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对中国历史稍加涉猎,没有不对“竹林七贤”印象深刻的。
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活跃过诸多惹人注目的群体,但我以为,星光灿灿的“建安七子”也好,大名鼎鼎的“初唐四杰”也罢,真正能做到令人不忍掩卷、回味再三的,非“竹林七贤”莫属。
不因他们的举止最怪异,不因他们的文笔最出彩,而是因为他们最有故事,甚至可以这样说:他们所演绎的聚散荣辱,就是中国历代文人命运的缩影----殉道的,变节的,酗酒的,装疯卖傻的,飞黄腾达的,穷途末路的,寥寥七人,竟演出了一部活生生且百味俱全的历史大片。
七贤中,名望最高的,自然是他们的老大、才高而性烈的嵇康。两封绝交书,一曲广陵散,早已将他推上了恪守信念杀身成仁的历史之巅。
即便是借酒装疯的阮籍,也在无数人的哄抬中,成就了佯醉实醒力保清白不附权贵的英名。
遗臭万年的,当然是出卖朋友没有节操的钟会,纵使他颇富才华,也最终难逃被钉上耻辱架任人唾骂的下场。
最尴尬的,当属那位因嵇康的绝交书而每每被人提起的山巨源山涛-----因了嵇康的这篇名作,山涛在“变节者”的名牌下苦苦挣扎了上千年。
可最冤的也是他:要知道,嵇康的儿子嵇绍,就是他一手拉扯成人的,而在他的精心抚育下,嵇绍最终走上了与父亲同样的道路。
嵇康的生命旅程在四十岁时戛然中止。刑场上,他从容不迫地弹完了那首《广陵散》,从容不迫地走上断头台,然后,潇洒地走进了万人仰慕的最璀璨的星群。
而山涛却活到了八十岁---比嵇康整整多了一倍。可那是怎样的活法啊? 三千太学生,无数民众,把对司马昭集团的仇恨,把对嵇康英年早逝的悲愤,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在负疚与怅恨里,他苦苦地挣扎着。
我以为,支撑山涛的,恰恰是嵇康的嘱托:临刑前,嵇康把自己未成年的儿子郑重地托付给了山涛。
不是志同道合的阮籍,不是风雨共担的向秀,而偏偏是铁心与之绝交的山巨源!
因为,嵇康了解山涛的忠厚,了解山涛的担当,也了解山涛举荐他时发自内心的敬重。
只可惜,在信念的道路上,两人走的是不同的方向。
知山涛者,嵇康也!
倘若从英勇的角度去评论,我以为,山涛绝不在嵇康之下-----终生背负着骂名,却悉心抚养照料着骂名制造者的儿子,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毅力呀!
信念可以截然不同,友情却山高水长;肝胆或许无法相照,诺言却生死恪守。
嵇康遗言:“《广陵散》于今绝矣!”
我以为,高亢激昂的《广陵散》或许随嵇康之死而成绝响,但谁又能说,山涛以余生为代价而奏响的,不是一曲忍辱负重低回婉转的别样《广陵散》?
而其实,后者的“绝”,才是真正的绝望之“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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