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获“梅花奖”的谜底是什么?还重要吗?
汇报成果上北京
1987年前后,流行歌曲、霹雳舞悄然兴起,剧院一些青年人开始到夜总会跑场挣钱。各界人士纷纷卷入十万大军下海南的行列,都想到特区淘金。作为传统艺术的川剧,受到经济大潮和外来文化的冲击,一些剧团处于瘫痪状态。文艺体制改革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省川剧院领导此次表现出先行的勇气。
1988年初,剧院实行目标管理,实施两级所有制,以著名演员领衔,组建了两个演出团。一团以黄世涛、左清飞为正副团长,集中了蓝光临、任庭芳、刘天秀、黄学成、徐寿年、燕凤英、胡素蓉、陈明福等有造诣的中年演员。二团由杨昌林挑班,有古小琴、陈小鸿、何玲、沈丽红等优秀青年演员及部分中年骨干何伯杰、王道正、墙方云等。两团实行演职员聘用制。除主业外,还成立了电声乐团,搞起第三产业。
新组建的两个团,一面恢复和新排大戏,一面到专县演出。为解决演出成本过高的困难,想了许多办法,利用演员自身影响,争取当地政府和企业帮助。一团到威远一带演出,场租、住宿得到减免,加之对省剧团演员的青睐,观众踊跃,上座理想。经过不到半年时间,在7月新都院务(扩大)会议上,院领导说:“改革取得初步成效。”“剧目上,一团恢复了《柳荫记》《鸳鸯谱》,二团恢复了《白蛇传》;经济上,初步改变了大演大赔,小演小赔,不演不赔的局面。”
1988年8月29日,在温江柳城宾馆举行了当年第三次院务(扩大)会议。院部决定,于11月上京汇报演出,展示改革成果。院长张中学说:“我们此次上京的时机选得好。搞得好可以一举三得——梅花奖、戏剧奖、电视大赛奖。至少要保证一至二项奖,目的是为提高省川剧院声誉。”会上决定了推荐名单。
“梅花奖”推荐人:一团左清飞、任庭芳、刘天秀,二团陈小鸿、何玲、沈丽红、古小琴、陶长进。
中年戏剧奖推荐人:张巧凤、杨昌林、何伯杰、黄世涛。
准备剧目:一、二团各排一台大幕戏和几台折子戏。一团是《望娘滩》和三台折子戏。
自主管一团业务,我就决定加工排练李明璋的《望娘滩》,希望凭此剧走出国门。我们已着手浓缩剧本,设计音乐,物色饰中聂郎的演员(随剧情发展聂郎分为小、中、大,分别由三个演员扮演)。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决定改排《闹齐廷》(黄世涛主演)。
自1983年振兴川剧赴京汇报至今,已经五年。成都市川剧院两度进京,已有两位演员获得“梅花奖”。省川剧院好像无动于衷。也许领导有领导的考虑,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此时正好峨影厂有一剧组筹拍反毒品题材的电视剧《金三角》,导演要我去演女一号,片酬三千元。我在电影《草莽英雄》中饰罗大嫂,总报酬不过五百元。与之相比,很有吸引力。何况家里正缺一台洗衣机呢!机会难得,我有些动心。可偏偏剧院推荐的名单中又有我。怎么办呢?华峰说,演电视还有机会,“梅花奖”过了今年就超龄了。更重要的是,担任了一团业务团长,走得开么?领导会同意么?思来想去,只好作罢。
令人心酸的“专场”
两个月后,在一位副院长的率领下,一团先行进京。首场汇报《闹齐廷》。张爱萍等老领导和一些专家观看演出。卓琳说:“小平同志现在很难看戏了,他要我代问大家好。”几位熟悉我的老师说起了“梅花奖”,问我还带了什么戏,我一一告之,他们说:“没问题,大家都了解你,只要你到北京来亮个相就行了。”对《闹齐廷》的剧本有不同看法,但对演员给予了肯定。后来《北京晚报》发表张景山的文章,对黄世涛(饰齐桓公)和我(饰晏娥)均作了较高的评价。
我抽空去拜访了张郁老师,他在年中曾有信寄我。这位四川籍的资深文人,个子瘦长,一生坎坷。1957年错划右派后,孤身独处,唯对川剧情浓如初。他那摆满书柜的简陋书房,满室烟味,呛得人要窒息。推开所有窗户,谈话进入正题。
“你的‘梅花奖’问题,准备得怎么样?”张老师问。
“没有刻意准备。除《百花赠剑》外,都是这几年常演的剧目。”
“大幕戏怎么是《闹齐廷》?你并不是第一主角。”
“这是院部安排的。作为业务团长,我不能只考虑自己。”
“这个关系倒不很大,钱准备好了吗?”
