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震后第五年：一个汶川上访农民的中国梦
“我就是打算去拦温总理的车！”一名记者回忆，第一次见到王一忠时，他当着当地干部们的面，坦白了曾经的“预谋”，当时在场的人，有的汗毛一竖，有的哈哈大笑。
所幸，他并没有付诸行动，否则，很可能就不会有这次遇见他的机会。2013年4月13日，在“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5周年的前期，我第一次在王一忠的家——汶川县漩口镇水田坪村见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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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酸上访路
王一忠今年67岁，黑而瘦小，比同龄人苍老。不笑的时候，额上的皱纹就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笑起来，沟壑更深。这“刻刀般的皱纹”，在无声诉说着王一忠6年上访路的艰辛与波折。
但听王一忠的自述，你又会感觉到，当一个人上了年纪，经历了生死，过去的一切痛苦和之前他所在乎的“身外物”，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或者，他现在过着知足的日子，对于以前所发生的，他都能开怀对待。
这些年来，不难发现，能被新闻报道的有关“拆”和“迁”的故事，几乎都是最极端、最冲突，带有血腥味的惨案。王一忠的上访不在此范畴，所以，尚未在网络“旧闻”中能太多的搜索到。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故事就平淡无奇，不能引起关注。相反，因为他特殊的“库区、灾区、藏区”标签，国内多家媒体记者都曾与他联系，还与他建立了不错的私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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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紫平铺水库，第一次被拆迁
1998年，长江中下游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同志开出长江中上游区域“禁伐令”，1999年，四川率先启动退耕还林试点工作，实行退耕还林、封山绿化、以粮代赈、个人承包的政策措施。
王一忠响应号召，雄心壮志地投奔“打造长江上游绿色生态屏障”的“事业”。
很快，在成都武侯祠附近的面馆做小工的王一忠和妻子胡生群，背起背包，离开成都，回到老家，“承包了20亩土地，种上了树苗。”王一忠说，没想到这样一件绝对的好事，却成了让他头疼脑大的开始。
2001年，将在都江堰上游建设紫坪铺水库的消息进入公众视野。尔后，因修建绕坝路和213国道复建工程的需要，王一忠家的林地被占，他也被认定为“紫水工程后靠移民”。家中13口人，总共赔偿9万多元，“另外还有12亩多的林地、耕地，通通没赔偿。”他认为，赔偿不公！“国家建设用地我举双手赞成，但我希望能得到应有的赔偿。”
王一忠记得，紫坪铺开发公司说赔了大钱，钱都给了政府，让移民都去找政府，于是大家找到镇上领导。
由于种种原因，王一忠的诉求没有在乡镇得到兑现，倔老头王一忠，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上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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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漩口镇新址冲突，第二次被拆迁
同年，和兄弟姐妹、儿子女儿等13人挤在同一屋檐下的王一忠向汶川国土局申请修建新房，被批准。2002年底，收到官方回复，“只要不修在213国道上修哪儿都可以”，他开始动工，2003年初，房屋建好。
然而，因其新房所在地又被突然“规划”成紫坪铺工程汶川库区漩口集镇新址，紫坪铺公司以“未经国土局同意，属违建”为由，将他诉诸于法院，要求拆除他的第二个家，并拒绝对王一忠进行拆迁赔偿；当月28日，王一忠向法院递交申诉材料。
