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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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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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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18 15:21 | |阅读模式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你又该笑我,夜来的时候总是如此絮叨,一桩心事几种情绪思量了又再思量,说了又说。可是,除了你,谁又能听我在这样的夜里唠叨个没完?   来,让我们来听一个故事,关于这似水的流年,清新的青春。那间普通的女生寝室,活跃着这么几个女子:佻达、好吃、生猛、漂亮,喜欢穷山恶水,说很有效果的段子,打架,相信爱情,并为之受苦。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少年的我多么快乐,美丽的他不知道怎么样?   ……也许你会知道,我是里面的谁。或者,其实谁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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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1 |
你喜欢九月吗,风和日丽的初秋,阳光不那么炽热,清晨的风有点儿凉,还可以穿夏天的裙子,不胜清寒的飘逸,站在梧桐树下,裸露的小臂,粉色的皮肤,眼睛明亮。在那年九月,爱上一个人,年轻,朝气,奋不顾身。   那是刘莲进入Y大求学的第七天,中午十二点二十六分,她赶着去教学楼一间名为“北504”的教室参加会议。Y大非常大,教学楼的结构错综复杂,按照楼房的朝向分为东南西北楼,北504就是指代北楼的5楼,第4间教室。   初入校,还在军训期间,每天在操场上晒得黑红黑红,踢正步,站军姿,打靶,根本就没有机会踏入教学楼一步,自然是不清楚格局的。迷糊的十七岁的刘莲就迷路了。在教学楼庞大的建筑群面前徜徉徜徉,阳光明晃晃地打在她长及脚踝的裙子上。抬腕看表,距离12点40分开始的会议时间很近了,汗珠滴落下来,她不由得焦急地自言自语:“北504,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男声:“你也是去开会的吗?”   刘莲回头。就这么认识了江淮。他穿着某支球队的队服——到了当天晚上,她形容给室友陈苔藓听,才得知是AC米兰的队服。陈苔藓是球迷,最迷阿根廷国家队和AC米兰了。   阳光下的男生笑了笑:“你是新生吧?也去北504?”   她忙不迭地点头。   他说:“来,跟我走。”   江淮是刘莲17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一张面容,完全是阳刚的,没有一点阴柔的内容,浓眉大眼,散散的胡渣,鼻梁坚挺,嘴角有着柔和的弧度,像《罗马假日》里的派克,正直的长相,君子风度。旧中国的男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有种端正大气之美,还保有一点点遥远的惆怅,颇具隐士的风采,仿佛从绿草苍苍的年代走来。   那天刘莲回到寝室,忍不住对好友林蓼蓝说起今天看到了一个超级帅哥,云云云云。林蓼蓝起先还不信,后来某天路遇了,还隔得老远,刘莲就指给她看,林蓼蓝果然信了,评价了一句:“这样的男人,让女人爱得神魂颠倒以至于送命,是可以想见的事情。”然后看着刘莲促狭地笑。   刘莲就红了脸。   江淮走过来,朝她点个头,笑一下,寒暄一句:“好啊!”她的脸红得更厉害,张口结舌,声音似蚊子哼:“你也好啊!” 啊,他真好看,黑密的头发在暖黄的阳光中眨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浅淡的笑意像清晨的空气,湿湿的,有着薄荷一样的清洁。   他走过去。