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设想,保护区内成百上千的人要谋生计,要搞生产,要烧柴,要盖房,甚至要挖药材,要偷猎,不管你如何加强管理和教育,也是管不胜管,防不胜防;而且“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条绳”,政策从不同的渠道下来,你要保护,他要开发,你要封山,他要富民,总是一堆难以处理的矛盾。如果有条件能迁出全部居民,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唐家河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不是没有困难的,不是没有反复的,但他们决心大,问题就解决了。
1987年10月的一个夜晚,天漆黑,还下着毛毛细雨。刚出门的时候,我们还开着玩笑:“小心今天夜里黑瞎子来掏被窝!”当我们背着睡袋,真正走上夜路的时候,这种浪漫主义的感情就被一种威慑的气氛所代替了。走在前面带路的是小魏,马霞走在中间,我殿后。左边是黑影憧憧的危崖,右边是奔腾咆哮的唐家河。怕鬼吗?不是。怕野兽吗?有一点。总怕前头和牛羚狭路相逢,几百公斤重的庞然大物,还带着尖锐的扭角,就是轻轻顶撞一下,也是凶多吉少;后头又怕狼爪搭在肩上,等我回头,刚好咬住我的脖子。理智上虽然知道野兽是很少主动攻击人的,但此时此景,使得这类不足相信的传闻变得真切起来。三个人的脚步迈得很大,很整齐,也很快速,但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好像走了大半天。快到了,前面就是水池坪——今夜观察牛羚的地方。
孤零零一栋两层楼房,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山窝里。据说十多年前,这里是伐木场的一个苗圃。废弃多年,早已破烂不堪。楼下十个房间的门窗都没有了,到处是牛羚的蹄印和粪便。楼上没有隔断,空空荡荡是个200多平方米的大间。幸亏楼板基本完好,人可以藏在楼上。说是一栋不够确切,旁边还有一栋比较小的,已经塌了,只剩下了两堵墙。牛羚有个嗜盐的习性,特别是在繁殖季节,从高山上下来,到处寻找含盐分的地方。牛羚发现旧墙壁的表层含有硝盐,便每天晚上来舔食墙脚。一堵墙已经被舔倒了;另一堵墙的基部也被舔得坑坑凹凹。
1984年我国的胡锦矗教授和美国的夏勒博士从卧龙转移到这里考察大熊猫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现象(和卧龙保护区的牛羚常去臭水沟饮用含有盐分的泉水一样),便在旧房窗前的地上和水坑里,撒了几十斤食盐。这样,每当6至10月间便招引了一群牛羚,每天夜里来这里舔盐。据统计,1985年是47只,1986年是45只,1987年是多少,没有统计。胡锦矗指导的研究生葛桃安还以这间破屋为据点,对牛羚的生活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考察。他的结业论文题目是《唐家河自然保护区扭角羚的社群结构、行为、数量和分布》。
小魏叫魏辅文,也是胡锦矗执教的研究生,眼下正住在保护区里研究牛羚,所以今天晚上就当了我们的向导。离水池坪还老远的地方,我们便放轻了脚步,又停下来听了听,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搬来一些木头和砖块,把门戗得死死的。刚安置好,似乎听到树林里有动静,我们便伏在窗口,紧张地注视着。不知是牛羚听到了我们的声响躲进了林子,还是我们把咚咚泉水当作了牛羚的声响。约莫一个来小时,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夜,是神秘的,除了泉水咚咚,再也听不到什么,但在咚咚声中,好像又混合着什么动静,也许是牛羚在反刍,在呼吸,在鼓鼻,在低沉地鸣叫。