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稚子一斗金
作者:大竹田野
(一)
清晨,啾啾鸟鸣间,我感到儿子调皮柔软的小手在我的颈窝下反复伸进抽出,仿佛告诉我:“老爸,八个月的昕儿睡醒了。”
平躺在床上的我翻了个身,用手轻抚住娇弱的儿子。这星期天粉粉亮,我想绵会儿床。突然一声:“爸。” 像雷震动了我。儿子发声了,发声了,儿子笫一次吐出了混浊的音“爸”。初为人父的我,像猛遭了电击。我睁开欣喜的眼,矇眬的儿子逐渐清晰:圆圆的眼,小小的嘴,戴着顶飞行员淡绿色毛线帽,露着张稚嫩的瓜子脸。见我醒来,他咧开嘴甜甜地笑,脸儿贴上来,两手亲昵地搂住我的头!嗨,骄儿,骄儿,家有稚子一斗金!他给了我多少快乐,爸爱你!爸恨我满腮粗硬的胡子!
我儿四个月就没了奶,一直吃着奶粉和肥儿粉。但五月长牙,六月开爬,七月打锣、再见、捏粑,今八月又叫出了“爸”! 哈哈,芝麻开花节节高噻,九月该喊妈!打小他常笑,甚至睡着了也笑,那小酒窝儿凹的分明,醒来就对我“喔喔”地讲,不停地翕动着小嘴倾诉,倾诉他闪光的梦境,倾诉他眼中斑斓的世界,还对了老爸挤眉弄眼,连声“呀呀”拨得我心尖酥酥痒。我深信,儿子眼中的世界准是七彩的,他是彩虹投的胎!他的咿咿呀呀喔喔,珠圆玉润;看他依恋老爸老妈的小样,举在手上,满是玲珑剔透的灿笑。现在他居然会叫爸,居然……嗨,小人儿,我蛮有成就感哈,像朝晖里托着块刚琢成的美玉。
早餐时,我甜美地盯儿衔奶瓶,却无意间发现他胸膛凸出了,似乎营养不良,缺钙。上午抱去县医院一查,果然!我和妻四目相对,良久无话。孩子投胎到我这乡区教师家,幸?还是不幸?伴着他的是过早的清贫。面对刚会坐爬的孩子,他稚嫩的咿咿呀呀声,现在听来特别刺耳。
对咱家境爸好无奈。我在乡区绿岛中学教书,上前年经尹姐介绍认识了大竹罐头厂青年女工容雨。她父母嫌我教书穷,又远在乡区,阻止我俩恋爱。我也刚性,见做不通二老的工作,就与容雨私下办了手续,偷偷在学校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于是我妻被只身赶出了家门,从此不许登门。即使在有了孩子的今天,二老也没原谅我们。我夫妇婚后在近郊租了房,安了家,一床一桌两小方凳而已。周末我才从乡下进城,无法照顾已有身孕的妻子,于是我申请调到了远郊一所乡中,毎天走三小时的路上下班,并在惶恐中当上了父亲。我们用微薄的工资请了近邻杨婆婆带孩子,早晨送去,晚上接回。幸好妻的外婆常来看望,八十老人替我们撵走了许多孤独。昕儿三个月时,这老外祖还抱着他皱皱地笑。我是异乡人,除了妻,这老人家是我在大竹惟一的亲人!而今孩子挺出了鸡胸,叫我怎不酸楚!怎不心痛!
谁知这天灾难却接踵而至,加诸这幼小的生命。而对我,却是罪过。
近午时分,我们带着孩子在厨房煮饭。刚下灶的高压锅,他妈妈随手放在地上冷却。我炒菜时,妈妈带着刚吃过钙片的孩子,让他扶墙自由学步。
突听得儿子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两手按在了滚烫的高压锅上!随即一声剜心的惨绝人寰的长哭。我甩下锅铲猛冲上前抱起孩子!儿那声长哭,几乎令他背气,许久许久才喘息过来,那小脸早憋成了紫红。他举着满是血泡的手,泪涟涟望我,不转睛地大哭……儿要说的话,儿要诉的怨,儿的责备,他不会言表,都在那痛苦的眼神里!我……我和妻……眼里包满了惭愧和痛苦。孩子,爸妈对不起你;特别爸爸对不起你,他比妈妈更大更懂事!爸没带好你就是罪过!