她双手捂脸,惊慌失措地问林蓼蓝:“啊,我脸红不红?刚才是不是很失态?是不是?是不是?”   林蓼蓝大笑起来。   刘莲回头,偷偷望着那男生的背影,体会着这小小的甜蜜和慌乱,胸腔似乎要被炸裂一样。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油绿着叶子,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的罅隙流泻下来,落了一地光斑,破碎的,晃动的。他就在这铺陈得满眼的浓绿背景下,走远,走远。   这个学校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铺天盖地的法国梧桐,它们完全遮盖了天空,风沁凉寂静。   她说:“蓝,好色成我这样子了,是不是很花痴?”   林蓼蓝说:“好色不劫色,简直就是白痴。”   刘莲就不说话了。她又何尝没有想过,成为江淮的女朋友。可是,她已经打听过了,这位高她两届的学长,是何等出众的人物,他学的是理科,却写得一手好文章,担任文学社社长,激扬文字相貌出众仪表不凡的他在女生中可谓左右逢源,简直就是一红颜杀手见谁灭谁。她想象不出,应该是一个怎样优秀的女孩子,才有资格和他并肩站在阳光下。   可她自己……她对着镜子照过,长发,齐眉的刘海,有一双欧洲人似深陷的眼,睫毛长而细密,肤色白得有些苍白,瘦高的个子,腿很长,穿牛仔裤很好看。不难看,也不大美丽,远远不及寝室的头号美女,韩九月。其实单论五官来说,韩九月也不见得十分美,但很媚,眼睛黑深,嘴唇有点儿厚,卷发,像个印度女郎,身上有种类似莫文蔚的气质。   那天,江淮领着刘莲到了北504门口,居然还早到了几分钟,偌大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两人就站在走廊上说了一会儿话,分别介绍了自己的专业、年级,家乡。他是学高温物理的,大三了,这次会议,是学校组织各新生专业学习委员参加的报告会。刘莲不免有点奇怪,他明明不是新生,怎么也来了?   待到正式开会了,她才知道,江淮是学生会学习部的部委,也是会议的主持人,点到她的名字的时候,轻轻地朝她笑了笑,牙齿洁白。   下午军训时,刘莲第一次不觉得无聊,将和江淮在一起的片断在心里反复播放,那几句话,几分钟,在脑海里无限拉长,完全是慢镜头,眼神、微笑、发丝、语气,反反复复,喋喋不休。   整个下午她都恍恍惚惚,好在她反应很快,教官命令同学们左转右转时,就没有错一次。倒是她旁边的一个女生,错了一回,明明是左转,她向右,正好与刘莲面对面,把走神中的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错了,在哄笑声里扯扯自己的辫子,脸又红了。   十七岁时的刘莲,是个羞涩的小姑娘,苗条的身形裹在宽大的迷彩服里,笑容是大一新生常有的清新腼腆。她以全省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到这所大学,学通信工程。这个专业是新开设的,竟然只录取了她一个女生,好在信息工程系和人文学院毗邻,她就住到了文科专业的宿舍楼。寝室四个人来自四个专业:中文系的陈苔藓,美术系的韩九月,建筑系的林蓼蓝。   寝室在三楼,十几个平方米,床单是清一色的粉色细格子,靠楼梯的房间,每天很早就听到脚步声,啪啪地从耳边敲过,那是早起的女生去宿舍楼背后的洗漱楼刷牙洗脸,其中就有刘莲。她有晨跑的习惯,抱着被子去操场晒,跑完三圈,到食堂吃饭,回来拿课本,找间教室自修。   有一次,刘莲的被子放在操场晒,被人偷了,她只好弄了一床别人的,反正都差不多。事后心虚了很久,晚上老睡不好,整夜失眠,次日仍早早地起来,黑着眼圈出去晨跑。她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计划的人。事隔多年,刘莲还记得那床军绿色的被子被晒得热乎乎的,看起来蓬松暖和。事实上,它并不温暖,开学没几天,她拆开洗被套时,发现里面是黑心棉,她在寝室里义愤填膺,建议上书给校方,要求站在学生的角度来考虑。意见书是陈苔藓写的,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署名的那一页跟了几百个签名。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到学生处。   之后没多久,学校的大广播里就播出了这一届的新生再去领一床被子的消息。   