仔细听,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浓烈的牛羚臊味,随着山风阵阵吹来。这时的川北山区,天已经转凉,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牛羚会来吗?这种难以捉摸的等待,我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已经习惯了。实在站累了,为了把精力留给牛羚到来的时候,我们便和衣躺在地板上。
夜里10点20分左右,正当我似睡非睡的时候,小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牛羚来了。”我和马霞一骨碌爬起来,连鞋也没有穿,就趴在窗前,果然看见两个灰白色的影体在下面移动,还听见它们呼气和鼓鼻的声音。有一只从水坑里爬上来,激起了溅水的声响。过一会儿,一只牛羚低沉地鸣叫了一声,不明白是什么信号,两团白影不见了。等了一会儿,又听到动静,一只较大的个体在水池边移动,过十来分钟走开了。约莫11点,又来了两只,一只在我们窗前舔盐,另一只在稍远的地方,好像是担任警戒。这两只走了不久,又出现了三只,其中走进水坑的一只个体较小,颜色较深,估计是幼体。过后又来了一批或是两批,数量更多一些。这些善于隐蔽的动物尽管体型庞大,但在穿越树林和灌丛的时候,是不会发出什么声响的。只有那很不清楚的白影移动和它们舔盐、反刍、撒尿、呼吸和鼓鼻的声音,才使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在深山野岭里,能够看到这种珍贵、稀有而且大型的动物,心情是异常紧张和兴奋的。可惜夜视仪坏了,用不上。真想拿出手电照一下,看个真切,或者用闪光灯拍张照片。但这是野外工作所不允许的,惊动了动物,会妨碍以后的科学观察。我们只好睁大眼睛,努力地辨认着。
看累了,站累了,也冷了,我们不得不躺下,钻进被子里。这时牛羚却活跃起来,有的还进了屋,就在我们楼板下面,踩着扔弃在地上的门框窗户哐哐直响。真担心牛羚顺着砖砌的台阶,爬上楼来撞我们的房门。
这一夜就是这样在紧张、寒冷、兴奋和似睡非睡中度过的。一直等到早晨六点,天色发白了,我们来到窗户跟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牛羚。原来距离这么近,一大一小就在我们的窗户下面。楼下屋里的两只,可能听到了楼板的响声,不慌不忙地也从屋里走出来,是雄壮的一公一母。它们可能感觉到异常的情况,四只牛羚一起只呆一两分钟,就慢条斯理地走进了森林。
探险家羡慕的目标
我们在唐家河看到的,是牛羚四个亚种之一的四川亚种,其它三个是模式亚种、不丹亚种和秦岭亚种。这四个亚种我国都有分布,主要在川、陕、甘、滇及西藏等地的局部山区,与我国毗邻的印度、缅甸、不丹等也略有分布,实际上是沿着秦岭、邛崃山、凉山、高黎贡山以及喜马拉雅山系分布的一种特有动物。所以我国是牛羚资源最多的拥有国,特别是四川亚种和秦岭亚种,为我国特产。在国外,只有少数几家博物馆保存有它们的标本。除了最近作为交换野马的对象,出口了几只以外,在国外动物园还从未展出过。国内也直到1972年,成都动物园才开始饲养牛羚,1979年繁殖成功。野生牛羚自然分布区域狭窄,种群数量稀少,因此国际自然和自然资源保护联合会(IUCN)已将我国两个特有亚种列入“红皮书”的珍稀级中。我国也将牛羚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对这种动物的调查研究,在我国只是刚刚开始,因此国际上有人称之为“探险家羡慕的目标”。
