嘻笑着对方。过时他的父亲给了我两颗杏子,我给了冷月一颗,两人正吃着,文立先生走了进来,我囫囵地把半边杏子吞了下去。冷月吃得慢,还有半边在手里,见了文先生,不好意思请他吃,文先生也不客气低头从冷月手上一口叼吃了。正闹着,我看见门口的知青宋梅一闪躲进了夜里。
  那晚我没有回去,和文先生住在冷月家里。夜深人静我很快睡着了,第二天冷月家里却没有见文老师的影子,他昨晚去了宋梅那里吧?我好奇地把这事告诉冷月,冷月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急急地跑到了山下的工地上。等我洗过脸,正准备下山的时候,山沟里的工地传来了喧哗声,远远的看见民兵押着二个人,我飞奔下山,看见文先生和宋梅被民兵押上了指挥部的吉普车带走了。
  工地广播站的门口围了大堆人,冷月冷冷地站在人群里,从人们的议论中,我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拉着在人群中发神的冷月到树林里,问她何故这样做?她不言语。
  以后,文立先生判刑入狱,宋梅从此不知去向。农中也至此解散,我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读书,关于冷月我再也没有见过。
                        二
  
  时光回到四十年后的农历七月半, 祭先人的日子,在农村远胜于清明。七月流火的山乡,天地间一片白晃晃,在老家龚石,和兄弟打过照面,骑着他的摩托车去了峦桥。去峦桥的路依然是那条读书的老路,峦桥的大队部早已迁移到大路边与马河合为一村,刘家的老宅废弃在深山一角还保存着它原来的样子。学校的操场早已泥化,癞痢壳似的东一戳西一丛地生长着野草,蓝球桩上的球篮白天投太阳,晚上挂月亮,拦板上长出莫名的菌子,好象那年的一些花朵。院墙壁上用墨笔写着幸福院三个字,是当年文立先生的手迹,横平竖折,点横撇捺,笔笔精神饱满。麻柳树下的石缸一样盛着清泉,我捧起洗了一把脸,看见驳落的房脊上,长满了毛狗草,一只花鹊雀在那里闪翅妖娆,一头栽进了院里。走进院里,当年读书的教室,养着几只鸡,一个老人走过来问我:找哪个?
  来看看的。他并不离开,一直跟着我转,我说,我以前在这里读过书,
  他说:你是龚永建?
  我诧意他怎么认识我。他跑回屋里一趟又过来对我说:这回总算了愿了。我记起来了他是峦孞,听说是旧庙里的小居士,一直在幸福院照顾几个老人,当年他还借过雨伞给我。
  峦孞带我到原来的知青点,墙壁上还依稀几个字:太阳出来一点红,背个背篓吆条牛……
  他用钥匙打开了个房门,迎面一股朴气,好在桌椅书架上都遮了油纸,这是原来文老师住过的,冷月临走,说,你来就把钥匙交给你。
  说完他就走了,文先生当年曾说峦孞很有意思,不知是指人还是名。我环顾先生屋内,一张床、书桌、椅子,墙脚因为无人居住,已泛了一层白菌。我揭开椅子上的油纸,揭开书桌上的油纸,一把二胡斜挂在书架上,一本《西厢记》一本《元曲》,上面横放着一管竹笛,一本翻烂了的《窦娥冤》只剩下书棱上关汉卿几个字。我坐在先生的椅子上,看见书架上一方小小的镜框里先生的像,好象闻一多,又象徐志摩。先生,记得到先生的小胡子,点着油灯的手指又长又白,说话很冲动,语气却软如棉花,眼神尤如他的手指细长又尖锐,看久了你会自然生出退缩感,他的硬度密不透风。墙角经年累结在箩筐里的稿纸,己积满了灰尘,如果是撤出去,可以飘零一个冬季;空旷的老式大屋里还淌着二胡的韵律,冷月的歌声随着弦律一样响起。我走出先生的书屋,仿佛当年的先生很萧傲:
  天空林野
  蝉鸣日冷
  一角荒丘萧户
  ……