图片说明：王一忠收藏的上访材料
一直到2008年5月12日，王一忠一家都“钉”在当时修建的砖瓦房里，房子并没有被拆，“因为他们实在无理！”但让他搬迁的行动从来没有停止过，而王一忠的上访之路也更加坚决。
▲上访告，上网闹
03年到08年这期间，王一忠和他的妹妹王保华、妹夫肖远明，每隔几天，都会代表水田坪村三组的大部分紫水移民，因“林地赔偿不公”的问题到成都上访。四川省委所在的商业街、省人大所在的人民南路、省政府所在的督院街、省移民办当时所在的光明巷和阿坝驻蓉办所在的抚琴西路等成都地名，对于王一忠来说，实在太熟悉了，时隔10年，他仍然能脱口而出，连门牌号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几乎每周都要去两三次！”王一忠说这句话的时候，稍显激动，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
同时，他还请人将自己的上访材料发到四川新闻网麻辣社区的“群众呼声”栏目，虽然他搞不懂“麻辣社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反正上到网上去闹，让人都晓得！”
▲“我上面有人”
幸运的是，长年上访的他并没有遭遇常见诸于报端的“黑手毒打”、没有被关“黑监狱”，他自由地到成都上访，偶尔被当地派去的人接回漩口镇水田坪村，再继续上访。说到这，王一忠“嘿嘿”一笑，露出缺少两颗侧切牙的一口有点儿泛黄的牙齿，“我上面有人！”
“有人”，是指在国内多家媒体的记者。
“因为同情我的遭遇，许多媒体记者都在帮我。”王一忠透露，新华社、中国青年报、四川新闻网、香港卫视、英国广播公司等媒体都曾与他有过长期接触，有的帮他想办法出主意——“让我和紫水库区外迁移民、后靠移民等近千人，手拉手跳岷江”，“但不要真的跳”；有的在生活上支援他——采访离开时，给捉襟见肘的他几百元生活费；有的帮他引荐其他媒体。
即便这样，王一忠和多数库区移民认为的“赔偿不公”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官方和紫坪铺开发公司的积极回应。
王一忠不服，他锲而不舍，周而复始。
图片说明：王一忠翻看以前的上访材料，不胜唏嘘
▲断电，摸黑过了一年
上访这些年，王一忠虽然没有受皮肉之苦，但他认为自己遭受到了打击报复。
“有人传因为王一忠，漩口集镇不建在水田坪村了，导致村民买包盐不是到都江堰就是到映秀！娃娃最惨，没有学校，才5岁就要离开父母去住校。”同村的康大娘认为，这些传闻的目的在于让村民孤立王一忠，甚至恨他。
王一忠认死理，在没有达成赔偿协议之前，拒绝和其他31户水田坪村三组的村民一样，搬迁至山上统一修建的“移民一条街”居住。往日朝夕相处的乡亲都走了，王一忠独门独户地在半山腰上僵持，“想找个老乡摆龙门阵都找不到”。
倔强的代价远不止孤单。2007年，“钉子户”王一忠家开始没有了电，一直到“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他家“摸黑过日子”有差不多一年时间。
▲“5.12”大地震后，第三次被拆迁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特大地震，因为正好与其他移民聚集在都江堰商量上访计划，王一忠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位于震中地区的家变成一堆废墟。震后，他思想发生了变化：房子塌了，一家人活着，算是逃过了大灾，他暂时中止持续了5年的上访之路。
图片说明：在地震中被震垮的“家”
住在救灾帐篷里，王一忠继续照料自己种在山间的树木，他嫁接日本樱花，种银杏，核桃，血藤，香樟，水杉……守着他剩下的几亩林地，似乎忘记了5年来的不快。
冬天，住在救灾帐篷里异常寒冷，王一忠一家决定原地重建。
房屋建好后，镇上却认为他没有按震后规划重建，又要拆他的房子。
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一位熟识的北京记者，“他要拆就等他拆，你什么都别管，背着行李来北京上访”。这位记者告诉王一忠，他是震区灾民，拆灾民的房子是要“掉脑袋”的。
王一忠理直气壮，又成了村里唯一的“钉子户”，上访还得继续。拦总理的车就成了他上访路上最无望、最极端的举动了。
▲转折，汶川换了个“新老大”
直到2008年末的一天，一名熟识的记者给他发来短信：老王，你们县的老大换了，你们的事情可能又有希望了!