听到广播,林蓼蓝扑上来抱抱刘莲:“亲爱的,你真可行!”   刘莲说:“还得感谢苔藓呢,她写得好。”苔藓却并不在寝室,她问韩九月,“阿九,苔藓去哪儿啦?”   韩九月注视着挂在窗前的那幅差不多完工的油画,后退两步,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拿起笔,上前修改了几处,再后退两步,又看了半天,头也不回地回答:“打牌去了。”   九月的家境不好,七岁那年,妈妈就死于车祸,爸爸将她抚养到17岁,因劳累成疾,在她高考前三个月,也与世长辞。她不得不一进大学就四处接些活儿,临摹名画,卖到小画廊里,赚取微薄的酬劳,以维持生活。有时她在系里的画室里作画,没完成的,就带回来。寝室里因此终日充斥着松节油的气味。   刘莲走过去,看看她的作品。九月喜欢浓墨重彩地铺陈颜料,一层又一层,迷幻又俗艳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爽朗、张扬、毒辣,艳丽。   她画的是西洋画,肥硕的妇人、白嫩的天使,画里呈现出生命蓬勃的动感和韵味,热烈魅惑。其中美妇人让人愉快地想起一个词来:祸水。很旺盛丰美的情欲,非常生动。她把画架竖在窗户下的桌子上,退到五步之外,眯着眼睛打量这幅画,很无所谓地抽烟。   林蓼蓝也走过来,赞叹道:“真好看,阿九,可以卖多少钱?”   九月吐个烟圈,声音淡漠:“四十。”   “天!这么大一幅,有二十四寸了吧?居然卖得这么低廉?”刘莲嚷嚷,“你画了好几天呢!”   九月的声音还是很淡漠:“他们欺负我是学生。再说,这只是临摹之作。”   “阿九,你不会亏本吧?”   九月就笑了:“不会。50毫升的油画颜料,六元六角五分,油画布,十五元。我刚好可以挣个手工钱。”   林蓼蓝就说不出什么话来,很心酸。其实九月完全可以不这么辛苦的,只要她愿意,放出风声来,自然会有大把多金小开前来认领她。可她就是一身傲骨,丝毫不肯妥协。   入校第三天晚上,举行迎新晚会,韩九月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校园。她的档案上,特长那一项里,就写了一个大大的字:舞。立刻被慧眼识珠的导师挑出来,和另外两女三男在一起磨合了两天,仓促上阵,表演舞蹈。   那天晚上,大礼堂里灯火通明,迎新晚会进行得如火如荼。韩九月和搭档皮衣皮裤闪亮登场,跳热辣劲舞,背景音乐是后街男孩的《Get Down》。三男三女站成两排,台下的人们独独注意到前排中间的那个女孩,那样年轻,卷发随着节奏活泼甩动,眉目里是恣意的风情。她的脖子处贴了一种纹身纸,是只妖娆的蝴蝶,舞蹈的最后,是将上衣猛然脱掉,挥在手中,以飞翔的姿势谢幕。韩九月做这个动作时,坐在前排的观众都看到她的蝴蝶纹身一直蔓延到后背上,漂亮的羽翼半遮半露在小背心当中,半推半就的诱惑,台下嘘声四起。   还不等晚会结束,韩九月就走了,林蓼蓝和刘莲结伴回来,叽叽嘎嘎:“阿九,你不知道呢,好多人都在议论你呢!”   “是吗?”九月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坐在床上修指甲,不以为然。相处久了,她这种懒洋洋的性格越发明显,经常旷课、迟到,不知怎么地就和医务室那个慈眉善目的女医生搞好了关系,叫她婶婶,动不动就去拿张请假条回来,借故不上她不喜欢的政治课。然而她又是张扬的,喜欢跳舞,三步、小拉、伦巴、转三、恰恰,样样精通,又伶牙俐齿,参加辩论赛以一敌四,出尽风头。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韩九月了,经常有人径直找上门来,说是要和她交个朋友,她每个都回绝了。那些人不死心,干脆曲线救国,讨好起她的室友来,时不时塞给林蓼蓝、刘莲、陈苔藓一些小礼物,布娃娃啊,香水啊,浴盐啊,价格不菲的时尚杂志啊……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在食堂遇见了,也有人殷勤地替她们打饭,尽捡好菜吃。那段时间,刘莲和林蓼蓝天天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在九月面前说某男,某某男,某某某男的好话,末了还不忘强调了再强调:“我说啊阿九,你可千万别答应啊,没恋爱,个个爱, 一旦你名花有主了,我们可就没得好吃的啦!”   林蓼蓝说:“阿九美女啊,你可是我们的聚宝盆呢!取之不尽,啊呀呀!”   韩九月就笑笑,仍画她的油画。