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妈 离家的当天,我和新婚的妻乘机至上海,之后还需搭乘10多个小时的飞机,回到我们在异国他乡的小家。之前已经嘱咐过父母,这次有住在省城的岳父岳母送行,远在郊县的父母大可不必为了10分钟的告别而在路上往返折腾3个小时。父母本已答应,却在我们出发当天清晨打电话询问我们的出发航站楼,说他们早早的就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本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却因不清楚我们的航班从哪个航空港出发,不得不问我。我们到机场的时候,父母已经在机场等侯一个小时了。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的,尽管这次有岳父岳母,一大家人在一起也很热闹。以前还在上大学时,每次送行,妈总是忍不住掉眼泪,每每问及,妈总说,看你的背影,单薄瘦小,还背着那么大的行囊,我看着看着就鼻子发酸。这一次,我们转身过安检的时候,妻悄悄告诉我说妈的眼睛红红的,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妈以前给我的解释现在不能用了,我想不到为什么,现在的妈让我越来越想不明白,弄不清楚为什么,我妈会不会有些疯了,我暗暗的想着。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猜测了,从妈去年到国外和我们住了三个月,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妈和我记忆里的样子有些许不同,这距我上次见她,只有6,7个月而已。妈很勇敢,敢只身一人乘10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语言完全不通的西方国家,探望儿子和尚未过门的儿媳。离行前一个月,年过花甲小学文化的妈跟着电脑如孩童般咿咿呀呀的学起了英语,我百般劝阻母亲却一再坚持,我倔不过,只好由着妈的性子,最后妈出国前在电话里向我和未婚妻展示英语,她说:我看见田里有三只兔子。重复若干遍后我们终于听懂了,我和未婚妻笑得直不起腰来,出国10年,从来没有机会用英语讲过这句话。若不是疯了,我想应该一辈子没机会讲这句话,我猜,妈准是因为第一次要到我生活10年的地方来看我,第一次要见到贤惠大方的儿媳妇,高兴的疯了。 对,准是的,母亲在我们家的那些日子,总是乐呵呵的。我们带着母亲去当地的旅游小岛参观,母亲兴奋的很,拿着相机到处拍照,却没看到脚下废弃的火车铁轨,一个踉跄一头撞到路边的护栏上,额头上顿时起了鸡蛋大小的包,未婚妻吓的快要哭出来,一边扶着妈一边满怀自责的向我道歉,说都是自己不好,没照顾好妈害得妈碰到头了。妈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满脸笑着说没事没事,妈不疼,以前你小的时候调皮的很,一不留神你就跑不见了,回头就听见你哭,原来是摔跤了,额头上一个大包。你小时候经常这样干,现在你看你不也是好好的,没见你比别人傻呢。是啊,我小时候摔了总是要大哭的,可你摔了疼了为什么不哭反倒笑呢?你是怕我担心么?你是怕我责备未婚妻么?还是说你觉得和我们一起出行就算受点小伤也是快乐的?为什么你额头上顶着大包笑得却比所有人都灿烂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了这么久都想不明白,我自己肯定是聪明而理智的,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妈疯了。 妈越来越健忘了,我随手乱扔的东西,妈收捡了,却时常忘记收到哪里去了,我再次问起的时候,妈一脸恍然,絮絮叨叨的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是啊我给你收起来了但我给放什么地方去了呢?你让我去找找。接着就自顾自的去找去了。对啊,妈越来越健忘了,以前我每次回国,妈总记得给我做我从小就喜欢吃的几个菜,糖醋藕片,糖醋莲白,我每次回国时间短,经常是中午晚饭都有饭局,很少在家吃饭,妈就一大早起来,做好了米饭炒好了莲藕等我起床吃饭。可是谁又在早餐吃米饭加炒菜呢?我是经常闹着性子,随便吃几口应付一下妈就撂筷子跑出去了。这次回家,妈也终于听了我的话不做早饭了,我依旧忙得很,尤其是赶上结婚,结婚庆典前几周忙得一塌糊涂,结婚后直到我离家前,每天都在抽时间和两年没见的亲戚朋友叙旧见面,结果直到离家的前一夜,父亲召集了一众亲戚于我家为我和妻送行之时,我终于吃到了母亲做的糖醋藕片,妈做的这道菜,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个味道,之于享美食之快,也之于怀念,妈刻意摆在我面前的藕片很快就所剩无几。