这位记者告诉他，“新老大”叫青理东——“长得像农民，你把事情写个材料交给他。”
但王一忠却一直没有递交材料，一是他不知道人来人往的县委大楼里到底谁是青理东，二是他并不认为自己上访了5年的事情会突然得到解决，三是多年的上访，让他并不相信当地干部。
▲县委书记找上门
他没去找青理东，青理东却自己主动找上了门。
2009年2月的一天，正在担潲水的王一忠妻子胡生群突然遇到一个黑瘦的男人，他将自己的名片交给了她，并把自己的身边的工作人员介绍给她认识。
“名片上写着阿坝州委常委、汶川县委书记‘青理东’！”胡生群说，“还说是从麻辣社区“群众呼声”上看到我们反映的情况，来帮我们解决问题。当时还不相信，怎么会有当官的自己找上门来！，”2013年4月13日，50岁的胡生群抿抿嘴，笑着回忆，“而且到我家一坐，就是1个多小时。”胡生群顺势将 “上访材料”交给了他。
第二天，错过县委书记的王一忠让儿子赶紧在网上找到青理东的照片，他要把青理东的长相记在心里头。
▲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干部，还以为是要来拆房子
王一忠记得，青理东再一次来他家时，就把移民办、农业局、镇党委、镇政府、村上等相关干部带来了，“有22个人”，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干部，还以为是要来拆房子的。“紧张得脚趾母都抠紧了”。
“你们这事，我管！别去上访了。”这是青理东对王一忠说的第一句话。作为一名颇具“斗争经验“的访民，王一忠将这解读为“是安抚我的情绪的空话”。
但是，青理东随即颠覆了王一忠对官员长期以来的不信任。“当时，所有干部站着，我们一家坐着。他随后说话：“老百姓日子这么难过，对我们党委、政府有诉求，我们一定要好好管一下”，“要尊重历史、面对现实，求同存异，妥善解决”，“要把政策放到底，法律控到边”……
时隔4年，王一忠对青理东的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楚。2009年3月的这次见面，从下午2点一直持续到6点过，“他晚饭没在我家吃，带着干部到山上抗震救灾指挥部煮面条。”
从此，王一忠一家的命运发生了大转折……
▲送一面锦旗给书记
关于王一忠和青理东之间的交集，有媒体曾报道王一忠在2010年8月给青理东写了一封感谢信。信中，他说，“因认为在水库移民搬迁中赔偿不公，上访6年未果。“5.12”地震中，自建房又被拆掉，期间几次经历生死，问题依旧未解决……直到青理东任职以来，几次抽空来我家，想方设法……拖了几年的问题得到解决。”
不会上网的王一忠与时俱进，他让儿子帮忙将这封感谢信再次发表在了四川新闻网麻辣社区，引起了网友的共鸣，被多家论坛转发。有网友通过跟帖留言：“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据了解，这一年，王一忠曾经送了四面锦旗到汶川县城。“县委、县政府、镇政府我都送了，其中还有一面锦旗送给了青书记。”王一忠记得，当天他和妻子儿子，向邻居借了一台相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了汶川县城。在汶川县委县政府所在的东街，王一忠亲手把锦旗交给了相关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党委、政府给了我这么多的关怀，我应该表达自己的感激、感恩之情！”但那一次，他并没有见到青理东，“青书记忙，但青书记是真心关心我们一家，我看得出来。”
附：
http://www.mala.cn/thread-2015901-1-1.html（王一忠在2010年写给青理东书记的感谢信）
▲不给书记添乱 2万多补偿款不要了
在青理东的安排下，漩口镇副镇长到王一忠家现场办公，表示要将水库修路所占土地的青苗费、土地款共计2万7千多元补偿给他。
“但到现在都没收到！”王一忠的妻子胡生群插言道，3年后，青理东又一次经过王一忠家，妻子胡生群在一旁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将“没领到青苗费”的事情告诉他。