“什么钱?”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信中不是给你说了吗?”
信?哦!他曾于1988年3月30日给我一短信,关切地说:“今年,你就是四十五岁了,原谅我不了解你的具体情况,但我关心,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更焦急,我真对你们有一种‘等着报废’的窝囊感。”我于4月14日回了一信。
半月后,又收到他的信函:
清飞:
4月14日的信收读后,高兴您在艺术上没有停步,还在想奋进一场,使我这样一个虽然心余力拙但总是在关心着您的同行,又有着许多话要给您说。我本拟就川剧的振兴和您的艺术怎样发展的问题细谈一番的,但近来工作太繁忙……还是先列出几点简单地告诉您吧。
一、面对改革,商品市场越来越制约人,面对万事都朝钱看的复杂现状,务必要头脑清醒。我们不是商人,年岁也不同了,再苦也要以艺术为本,千万不要把心用在艺术之外去了。以四川而言,川剧团体总是要保几个的,你们院省上不会扔开不管的(当然也要改革),别想得太多,只要不饿肚子(甚至饿着肚子)也得努力于艺术。不多说道理,我的意思和对您的希望是很能理会的。
二、您今年四十五岁了吧?围绕“梅花奖”来说,今年如能晋京,那肯定是有望的。但晋京,从准备节目到一切活动开支是非几万元不可的,对此不知你们是怎样打算的?
三、您的晋京节目不能再靠《绣襦记》,只宜选演其中的精彩场子。《夫妻桥》您演很合适……
暂谈到这里。再啰唆一句就是:要晋京就得您院准备一笔钱用,节目一定要搞得精彩。除大戏外,可有两台精彩折子戏,总的要求是不来则已,来必打得响,叫得口昂。
匆此并祝好。
张郁 1988年4月30日
张老师信中提到的准备几万元钱,二三台戏的事,我的理解:无论是戏是钱,那都是领导管的事。不过,我也曾给剧院尽过力。
1987年底,应泸州曲酒厂厂长万东之邀,我请张(爱萍)老为他们厂题写了“泸州老窖香飘四海”八个大字,酒厂特别把它们展示于锦江宾馆。为感谢对“川酒”的支持,万厂长特批给省川剧院“两朵火”联办指标。“泸州老窖”是中国名牌,很畅销,许多小酒厂都想和他联办,生产一些低价位酒。“老窖”为维护质量和声誉,严格控制联办指标。“一朵火”就是一个特定生产数量的单位,“一朵火”的指标一年就值五万到六万元。剧院不可能去生产酒,就用这个指标去和其他酒厂联营,签订一个合同,到时拿钱算事。泸州曲酒厂以此作为对我的回报,也是对川剧的支持。我本人未从中拿取分文,算是给剧院拉了“赞助”,作了贡献了。
张老师听了,沉吟了一下:“能不能给中国剧协一点钱?”
“我的工资才几十元,哪里有钱?”
“我是说能不能想办法,给剧协拉五万元赞助。”
“这个时候我到哪去拉赞助?”
“那对你就太不利了。别人已经给了赞助,你不给,对你评‘梅花奖’肯定不利。”
“我就是有也不给,那样去得了‘梅花奖’,别人也会说我是拿钱买的。”我有些生气了。
“算了,算了,不要激动。”张老师叹了一口气,“唉,现在变复杂了,有什么办法呢?好在你在北京有底子,很多人都了解你的水平,我只是担心而已。”他反过来安慰我。忽然想起,“对了,你们二团有个专场,怎么没看见你们一团的。”
“什么专场?”我又一次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不知道?年底了,评委们怎么可能每天来看你的戏。”他翻出半个月后二团的演出日程,果然有一个某青年演员的折子戏专场。自决定上京,从没听说院部有此安排。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了黄世涛,他根本不相信:“不可能。”心想院部决定,怎么可能背着他这个团长?他去问院领导,回答说 “也不知道”。
但院领导也似乎觉得不妥,对一团有些不公平。于是临时决定给我也加一个专场。一团也只有我的年龄相符。艺术室主任胡金城与我匆匆商议,定下了《桃花村》《三娘教子》《情探》三折戏。从声腔看,包含弹戏、胡琴、高腔。从行当看,涵盖闺门旦、青衣旦、鬼狐旦。联系剧场时,却遇到极大困难。适逢年底,来京演出团体众多,一切演出都是提前安排,不可更改,也无空缺。幸好我们正在吉祥剧场演出,最后总算同意安排一个早场。虽不甚满意,院部尽力了。我带着复杂的感情和对院领导的谢意,在开演前夕,到剧场前厅专场演出告示牌边拍下了一张照片。