她和室友的关系总是淡淡,既不太疏远,也不大热络,不像林蓼蓝和刘莲,除了上课的时间,整天粘在一起。窝在寝室里睡觉看书听音乐,也散步,肆无忌惮地指点路过的帅哥,美女。去校外小面馆的牛肉拉面,加很多香菜,用简陋的小架子煮方便面,泡芝麻糊当夜宵。连洗衣服都如同流水线作业,她洗外套,她洗长裤。   她们三人呆在寝室的时间都比较多。除了陈苔藓。她一点儿都不像个中文系的女生,头发短短的,喜欢穿白衬衣牛仔裤,一盒香烟塞在屁股后的口袋里,鼓鼓囊囊,俏皮的格子鸭舌帽反扣在头上,一天到晚乱窜。她是个球迷,经常和一帮男生踢球,踢得一身臭汗,呼朋引伴地去校外小酒馆喝酒。   开学第一天晚上的卧谈会上,林蓼蓝就笑称:“我们寝室还真有点儿意思,苔藓和刘莲应该互换专业才是。苔藓像个理科女生,刘莲则长相斯文婉约,典型的古诗歌里走出来的秋水伊人啊。”   又各自说起自己名字的由来,蓼蓝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红紫色,叶子长椭圆形,干时暗蓝色,花淡红色,穗状花序,结瘦果,黑褐色。叶子含蓝汁,可以做蓝色染料。刘莲以前叫刘连城,她的父亲33岁才得这一个女儿,自然感觉价值连城。但是她读初中的时候,感觉这个名字太过硬派与铿锵,执意去掉了最后那个城字,又将连改成莲。她说:“我自以为改后的名字漂亮了许多,其实仍不过有如山野村姑。只好自欺欺人地将刘莲二字想象成流连。流连忘返。心里多少平衡些。”   苔藓笑着说:“我原本也不叫这个,高一时改了。”   韩九月说:“这名字好。不像我,我妈喜欢九月,胡乱安在我身上了。”   “是啊,我就喜欢苔藓,潮湿,绿,自由自在,蔓延。”   刘莲说:“咦,除了阿九,我们的名字都是植物呢。”   当天她们聊到很晚,在黑暗里谈起家乡,陈苔藓的武汉,韩九月的贵阳,刘莲的杭州,林蓼蓝的康定。说到康定时,韩九月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哪儿?”   “康定,四川康定。”   睡在林蓼蓝上铺的刘莲哼起了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蓝,是歌中的地方吗?”她的嗓音温婉,歌唱得很好听。   “呀!原来是这首歌!”韩九月和陈苔藓都作恍然大悟状。   “是的呀!”听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乡,林蓼蓝很高兴,因了这歌,她对刘莲的印象不错,此后两人非常要好。她也唱了起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说起家乡的民歌,想起初中时,课业不忙,时常闲坐看天,康定的天,是当世罕见的瓦蓝瓦蓝,纯净悠远,飘着白云朵朵。从地面看,云彩飘得并不太快,但她知道其实它们都在高空飞速游走,头顶的一片云很快就飘远了,到了天的尽头,遥遥无期,流年如行云。   “哈,我们以后到康定旅游,好不好?蓼蓝,你可要当向导!”陈苔藓笑着说。   那是读大学的第一天晚上,之前隔着几千里路云和月的几个陌生的女孩子轻易熟了起来,那时她们都还没有遇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而此后的光阴里,真的就可以如同《康定情歌》里那样,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可以这样吗?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2 |
陈苔藓踢球回来,带了一则消息:“怀春少女,我在橱窗里看到文学社招兵买马的启事,你要不要去试一下?”   刘莲指指自己:“我?算了吧,我高考时作文勉强及格,就我?”   “嘿嘿。”苔藓走过来拍拍刘莲的肩膀,“梦中人可就是文学社社长啊,考上了,可就经常碰到咯!比你费尽心机制造偶遇可强多了。”   “这我知道。”刘莲搅着手指,“他们招几个人?”   “在新生里招收三十个吧,不过报名的很多。”   “要考试吗?”   “咳,那可简单了,就是笔试面试嘛,发张卷子,让你写几个短讯,考两首诗词赏析,再和你谈谈话,就OK。”陈苔藓走到窗边,抄起桌子上韩九月废弃的一张厚厚的纸,扇了起来,“热死我啦!”   刘莲不说话。   韩九月回头看看她:“连城,去试试吧。”寝室的人都知道刘莲喜欢江淮。