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否参加光复会,后来引起讨论,包括周作人在内,都认为鲁迅没参加。
实际上,1932年12月21日鲁迅在上海野风画会的讲演,一开场便强调他是光复会成员。他说:“我在日本时曾参加章太炎等领导的光复会,谈起革命,我也算是老革命来的。”
同盟会由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多个组织联合成立。光复会前身为“兴浙会”,由章太炎发起。1904年10月光复会成立,以暗杀和暴动为主要手段,会长为蔡元培。两个月后,东京分部成立,入会者包括周树人。
1.
清朝末年的革命组织同盟会由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多个组织集合而成。
光复会的前身为“兴浙会”,由清末民初思想家、儒学大师,也是日本树人的老师章太炎于1897年在杭州发起。因鼓吹革命,被清政府通缉,改名“浙学会”,部分成员转到日本来,包括王嘉祎、许寿棠、沈瓞民等。是的,许寿棠是“浙学会”成员,蔡元培也是。
1903年10月,树人在沈瓞民和许寿裳的邀请下,参加浙学会。沈瓞民说:“他欣然允诺,毫不犹豫,意志非常坚决。”
光复会要到明年才正式成立,树人也参加了。
2.
1904年,树人在弘文学院的学习进入最后一年。
树人的同学厉绥之说,树人把三元的零用钱都用来买香烟和零食,抽屉里随时可找到。
树人的另一同学许寿裳却在树人的另一抽屉找到不少日文书籍:拜伦的诗、尼采传记,希腊、罗马神话,《离骚》;严复、林纾的书,每本必读。还有周作人日记里,兄弟互相送给对方的书。如上一年4月2日树人在寄给周作人“断发照一张”的同时,还有《清议报》《新小说》《雷笑余声》《林和靖集》《真山民集》《朝鲜名家诗集》《天籁阁》《西方东侵史》《世界十女杰》《日本名所》《新民丛报》《译书汇编》,共27本。
4月30日,树人毕业,获颁一张证书,文凭上写着:
“证
大清国浙江省
周树人
明治三十五年四月至本年四月
在本学院学习日本语及普通速成科毕业,以此作证
明治三十七年四月三十日
大日本弘文学院长嘉纳治五郎”
树人来日本之前已安排,毕业后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工科学习采矿冶金。他却决定学医,原因是“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其他的当然还有,解决他的牙痛问题。树人的牙齿一向不好。
想学医已很出轨,他还想到一所没有中国学生的学校去。一个已在学医的同学王立才告诉他,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地处偏僻,没有中国学生。树人决定到仙台去。
树人也说服同学厉绥之和韩清泉一起学医。树人告诉厉绥之,做医生不为赚钱,而是为劳苦同胞治病出力,清政府以民脂民膏给我们出国留学,我们应报答劳苦大众。这是厉绥之1961年说的,此时共产党已执政,所以语气非常的共产。当然,当时清政府非常不满。
树人读了一年半的医学就退学,倒是厉绥之和韩清泉继续学医。厉绥之回国后,于1911年担任浙江陆军医院院长;韩清泉则于1912年创办浙江医学专门学校。
3.
树人进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过程精彩,还惊动仙台的报纸,先后报道第一个到仙台读书的中国人。
树人从弘文学院毕业一个多月后,5月20日,上一年才上任的清朝驻日公使杨枢,写信给仙台医专校长山形仲艺。其前任蔡钧已于1903年7月被召回国。
杨枢的信说:“官费生周树人……愿入贵校肄习医学专门,为此函送贵校长查照办理”。校长三天后复函,并“准予该生免试入学”。
6月1日,树人呈交“入学申请书”与“学业履历书”。树人学历如下:
一、光绪二十四年九月至二十七年九月,毕业于本国南京官立江南陆师学堂普通科。
二、明治三十五年四月至三十七年四月,毕业于东京私立弘文学院速成普通科。
树人还没赴仙台,7月13日祖父周福清病逝,年66岁。树人没回国奔丧,回一趟家需要十八九天,来回的海陆交通费不菲;主要还是树人与祖父感情不佳。
7月15日,仙台《河北新报》报道,树人将于9月11日到仙台医专。8月底,树人离开东京往仙台,临行前送了许寿裳一部日本印的线装本《离骚》。这是树人的珍藏。
仙台在东京以北约350公里,坐火车需要12小时,现在乘新干线不必两小时。
树人抵达仙台后,住进田中旅店,觉得“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根据资料,仙台为宫城县首府,1889年设市,人口约10万。
9月10日,仙台另一家报纸《东北新闻》报道树人已到仙台,并说:“周树人操着流畅的日语。”
三天后,《东北新闻》报道,另一清国留学生施霖也到仙台念书,施霖念的是仙台第二高等学校。
4.