演出时间定在11月15日上午十时。13日填写请柬,送票时间只有一天,工作量很大,一切都在拼命赶。
张郁老师放心不下,建议我亲自去送一些票:“北京没有看早场的习惯,时间又这样急,你亲自登门去请,说不定会感动一些人,争取多点人来看戏。”见我没有表态,补了一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自任业务团长以来,大量的演出事务缠身,往往在化妆、穿服装时,还有人问这问那。我做事认真,演出又重,在京期间,每天靠吃安眠药保证睡眠,哪有精力去送票。但拗不过老师的好心,只得同意了。
偌大一个北京,哪有时间一家一家去跑。
按他开的地址,选择相距较近几家去送票。敲门时带着笑脸,重复说着:“请老师光临指导。”遇上熟悉的老师,对方热情答应,一听是早场,加了句:“哎呀,尽量争取。”碰上不熟悉的,便自报家门,有的笑脸相迎,有的只是“唔唔”冷着一张脸。到了一家,进到客厅,沙发旁设有一陈列柜,透过玻璃橱窗看见几颗硕大的东北人参,还摆满了茅台、五粮液等。华峰悄悄拉我一把,我们递上请柬赶快逃了出来。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感到好心酸。几十年来,凡演出都是团里安排,从不操心,更不用说去送票。凭什么为了这个奖,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还得看人家的脸色。
晚上还有演出,决定往回赶。只有回到舞台,才能忘记白天的不快。多年以后,翻抽屉时,发现了无意留存下来给阿甲和刘诗嵘的请柬和一张“7排4号”的坐票。这是来不及送出的请柬和戏票,是专场留给我的一份记忆,也算是当年目睹我心酸的一个见证。
剧协的座谈会
15日这天,一团的同事早早到了剧场,作好一切准备。靠着“安定”的威力,我睡了一个好觉。当大幕拉开,主持人邓婕(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王熙凤扮演者)走上台去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观众席,坐了将近半场人,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心里升起一丝暖意。主持人宣布:“《戏剧评论》主办著名川剧演员左清飞专场演出,现在开始!我代表四川省川剧院感谢主办单位的盛情,感谢各位来宾的光临!第一个剧目,川剧胡琴《三娘教子》。左清飞主演王春娥,黄世涛、朱冰助演。”
当我登台亮相时,场内爆发热烈的掌声。幕间,邓婕进一步介绍:
“著名川剧演员左清飞,现年四十五岁,重庆市合川县人,系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四川分会理事。1957年从艺,投师祝明达,后立雪程门,屡得阳氏真传,系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阳友鹤高足之一。在长期的舞台演出中,左清飞潜心钻研,刻意求工,力图在唱腔、表演等方面有所探索和创新。她的嗓子音色美,音量足,音域宽,甜润婉转,舒卷自如。在发声、噙字、行腔、共鸣、气息、韵味、板式诸方面,既继承了传统演唱技巧,又融会了现代声乐的某些长处,正逐渐形成新的风格和新的流派。在表演方面,左清飞善于在继承运用传统程式的基础上,着重人物的内心刻画,表现出一种细腻含蓄而又生活化的艺术特色。擅演《困邢州》《金琬钗》《焚香记》《御河桥》《阖宫欢庆》《泥壁楼》《三娘教子》《百花赠剑》《情探》以及《杜鹃山》等剧。1983年在首届振兴川剧调演中主演《绣襦记》,荣获表演奖。同年赴京演出,深受广大观众好评。1984年被评为四川省劳动模范。1985年赴西欧演出《秋江》,《苏黎世日报》赞扬左清飞的表演艺术‘具有一种东方文化所特有的内在美,深邃含蓄,情意交融,初看赏心悦目,看懂后令人绝倒。’现为我院一团副团长。”紧接着,宣布“第二个剧目,川剧弹戏《桃花村》。左清飞主演姚小春,黄学成助演。”休息后,宣布“第三个剧目,川剧高腔《情探》。左清飞主演焦桂英,著名川剧演员蓝光临助演。”
