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之八 雨伯伯
雨伯伯就住在我们房子下面,他没有多的儿女,就只有一个独女,我们都喊她凌云姐姐,凌云姐姐在我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就嫁人了。所以雨伯伯一直都是和罗伯伯和姜老婆婆一起过日子。
罗伯伯是雨伯伯的老伴,姜老婆婆是他的母亲。我见到雨伯伯的记忆里他那时已经五十多岁了,罗伯伯好像比他还大几岁,显得更老一些,而姜老婆婆那时已经七八十多岁了,走路蹒跚,但还经常放牛割草挑水煮饭。遇到落雨天的时候,也经常看见她手柱根棍子,一溜一滑地去挑水。
我母亲每次看见姜老婆婆这样的背影,就忍不住在家里背地里骂雨伯伯和罗伯伯两口子不认老孝,他母亲岁数这么大了,还让她做这些活路。
我父母对这个老年人很是心疼,经常趁雨伯伯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就喊姜老婆婆悄悄到我们家来吃好的,或者偷偷给她一些好吃的糖果,母亲有时也帮她做些事情,或者听她诉诉苦,但这些事情都只能偷偷背着雨伯伯两口子,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又要挨罗伯伯的骂,说我们父母是在调拨离间,是在看他们家的笑话。
所以为这些,我们父母对雨伯伯和罗伯伯他们心里是隔得很远的,父母特别不喜欢我们到雨伯伯家里去耍。他们总看不起这样好吃懒做,并且又不心疼自己母亲的人,说雨伯伯没有后人也是活该报应。
那时在我们那里,传宗接代是件看得很重的事,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般生儿子才算真正的传宗接代,而雨伯伯只生了凌云姐姐一个女儿,在我们那里的人来看差不多就算无后人了。雨伯伯自己也为这事情有些己不如人感觉,我们那时也就为这些也不爱到雨伯伯下面去耍。
雨伯伯算是我们院子里最有墨水的人了,每天都文绉绉的,人们都忙着在地里干活挑粪浇地的时候,他却穿着干净的长衫摇着扇子吟诗读书写毛笔字。雨伯伯是过去读老书的人,他读的书都是四书五经,大学中庸之类,我们那时小,他说的很多东西都不懂,至于易经打卦,奇门遁甲和大小木经书之类我就更云里雾里了。雨伯伯好像很喜欢这些东西,用阴阳打卦来占卜,木经书作孽,还有奇门遁甲这些东西,在我们小孩子听起来就好像《封神榜》和《聊斋》故事里的神话传奇一样玄妙。也真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对雨伯伯总是充满了很多神秘和好奇感。对他也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敬畏,总怕惹怒了他,他一念咒语就作我们的孽,让我们肚子莫名其妙地疼得打滚,或者还有更加可怕的法子来收拾我们。
但我那时的胆子还是很大,经常趁雨伯伯不注意的时候去偷他们家的果子吃。我们院子里就雨伯伯家的果木树最多,梨子树我们三家都有,但祥伯伯家就只有一棵老麻梨树,麻梨要等到深秋才勉强能够吃,而我们家那棵雪梨树总是结果很少,根本就不够我们几个嘴馋的家伙吃。
而雨伯伯家的梨树不但有我们家的雪梨,还有两棵糖梨儿,三棵水冬瓜,糖梨儿和水冬瓜也是梨子树,糖梨儿个头不是很大,但圆圆的也外皮也象雪梨一样的麻黄褐色,个头虽小,但特别甜,就好像吃糖一样,所以就叫糖梨儿。水冬瓜则外皮是青绿的冬瓜色,长葫芦状所以我们都叫它水冬瓜,皮稍微有些厚,果肉也粗糙一些,但水分特别足,咬起来满口流水并且脆甜可口也是很好吃的梨子,水冬瓜要是真正熟透的时候,原先青绿的皮就变成亮晶晶黄透了的淡青色,好像熟透了的丰满女人一样,还没有动口咬,心里早就被勾走了魂。
除了这些梨子树,雨伯伯家还有一颗樱桃,一棵苹果树,一棵橙子树,两棵枇杷树,四棵李子树,甚至在地坝边靠三队水田边还有一棵香蕉树,(其实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香蕉树,不过是一棵芭蕉树而已)。