初见的当晚,卧谈会上,她就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形容那人多么好看,就是那种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就知道自己心里很喜欢的感觉。她在窘迫中,一回头,就看到了他。当下心神震荡——竟还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居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其实,也许他不见得格外的英俊,然而恰好是她所喜欢的那种好看。正好符合她的审美观的好看,激得她丝毫不顾女生应有的矜持,一看再看,就连正在台上讲话的江淮将疑惑而询问的目光投过来,她还舍不得错开眼神。十七岁的年纪,不懂得掩饰和隐藏。大胆而放肆。   在她激动得手脚发颤的路遇中,和她一同去打开水的室友们都看到了江淮,那传说中的人物。他长得确实出众,朴素晴朗,穿白色衬衫,行色匆匆,掩饰不住英气。   林蓼蓝取笑刘莲:“呆瓜,你在寝室里不是很霸道的吗?怎么见着他了,就傻掉了?勇敢点嘛。”   刘莲小声说:“我就是怕。”   “怕什么呢?上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嘛。”陈苔藓鼓励她。   刘莲说:“我要是长成阿九那样,就敢了。”   走在她前面的韩九月闻言回过头来,淡淡地笑:“我还嫌自己长得太硬了呢,恨不得有你那种飘逸的气质才好。”   江淮就这么不自知地在寝室里成了名人,陈苔藓喜欢打趣:“喂,连城,今天我又看到你的梦中人啦!”   林蓼蓝站在旁边笑,替韩九月拿颜料盒,不时评价两句。   韩九月说:“反正学校里这些诸如文学社啊,书画社啊,乐队啊,每年招人时考的内容大同小异,连城,你让苔藓事先替你写一份好了。”她正在画的是导师布置的作业,不同于她平日里惯常画的那种名画赝品,要求学生们自己创作。   韩九月绘画时喜欢用极端的颜色,极致的红或黑,个性十足。这次她画了大半个月,起草图时,室友们都以为她在画动物,又是猫猫又是小猪仔的,她却摇头:“不是不是,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半个月之后,她的画作渐渐眉目清晰,大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用色依然只有黑、白、红三种,黑衣服的女人,猫脸人身,脸孔白得如同日本艺妓,她在给宝宝喂奶,撩起衣服来,面容圣洁安宁。她怀里的宝宝,是一只红色的小猪仔。整幅画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尤其那女人,黑衣如女巫,神情又似圣母,瞳仁漆黑如子夜,嘴唇血红,色彩搭配的效果惊心动魄。她的油画向来如此,被意象支撑,颓废、缱绻,像蛇一样缠绕,看似纵情纵欲,却透出无限厌倦。   刘莲泄气地说:“我不去了,肯定考不上的。我才气不如阿九和苔藓,长得也不好看,连印象分都争取不到。”   韩九月又给画中的女人的嘴唇上加了一道鲜红,摇头道:“小姑娘长得很秀丽的,一天到晚自卑都不行,怎么搞的?”   林蓼蓝笑:“再聪明的女人在感情上都是一笔烂帐。阿九,有一天,你我也会遇见某人,做些糊涂事,不自信,患得患失。”   陈苔藓跳起来:“好啊,蓼蓝,上次卧谈会上,问你有没有交过男朋友,你还不承认呢!”一把揪住林蓼蓝的头发,“嘿嘿,老实交代!哪儿来的这么深刻的体会?”   林蓼蓝说:“我没交过男朋友不等于我没恋爱过嘛!”   刘莲回头过来问:“呀,也是暗恋啊?”   “嘿嘿,暗恋什么呀,凡是我看中的,手到擒来!”林蓼蓝笑吟吟地打个榧子,“连城啊,暗恋的成本太高,耗时耗力,咱建筑系的人比较讲究效率和质量双管齐下,碰到咱中意的,就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妞,我一无所有,你跟不跟我走?”   陈苔藓大笑:“这好象是我的作风!”   笑归笑,当天晚上,陈苔藓抓来几本唐诗丢在刘莲面前:“背一下吧。哎,可怜的理科生,还记得《静夜思》的全文吗?”   “哪首?”刘莲一副迷惑的样子。   “床前明月光啊!”   “记得记得,你背一句我就记得了,我就是忘记它叫什么名字而已。”刘莲翻起诗集,“哎,你说背哪首比较有品位?”   “《春江花月夜》好了,要不《长恨歌》?”   真长啊,刘莲吐吐舌,坐到床上背去了。