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平,六十年代中叶,生于四川盐亭,国家注册口腔执业医师。诗歌作品多次发表于《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绿风》诗刊、《诗潮》、泰国《中华日报》副刊、台湾《创世纪诗杂志》等国家级纯文学刊物。作品入选《中国诗歌二十一世纪十年精品选编》,《中国2011年度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星星》第三届“名广杯”诗歌大赛奖,《绿风》诗刊第九期同题诗赛优秀奖,已出版个人诗集《独语在第三自然界》。“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写心底话,做平凡人”是王开平的人生真实写照。
故乡,我安魂的家(组诗)
●王开平
⊙ 在一朵朵槐花的间隙中怀想
故乡,搁置在大坪山腰,像初出的月芽儿
无法捂住的容颜,仿佛前世飘雪成冰后的伫足神望 穷尽半生积攒的思绪,穿越大坪山小草或小花满缀的岁月
这个坪啊,十七户人家,念想着 在那一些细碎的土粒中传承 传承着,一双双被土地操持过的手,手中的茧花 传儿传女……
数百年前的那一缕风,佛过今生相遇的槐花 转山的垭口上,卖醋的哥哥,撑担休憩 轻轻一碰的记忆 刺痛了生产队保管室内外,那些没有晒醒的粮食 还有那些在母亲连架上静静翻转,碾过的光阴 吹过我的风,吹落了桐子叶包过的胡豆,豌豆 这是母亲用劳动,在口中为儿积攒的爱
透过一朵朵槐花的间隙,让人饱满或兴奋或忧伤 老屋的檩上,蜘蛛网爬满了断气的电灯线 屋檐下行走过,操劳过的母亲也在房后的新房中 与老祖们一起睡着了, 回乡的儿子,喊也不应,跪也不醒
老屋,房脊弯曲,柱子倾斜,瓦片分割着月亮 一座削瘦,衰败的骨架像我百年之后,失血的骨骼 躺在老屋,等待着一场身后,文字的述说
⊙ 老哥,我这样写你
老哥,我这样写你
很有一些年了,在去往光阴的路上,你手中还是紧握着 土地,镰刀,背兜,种籽,化肥 八十岁的老骨头,被岁月握成了一头失语的耕牛 在王家坪,那一道叫猫儿梁的垭口上 默诵成痴,行走如弓
老哥,我这样写你 在我小时,那场你主持的葬礼,原以为会遮蔽一些苦难 那一声声,妈呀妈,母子相见只有在今夜的梦中 四十年了,这消弭不去的祭歌,还在心尖上裂响 从那时起,你逢人便说 我王开举,四肢短小,五官歪斜,头发又秃,耳朵又聋 你的身体被自己反复拆解,每个部位都有一个说词 想,在周遭寻找一种能应承或回答的声响
老哥,我这样写你 在王家坪那些山花,野草,还有你摆弄过的庄稼 从来没有压抑过你,朗朗上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从来没有因你失聪的耳朵,缺失门牙 还是将饥肠辘辘的老子,孔子,孟子,荀子 在你居家的窗口,诵经般飘出……
老哥,我这样写你 无儿无女的老哥,那抱养过春华秋实骨骼中的血液 先于你而辗落成尘,悲苦的泪滴,染指成文 电话那头,你立正,持稿悲呼 开平老弟,我是愚兄王开举呀……
⊙ 炊烟缭绕的竹群把我唤醒
那一些画面,早已存满童年的书包
竹荫间遗失的脚迹,被岁月收拾得很妥妥贴贴 在洁净的童年里,像词语中的真实
那一些声音,长在槐树花开放的枝头 声声蝉鸣招摇着,午间的那一场演唱会 票,被一抢而空 蝉子们头顶淡蓝的天空,坚守着那一抹灵性的歌唱 那歌声,像童年种下的一句念想 在一个又一个的春天中,立下青涩的誓言 之后 被深深浅浅的犁沟,掩藏或洁净 又在动与静的体内,打下一个个难分难舍的结
那一些乡友,总是在我泛黄的画中劳动 褪色的身子,扶住我的诗歌,一个个将缭绕的炊烟挂起 用竹群拽动的姿势,唤醒或敲击我的灵魂
⊙ 故乡,我安魂的家
老马山下是另一个世界的大城市
三辈以上的亲人们,在这里打下了一个个牵挂的桩 桩上,栓着男人,女人,子子孙孙们回望的眸子
那一天,先生说,王家坪可以是那一个世界的城市 于是,祖父母埋在这里,二爹,二妈也埋在这里 母亲埋在这里,堂嫂嫂也埋在这里 大哥埋在另一个地方,一个人好像是在乡下 喝红苕干酒,吃劣质烟
亲人们把旧历中行走的阳光,装走 将缝过补丁的青春,出售给王家坪少许的土地 以血,祼露的姿势停留在一杯薄土里
被风吹动的王家坪,每一粒土籽都滋生着亲切 土籽们分娩的青草,拉着我的手 山雀们吸着清心的乡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时间缓慢下来,在脚步声中来回穿梭,鸣响 岁月的那边,一切都有所准备 走近它 看看那一些细细的土粒中,长势着无人料理的花草 在她们周遭是我,提前入住的魂魄 我知道,这里是我安魂的家
蠕动的梦 ●王开平
我曾想将自己所有的一切,用一种属于自己的格式,写在开满鲜花和隐匿着罪恶的时光里;我亦承认我是一个极度自卑,极度自尊,具有双重性格的人。我想,这就是我灵魂深处潜在的侠骨柔肠吧!