三个戏的演出中,有静静观赏,也有掌声雷动。演出结束,到场专家老师上台鼓励,合影留念。当然我不知道哪些是评委,更不知道评委中来了多少人。
第二天,中国剧协为一团赴京演出召开了座谈会。与会专家对专场和一团的整个演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
《中国戏剧》主编游默说:“看了左清飞的专场演出,我问了坐在我旁边的舒强,他说很不错,塑造了三个不同的形象,每个角色各有不同。”
著名影剧作家黄宗江说:“时隔五年,左清飞的戏越看越想看。说含蓄更准确,亦不排斥鲜明,收收放放。她现在的眼睛比过去用得好。她的创作方法是对的。《情探》我看了很舒服,说比老的好,我们虽不能这样说,但绝不弱于老先生。《百花赠剑》我特别欣赏公主给小生一耳光,符合当时情景。《三娘教子》左清飞也演得很好。”
著名戏剧家郭汉城说:“《情探》《怀玉惊梦》《跪门》这几个演员真好,我很兴奋。表演很好,演员有很大的提高。这三个演员是在演人物,不是一般的表演程式。左清飞三个人物演得不一样,分得开。唱腔、发声、吐字很有功夫,很美,清晰。人物有深度。”
北昆名丑韩建成说:“左清飞的戏,我的女儿看了说了四个字:淡雅、清新。”戏剧家马也说:“左清飞的戏清秀、俊丽,《桃花村》本子没多少东西,但她演得有深度,台步、身段,整个都有功夫。这几年看的旦角,同样有类似角色,但没有这样精彩的表演和深度。蓝光临、左清飞、任庭芳有成为大家的可能。”河北梆子剧作家朱行言说:“1963年也是在吉祥剧场看左清飞的《桃花村》,我在日记上写上了。她的东西很美。她几个戏演得深沉,唱腔清丽婉转,扮相俊美,从哪个角度看也都很美。她的戏有她的独特的优点,不是掌声雷动,而是深沉、美。四十多岁看上去像二十多岁的人。”戏剧家孟繁树说:“左清飞的戏我印象很深刻,看了《桃花村》,感受很深,塑造了一个深刻形象,抓住了这个人物的神韵。这是四川少女的形象。不同于一般演员。一出台,开口,就知道她的档次。她的气质、神韵都把握住了,我印象特好。通过一个戏就看出了她的水平。可惜我只看了她一个戏。”剧评家陈培仲说:“左清飞唱腔有独到之处,声和情结合得好。《情探》的唱很细腻,比老先生处理得好。”他和剧评家李振玉、章诒和都在会上说:“左清飞、任庭芳都应该得‘梅花奖’。”
著名戏剧家刘乃崇说:“左清飞今年四十五岁,我看了她几个戏,她在舞台上很美,一点也不像她现在的年龄。演小姑娘真还是个姑娘味道。清秀、优雅,表演上很有本事。《桃花村》戏很单调,但表演好。几个角色分得开,三个戏完全不同,三个出场都不一样。《百花赠剑》也是出场不同,艺术修养高。唱确实唱得好,高低轻重,掌握得好,很讲究,下了很大工夫。”
他和著名戏剧家蒋健兰共同赋诗相赠:
曾因刺目识红妆,今日重逢窈窕娘。
教子断机效孟母,盟心赠剑爱江郎。
深情几探千秋恨,人面映花五色章。
最喜般般能殊异,清歌四海早飞扬。
著名戏剧家李超作《 西江月》词以贺:
戏曲蓉城花艳,高腔昆乱皆辉,韵佳声美左清飞,唱做刻神有味。 剧目重峦叠翠,内心细腻入微,发扬传统炼千锤,析理施情为贵。
座谈会在李老的朗吟声中结束。
11月21日,我和剧评家陈国福拜访了著名书法家、川剧行家柳倩。柳老说:“看了你的专场,演得好,演得好!你演的那个《三娘教子》,真感人,我的眼泪流呀,流呀,止不住。你唱得真是好。《桃花村》,戏很简单、单薄,没有什么戏,可是你那样一演,哎哟,戏就有了。所以说,有的是人保戏,当然也有的戏保人。 这个少女又天真、善良,又有点泼辣味儿,又害羞,那个矛盾、复杂的心情,层次很清楚,很细腻。最后上那个凳子望,处理得很好,表示望呀望呀那种心情,很好。《情探》演得也很好,蓝光临的王魁也演得好。你的动作好,唱得好,可以高,又可以低,特别是‘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唱得来有声有情,感情真挚,让人落泪。”对《情探》,柳老还作词一首,以抒情怀。
北京大学杨辛教授看了《情探》,写字条送到后台:“《情探》太好,我流了两次眼泪。”
同时,剧评家胡世钧、未鸣,分别在《北京晚报》《戏剧报》上发表文章,充分肯定《情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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