仙台医专于9月12日开学,树人参加了典礼。第二天开始上课,庶务科文书田总助次郎陪同树人进入教室,并向同学介绍:“这是从中国来的学生!”
树人说:“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
医专为四年制,每年三学期。首两年为基本医学,后两年是应用医学。一年级的主要课程解剖学理论,每周八九小时,占课时的三分一,负责老师是敷波重次郎和藤野严九郎;其他副科有组织学、生理学、伦理学、化学、物理、德文与体操,共八科。树人班上共142人,30多人是留级生。
开学不久,树人搬到靠近监狱的“佐藤屋”公寓,离学校约10分钟的路程,住宿加伙食费每个月八元。根据薛绥之和柳尚彭在《〈藤野先生〉教学难点试析》的描述:
“鲁迅住的客店围有矮矮的扁柏篱笆,是木板屋顶的两层楼房,楼上是公寓和旅店,鲁迅就住在楼上。楼下一部分租给别人‘包办囚人的饭食’。”
树人到仙台一个月后(10月8日),写信给好友蒋抑卮:“此地颇冷,晌午较温。其风景尚佳,而下宿则大劣……人哗于前,日射于后。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
这也是鲁迅的信,保存最早的一封。
到了“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鲁迅《藤野先生》)
学习情况是,“校中功课大忙,日不得息。以七时始,午后二时始竣。”树人习惯迟起,“所授有物理,化学,解剖,组织,独乙(德语)种种学,皆奔逸至迅,莫暇应接。”
个别科目也不容易应付,“组织、解剖二科,名词皆兼用腊丁,独乙,日必暗记,脑力顿疲。”
恶心的是解剖课,“树人自信性颇酷忍,然目睹之后,胸中亦殊作恶,形状历久犹灼然陈于目前。”
他告诉许寿裳,“最初动手时,颇有不安之感,尤其对于青年女子和婴孩幼孩的尸体,常起一种不忍破坏的情绪,非特别鼓起勇气,不敢下刀。”
树人不喜欢死背书,他告诉蒋抑卮:“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
功课虽忙碌,树人仍有时间翻译。他对蒋抑卮说,《物理新诠》只译了前两章《世界进化论》与《原素周期则》。“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学问,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
其实这一年树人还译了《世界史》和《北极探险记》,这些译稿都没发表,原稿也不见了。
鲁迅在30年后的1934年5月6日给杨霁云的信中说:“曾译过《世界史》,每千字五角,至今不知道曾否出版。”
至于《北极探险记》,树人曾托友人蒋观云交给商务印书馆,不料却被退稿。给杨霁云信后一个星期(5月15日),鲁迅再写信给杨霁云,说:“编辑者还将我大骂一通,说是译法荒谬。后来寄来寄去,终于没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见了。这一部书,好像至今没有人检去出版过。”
哎!未成名前的树人,也遭遇所有文学人的遭遇。
倒是1929年6月10日,鲁迅与许广平、三弟周建人夫妇到上海大戏院看电影《北极探险记》(Lost in the Arctic )。名作家大概会想起当年卖稿不成的事吧?
树人在仙台医专,不得不提藤野严九郎。树人于1926年10月12日在厦门大学写了一篇5500字的《藤野先生》,怀念藤野与仙台医专的生活。
藤野是教解剖学的老师之一,“黑瘦,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
藤野关心这名中国学生,开学一个星期后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讲义抄得来吗?要树人把讲义交给他看。送回来的讲义“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藤野怎么看这名中国学生?
