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哥已不再是当初的穷汉。而今的张师爷天天穿着丝绸长衫,留着八字胡,像戏台上的小生轻轻摇着白色纸扇,一有空闲就衔根筇竹长烟杆,闭着眼睛抽旱烟,看上去很斯文。他抽烟很讨厌,只要他坐过的地方,就会留下一大摊口水或口痰。而他却嫌造纸弟兄是穷鬼,汗臭熏人,同他们一起吃饭就感到恶心。他便要求伙房单独为他做饭,并送到账房供他一个人用餐。他吃完饭后,总喜欢用长长的小指甲剔牙,不断吐着牙齿上的残渣,不管是否有人在场都如此。他边剔牙边想着我现在是纸坊的账房师爷,在这卢沟乃至平乐镇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每次到平乐街上,很多人拉来拉去的争着请我喝酒吃饭;一进剑仙楼茶馆,很多人高声吵着要为我给茶钱。妹夫给了我相当不错的待遇,养活全家再玩个女人应该不是问题了。当然,要玩就玩漂亮的,才符合我张师爷的身份。至于那帮寡妇们,去他妈的,全是下苦力的光棍们玩的。想着这些高兴的事,他两眼色眯眯地微笑起来。
你不要看他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纸坊的所有账目可都出自他的算盘珠子哩。当你把东西卖给纸坊,东家叫你去拿钱,师爷说要你等几天你就得等几天。人们说他是东家的内当家,说话比东家还管用。很多人晓得这窍门后,便去讨好他。他家里长期收到鸡、鹅、鸭等东西。大嫂和小弟们经常问张王氏:“今天又有人给你们送东西吗?”
“有啊,刚才就有一块人提了两只鸡公和五十块鸡蛋来”。王氏满面堆笑:“我喊他坐,他只报了个名字就走了,连水都没喝一口”。她不停地晃着上身,好像在为她的话打着节拍。
“你嫁的这块男人好安逸啊”!大嫂露出羡慕的眼神。
“不光是我的男人安逸。你们没整清楚,这卢沟除了他蔡家,就数我们张家最风光了”!王氏转身摇头摆尾的要走。
大嫂喊住她问:“你说蔡家体面风光倒不错,但我们张家哪来的风光啊?”
“民武是张家的女婿,他有了纸坊不是我们张家的风光吗”?王氏扬着头:“就拿我来说嘛,要不是看见你们张家风光了就嫁给他张启中吗,他打惨烂那么多年咋没人嫁给他呢?”
“呵!原来你还真有眼光啊,早就看上了我们张家的风光”。小叔子讥讽着她:“那我给你说,王民武虽然是我们张家的女婿,但人家已兴家立业,他的风光永远都不是我们张家的!”
“我才不管那么多!反正现在大家都瞧得起张启中啦,我在人前有面子就对啦。”
几天后,王氏见收的鸡蛋多了,害怕自己吃不完,天气热了会变腥,就从中选了块头最小的二十个送给张启中的爹妈。
启中的娘收到鸡蛋后,觉得这块儿媳还有点孝心,非常喜欢。
当晚王氏把这事告诉张启中,只是没说她挑的最小块的鸡蛋。
启中问:“妈说过啥没有?”
“她没有说啥,但我看她很高兴”。王氏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哎,今天我去送鸡蛋时,你娘喊我们出钱把龙门子修一下,你看这钱我们出还是不出?”
“你想出吗?”
“我不想出钱。”
“为啥?”
王氏说出她的心里话:“这张家龙门子是你们五姊妹大家用的,又不是我们一家单独的。他们都没有出钱,凭啥只叫我们出呢?我有得出这冤枉钱,还不如我们一家人去做件新衣裳,娃娃穿起出去,别个都说我们能干。你认为我说得对不?”
“我以为说得不对”。启中眨着眼睛:“你张家的龙门子是我们大家的,这点不假,但我们也要从那里经过嘛。你又没有听过大哥和两块弟弟的意见,咋晓得没喊他们出钱呢?如果人家每个都要出钱修,那不是把我们的相眼抵来搁起吗?”
王氏见启中说得有理,只好咬住牙巴同意。
张启中还有个习惯,每天喜欢在纸坊里看揭纸、晾纸的那些青年妇女喂奶,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白净的乳房。趁无人在旁时便假装去摸吃奶小孩的脸,手却有意无意地碰人家的乳房。如果你干涉他,他就厚颜无耻地说,“那是我喜欢你的娃娃才逗他,我不喜欢的话连睃都不睃呢”;如果你不说他,他便使劲捏你的乳房。这些山区妇女都顾面子,她们羞得面红耳赤。更为讨厌的是他捏住你的乳房还要淫笑着和你搭讪,让人羞得无地自容,连看都不敢看他,咋好意思和他说话?他就趁机摸个够。有人说喂奶的女人浑身都有一种奶味,可张启中说他就喜欢这种味道。大多数妇女不好意思对人说,也有的回家悄悄告诉丈夫:“这张师爷好怪哟!每天都来看我们喂奶,他还假意逗娃娃,伸起手来摸我的乳房,弄得人一点都不好意思。”
丈夫:“他是李东家的舅子,又是账房师爷。你即使说出来了,哪个又能掀得翻他呢?反而整得你没面子,以后找他拿钱时,他还要想法整你。反正他也只是摸一下,又没有发生其他事,你以后喂奶最好避开他就对了。”
两年后的一天,蔡承宗和王民武到邛州去办事,听说前任知州已升任知府,原来的邛崃知县升任知州刚一个月。他们略备小礼,顺便去看一下新上任的知州大人,经门房通报后,知州大人在后院接待了他们,承宗:“小民蔡承宗偕王民武参见知州大人!祝大人身体健康,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下官正准备进午餐,两位兄台如不嫌弃,请随便用点”。知州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二人也不客气,就同知州一起吃饭。蔡承宗:“大人何不到我的纸坊去视察一下,卢沟风光宜人,空气清新。我虽没有美味佳肴,但也有山珍野味,保证让大人满意!”