  院里的老松树,已高过了屋脊,当年这树上挂过马灯,我们在树下排练文艺节目。那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起初的雪不大,文先生安排活动一个小时就结束完了。同学们都走了,文先生把我和冷月留下来吃狗肉,狗肉是别队的知青提来送给先生的。狗肉在砂罐里和生姜桔子皮炖着,我们围着炉子烤火,文先生讲了他一些城里的故事,我和冷月听得入了迷,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瓦房上已起厚厚一层雪。冷月要文先生吹一曲《白毛女》的曲子,先生竹笛吹得声情并茂,漫天的雪花也随之飞舞,……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盼爹爹快回家……冷月表演一段芭蕾舞剧,如雪中的飞鸿,迎风俏立,展翅凌空。
  先生吹完,眼角噙满了泪水,他说他父亲远在新疆石河子农场已有八年没见面了。因为先生的悲情我们吃过狗肉,再没有问过先生的过去。默默地拿了书架上的书翻看,先生端着锅底的狗肉汤,舍不得倒掉,慢慢地把它喝完,又在炉子上热了水让我们烫脚,对冷月说:夜深雪大,今晚就不回去了,你上床休息。
  冷月暖了脚,和衣上了床,文先生放下帐子,又坐到炉子前烤手,我正在读先生写的日记:粗饮食清水漱口,布衣衫冷风梳头,有几个老乡亲,摆龙阵,叶子烟逍遥在山后头,夜来独守空屋灯油枯,到山前数完星星又望想成都。先生说:信手涂鸦。冷月听了,睡不着,伸脚下床,要读先生的文章。先生道:冷言冷语,雪上加霜,不读为好。
  冷月执意要读,专捡了先生的几本日记看。她突然拂开蚊帐说:你们都上床吧,偎上被盖热烘些。
  先生看我一眼。
  我脱鞋上床的另一头,先生也上来。紧挨着我。我的脚很冰,怕冷了同学,朝外移了移,冷月把被盖掖了掖,我挨着她暖乎乎的身体,她依然看先生的日记,先生取了蚊帐钩上的二胡,拉了《高山流水》又拉了《二泉映月》又拉《春江花月夜》。冷月也不抬头,专心看先生的日记,额前的流海完全遮着了她的表情。我奇怪地发现先生的帐顶上写着字,却怎么也看不清好象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先生夜来常念想的人了。冷月抬起头,望向先生,先生的苦相泛起一层笑纹。先生,知青都走了,你咋个留下来了。
  你们还没毕业,我咋走了呢?先生笑着说。
  冷月把笔记摊到被盖上,先生的话分明是托词,却是实话。先生不离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先生,先生的清癯象院里的松树,不因宅院移主而失掉树的品格。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雪的轻飏,炉子上的柴火已灭,白色的灰烬尙存一息红堂,煤油灯也灯微油竭,我倒在了先生的怀里睡沉了。
  凌晨,院里的松树被雪压折了枝,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睁开眼,发现昨夜冷月一夜未睡,她手掖被盖紧压着先生的脚,先生睡得很沉,屋外的响声没有惊醒他。冷月见我醒来,递了个眼色,我们悄悄下床,先生大概太疲惫,翻了一下身,躺下去睡着了。
  我们开门一看,屋外一片雪白,雪依然下着。我到麻柳树下提水,石缸的泉水已凌成了冰,我敲了一坨在桶里,走到院墙下,发现一只黄老鸹冻僵在墙根下,上前抓着它,把它带进了屋里。我把冰敲碎放进炊壶里,等化了好煮饭。冷月用吹火筒吹着火,一会就燃起来了。我进屋去看黄老鸹,那鸟已不知去向,我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它的踪影,出来告诉冷月,冷月说,怪事。也进屋去找,发现那鸟在帐顶上。这时文先生也醒了,发现帐顶上的飞物,笑道:鸠占雀巢。
  我忙把门窗关好,怕鸟飞了,文先生穿上鞋,拿了草帽站到床边上,一把按着了黄老鸹,那鸟发出吱呀的叫声,还想逃跑,被文先生揪着翅膀由它挣扎。把它带出屋外正要放生,幸福院的老人喊别放了拿来了鸟笼子,这鸟成了幸福院的乐子,后来鸟学会了说话,天天喊:文先生、文先生。叫得先生心软……
  想起先生,发现先生在书架上方的白壁上墨笔留下一首诗:黄尘万古蜀山路,折断三尺冷家沟,西风落叶满山坡,夕阳十年知青梦,地老天荒,天荒地老,峦桥尽是伤心处!