从县医院回来,长达四个小时,儿子仍举着剧痛的小手哀哀哭泣,声音全嘶哑了。我的心碎了,被撕得烂碎!看着可怜的儿子,呀,天,老天,按上高压锅的怎么不是我?怎么不是这无能的爸爸!只要能代替,我愿死死按住那滚烫的高压锅!那该死该摔的锅!小昕儿,你哭得爸好凄惶,好凄惶!
正无计可施,带他的杨婆婆匆忙赶来说了个单方:芷草泡菜油。
我立即跑步去药铺买回芷草,颤抖着手泡上了菜油。一切紧张如打仗。半小时后,泡成了红红的油。怪,那油一搽上去,小儿立即止住了哭声。
我的心一下子松了刑。感谢老天,不再折磨我的孩子!
这时,夕阳衔山,暮霭沉沉,我才想起大人孩子都没吃午饭!
当我一口口喂儿汤饭时,他举着手苦苦地笑;我略觉宽慰。
当晚,我和妻几乎彻夜举着他的小手……
一周后,孩子才摆脫了厄运。
(二)
说来是一幕喜剧:我边带孩子,边艰难地准备着汉语言文学的自学考试。
古人囊萤映雪,今我油灯夜读,熏出三个Y“非州”。我三口之家,有幸在罐头厂筒子楼里有了间15平米的住房。怕影响妻、儿晚上睡觉,不敢开电灯,我点上煤油灯夜读。黑烟摇曳,窗当北,冬风凜冽,自然得关窗闭门。天亮一看,妻和儿一头一脸,挂着黢黑的烟尘。儿成小花猫,妻粉脸长满“黑豆”,眉梢则牵着黑网,一户三口“黑人” ,宛如钻了烟囱挣饭钱的工人。小花猫胡子葱葱却没反应,我拍掌大笑;妻狂眉狂眼望我,不知啥火药,拂镜一照,对我又赶又掐又笑,拧得我凄惨、快乐、放荡。
爱美的妻虽不深言,半月之后,我到底“惜花”之意大发,弃了夜读的“油灯”。我另生高招:门外有盏路灯,开道门缝,借来许多15瓦的免费的光,供我在床上攻书哩。“醉”卧床上君莫笑,借灯苦读一痴人!北大才子,惭愧。深夜妻子醒来,毎每劝我关门休息。如几次苦劝仍无效果,她必夺书佯嗔,拿冷背犒赏我!男人怕惹酉时妻,我更惹不起子夜的老婆!但更多的时候,是妻一个热吻缴了我的械!哈,求学的勤与艰,苦与乐,每每如此,侃来一股酸味涌心,像四川冲菜般冲着鼻子和眼睛。
每天早晨,调弄儿子是一大乐趣。
睁了眼,娇儿一定会反复练习他惟一会发的两个音:爸、妈。这幼稚的可与莎翁、雪芹媲美的语言大师!儿子晚上跟我睡,晨起就多归我管,嘘他尿,穿衣,护肤。他最顾那张小脸,见我挤了洗脸帕来,他一总会格格笑,躲到架子床靠壁边,让我抓不着,千呼万唤,才将珍贵的玉脸交出。这小乌鸦喳喳待哺,他发育快,既吃奶粉又吃汤汤饭,仍吵饥。说白了,家贫缺营养。我夫妇打理完儿子,妻忙于上班走了。我抱上儿子匆匆送他去杨婆婆家。儿子在婆婆手里,笑着向我挥挥小手,表达完了“拜拜”, 我转身又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去学校上课。