“兄台说哪里话来?我本该前来看望,以表支持。无奈当今朝廷康熙爷登基,大赦天下。我正在办理本州赦免事务,忙得脱不开身”。知州解释着。
王民武一听“大赦天下”,便心中窃喜:朝廷不会再追究他“反清复明”的事了。
民武将自己当初反清复明失败后逃往平乐隐姓埋名的事告诉蔡承宗,并向妻子与老丈人提出更改姓名,启芬笑着抱怨道:“吔,王民武,还说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夫妻呢,咋连姓名都对我隐瞒了这么多年呢?看来你的口板硬是紧啊!哈哈,我不晓得你现在还有好多东西没有给我说,说不定你老家还有妻室,或者在外面还另有女人呢!不过有也不要紧,我不会多心的,你只要把她带回来让我好好看一下就是了。”
“民武参加‘反清复明’失败后,为了逃命,成天东躲西藏的,哪有什么妻室和女人啊?不是我不说真话,而是当初清王朝刚刚建立,朝廷对‘反清复明’的人是要杀头的,而且还会满门抄斩,连累你们张家遭受灭门之灾!你想我敢把真名告诉大家吗?实在对不起夫人,继武向夫人赔理了”!民武向启芬拱手赔礼,并对岳父及几个舅子作了解释。
对此事大家虽然感到吃惊,但考虑朝廷现在大赦天下,不会再究既往之事了,也没有谴责他当初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他便恢复了自己的本姓“李”,按自己祖籍的辈份排行“继”,改名“李继武”。由于自己有了一个“武”字,小孩就起“文”字辈份:改名叫“李文祥”、 “李文林”和“李文国”,女儿改名“李晓姝”。
乡亲们知道他为啥改名的来由时,便议论开了。
地方上一个长者感慨道:“李继武这小伙子到卢沟来一直夹紧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做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从不与人争名夺利,完全看不出他还有过‘反清复明’的英雄壮举呢!”
“啧、啧啧啧,壮举!他算得啥壮举啊”?地方上一个有点文墨的老者咂着嘴:“中国南宋末年有个英雄叫文天祥,你看人家被元兵抓住后,拒不投降,杀身以成仁,以视死如归的气概吟出气壮山河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其浩然正气万古流芳。那才称得上真正的英雄”!他斯斯文文地吐了一口唾沫:“再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然而他李继武在参加‘反清复明’失败后,逃到这深山老林来却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敢承认,这能算什么英雄啊?我说他最多就是一条贪生怕死的可怜虫!”
“哼哼,可怜虫!我倒要看一下那块不是可怜虫的人有多大胆量”!一个中年人冷笑道:“光看他吹牛倒吹得满嘴白泡子噜,不晓得他敢不敢反?如果他真敢反清复明,那就公开扯起旗子去反嘛,我保证第一个报名参加他的队伍。如果没得胆子参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文天祥所处的时代和现在不一样嘛,我想继武敢于提起脑壳参与反清复明,不管做得对与错,他都同样是了不起的英雄”!那长者坚持说:“我看光有嘴劲的人是不敢反的!”多数百姓都不附和那个有文墨的人,面对这些反驳之词,他只能选择沉默。 “哼,你看他那个样子,都会参加过反清复明呵”?有人吡着嘴怀疑道。
长者反驳道:“哪个样子呢?所谓英雄不问出身,更不能以貌取人。何况李继武的样子也不错嘛,这么英武的样子你还有啥怀疑的?”
“他们说的话我们搞不懂。东家,要是现在有人再搞反清复明的话,你还要去参加吗”?听到他们的争论,有的乡亲这样去问继武。
“当初我们主要是不满外族人来统治中华,才进行‘反清复明’的。但是通过大清朝建立近十年来看,皇上和各级官吏励精图治,汉族人和满族人一样不受歧视,天下太平稳定,百姓安居乐业”。继武诚恳地说:“其实人嘛,只要有事做,有饭吃,有衣穿,谁还愿意去造反呢?大家觉得我的说法如何?”
“我们也是这个想法。不管哪个来统治我们,只要官府把我们当人看,让我们有碗饭吃,这个皇帝就是好皇帝。随便哪个喊我们去造反,我们都坚决不去”!乡亲们异口同声地说。
无论乡亲们怎样议论李继武参加“反清复明”的事,但仍然把他当成英雄看待,对他非常尊敬。地方上无论大事小事,都愿意来找他帮助解决或请他出谋划策。
这几年继武在各方面节约经营,终于积累了一些资金。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们,自己却还没得房子,启芬心中十分焦燥,便找继武商量:“相公,我们长期住在娘家,又带上几个儿女,心头很不是滋味,现在我们也该有自己的房子了。”
“不行,不行”。继武这次根本没有听启芬的意见。
令启芬不解的是过去没得钱修房子倒也罢了,而今有了钱他也不修,他究竟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