牛羚也叫羚牛(有些动物学家认为角马也叫牛羚,以改称羚牛为好。这篇文章为了照顾四川地方的习惯,姑称牛羚),还叫扭角羚、白牛、山牛、盘羊、大白羊等。这么多的名称正好反映了它那似牛非牛、似羊非羊的形象。总的形态像牛,体形粗壮,重300-400公斤,头大颈粗,四肢短粗,特别是前肢比后腿更壮,蹄子也大。但身体的某些部位又酷似羊类:吻鼻的隆起,肩高大于臀高,尾巴短小,成兽下颌有须,而且从头骨、四肢骨及驱干骨来看,绝大部分似羊,内脏及生殖系统也似羊。在生物化学测定方面,牛羚与羊也有较近的遗传关系。有的科学家做过牛羚与绵羊、黄牛种染色体研究,牛羚与绵羊的染色体臂数相等,如果二者杂交,有成功的可能。所以自从1850年首次采集到牛羚标本以来,牛羚是属于羊亚科还是牛亚科,科学家一直争论未休,现在大家趋向于划归麝牛亚科。这亚科仅有两种,一是亚洲的牛羚,一是北美洲的麝牛。和牛羚一样,麝牛也是一种介于牛羊之间的古老动物。而且据加拿大和中国学者的研究证实,北美麝牛的祖先就在中国。牛羚和麝牛原来同时生活在中国中部,受第四纪冰期的影响,一部分牛羚向南迁移;另一部分麝牛向东迁移,经西伯利亚,越过白令海峡到达北美。由于长期生活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之中,分化变异形成两个种,但在染色体、肾脏、肝脏、生殖系统、肋骨、外形等方面,都有相似之处。
舔盐、集群、繁殖
舔盐,是许多草食动物所共有的一种习性,但表现在牛羚身上更为突出。唐家河有句谚语:“七上八下九归塘,十冬腊月梁嘴上。”这一方面反映了牛羚随着气候的变化和植物的生长作垂直性的季节迁徙活动,另一方面反映了七、八、九月间它要下来舔盐的习性。卧龙自然保护区的老百性就把牛羚常去舔盐的地方称作“牛井”、“牛井沟”或“牛场”。据说在解放前,有个猎人利用牛羚常到臭水沟舔盐的习性,守候一处就猎杀牛羚50多只。
牛羚为什么有这种习性,一般认为和它们体内需要特殊物质营养或帮助消化有关,而葛桃安、胡锦矗、江明道等考察唐家河的牛羚以后,提出两个新的观点,其一是与受孕、生殖期需要特殊的物质营养有关。因为从胚胎学和动物生理学的观点来看,动物在繁殖季节对各种营养物质(包括无机盐分)的需要大于正常时期,以满足自己身体及胚胎发育的需要。第二个观点是可以帮助解除某些植物的毒素。牛羚的食谱广泛,在觅食各种青草、嫩芽、树叶、树皮的季节,中毒的可能性很少。唯有8到10月间各种种子和果实相继成熟的季节,难免会食进一些带有毒素的果实。通过舔食,能吸收到一些无机盐,对中和、消除某些生物碱的毒性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集群,是牛羚生活的一个基本特征。一般为10到40只,族群由幼体、亚成体、多数雌性成体和少数雄性成体组成。由于迁徙觅食、信息分享、交配繁殖,特别是防卫敌害的需要,“族群”在冬春之间又聚成数量更多的不稳定的大群,最多达130多只。在唐家河也经常看到“独羚”,那大都是失去争配能力的老弱雄体。这种集群方式,对反击能力较差的大型动物来说十分有利。单个的牛羚,很容易遭到豺、豹和黑熊的袭击,特别是豺,三五只同时上,有的挖眼,有的从肛门掏内脏,很快就把牛羚撂倒;而对成群的牛羚,这些肉食动物便毫无办法,只好远远尾随在后,以等待个别摔伤或落伍的猎物。这种残酷的斗争也“锻炼”了集群牛羚的活动方式,通常是“列队”行进,前面有雄性“头羚”开道,后面雌性成体压队,中间夹着小犊,形成一种护幼的自然队形。休息的时候,也是雌雄成体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四肢伏地趴着,犄角朝外,把幼体和少数母体护在中央,高处还有几只担当警戒的“哨羚”。这种防卫形式很像北美的麝牛。