  屋里的陈设还象先生生活过的样子,也留下冷月的痕迹,一方镜子,后面嵌有她一张学生时的照片。风华正茂,倔强的嘴角露出不屑,四十年,风一吹就过去了,想再来一遍是那么艰难。
                         三
  那一年的五黄六月,龚石的知青宋梅来峦桥学校找文先生,邀约一道去冷家沟捡菌子,冷家沟离峦桥学校有二十多里山路,龚石离学校十五里,我家离冷月家足有三十五里山路,隔山隔水何止三十五里,十几岁的少年心里已属遥远。这完全是冷月的主张,遍山都生菌子,要跑到几十里外的冷家沟,冷月的父亲是马河大队干部,她的意图我后来才明白的。
  二十多里的山路,我们从丛林穿过边捡边走,青岗串、枞苞菌,豆蕨菇、黄菊花、马皮包、黑芝麻、五花八门,生长在丛林草根处,不时传来阵阵惊喜,远远望见鲜艳的菌子,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抢。雨后的山地还有些湿滑,知青宋梅一不小心踩滑滚到了崖边,幸好葛藤挡着才没有掉下去,吓得她花容失色。几个知青合力才把她一步步拉上来,上来文先生见宋梅的手拉伤了,心疼不已,忙拿手帕给他包扎,宋梅楚楚可怜的表情,那时我才知道文先生的帐顶上写的名字是宋梅。还没到冷家沟,我们已收获了两筐菌子,大家不再走小路上了大道,冷月不知何故掉队在后面,我等着他,接过她手里的提篮逗他说:今天这么多人到你家,你要出血了。”“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小气。
  看着前面穿着洋气的知青,女知青都穿着改小的军裤,白色的带跟凉鞋更显得挺拔,男知青被太阳卤成的酱色皮肤穿着红背心,透出阳刚之气,他们柱着树枝象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高声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乌泥滂沱走泥丸,千山过后尽开颜。
  沿途地里干活的社员驻脚观望,冷月跑到前面,把嗓门提高了一度,他的母亲见了忙过来接见,给队长请了假,带我们回家。冷月家是新起修的排列瓦房,刚漆的房檐红鲜照人,除了木结构都是石砌的,不见一星泥土,是他祖辈的积蓄才造就得这么阔绰,连城市的知青都感叹不已。石屋后山松林如围,房前一棵杏子树,遮着了一分的土地,因为是晚季的品种,这时候正是吃的季节。知青们早谗得流口水,几个急不可待要用竹竿打,冷月忙制止了,说杏子熟透了,竹竿打落下地,就成了果酱,忙搬来长木梯,我争先爬上树,提篮挂在树枝上,小心翼翼地摘红杏子。树下的知青争先恐后,想先尝为快,我便对准他们一个一个的扔,他们吃得舔嘴纳舌。文先生在一旁吟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浆桥头渡。
  日慕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口露翠钿。
  ……
  冷月听迷了,我喊接杏子,她才醒悟过来,牵着衣前襟兜着,我对准他甩了二个过去,她接了径直送给了文先生,缠着文先生把刚才念的《单衫杏子红》一诗记下来。我从树叶间看见冷月捞起衣衫下的白肌肤,想起那晚上的同床共眠,他不时用手勾着被风吹起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记着先生咏诗,记备先生又给他校了一遍,他这才心满意足。我摘满了一篮子红杏,便用绳索放下去,下面的知青接了,一个个吃开了,一时满地是杏子核。冷月的奶奶一粒粒地捡起来说杏子米做杏仁豆瓣香得很,大家便把杏核都放到了桌上。宋梅吃得刁巧,用她的小嘴只吃杏脯,把果皮吐在地上,让那几个狼吞虎咽的知青也学斯文起来。我把一颗最大的红杏送到冷月面前,她还在认真念那首杏子诗,看着她红朴朴的脸,就想到杏子的味道,当下,我写了那首《相约》的杏子词:少年不知愁,爱去冷沟头,爬树攀枝摘杏果,抛向同学手。 宿鸟归林后,唿哨回家走,红杏满包喜欢悦,还约明天否?