下班了,我去接孩子。老远见到我他就欢欢的拍手,含糊激情地叫爸,还超远距离举手扑我。这,惹得杨婆婆妒心大发,她灿笑着骂:“呸,喂不家的野孙子!”这小子不管,丢了婆婆丫手扑向我。嗨,小子,能不能来点儿城府,装点“老曲儿”,窖深点才是伟人坯。但不戴面具的他,单纯而快乐,这令老爸羡慕。有时我因事接晚了,暮色里孩子巴巴地望,一见我到,他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文盲高兴得几乎吟诗发狂!看来臭小子已有了家的观念,十分依恋父母。身为人父,我更感到肩上这副担子沉重。近来他牙痒痒,傍晚接回家一放床上,他扶了床架就“啃”, 从不管三七是二十一,这“小鼠”把我们那架结婚床糟踏得齿印累累。而皇军我一旦干涉,八路就格格笑,去啃那靠墙面我够不着的“边区”。 文韬武略,看来我儿还行;孙子孙膑,样儿捡得不差。老爸实在“哟西哟西”,无奈之极。吃过晚饭,我总哄他早早睡下,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催他、甚至推他入梦,因为我要夜读。
而星期天由我们自己带孩子,我最忙,也最闲。我用背篓背上儿子满城转,或逛琳琅的商铺,或拜望清水文友。他最喜欢去文化馆杨伯伯家。毎次去了,不会说话的他,都猖狂要翻背篓,哇呜示意去“玩”牛——那院坝里卧一铸铁牛。他诧异那黑亮亮的大家伙是异类,十分惊奇,抚摸它的角,冲着它格格笑,并绕它不停地转圏圈,趔趔趄趄,雅意大发,一路豪迈的咿呀。回家时,我儿则抗议“乘” 背篓,总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方言叫“扛马马轿”, 即两小腿分骑在老爸的颈项上,一路春风,他指挥若定,也高瞻远瞩,只差没拿鞭子打“老奴”的屁股!儿“皇帝”威福凌人得够呛!
近十一个月时,这孩子异想天开,竟欲下地作赤脚大仙行走;我在他腰上拴一“宽带”,几兆已忘了;提携这淘气包歪歪扭扭走路,累得我每顿大品碗抢饭,好胃口!幸好,我儿几天后就不再要我帮扶,这小混蛋彻底“顶天立地”了,甚至还摇晃着差点想伟人倚天抽宝剑!当然,晚上姑且还尿床,仍保留些原始的稚嫩的孩子气,一如孙大圣在五根肉色天柱上撒满猴气!
(三)
开春了,开春了,雁南来,朋友也南来。
一天下午下班回家途中,我去城郊一公厕里解手,刚进门就听到一个“奶毛毛”哇哇哭。我大惊,抢步上前,只见昏暗的茅坑里弃着个赤裸的婴儿,他(她)挥动着小腿小手,在寒冷和污秽中发出绝望的哀嚎。我问女厕“有人没得?”无人应,我就冲了进去。是哪个遭天打五雷轰的,屙出婴儿弃粪坑里,娘稀皮心狠心毒不是人!我探手想救上婴儿,够不着,惟眼睁睁急!我立即报了110。五分钟后警车赶来,十分钟后120和消防官兵也急匆匆赶来。便道狭窄,消防战士几番施救,最后用宽带系住婴儿小腿,才将孩子救出。寒冷中,婴儿又前后呆了三十分钟,早没了哭声,上救护车时已奄奄一息。可怜的婴儿!