从几个自然保护区的报道来看,牛羚种群的恢复与壮大是比较迅速的。唐家河尤为明显,自从1978年建立自然保护区以来,数量增长很快,栖息地由海拔2200至3000米的针阔混交林和针叶林逐步下降到1000多米的次生林,迅速扩展到整个保护区。凡是去唐家河参观、考察的人,差不多都可以看到野外的牛羚。有时候成群的牛羚就挡在大路上,不让汽车过去。这种迅速增长的趋势,从牛羚本身来说,有多方面的因素。一是这种动物食性杂。据唐家河的调查,牛羚的植物性食物达138种,活动范围广,适应性强,和有些珍稀动物不同,还特别喜欢森林砍伐后植被正在演替的地区,因为它们爱吃许多种灌丛植物。其次是牛羚繁殖力强。四岁左右性成熟(雌性更早一点),6至8月间交配,怀孕期八九个月,第二年三四月产仔。幼犊刚出生时约10公斤,不久就可随母兽活动觅食,当年可长到50公斤左右。半岁露角,二岁长成直角,三岁以后角开始扭转。据葛桃安的调查,100个雌体中,平均产仔48.37只,每年有近半数的雌体参加繁殖,而且由于有利于护幼的集群方式,所以存活率比较高。第三,牛羚在繁殖季节逐偶斗争十分激烈,只有强者才能取得交配权。而且在群体的后面也常常尾随一些游荡的“独羚”,侍机参加偶斗与交配。这在群体之间,起着联系、交流和互配的作用,所以牛羚的遗传性状变异较多,生活力较强。这些都是有利于复壮和发展种群的重要繁殖方式。
牛羚、大熊猫、金丝猴
从四川、甘肃、陕西的一些自然保护区来看,凡是有大熊猫的地方,差不多都有金丝猴和牛羚。这三种中国所特有的珍稀动物,基本上是生活在相同的生态环境之中。
从历史渊源来说,它们都是一百万到几百万年前的古老动物,共同经受了第四纪冰川的考验,借助于四川西部和横断山脉高山深谷的庇护得以生存下来的孑遗。物以稀为贵,所以现在成为世界动物中的珍奇。
它们虽然生活在共同的环境之中,但又各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金丝猴是树栖君子,大熊猫是竹林隐士,而牛羚是森林、灌丛、草甸之间的游民。它们通过空间的分布与配置、昼夜和季节相的差异而彼此隔离着,也通过食物密切联系着而成为相对稳定的动物群落。在唐家河,左2是魏辅文,左4左5是作者,其它是保护区工作人员金丝猴特别喜欢生活在大片的铁杉、冷杉和桦树林中,因为它们常常采食这些树的芽、叶、籽实以及依附在这些树上的松萝和地衣。大熊猫生活在同一地区,是因为竹子很喜欢生长在针叶树和桦树林中。而牛羚的食谱更广,可以走出原始森林去采食灌丛的芽、叶、树皮以及各种青草。食物链上它们虽然都属于“初级消费者”,但采食的对象不尽相同。大熊猫的主要食物是竹子,牛羚和金丝猴偶尔也吃竹子,但数量很少,根本不是大熊猫的食物竞争者。
所以,不论从哪方面说,它们都是友好的邻居。除此之外,保护区内其它动物也不少。我们在白熊坪观察站翻阅了中外科学工作者的观察记录。1984年3月3日以来,他们除了经常观察到牛羚、大熊猫、金丝猴以外,还看到毛冠鹿、林麝、短尾猴、金猫、水獭、鬣羚、红腹角雉、小熊猫、黑熊、豺、赤狐、黄鼬、豪猪、狗獾等。我们在唐家河短短几天里,除了看到多种鸟类以外,也看到了牛羚、毛冠鹿、狗獾、豪猪等兽类,这样高的偶遇频率,在我所访问过的中国保护区中也是比较少有的。究其原因,是唐家河地处偏僻,人为干扰少。特别是当地政府下了很大决心,把居民全部迁出保护区。这对条件许可的保护区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经验。可以设想,保护区内成百上千的人要谋生计,要搞生产,要烧柴,要盖房,甚至要挖药材,要偷猎,不管你如何加强管理和教育,也是管不胜管,防不胜防;而且“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条绳”,政策从不同的渠道下来,你要保护,他要开发,你要封山,他要富民,总是一堆难以处理的矛盾。如果有条件能迁出全部居民,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唐家河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不是没有困难的,不是没有反复的,但他们决心大,问题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