  知青们念着说,名师出高徒,好手笔。
  宋梅说:哧,这词是写给谁的呢?还约明天否?
  杏子姑娘呗,杏子。
  我强调说本意是写给大家的。
  文先生接过去,不错,只是平仄有误有些出格。又递给冷月,冷月脸红了。
知青们跟着文先生,继续朗诵《单衫杏子红》
  开门郎不至,出来采红莲。
  买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
  秋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冷家沟。
  知青们把后一句:吹梦到西洲改了。大家闹过,冷月和宋梅几个女知青下山去冷家沟淘菌子去了。文老师悄悄对我说:杏子又叫梅子,媒子。他的怪笑,引得在坐的好奇。
  你们俩师徒图谋不轨,吃了杏子还盼杏花,还想年年呵。
  此话不可外传。
  他们的话多,我忙转身走。
  中午在冷月家里吃豆花饭,白蒜烧山菌,他父亲撑船过冷家沟特意去青龙割了肉买回酒,男知青们喝得烂醉,乱说要定居在杏院。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骂道:城里的娃儿,说话没遮拦,可惜了,我们家只有一个幺姑。
  没来头,我们轮流当。有知青学嘴学舌。
  放屁文先生了一把说话的知青。
  明知他喝醉了,大家也不追究他的言语。说笑间,山村里的百姓吃了午饭来看闹热,冷月的父亲上树摘了杏子招待众人,给男社员扯了皮叶子烟,大家烟薰火燎说些家常的话,城里人到农家户来是一件体面的事,知青和乡亲们唠开了。
  我和冷月跑到冷家沟,冷家沟简直就是一条河,起码算一个峡,深不见底,湛蓝一碧,倒映着树林。冷月解开系在松树上的木船,小小的一叶木舟,漂荡在深不可测的水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船边的倒影,总有一种招魂的恐怕。冷月问我属相是啥,我说:是虎怪不得怕水,我属龙,别怕,有我在。我们摇着浆,穿往在冷家沟最宽的湖面上,青山绿水,寂静如太古,幽思里生出许多遐想和青涩的梦,看着冷月,真就是湛篮天宇里的冷月,她的白衬衣,黑头发,无处不干净美丽。她望着林上的高空,花花的絮云里,憧憬着未来,梦里的女孩是最美丽的少女。然而水的深情载不动梦的轻浮,随风就飘散了。
  山上传来知青们的呐喊声,我们忙跑回山上的杏院,冷月的父亲又摘了一篮杏子。我们又吃又拿,尽都荷包满载而归。冷月把我们送到山口,依依不舍地告别,我约他赶场时就到我家来。
  把知青送到恋桥的知青点,我也要回龚石。原以为宋梅要留在文先生处耍的,宋梅说跟我一道回龚石。她骑了自行车,我便搭她的车。山阴道上崎岖不平。宋梅车技不错,我紧紧地抓住车的衣架,不敢疏忽大意,黄昏的山风渐渐有些凉意,路边的黄荆、灌木上的草蝉闲闲地唱着,一片接一片的玉麦林偶尔传来粪清水的味道,新压的红苕苗在晚景中复活,宋梅的长辫在风中摇曳,她既有城市人的高雅也有乡村人的纯朴,我非常为文立先生庆幸有这样一位漂亮女朋友,那时刻我立志要做一个城里人。
  龚石的知青分散在各个生产队,住在集体的公房,宋梅住在我们生产队的食堂里。我们回到生产队天已黑尽了,路上碰到队上的社员,不知道我为什么搭着女知青的车,这成了他们许多年的疑问。我故意藏着那段行程,因为它和温馨的往事在一起。
  到了宋梅的住处,她架好自行车,让我去坐一会。我想看看一个女知青的住处,就随她进去了。她点燃美孚玻璃罩油灯,靠窗也是书桌,只是墙上全用白纸糊了一遍,几张花卉的照片在白里显得那么亮堂,白夏布的蚊帐上围了绣花的裙摆,短短的流苏,一有风就轻轻地飘动。白被白床单,一尘不染,整齐地叠成方块覆上钩花的被罩。她说:请坐嘛
