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铁 匠 嵇 康
作 者 岳 定 海
我所讲述的这个打铁匠,不是一般意义上打铁谋生的人。他在柳树下打铁打得真是好,以至于后来人玩派学他的抡锤姿势,也未必然学到了家。
嵇康,就是这个打铁人。
《世说新语 . 任诞》篇中如此评论:“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內山涛、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內向秀、瑯玡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作为“竹林七贤”的领军人物的嵇康,一锤锤砸得正欢。
嵇康祖籍安徽宿县,后来迁徏河南洛阳一带,公元223年生人,是曹操的曾孙女婿。
这一看,嵇康非等闲人物。可他为何打铁呢?
嵇康有座宅院,在洛阳城也仅为下等官员住地罢。院子一进三,头道为空坝子,长着一株迎风摇摆并且茂密的柳树,打铁墩就安在树下,一旁是口清洌的水井,井边置一口石水缸,作打铁时“淬火”用。柳树下辟出一围沟渠,嵇康时常将井水汲起,灌到弯曲的渠系里,水幽幽地流让空坝看着也很清爽。二层是天井,台阶爬着虎耳草和苔藓一类,映得碧绿;再上石阶,便是嵇康会友的客厅和居室了。
嵇康打铁时头要露髻、穿着短褐衣,脚蹬草鞋,在向秀的帮助下挥舞大锤,铁花四溅,并揷入水中退火。
趁嵇康擦汗功夫,说几句帮手向秀,向秀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好学,著《庄子解隐》二十卷。在嵇康遇害后,迫于司马昭的残暴而接受官爵,“不入流”。作《思旧赋》,悼念嵇康、吕安,情辞悱恻,为悼文珍品。
嵇康隐小院打铁,在洛阳名士中引起美谈。话说一天,二人打铁到紧要处,贵公子钟会拜访来了,钟会非池中之物,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文章也光彩照人。他景仰嵇康到敬畏地步,这天为表示尊崇,钟会把场面搞得隆重喧响,史载“宾从如云。”
那晓得嵇康心中不快,他鄙视这等铺天盖地、拉大旗作虎皮的派头-------嵇康奋力缎铁,向秀拉风箱搧火“呼呼”地鼓,似乎身外无物。后来史料记述,钟会因此次会见被冷落而心生怨恨到酝酿杀机是有缘由的。
嵇康不管,照旧挥臂打铁,一旁的向秀露出担忧的眼色。
嵇康是个美男子,帅到什么程度?史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凤仪。”他有天进山采药,被几个砍柴的樵夫看见,惊为神仙,甚至要下拜。嵇康的好友也送上溢美之词:“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翻出白话文讲,嵇康为人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他喝醉了而倒,如高大的玉山斜下去罢。一个“傲”字,一个“玉”字,鲜活地描绘了嵇康形神兼备的外貌与内在气质。
山涛出场了,他的字叫巨源,也是个“竹林七贤”人物,此公与司马昭有亲戚关系,任尚书吏部郎。在司马昭的荫蔽下,山涛升至散骑常侍,他想到嵇康在柳树下沉默着打铁,汗水溅落,便有心将空出来的位置,向司马昭举荐,让嵇康来坐。
这本是好意,也是友人间常相互照顾的义举罢了。那料如“孤松”般挺立的嵇康知道后很激愤,当夜便坐在后院案几前奋笔疾书,一篇流传千古的宣言书《与山巨源绝交书》赫然出世。嵇康在表明自已“不堪俗流”的态度下,愤怒地斥责道:“........又毎非汤武而薄周礼,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将攻击的矛直刺司马昭奸狡的内心。嵇康气恼地想,自嘉平元年起到当今景元二年,其间经历曹芳、曹髦、曹奐三代,俱由司马氏拥立又被其废掉,这曹家皇帝那个又不是司马氏手中的木偶呢?今天山巨源竟推我入仕,与司马昭为同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将信遣人送至山涛手上后,又走到打铁墩前,升火缎铁。
他脸色铁青,手臂肌肉突兀,在树的和风下,一锤又一锤,将烧红的铁坯缎成器件,冷却后把玩不已。
吕巽是吕安的哥哥,吕安曾同向秀在洛阳城灌溉几回园子,也喜名士风尚。吕巽将弟弟的妻子奸了还反手恶告吕安“不孝”,这个罪名很重,让吕安百口莫辩。置身世外的嵇康不依了,他不能让好友吕安失了夫人又背恶名,他决意站出来为吕安辩诬,并极为愤慨地宣布与吕巽绝交。注意看下,吕巽与吕安同为嵇康友人,遇如此大事,嵇康名士作派出来了,与吕巽决裂,尽最大可能保护无辜的吕安。
结果呢?嵇康被抓捕,罪名是可笑的无耻的“不孝者同党。”闹了半天,嵇康成了吕安的一路人,可见在这个场合中,扮演卑劣角色的吕巽、钟会、司马昭一伙,用心何其毒也!
促使司马昭下逮捕令的是钟会一句话:“嵇康,卧龙也。”司马昭立即联想到嵇康绝交书中“每非汤武而薄周礼”句,皱上眉头,一声令下:“判嵇康、吕安死,立斩。”
消息传出,洛阳城的太学生发生了著名的大请愿活动,全力营救名士嵇康。
钟会与司马昭密谋布署后,用重兵围住太学,控制住太学生。从监狱到马市,实施戒严,将嵇康、吕安两人分装“槛车”,押至刑场。此刻的嵇康,高大白晢、神情炯然,盘腿而坐。他望下“幽州白日寒”的日光,时刻未到,他偏过问监刑官要来琴弹奏愤懑的《广陵散》,曲调肃杀哀怨、悲痛惨切,为“商音”。弹毕,嵇康淡淡一笑:“《广陵散》于今而绝矣,惜哉。”话音落,午时到,行刑官凶神恶煞般地举斧,嵇康中止了惨淡的笑意,年不过四十。
嵇康的被屠死固然与吕安被诬“挝母”事件有关,深层的原由是嵇康太杰出大挺拔了,嵇康当年攀苏门山访大师孙登,大师一直不对他讲什么,嵇康礼貌请辞下山,孙登才喟然长叹道:“尔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能避祸事否?”孙登一语成谶。
嵇康打不成铁了,那座有名的“緞坝”与《广陵散》一样成为绝响。
他也曾说过:“任心无邪,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是崇尚老庄、信奉自然的,也服过五石散一类药饵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他喝酒与阮籍有一比,阮籍大醉后“穷途而哭”返之;嵇康醉了就打铁,越抡越狠,越抡越“玉树临风”,将一代名士“岩松”般的剪影定格在历史场景上。
顺便说一句,被嵇康绝交的山涛将嵇康的儿子嵇绍一直关照着,事隔二十年,山涛举荐嵇绍做官,严守职责,很得皇帝嘉许。
洛阳在那个朝代,一座院,一棵树,一道墩,一风箱,一群人,领头长啸缎铁的是嵇康........
余心向往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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