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入仕,其一好做血谏,其二好做清议。血谏者之如谭词同,刀光一闪,就“去留肝胆两昆仑”,好一番慷慨;清议者之如梁启超,夜行扶桑,是“又挟风雷作远游”,落得逍遥自在。无关对错,无分高下,说到底都是个人选择。至于我辈升斗,则不过发几句牢骚骂一声娘,至多于人群中看个热闹,叫一声好而已。
奈何时间既久,血谏的不免招兵买马,以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清议的总想登堂入室,企盼半部论语治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一时之间泥沙俱下,好不热闹。
政治只是政客们的游戏。在一个云集了各色政客的群体之中,文人秋白的那些纯良天然和智慧,不仅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是苍白笨拙的。一入侯门深似海,孰料江湖之中肮脏事,远胜侯门,这恐怕更是瞿秋白始料未及的。
大智大悲之于贩夫走卒几乎是笑谈,然而之于瞿秋白,却是不可撼动的品质。当邪恶凌驾于公平之上,他宁可怀着一颗悲悯的心沉默。马主义抑或牛主义并不重要,自由平等才是他唯一的信仰。
他说自己懦弱,颓废,我却在这颓废里看见他心底的清明和骄傲。长汀的囚室,长宽不过丈余,然而他在这里写下的多余的话,却字字闪烁着自由的光芒。-----我想,这囚徒的日子或许正是他这十几年来最放松的时月吧。
自省却不哀怨,决裂却不绝情。人之将死,秋白其言既不故做慷慨,也不摇尾乞怜。激愤地洒脱,批判地平易,剖析地睿智,讽刺地和善;字字平和通达,像黑白电影里的画外音,淡泊优雅,我们仿佛能看到一个儒雅智慧的男人,一袭长衫,手执折扇,于清风明月之下缓步而来。
将头引刀固然落得一快,从容赴死,那是又一层境界了。秋白之死,从容得像是赴一场约会,不然的话,怎么会有那样一个梦?1935年6月17日,瞿秋白得知自己将被处死,当晚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起身提笔: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好一个“如置仙境”。这样的梦,像一幅枯笔淡墨的山水画,苍茫悠远,无始无终。真有悟不完的禅意,领不够的佛心。
又写到“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距,因集句得偶成一首: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此时行刑队已至,瞿秋白疾书“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有半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尔。秋白绝笔”。
绝笔提罢,瞿秋白来到刑场,小菜四碟,白酒一壶,自斟自饮,神色无异。又于亭前留影,负手而立,神态自若。复手持香烟,缓步而至一空地前,盘腿坐下,笑曰:此地甚好。
枪声响起,生命和灵魂像脱困的鸟儿,轻捷地掠过这容不下智慧与温和的俗世红尘,一直飞到那夕阳明灭的仙境里,兀自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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