1937年,63岁的藤野在日本《文学案内》写了一篇回忆鲁迅的文章《谨记周树人君》说:
“周君身材不高,脸圆圆的,看上去人很聪明。记得那时周君的身体就不太好,脸色不是健康的血色。当时我主讲人体解剖学,周君上课时虽然非常认真地记笔记,可是从他入学时还不能充分地听、说日语的情况来看,学习上大概很吃力。”
6.
树人在仙台寄了一张照片给好友许寿裳,就是第一张短发照,并在照片后题了日后广为流传的七言绝句: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许寿裳解释:“首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写遥望故原风雨飘摇之状,三述同胞未醒,不胜寂寞之感,末了直抒怀抱,是一句毕生实践的格言。”
根据阿袁的《鲁迅诗编年笺证》,简化后可解释成:
“我无法不思念,在黑暗中风雨飘摇的家园。我把希望寄托于国人,却没有人理解我;我准备把鲜血献给我的民族,誓为她牺牲。”
这是树人孤独地在日本东北接触日本人后,深切的感触;也是一年半后他失望地离开仙台的主因。
从树人到鲁迅,周豫才如他好友许寿裳所言,一直生活在他的诗中,也一直在实践他的诗作——我以我血荐轩辕。
7.
11月份,树人又搬家,从佐藤屋搬到宫川宅。搬家是“被逼”的,藤野“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藤野是副班主任,当时的班主任连住宿环境都管。
树人一向不太讲究吃,觉得佐藤屋“饭食也不坏”,只是“好意难却”,不料从此“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搬家时,佐藤屋屋主佐藤喜东治送一把短刀给仙台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作纪念。
周建人后来在《关于鲁迅的断片回忆》中证实:“鲁迅有两把刀”,其中一把“鲁迅说……是日本一个武士送给他的……也许是他的房东或近邻。”
这把“武士送”的刀,“作刀形,式子很旧,两面平的,没有血槽,装一个白木头的柄与套。套两半合拢,用白皮纸条卷转粘住,是一点也不坚固的。”
另一把“是在日本留学未久,因为觉得样子有趣买来的。”这刀短些,“两边有刃,作短剑形,装有黄漆的木头短柄,有黄漆木套。”
树人是个小心的人,当然不会“觉得样子有趣”便买,主要还是防身,特别是只有两个中国留学生的仙台,一些日本学生对他不友善。这把刀树人回绍兴后送给建人,搬到北京后建人又还给树人。
1942年,鲁迅的学生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二三事》中,也提到鲁迅的短刀。他说:“鲁迅先生常常从书架上拿下那把匕首来当裁纸刀用,刀壳是褐红色木质的,壳外横封两道白色皮纸,像指环一般。”
鲁迅告诉孙伏园:“刀壳原为两片木头,只靠这两道皮纸的力量,才封成整个的刀壳。”至于为什么不用整片的木头,或用金属的钉子或圈子使刀壳更为坚固呢?鲁迅解释:“因为希望它不坚固,所以只用两道皮纸。有仇人相见,不及拔刀,只要带了刀壳刺去,刀壳自然分为两半飞开,任务就达成了。”
这是鲁迅。杀人只是淡淡的“任务就达成了”,阅者只能说“性颇酷忍”。
所以,1925年6月1日,许广平写信告诉鲁迅:“褥子下明晃晃的小钢刀,用以克敌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许广平昵称)不乐闻了!”
鲁迅的小钢刀放在睡垫下!
鲁迅隔天回信:“短刀我的确有,但这不过为夜间防贼之用,而偶见者少见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也。”
不过,许广平还是在“某一天,我顽皮地搜索书架和床褥,果然发现两把刀。或者正确地说,是两把匕首。我实行‘缴械’了,先生笑了笑也就完事。……‘刀是防外来不测的,哪里是要自杀’。我把他同乡的话反问他,先生大笑起来……”
从“日本留学未久”到许广平“某一天实行‘缴械’",至少20年,鲁迅都生活在不安中。鲁迅是个没安全感的人。
只是,没有了短刀就从此不会觉得不安吗?许广平帮不了鲁迅。
8.
