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共汽车,两块钱,可以从广州火车站坐到靠近佛山的芳村。也可以从我住的新市,坐到黄埔。广州,基本上两块钱可以一穿而过。
两块钱可以在菜市场买一两多猪肉,买半蔸白菜,买不到一斤辣椒。两块钱,在广州吃不饱一顿肚子。
我写这两块钱的事,跟以上说的事没有多大关系。
一个夏天夜晚,我和妻回萧岗的出租屋。估计是八点多,机场搬走了,路灯亮着,浑浑的,路上也冷冷清清,走好长一段,才见得到一个人。从民航医院走云宵路,一对夫妇抱一个孩子趁了过来,男的抱着孩子,说:被人骗到这里来了,来了才知道机场搬了,一个人也没有,钱也没有了,求两块钱,给孩子买一个面包。
那孩子偎在父亲怀里,怯怯的看着我。他女人不出声,垂着头,有点丧气,
我身上没有一分钱。妻从坤包了给拿了两块钱。
那男人接过钱,道过谢,夫妇俩和孩子悄无声息的走了。
我和妻一边走,一边说,要换在平日,就是两百块,也不会令这一对夫妇在人面前低头求人。妻说:生活啊,不知道我们哪时候会遇上。于是,我们都觉得,行点善,是心安的。我们不知道哪个时候,像他们一样落魄。
搬到新市之后,路上也有人要钱。带一个甚至两个小孩子,在路边铺一块布,然后面前放一个瓷碗,头捣蒜似的,向过路人要钱。如果是新鲜的,我们都给一块两块,满足自己善良的虚荣。可是,有时候也很让人无奈。在汇桥城门口有一对老夫妇,老头拉二胡,《流浪歌》拉得最多。老太坐在轮椅上,垂着头,看不到脸,一个手里拿要钱的碗,一个手搁在腹前,胳膊弯里有俩药瓶,胸前还有一张字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汇桥城门口人流大,给钱的人多。他们夫妇俩在汇桥城呆了三天,每次路过,我都往他们的瓷碗里放俩硬币,回家还跟妻说,他们那么老了,还有那么多的不幸,我们将来会不会那样无助?妻也没把握,在这里,有太多的意外,防不胜防。行小善,积大德,求个心安。
那老夫妇走了,我以为他们攒够了钱,回家治病去了。
于是我又搬家。在广州搬家,稀松平常。让人奇怪的是那些不搬家的。
从汇桥城出来,到了机场路的远景。
下班去老乡家里蹭饭,聊天,东西南北侃过了,酒劲也过了,于是回家。在路上,碰见两个小女孩,跟着我走,一边说:大哥,求你帮个忙。我奇怪,这么晚了,俩小女孩,不怕遇上坏人?一个脸大的小女孩跟紧着我,说:我们被工厂赶了出来,几顿没吃了,你给两块钱,让我们吃顿饭吧。
我看看他们,都穿着工厂的制服,朴实得没法说。我想,前面就是快餐店,干脆请他们吃一个盒饭。帮他们交了饭钱,又怕他们渴,在找钱的时候,还特意给他们要了矿泉水,然后要离开。大脸女孩说:借你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行不?我掏出手机说:号码。大脸女孩报了个安徽的号码,对方一个男的,跟他们通了话,又跟我说了一通感谢的话。我挂了电话,以为事毕,回出租屋。
走到转角,那个大脸女孩就追了过来,拦住我的去路,说:大哥,你做好事,就做到底。你看这么晚了,就借点钱我们,让我们住到旅社吧。我停下来,说:我没带多少钱了,你们再找找别人吧。那大脸女孩却不肯走,拉着我,一个劲的求着我,说只要四十块,四十块,你行行好,以后我们要加倍还你的。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保安,坐在大伞下,一动不动的往这边看着,像看戏。
我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二十块出头,塞给那个大脸女孩,逃也似的,很不高兴的走了。想,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圈套式的要钱,简直令人心窝子里都装满了不愉快。我讨厌得寸进尺的事,更讨厌得寸进尺的人。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狠狠的给自己上课。以后,宁可相信他们都是骗子,也不要自己装好人了。
姐姐从东圃过来看我。虽然同在广州,即使只要两块千车费,彼此却一年难得见一面,很令人费解为什么。是大家都忙?是压力下亲情淡薄?是懒?还是怕花钱?搞不清楚。但见面,还是很亲热的,似乎一次就想把所有的生疏给弥补起来。于是,请老姐上洞庭土菜馆,点个湖南土鸡汤,滋养一下有孕的姐姐,还支持一下家乡的生意。
一行人走在路边,又听到了二胡拉出了《流浪歌》,在正午的阳光里,却凄凉得一塌糊涂。走过也是路过,我看见了当初在汇桥城门口要钱的那老两口子。他们还是那身打扮,灰白着头发,瘦峭着脸,老太太垂着头,老头的眼光在路人身上扫。姐说:给两块钱吧,我没零钱,你代我给。
姐姐有身孕几个月了,想行点善,给孩子积点福。我理解姐姐的心情,于是,找出两块钱纸币,放进了老太太的瓷碗里,扭头就走,又担心风吹走,一回头,看见了老太太把两张纸币纂在了手里,正往怀里挪。我心里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上了楼,坐在窗边,神情专注,像个陌生人一样,看这个城市的风景。
如果两块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我想,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出过两块钱了。世界没有改变,是钱少,还是人的欲望,远远超出了两块钱?还是错在我们,只用两块钱,就扭曲了世界?姐姐说:吃菜。我看看姐姐,回到正常的世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