  她从抽厨里拿出来水果糖:你吃。把糖放到书桌上说:听你们老师说,你喜欢看书,架子上有,随便看。
  我点着油灯在书架上溜览了一遍,借了她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把自己的四个杏子留在了书桌上。
  刚走出门坎,她追上来,把水果糖塞进我的包里,又拿出一匹饰领说:没啥送你的,这匹钩领原是帮你们老师钩的,短了一截,送给你最合适。
  钩花领是的确良丝线用钩针钩的衬领,是当时最时尚的衣饰,青年的中山装、军装都爱缝上一匹,象著一件衬领。我不好意思收下了,心里想叫她一声:师娘。她抚着我的肩膀说:一路小心点。
  我走了好长的路,回头还看见宋梅窗上的灯光,淡黄的煤油灯透过白纸,就象冷月家的杏子色,甜蜜里有温馨的成份。先生的知觉一样同我的感受,龚石的窗子一亲同恋桥的灯光,路边的草丛里纺织娘织着夜色,把露珠种在眉边,直到望穿秋水。第二天我写过一首纺织娘的诗送给冷月,然而她把诗给先生看,并不领会这夜我写诗的心境,却此后常有意无意以纺织娘自居,迫使我的心灰意冷。
                      四
  今夜我住在先生的屋里,坐在他的椅子上,看着先生,看着冷月,想象当年,静影沉璧,窗外的松树还是当年的那一棵,只是少了雪。七月半的清月照得人一心单寒,蝉声残月,萤灯墓室,各家各户的堂前烧钱化纸,无数的烟缕穿过松林与山岚沆瀣一气。
  躺在先生的床上,一天的困倦很快入睡了,夜惯于放出它晃荡的灵魂,我梦见了文立先生,他就在窗前走动,清晰的脚步,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一样的沉思模样,他回来了。没有想到学生龚永建睡在他的床上,门是扣着的,他好象遁迹潜形,穿着白色的长衫,蓄着秀气的小胡子,站在床边不说话,月光照进来,又好象没有人,却又分明听见先生念着词语:
  结树叟野老,伴山魈树妖
  白云边上有座瓦子庙,
  平生事要,闭关守道。
  读书本不信醒世恒言,总以为瓜田李下随便。
  宿山闻道,
  梦溪笔谈。
  我翻身坐起,先生,却什么也沒有,只有窗外树的投影。惨白的月亮照出满院的凄凉。
  第二天一早我把先生的门锁好,告诉幸福院的峦孞,文先生的屋子改天我来收拾,还麻烦他一直照管,老人点头。我骑车去了冷家沟。
  冷月家杏树已不在,那年新修的石屋,房檐石板地坝已泛上一层青苔,屋后松树的针叶盖了一房,多年的陈积,寄生的玛菥菡,瓦棱草。一朵朵小黄花在肥厚叶子间摇曳。两个邋塌的小孩子在地坝上玩耍,锭子挄鼻子,这时冷月家里人吗?我想象着冷月的模样,如果顺理成章,冷月也该作奶奶的份了。我走进院坝,一条青狗从转角的草窝里窜出来,大声武气地吼:走、走、走!
  屋里走出一个中年人,一脸的乌不溜湫,眼神出奇的亮,他问我:找哪个呢?
  语音是夹生的本地话,听说冷家沟这几年来了很多外地人,是马边、峨边、汉源的移民。
  冷月,冷月在吗?
  主人家去上海了
  说话的时候,山林中走出一个妇女,看似本地人,我忙拦着她,想问一问冷月的事。妇女说:她们那家人?她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是成都来的吧,当年的知青?
  嗯、哎,冷月一家都迁移了?
  
   她把柴捆放地地上坐下来,我也捡了一块石头坐了。
  我是冷月的同学,猜的不错的话,你家就是下面那户。
  嗯,你好记性。我也姓冷,和冷月是亲房,她是我大爷的女,大爷,大娘都死了。
  唔,冷月是一个人去的上海。
  还有她儿子,在上海工作,她就去了,嘿,你们是同学,你不晓得哇?