青理东立即叫来漩口镇党委书记孙波、镇长谭振兴，要求马上查实情况。青理东走后，孙波半开玩笑地对王一忠说：“王大爷，这种事你跟我说嘛，你这不是给我难堪吗？”说到这，王一忠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2万多元，并不是孙波这一任上发生的。虽然他怀里揣着青书记的电话，他也根本不好意思打扰青书记，“青书记对人好，不好意思添乱，2万元钱我宁愿不要了！”
十天后，镇上通知王一忠，青苗费和土地款查清楚了，确实没有打在他的账户上。第二天，这笔钱由镇政府派专人送到王一忠家中。
▲终获补偿不修房，发展才是最重要
2010年，按照灾后重建规划，王一忠自己把的房屋拆了，领到了拆迁款，搬到单门独户的山脚，住在女儿的房屋中。他认为，既然政府已经对他敞开了怀抱，他就不应该再给政府找麻烦，他拿着补偿款，准备重建房屋。
正在这时，汶川出台一系列促农民发展增收的政策，鼓励农民自建养猪场。
王一忠思考着，已经有了这么好的政策，自己到底是建房，还是养猪？最终，他决定把目光放在了养猪上，“发展最重要！”
但时间紧迫，眼看快到截止日，养猪场还没能建好，王一忠在妻子的催促下不得不给青理东发了一条短信，希望能请他帮忙，让镇上缓几天验收。
没多久，王一忠的养猪场如愿建成，还按政策得到了县上的养猪补贴款。
图片说明：王一忠建成了养猪场
▲15年劳动被认可，我为汶川种棵树
2013年植树节，王一忠出现在麻辣社区组织的“我为汶川种棵树”的活动现场。为了来植树，他天一亮就从家里出发，“连家里的鸡啊、猪呀都没喂，风风火火地就赶过来了”。
当天，1000多名网友和他一样，从全国各地赶到汶川绵虒镇的三官庙村。现场，青理东代表汶川对网友们表示了感谢。王一忠激动地站在人群中，巴巴掌拍得手心都红了。这次是2011年初养猪场建成且小有规模后，王一忠和青理东的第一次见面，彼时已有11个月。
不一会儿，青理东看见了挤在人群前排的的王一忠，亲密地招呼他，拉着他的手，俨然一对好朋友。“我现在生活得好，青书记不用担心我了！”王一忠说。两人还一起种了三棵树，青理东将其命名为“发财树”，希望王一忠一家在致富的道路上越走越宽。
图片说明：青理东和王一忠夫妇一起种树
当日，汶川电视台了解到王一忠在水田坪村植树15年的故事，对他进行了报道，并收录在了“汶川好人”的栏目中。谈到这，王一忠豪气冲天，“今年种得多，过两年你再来看，山上会更加绿！”
图片说明：王一忠在山上种的小树苗
此时，压在王一忠心里的包袱已全部卸下。
▲致富梦，汶川梦
2013年4月10日，青理东再次到水田坪村，特意去找王一忠摆摆家常。青理东给他出主意，让他响应中央一号文件号召，建家庭农场、家庭林场、家庭牧场。经政府批准，王一忠申请了一处宅基地，挨在女儿家的旁边。经过考虑，他决定将住处改造成生态农家乐，有湿地、有沼气池，种上花草树木，房前房后果树成林，四季花开鸟语花香，家禽满圈……2012年，养猪场让他赚了5万元，王一忠打算扩大养殖，要将5万变10万、20万、30万……
图片说明：王一忠养的跑山鸡
王一忠说，既养生态猪，又有生态农家乐多好喃！
说干就干！
他请来乡里乡亲，租来挖挖机，平整土地、开挖沟渠，把鸡、猪、鱼、沼气和蔬菜、水果等串在一条链上……
图片说明：希望的挖挖机
王一忠正在打造的农家乐，背后是通往水田坪“移民一条街”的道路，面向复建的国道213线——那曾是他的林地；右边是繁忙的硝水沟大桥——成都、都江堰往来国家AAAAA汶川特别旅游景区水磨、三江的必经之路；右边往下，是紫坪铺水库——这个让他的人生增添了许多困苦和波折的工程，如今却是他梦想中的“摇钱树”。
“该拆的要拆、该换的要换，该改装的改装、该推倒的推倒、整个屋内屋外都要动一次大手术，门框、门板、门窗都要重新刷漆……”说着说着，他又露出没有侧切牙的笑容，皱纹丛中的眼睛发出希望的光芒，一片美丽的乐土已然在他眼前呈现。
图片说明： 王一忠的中国梦
王一忠站在门前的高地上，指挥着，有点儿挥斥方遒的意思，一台挖挖机发出轰鸣声，一片繁忙的景象。黄昏时分，斜阳笼罩，将矮小的他，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杨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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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8 18: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