晚宴共两桌,我和妻各坐一桌,母亲和妻比邻而坐。半晌,母亲离席到我身边张望,片刻回座,在众目睽睽下将宴席上还没吃完的半份藕片撤下,放到邻桌的我的面前。妻事后说,母亲当时满脸堆笑,她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妈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对同席的亲戚们说:藕片炒少了,你们下次来,你们下次来,我再炒给你们吃。边说边把藕片拿走,放到我面前。妈,你连宴席的基本礼仪都忘记了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对亲戚,对你身旁的儿媳妇都不礼貌么?你眼里除了我就看不到别人了么?这不好,这再一次应验了我长久以来的猜测,疯妈,妈已经疯很多年了。 13岁那年,我还在上初中,住校,我个头小,上初中了妈依旧用她的那辆有前杠的凤凰牌老自行车载我上学,妈说这样载人她上下车方便些,更方便和我聊天,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像小时侯被母亲抱在怀里一样。妈,你难道不知道么,自行车是不能载人的,你难道不知道13岁的男孩坐自行车前杠是要被同学取笑的。很快我就不让妈接送了,学校有校车,每周日我就和同学一起搭校车去学校,周五再和同学们一起走路回家。我知道我每次站在大门口等校车的时侯你都在我家六楼的窗户上看我,我回不回头你都在那儿,妈,你傻呀,你看与不看儿子也要跳上那趟校车离家去学校啊。10多年过去了,你依旧没想明白吗,你送与不送儿子也要搭上那班飞机去国外啊。过去儿子一走就一星期,现在儿子一走就是一年,如果说过去你想我想疯了,那这10年以来,你会不会疯的更厉害了呐? 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省吃俭用,30块钱的裤子你穿了10几年,你几万块的积蓄,算是你毕生所有,你听说你的儿媳妇小的时侯学过钢琴,你便要拿1万块给我们让我们去买钢琴。上次我和妻要在你回国之际送你个礼物留作纪念时,你把头摇的像波浪鼓一样,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要我和妻把你在国外和我们住的这段时间纪录下来,写成一篇文章送给你,你说知道我们平时很忙,所以文章不必太长不必花太多心思,你是怕自己写不好所以让我们写么?你是想纪念点什么留住点什么怕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所以才让我来纪录么? 前些日子,临睡前我和妻躺在床上聊天,讲到妈,讲到你现在上楼会痛的膝盖,讲到你越来越健忘,讲到你的固执,讲到你的破自行车,讲到你前些日子在腰痛的时侯逞强,瞒着所以人自己硬扛,讲到你因为种花种菜像老农般粗糙的手,以及手指甲里的黑土,讲到你在给我剥水果时看到自己的指甲面带窘色,问我是不是嫌妈剥的水果不干净,不敢吃。我一字一顿的说,妈真让我担心。妻渐渐睡着,呼吸安宁而平缓,我却偷偷哭了,妻没有察觉,我听见泪水落在枕头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在我和妻的前排坐了位年级和妈相仿的阿姨,她的穿着,发型,从背后看像极了我那其貌不扬的母亲。阿姨估计是第一次坐飞机,尽管她的位置没有靠窗,飞机快要降落的时侯她解开了安全带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去看窗外,当她看到陆地时,便兴奋的说着些什么,她应该是上海人,遗憾的是我听不懂上海话,她的这个动作是要被空姐制止,并且会被人笑话的,她却一脸满足,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眼神。那种满足,是多年的心愿得到实现后的最真实的体现,这让我想到我的疯妈,她也总干这样让人不能理解却让我心疼的事,妈的样子,在这位阿姨的举止中变得异常的清晰,而那些只有疯妈才能做出来的事,绝大多数都是和我有关。无论妈是多么可笑多么让人不可理喻,可是你是我的妈妈呀,从我发出第一声啼哭,到今天你拿着我吃剩的零食,红着眼看着我离家的背影,你都是我的妈妈呀。我在飞往它乡的飞机上,带着儿子独有的惭愧,想着我的疯妈,而关于妈的一切,又在时间上变的愈发模糊,我努力的回忆,它们发生在过往,也将发生在明年今日。 2013年4月26日 凌晨1点半 于上海往墨尔本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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