我小时候特别淘气,哪见得怎么多的水果啊!我们那里一般就只有梨子和李子几种水果,雨伯伯家居然还有苹果和香蕉,所以那时他家的那些果树总是我们偷袭的对象。雨伯伯他们年纪都大了,树也爬不上去,果子也摘不下来,更主要是他们也已经咬不动那些水果了,所以他们家的那些水果差不多都是白白浪费,不是自己落在地上烂掉,就是被鸟儿吃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去帮他吃了。但他们平时总舍不得给我们吃,一见到我们去动他们家的果树就一个劲的乱骂,特别是那个女周伯伯,最恨我们偷他们家的果子,一发现不是骂娘诀老子,就是用石头打我们,甚至使唤他们家喂的狗来咬我们,所以我们都很怕她,也特别的恨这个老巫婆。所以每年果子熟了的时候,只要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我们都会去偷他们家的水果的。
梨子是最好摘的,我们家挑水和到自留地摘菜都要经过雨伯伯家门前,其实挑水和到自留地有两条路可走的,一条是从沟右边那条路过去,一条就是从雨伯伯门前地坝里直接穿过去,但平时因为两家心里不是很和,再加上他们家有狗,还有他们不怎么喜欢我们小孩子到他们家附近去玩,我们父母也不准我们到他们下面去耍,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走沟右边那条路去挑水和到自留地摘菜的。但看到果子熟了,我们就会大着胆子故意从雨伯伯地坝里过去,一边走,一边悄悄观察那些树上的果子到底熟得怎么样了。有时雨伯伯他们家的大门开着,雨伯伯和罗伯伯都在门口吃饭或者做事,见他们用怀疑的目光不放心地打量着我们从他们地坝里走过去,我们就装作非常老实的样子,连他家的树看都不看一样专心走自己的路,但趁他们不注意早就把那些果树上的情况侦察得清清楚楚了,就好像那时最喜欢看的电影《渡江侦察记》、《侦察兵》里面那些机智的侦查员一样,早就将雨伯伯家里的敌情侦察得一清二楚了,然后等他们稍不注意就开始找机会动手了。
一般雨伯伯中午爱睡瞌睡,夏天大太阳天,外面是火辣辣的太阳,到处都好像下了火一样晒得难受,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叫住懒懒虫的蝉儿躲在树上令人心烦地一直叫个不停,这么大的太阳天,中午连鬼都不愿跑到外面来的,所以雨伯伯他们早就躺在屋里的凉椅上睡得呼呼直响了,我们通常就选在敌人最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爬到树上去偷他们的果子,有时候是我放哨哥哥去摘,有时是我亲自动手,妹妹和唐勇娃在旁边放哨,但更多的时候是我和我的金牌搭档春生一起去动手。
雨伯伯家的梨子是最好偷的,有时挑水从树下走过的时候,见外面无人手一伸就摘了一个顺手丢进水桶里去了。雨伯伯家的李子树都在地坝外面靠三队水田边的位置,很不好摘。要想爬到树上去,就一定要穿过地坝到水田边去才行,可这很容易被雨伯伯他们发现,更讨厌的是他们家的那条爱叫的狗,只要一看见我们的影子,甚至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发瘟的狗就知道是我们想去偷他们家的李子了,人还没有走到地坝边那瘟丧就使劲叫吼了起来报警了,马上周伯伯就从灶屋里拿着火钳跑了出来,看见我们的影子就使劲乱骂了起来,有时我们正好刚刚怕到树上去了,她马上蹒跚地跑过来,手里拖着一根短竹篙朝我们挥舞要想来打我们,我们马上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要等雨伯伯他们家的人出去做活路之后,才敢真正动手去摘他们的果子吃,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雨伯伯家的那些水果总是那样甘甜好吃来,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家的那些果树在沟口最外面的位置,阳光照耀充足,而我们和祥伯伯家的果实都藏在里面茂密的树笼和竹林之中,光照的时间相比之下少了很多,所以吃起来就水垮垮的瘪淡,怎么也比不了雨伯伯家的水果好吃了。这自然更让我们对雨伯伯家的那些水果更加的垂涎欲滴了。