我也赶去医院打探消息,大夫紧急施救,无暇他顾。
整晚我都在电视机前关注新闻报道。
孩子被救活了!我反复为她祝福,激动得整夜没睡意。
于是儿时的好伙伴冷雪松被我叫来大竹。他无子,曾托我拾个弃婴他喂。
他从垫江外贸局兴冲冲赶来,在我家吃过午饭就到民政局询问收养事宜,下午却扫兴而归。友属重庆,跨省收养则手续繁多,麻烦非常。反复磋商,工作人员毫无松口迹象,雪松只好放弃了领养念头。但他这次大竹之行,却导致了我夫妇同儿子的分离。
雪松回去后,在坪山偶遇我母亲,说到他的大竹之行,也说起我的家境,他夸大其词,替我连天叫苦,“田野又带孩子又上班,尤其晚上还‘借光’自学”。这,触了妈妈的心弦,她立即电话嘱我,将昕儿送回坪山老家,由她带孩子直到我“自考”完毕。
我忧喜参半。虽然慈母即将分担我的重负,但我不舍昕儿,尤怕离别伤怀,犹豫再三,在十分矛盾中,还是决定告诉杨婆婆,忍痛割爱送儿返垫。婆婆一听,竟然两眼噙满泪水,一岁零三个月的昕儿已连上了老人的心。我和妻商量,多给她一月工资安慰这善良的老人。最后一次从杨婆婆手上抱走儿子,婆婆泪下如雨,反复亲吻这“野孙子”! 唉,人间原本多情多爱,善人柔肠,善人多泪,善人永葆善心!
走时妻子也缠绵,唠叨倍增,抢抱儿子十分频繁。尤其送我父子上车,她也不嫌丟人,竟当众哭泣。孩子有我,倒也安静,第一次乘车,也不知别离为何,妈妈追车,他还频频招手做“再见”。
一晃到了垫江。车门打开后,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拎个包下车来,把儿子和包袱放在地上,返车取另一个包。下车一看,我儿竟伸开两手趴伏在那包上,死死护住。乖巧的儿,无师自通!我惊奇而欣慰。
雪松的爱人竖琴在市26队客车站售票,我无意在城里逗留,下午就回到了坪山镇。
见过母亲和宁妺,也见过幺姨全家,大家都喜欢昕儿。在坪山医院出生的他,“胡汉山”又杀了回来。我妻怀孩子的最后两个多月,母亲嘱我将她送回。她生产及满月,全亏我妈妈及宁妺、幺姨等照料。如今,儿子又托付给她们,我很有几分愧疚。儿子满眼是新奇,全然不知离别将至。
搂着儿子迷糊了最后一夜。天亮听到楼道传来脚步声,昕儿撅着小嘴说“婆婆”,果然是我母亲走了进来。“婆婆,莽莽”,儿子向我母亲要饭了。杨婆婆的“杰作” ,饿了喊“莽莽”。
我们吃过早饭,我抱着儿子,同我母亲及儿子的小表哥德刚等去车站候车。抱着临别的儿子,心苦眼酸喉头堵,真个儿无语凝噎,十五个月来,儿子天天在我身边,一旦分离,让我万难割舍!儿子不懂离别,只当逛街。过路客车拢了,我将孩子猛然拋给德刚,快步逃离大家上到了车上。儿子发现我竟丢下他一人走了,伤心地高扬双手大声哭喊,“爸爸,爸爸,爸……” 车移动了,我探头含泪痴痴地望着他,一剎,儿举手绝望地要我的眼神,永远定格在了我痛苦流血的心上,像一抹苍凉沉重的大山。
在垫江城那个下午,我心上总残留着儿子凄楚的哭声。仿佛丢魂落魄,我在寂寞、痛苦、怅然间犹疑不定。我脚逛大街,竟几次无意间茫然来到了车站;甚至有一次我居然登上了开往坪山的客车,我给了自己胸膛狠狠一拳,又拖着铅样的脚步含泪下了车。
啊,中国有一亿多留守儿童,天天在别离,时时有牵挂,有的隔了千山万水,有的一别经年,乃至十余载不见,也并不罕见,谁没有呼天抢地感情牵绊到锥心的时候?
挺直脊梁吧,田野,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
本帖最后由 大竹田野 于 2013-6-1 09:24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