1904年结束,树人的第一学期也算结束。考试成绩公布,根据日本“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编著的《鲁迅在仙台的记录》,树人成绩如下:
解剖学:60分
组织学:84分
德 文:60分
化 学:69分
物 理:60分
最好的是组织学,其他三科都得60分,不免叫人好奇的问,这么巧,都刚及格。
9.
寒假,树人没回国,他到东京会朋友去。
这次在东京,让树人成了革命党人。弘文学院的同学沈瓞民说:“光复会于1904年10月在上海成立后,陶成章认为首先必须与日本东京原发起人商议,遂于是年12月皆魏兰赴东京,与王嘉祎等筹商。光复会东京分部也正式成立,推王嘉祎负责,入会者有蒋尊簋、孙翼中、黄鸿炜、许寿裳、周树人等人。”
鲁迅是否参加光复会,后来引起讨论,包括周作人在内,都认为鲁迅没参加。
实际上,1932年12月21日鲁迅在上海野风画会的讲演,一开场便强调他是光复会成员。他说:“我在日本时曾参加章太炎等领导的光复会,谈起革命,我也算是老革命来的。”
光复会以抗拒俄国的浙江籍义勇队成员陶成章、龚宝铨等为基础,会址设于上海,推选蔡元培为会长,陶成章任副会长,宗旨为:
“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
以暗杀和暴动为主要手段。与树人相识的成员便有章太炎、陶成章、许寿裳、秋瑾、徐锡麟、沈瓞民、陈子英、范爱农、王金发等。
这时在中国和日本,各个反清分子都组成不同的会与社,伺机革命。
树人告诉他的同志:“改良必败,誓做革命党之骁将。”但他同时也质疑革命,他问沈瓞民:“革命必反清,但反清以后,如何治国呢?如何挽救麻木不仁的大众呢?”
是的,反清以后又怎样?一如他日后提出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样”?
一切如树人的质疑。不过,要等到树人回家乡后。
10.
树人在仙台没有留下记录,我们知道的是学校假期他到东京会朋友的事。
他在仙台的日本同学后来作了些回忆,但不多。同学小林茂雄说:“我记得当时他好似一个体质文弱、不爱讲话、和蔼老实的青年。学习成绩不算太好,居于中等,但作为一个外国人,我想他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的。”
寒假过后,进入1905年,树人又回仙台上课。
挨过第二学期,便是春假。树人第二学期考试成绩如下:
解剖学:60分
组织学:63分
生理学:60分
德 文:60分
化 学:50分
物 理:60分
这个学期最好的仍是组织学,不过已从84分掉至63分。有四科得60分,其中的解剖学、德文和物理与上学期一样,都60分;另一个60分是这个学期才有的生理学。化学不及格。
11.
春假较短,树人在东京逗留了一阵便回仙台。
刚回到仙台,就接到好友许寿裳的明信卡,说他和钱均夫正在箱根,打算住十天,做点翻译工作。
不甘寂寞的树人,立刻赶到箱根去,不只许寿裳和钱均夫,陈公孟也刚赶来。原来许寿裳到箱根后,寄了许多明信卡给朋友,就陈公孟和树人疯狂地跑来。钱均夫是科学家钱学森之父,陈公孟则是后来当了台湾省主席的陈仪的哥哥。
四人第二天游芦之湖。他们在面对富士山的旅馆里,喝啤酒,吃两份炸鱼。许寿裳在1947年回忆说:“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这里似的好鱼。”
树人是纯粹来玩,陈公孟却有任务。原来有同乡传许寿裳和钱均夫来箱根“藏娇”,许多人都不信,陈公孟因此特地跑来看看。
看来还是树人比较可爱,可惜树人这类“年少轻狂”的轶事留下来的太少了,教鲁迅太沉重。
玩归玩,树人还是在《女子世界》以“索子”的笔名,发表翻译自美国路易斯·托仑的科学幻想小说《造人术》。《女子世界》1904年1月创刊,是中国最早出版的妇女杂志之一。
“造人术”就是现在的克隆,叙述一名化学教授如何以人工制造生命。这样的题材够前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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