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 民
◆ 李骏
农民这个字眼让我笔端仿佛凝重起来,一点一点往下坠、往下坠,没有一丝惯有的创作欢愉。此前,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奋斗方向,为了“脱农皮”,自然也曾经历过十年寒窗苦读。每每提及那些时日,都有一种溢于言表的沾沾自喜。
然而,让我对农民始心生敬畏的事件近来层出不穷,屡屡见诸报端。三聚氰胺、染色馒头、牛肉膏……如此等等、林林总总,让人心烦心悸甚至胆战心惊,这种感觉出自对生命的起码尊重和对安全的起码渴望。也许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社会良心走失了很久,找不到一点原生态的质朴,至少在城市、在身边是这样。这样,确也有了重新品读农民的机缘。
母亲过世多年,父亲独自一人在乡间生活,好些日子请他进城,他总说乡间自在,就是不肯。每次回乡看望父亲,四邻总会送这样那样的东西,往往是不堪其负。回到城里,妻和儿都会喊累,想着这些,有些不以为然,似乎这是我心安理得应该享有的礼遇。父亲做过民办教师,后来遂了心愿成为公办教师,吃上了商品粮。在印象中,他就是兼职的教师抑或是兼职的农民,这样说或许要贴切一些,平常趁早晚在家和中午休息都会帮着家里干活。仅凭父亲几十元的工资维系全家开销,实在难以为继。退休之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曾经壮硕的身躯显得那么羸弱。耳朵在多年前就不好使了,要大声才行,平常说话有点像吵架;现在眼睛也因为糖尿病有了白翳,看东西也不灵光了。想起这些,心里酸楚难当,总想尽力补偿一些。怎奈工作忙时居多,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也常常说年轻人工作要紧,万不可因私废公。这样一来,我的内心也平静了不少。终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父亲带着农民的憨实和习惯进城了,和我们住在一起。
父亲喜欢评说新闻,他的高谈阔论几乎全能博得满堂彩,极得村人敬仰羡慕,进了城依然故我。前段时间,报纸、电视上的食品安全事件报道铺天盖地而来,父亲看到这些,都会愤愤地说:“良心叫狗吃了!”在家里,和我谈起这些,一般都只有这么句话,足见他的愤慨。本来身体不好,我不想他情绪上出现大的波动,就尽量不再找这样的话题。只是儿子在附和爷爷的时候,总要喜欢问个究竟,父亲的愤懑就会火上加油了,一连几天都虎着脸,背着手踱来踱去。“还是乡里好啊!”这句话就挂在他嘴边,这个时候往往我们也无言以对。
忆及孩提时的快乐,最惬意的当属看到父辈们驮着一背一背的收成回家,比过年都好。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在这样的期望和收获中慢慢长大的,也慢慢远离了那种令人神往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农民生产东西就是自己吃、自己用,拿到市场上去卖的机会极少,更谈不上炒作了。逢到春收秋收,刚回家的红薯、洋芋、苞米什么的还没有上架下窖,小家伙们都要饱饱的吃上几顿、大啖几日,至于吃相和吃式嘛当然是花样百出。更不须说那些可口的李啊、桃啊、杏啊、苹果啊什么的,自是难敌孩子帮的大馋嘴,青涩果儿就下了肚。关于这些,同时代人在话语间总是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回想起来,只记得我们嘴里嚼着的是快乐,嚷着的也是快乐。
掺和着这些年的新鲜记忆,多么渴望来自泥土淳朴的芳香。这种香,远比工业香精醇厚悠长,简直妙不可言。现在嘴里似乎还满是咸咸的汗水味道,满是温情脉脉的念想。
记得大略是在八岁左右,遇到丰年,家里那块最远的玉米地特别茂盛,满地里密密匝匝的苞米棒子。这块地,晚间须派人守,一怕赶集过往的人家偷鲜,二怕野猪之类的糟蹋。一来二去,我也会陪着父亲或者是哥哥拿着火把在地里逡巡转悠。到月黑风高,一般都要通宵。我做看守,是不称职的。多数时间,缠着哥哥讲我那时未曾知晓的故事,时至凌晨雾气升腾,就在父亲和哥哥怀中浑然睡着了。碰到赶集夜行的人,我们总是抵不住央求送人家几个玉米棒子填肚子,一个夏天过去,一畦地的苞米就所剩无几了。这样下来,母亲总会怪罪几句,察出她没有严厉追究的意思,我便蹑手蹑脚偷逃了出去和伙伴们玩儿,丝毫不放在心上。直到现在,老家的大爷大妈还感念着当年我的好,看到他们身子骨硬朗健硕,恍惚之间,那些曾用以果腹的玉米粒都生长成了漫山遍野的玉米地,似乎成了我们广袤土地强筋壮骨的千里背景。
放电影是乡间最为轰动的事情了,小孩们尤其要雀跃着相互通告。十里八乡的人都早早聚到挂银幕的四合院中,几场下来,一般都是夜半鸡鸣时分了。打着灯笼踩着朝露回家,兴致来了还要吼吼电影中的曲子和对白,便扰了狗崽队的清梦,迷糊中就懒懒地吠几声完事。途中见了可吃的东西,谁都不会斯文客气,肯定大快朵颐了。被守夜的庄稼人逮住了,兴许还会帮着烤成熟食。运气好的话,大人们还可以喝上几盅。小家伙们趁着这机会挤在别人家的窝棚里补瞌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父亲也偶尔会说起这些事情。遥想当年的快乐,不单是饱食之后的欢愉,更有乡野间的宽厚慈爱。在我看来,领受别人的感谢多么的荣光,而父亲却在享受别人的快乐,他说,方便乡亲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也许是没有真正做过农民的缘故,我的想法和念头自然显得漂浮和勉强,不如父亲淡定纯粹。
我不打算用笨拙而粗浅的文字给中国农民树碑立传,只是想记住他们的好。
也许,在某些人眼中,农民是粗俗弱势的,他们清高得不屑与其为伍。诚然,当和那些所谓的道貌岸然、奸诈纠结结伴并行,农民的确有些弱不禁风。但是我更愿意抹去浮华,放大农民的本真、淳朴、憨厚,让他们可敬可亲可爱的良心和本性,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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