  我摇摇头,冷月的堂妹给我讲了如下的往事。
  峦桥农中在文先生走后解散了,冷月也失学,在大队上当了团支部书记。三年后,文先生回来,安顿在幸福院和几个五保老人耕种集体的自留地。城里的知青来看她,为他报不平,但他息事宁人,自愿留在农村。知青朋友犟不过他,凑了些钱在大队部给他开了家代销店。先生在百姓的印象中并没有什么恶名,文先生成了峦桥的代销店掌柜。每隔一段时间他要骑自行车去公社供销社取回酱油盐巴煤油和家常日用的针头麻线。也落得安生。
  冷月常到公社开会,路过峦桥都要停一脚来看望文先生。先生怕误了他的前程,总是躲避她。冷月也不嫌别人的闲话,照常带些好吃的来看先生。先生没办法,私下和冷月约定了一个相见的地方,在油罐岭香山仙洞。每半月相约见一次面。先生总带些紧缺的物品送给冷月,冷月在家煲些鸡汤给先生送去。来来往往的师生情谊,常感动着先生,他辅导冷月学习参加全国统考。冷月的父亲知道这事后,非常感激文先生,也希望冷月在先生的帮助下鲤鱼跳龙门,走出大山。
  先生在农村过惯了,也打消了回城的念头,一心要培养冷月。冷月的内心并不在读书上,当她把自己的心结向父亲说明的时候,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从此隔绝了和先生的来往。
  当几月过后的一天夜里,冷月出现在文先生的屋里,整个人都憔悴了。她给先生跪下,愿意待候先生一辈子。先生恐生意外,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可冷月住下不走了,事情传到冷月父亲耳里,他把冷月抓回家里关禁闭,生拉活扯撤散了他们的师生恋。
  转眼到了九月份,山洪爆发,连续三天三夜的大暴雨,使家沟的水位陡然长到了溃坝的危险警戒线。上游几十户人家被淹,冷家沟水库指挥部紧急泄洪,可是由于秋收的稻草结集到大坝,堵塞了泄洪闸,闸门一开,杂草就堵死了,指挥部召集人马,年轻力壮的十几位青年下水捞稻草,用长绳拦截上游下来的浮游积草。但由于早期泄洪沉积的稻草依然塞着泄洪口,洪水只是缓缓的浸透。根本解决不了大坝的压力。当时文先生也穿了雨衣到场,建议潜水用钉耙刀割碎稻草。他的建议被采纳,首当齐冲下水排堵。十几个青年轮流下水,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洪水终于卷着稻草从泄洪沟流出来,大坝堤的人们一片欢呼,不幸的事发生了,文先生和一个叫少峰的青年,正慌着把一团稻草搬上船时,被一个涡流卷下了水涡,众人从欢喜中急忙奔到坝底,少峰顺流了了来,被救起。而文先生再也没能出来。
    冷月得知后,冒雨坐在泄洪的一块石包上,守了一天一夜,等洪水消退后,在闸门的涡轮上找到先生和稻草一起卡在阀门上。已面目全非。村民把文先生的遗体埋在冷家沟的山头,头七冷月在山头为他熻脚,默然地说着她和先生才懂得的话。为他把代销店做下去。
  第二年冷月在代销店产下一个儿子。她搬到了文先生在峦桥的住房。几十年一直经营着代销店,一心培养自己的儿子冷立生。冷立生后来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就把他母亲接去了。
  告别冷月的堂妹,顺着堂妹告诉他文立先生的墓地走去。到了大坝,初秋的冷家沟归于平静,一只蜻蜓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点水娱乐着,被山鸟飞掠过来掳走了。文先生的坟,在一个山凹里,墓后是青林,墓前是两棵年轻的松柏。冷月临走前修缮了先生的墓,清色的碑石刻着:文立先生之墓。先生一世的清名,在所有了解他历史的人远走后,终于留了下来,尤如冷家沟的水。跪在先生的墓前,只有学生知道这碑铭遮不着先生的背后凄凉。
  丘陵风烟,
  暮云犹泣,
  长风如诉七月。
  荒冢茔地,
  蝉抑浅草凄零。
  哀思难渡黄泉下,
  望尘埃,
  黯然悲情。
  梦几许,
  师生情依然
  悲怜相对无形。
  思肠寸断,
  两眼泪凝。
  冷家沟
  七里滩
  文泽如渊
  德裕山川
  堂前洒酒,
  泪横山前!
  在坟前化一叠纸钱,把祭文投入了火中,一缕轻烟遥寄到了天国。天又黄昏,黄昏之后,冷月挂在了天上,照着空山,照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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