看见雨伯伯家的门紧闭,我们就小心翼翼到他们地坝里去,假装着喊两个伯伯,问他们借锄头或者粪桶,但半天都没有人回应,我们就知道他们可能是不在家了,但心里还是不踏实,继续走进他家的门口,堂屋的大门紧闭,也上了锁确定没有人了,并且他家的那条狗现在看见主人不在家里,对我们叫了几声后,就灰溜溜夹着尾巴朝外面慢慢走开了。于是我们马上抓紧时间爬到外面田边的李子树上去,开始动手摘李子结得最多,个头最大的枝桠上的李子。雨伯伯和罗伯伯怕我们偷他们的李子,总在李子熟了的时候在这些李子树下面码了很多锥人的黄藜刺,那是很锥人的一种荆棘,藤藤蔓蔓,长满了锋利的又尖又细密的利刺,一不小心就锥进肉里去了,稍不小心就挂破了衣服裤子。雨伯伯家还有很大一棵皂荚树,皂荚树的刺非常大和尖利,如果锥进肉里去就好像钉了一棵粗钉子进去一样疼,我们小时候每天都是打着赤脚板的,所以即使在无人的时候,在爬树下来的时候,都要特别小心。
雨伯伯家的李子梨子和樱桃都是很好摘的,但那两棵枇杷却是很不容易摘的,即使雨伯伯家里没有人也难得摘下来。我们院子里就只有雨伯伯家有两棵枇杷树,那两棵树其实就挨在我们回家的路沟下边,每年枇杷树了的时候,我们在路上面都会看见树上结了很多黄透了的枇杷果子,一串一串,一摞一摞的,特别的诱人。但那两棵枇杷树却特别的高,笔直的杆,高高长在那里,起码都有十六七米高,我们那时都只能站在树下面望而兴叹了。
但那枇杷实在是太诱人了,我们也难得吃到,所以总是费尽脑汁想弄下来,那样高的树肯定是爬不上去的,我们一般的方法有两种,就是站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在高处用竹竿去拷,但我们家晒衣服的竹竿总是又粗又重,并且也不过两三丈长,不但老起费尽,而且也够不着那高处长满枇杷的枝桠,所以最后我们只能用石头瞄准了去打,我石头打得又远又准,这一招也往往最有效,一石头瞄准了打过去,马上就有一大串熟了的枇杷噼里啪啦丢落下来,我们马上就跳下去捡走了。但因为我们回家的路和枇杷树正对着雨伯伯家的房子,经常一石头打过去,枇杷打下之后,那石头也就落在对面雨伯伯家的瓦房子上面去了,所以每次打完枇杷我们就必须马上跳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完我们的战利品就马上撤退,等罗伯伯听见屋顶的瓦破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骂骂咧咧端着饭碗走出来到处查看的时候,我们早就躲在外面山头的苕地里津津有味地分享这快乐的硕果了。
除了这些可以吃的东西,雨伯伯家还有一棵栀子树,那棵栀子树并不是很大,但每年栽秧那个时候总会开满一树白白的栀子花来,风儿轻轻一吹,满院子都是馥郁的栀子花香了。我们那时也爱去偷这些栀子花,那棵栀子花也在水田边,那时三队的水田里已经栽了秧子,栀子花开的时候,田里的秧苗已经要开始转蔚(也就是秧苗开始分蘖)满行了,早上读书的时候,那时薄雾还在我们院子里弥漫,雨伯伯一家还没有开门,那条看家狗也还在睡懒觉,我们就悄悄扎起裤子,从三队的秧田里直接走到他家的地坝边去,在栀子树下面就将那些刚刚盛开的栀子花摘走了。开了花可以拿到学校里送女同学,没有开的花蕾就可以悄悄插在秧田边的秧苗下,等到第二天开了的时候再去取出来。
不过我们在做这些坏事的时候,假如碰见姜老婆婆看见,我们则是用不着害怕的,因为她从来不会吼我们,还经常在树下给我们看人,或者用手帮我们指树上那个果子更大更好吃。
“这边,”
“上面这个桠桠上还有一个大的。”
“背时的娃儿,快点下来了,老罗要回来了哦。”
所以对姜老婆婆,我总是觉得她很慈祥。我小时候见过她摇着晃车“叽叽呀呀”地织布,她还送了几块她亲手绣的手工给我母亲,好像有两块我印象特别深刻,四方的形状只有书一样大小,不过非常精致,蓝色的底子,上面绣了红黄相间的图案,那些花纹很漂亮,好像有鸟儿,也有画一样的花瓣,但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清晰的细节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她们叫它什么,除了好看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用处,不过现在想来那应该算是很难得的手工绣品了,只可惜后来也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雨伯伯家里有很多书,平时都捆起来放在房梁上的,他夏天的时候会把他的这些拿出来晒,怕它们生了霉。那些书里有很多宝贝,他给我翻过,我很想看看他们说的那几本作孽的书,《木经书》或者《奇门遁甲》,但我没有终于没有找到,不过古诗之类的老本本倒不少,雨伯伯那时爱和我说这些东西,他笑着给我说歇后语,“老鼠进书箱——咬文嚼字。”“孔夫子搬家——尽是书”。他也给我说很多古诗词方面的东西,也有对联。比如过年的时候他就自己给灶屋写了幅对联,现在我都还记得是这样写的:
刀工手工不如火工,
鸡香肉香不如鱼香。
灶屋好像是没有横批的。
我那时只能以学校读过的那些唐诗和他交流,更多都是以欣赏和崇拜的表情跟随在他左右,他给我说逍遥的庄子,说周游列国的孔子,说我还不怎么知道的荀子,也说姜太翁钓鱼的愿者鱼儿上钩,说诸葛亮的三气周瑜,说水浒里的一百单八将,说封神榜里的周文王,我那时就好像在听西游记一样,听他口水泡沫飞溅地说个不停。我算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了,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少有人愿听他说这些,见我一个调皮的小孩子还喜欢安静地听这些,所以特别恩准我可以翻他的这些宝贝,后来甚至还专门送了四本线装本的诗集给我,那四本书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只可惜后来搬家的时候,我母亲给我弄丢了一本,现在就只剩下三本还好好地保存在我的书房里,我后来曾经好好去看过那几本书,应该是晚清或者康熙年代出版的线装书了,是《琳琳诗集》,里面收录了很多清代和唐宋的古诗。毛笔的字迹,被时光岁月无声的侵染早就有些疏淡稀薄了,但都还可以仔细地辨认出真迹来。
可惜后来我考上学校离家远走读书去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雨伯伯一家也先后去世了。我没有从父母嘴里听到他们过多死亡的东西,即使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雨伯伯罗伯伯还有姜老婆婆他们三个长辈的坟墓埋在哪里。我只听母亲说罗伯伯最后死的时候还是喊着我母亲的名字死在我母亲的怀里的。我母亲听到喊声,丢下地里的活路跑到她床边,抱着最后奄奄一息喊她名字的罗伯伯,看着她最后这样闭上眼睛走了的。而雨伯伯和姜婆婆是怎么死的,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起过。
我们三家人住过的院子,从去年起就开始修高速公路,那条该死的高速路正好对直从我们院子中间直穿而过,于是很快我们院子里所有的房子都被推掉被泥土掩埋了。现在那个小山沟早就找不到了,两边的山包也削平了,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的路基摆在里面,我站在原来我们老屋的位置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再也找不准原来我们住过的位置了,我们院子里的那些老房子再也看不见了。
风轻轻吹过,一切都好像变完了,但我望向远处,大星寨和香积寨依然还是老样挺立在那里,看着它们就觉得好像除了时间变了之外,又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一刻我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我闭上眼睛,一瞬间又乘着思绪飞回了那遥远的童年时光,我的老屋,我们的院子,我的雨伯伯,祥伯伯,还有我们三家的瓦房子都一起浮现在脑海里,依然那么熟悉,依然那么亲切。他们都还在,都和以前一样鲜活地在脑海里晃动着,所有的一切都还在我心里,如此真实的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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