在告别乡村羊肠小道和浓浓的乡音之后,便意味着一种情感将步入人生的另一种缤纷的驿站;一种情缘将会沿着掌纹的方向顺着不经意的日子花开花落。我知道今生将必须换上另一种姿势去泼染未尽之画。将用一种潇洒、泰然的心态去拾起那一段被煎熬过的心灵尘埃。很多日子这尘埃愈积愈厚,如冬日纷扬之雪,如风中飘零之梅,如烈日炙烤之花,无法整理,更无法收藏,使我终日彷徨。于是我不得不在一个个夜晚挑灯捉笔,写下那一个个或浓或淡、或轻或重、或歌或泣的诗或歌。真正地爱一个人,而为之付出并不容易。要真正写一首好诗,要将自己美好的时光为这些文字而埋葬,那必须首先将自己感动。
每一个人对故乡都有或轻或重的情结,故乡的人、故乡的风物,在不经意间便可储存在你心灵的硬盘上。那是在回家的路上,在转山的垭口上,在两朵槐花的间隙之间,瞅见故乡的。她给予我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一种对过往飘零之后的回望。正如我在一首《故乡》的诗中写道:“扯不断的乡愁,铸就了生命中的温柔/清晨的鸡啼,伴晌午炊烟/小鸟的欢歌,绕农家小院/长满青苔的记忆,拷贝成童年的歌谣//花香溢满村庄,果实装满小院/村姑的笑靥,盛满了纯真与幸福/故乡啊/这支歌,注定一辈子要唱。”童年的记忆已经走远,我的思绪仍然高高地挂在故乡一季季花事蓬勃或幻灭之中;而我总是跪在时光的流逝中惆怅不已,总是想将那些旧痛与旧爱,换得一首首或诗或歌搁在人生的舟子上,用之时时敲醒我摇橹的双手。 在川北盐亭这座安静、祥和的小城里生活,曾在很多个无着无落的夜晚,我常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快乐与烦恼。街上的人群和人群中隐藏着巨大的躁动或安宁,表面看上去是那么的闲适。很多时候,我也和他们一样度过许多闲散而又无用的时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从体内长出来的各种情绪和感觉越来越清晰;它们是那么的逼切,那么富有魅力。我甚至感到,在我生命内部中的那个黑夜,那位乡下老哥为老母唱祭文的那个黑夜,丰富而又有次序地开始运转了。老哥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书呆子,一生无儿无女,中年时抱养了一个儿子已先他而去。一生从未离开过王家坪,一生风里来雨里往地在田间地头劳作,口中总是唱佛般痴念着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国,红楼梦,总是默诵着子曰。 这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知识分子,对生命、对早岁理想一种变异的苦恋…… 岁月之刀对我一剖再剖,总有一些情感牵牵扯扯,留下一些文字总认为可以守住一段飘逝的往事。可是这种情愁却如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我常常想,故乡偏远而又贫瘠,故乡人的衣着土气而又脏乱,为何我总是对故乡流缠着发颤的思恋呢?我想,那是因为有故乡的地方,一定就有母亲活动的身影,许许多多的夜晚母与子的梦总是那么相通相惜相爱。她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头,怜惜地唠叨着,“你往前走嘛”!母亲一生都走那乡间小路,一生都顺着那路翻着那坡,一生都被岸边的柳梢温存着她的白发。那颗慈母心,一生都挂在黄昏垭口的树梢,盼儿归来。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与牵绊,故乡座座有增无减的坟茔让人感到生命的苍凉。每逢人间四月天,座座坟茔上飘扬着思念的信物,这是生命传承的信使。总有一天,一地冰冷的月光也会碾碎我鲜活的生命,将我的血肉骨胳融入一抔泥土之中,儿女们也会在我安魂的地方扬起思亲的信物。 这是每一个生命无法躲避的尘世劫数。 我知道世间的一切,没有时间的给予、情感的付出、辛勤的劳作,一切将在你不经意中风吹花落。我热爱着周遭的一切,但我仍然保持着回忆中的那一份纯情,那一份属于自己心中对往昔无暇的馨香。我一直认为没有一种铮铮铁骨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没有纤纤柔肠、真真纯情写不出优秀的诗歌。
为此,我歌,我哭!
2012年7月14日于盐亭 此诗文发表于2012年8月刊号《星星》诗刊“文本内外”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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