高中时她学的是理科,虽然每次语文分数还算漂亮,这两首诗歌也是背过的,可早就忘到瓜哇国了,她一边背一边哀叹:“我要是阿蘅就好啦!啊!”说的是那过目不忘的黄蓉的娘亲,连费解的《九阴真经》匆匆看一遍,就能记得八九不离十。   两天后,刘莲去参加文学社的笔试。见她很是忐忑,陈苔藓说:“算了,我今天就不去踢球了,傻瓜,我陪你去考吧!咱俩坐在一起。”   试卷比想象中的要难一点儿。考的是关于博尔赫斯的小说。这位阿根廷作家虽然著名,可刘莲压根就没看过他的作品,对着试卷发呆,从第一道题看到最后一道,觉得无从下手。把两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暗喜:呀!这道赏析《秋思》的题目我会做!   当下就掏出笔,哗啦啦地写了起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唔,这句,表达了诗人浪漫主义色彩,充分说明了其乐观的精神,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则暗示了天气寒冷了,秋天到了……   坐在她旁边的陈苔藓眼睛不大好,凑近了看看她的试卷,抿嘴一乐,小声说:“傻瓜,一会儿你写我的名字,我填你的。”   “那怎么行?”刘莲迟疑着,“不大好吧?”   台上的几个监考的文学社负责人朝这边看了一眼。陈苔藓不说话,抓了张稿纸,飞快地写:我对学校任何社团都没兴趣,这次纯粹是陪你考,我不在乎是否能录取。   刘莲写:这不成了作弊吗?不好。   陈苔藓瞪她一眼,接着写:文人的清高你倒是学了个全!   一张纸在她们中间推来推去。   刘莲写:我情愿不及格,也不想投机取巧。   陈苔藓恨铁不成钢:随便你。反正我决定了。径直在试卷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刘莲。   得意地望她一眼,接着将刘莲的专业、班号写得清清楚楚。   刘莲没辙了,生着闷气,一五一十地做起试卷来。她有点强迫症,只要面前有白纸,一定想办法把它填满,胡乱写些歌词、心情,实话没话说了,连物理公式都往上搬。这是高中时代留下的后遗症。她是个骄傲的人,做什么事情,总想竭力做到最漂亮,高三时学得很苦。   考试快要结束的时候,江淮来了。穿的是白衬衣,举止自然,刘莲抬头望着他,觉得他身上好象有一种震慑力,尽管不言不语,霸气仍扑面而来。她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他看到她了,微笑着朝她颔首。   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啊不,他不像王子,更像个尊者,似欧洲电影里的国王,穿越纷披红尘,君临天下。周围在瞬间陷入沉寂片刻,随即四众臣服,山呼跪拜。他从容,笑看风云。   其实她也知道,江淮的口碑并不好。小女生纷纷着迷于他的容颜和才气,但更多人的口中,对他是持有否定态度的,觉得他有才是真有才,没品也确实是没品。虽然没人肯告诉她,关于没品这一评价,到底是因了何事。他们都说:“呀,就是那种感觉吧。具体也说不上来。”   陈苔藓推推她,低声道:“失态啦,宝贝。”她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傻乎乎的姑娘。   交卷时,两人同时起身,将两张试卷放在讲台上,翩然离去。刘莲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他正巧也将目光递过来,笑容晴好。   陈苔藓说:“他不大像个男生,更像个男人。很豪气的那种。”见刘莲闷闷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觉得如果被录取了,也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哎,我是投机分子。”   事实上结果并不如此,通过文学社笔试的名单中,刘莲和陈苔藓都榜上有名,顺利进入下一轮面试。   刘莲说:“好奇怪啊,我通过了倒不稀奇,横竖都是苔藓的功劳,可我那试卷答得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居然视而不见?”   挨都要挨到最后,等江淮面试。他坐在那里,孤单的一个人,面前一瓶矿泉水,拿支钢笔,在纸上写着字。他握笔的手很大,手指瘦削,皮肤纹理深刻,手背上有一块不易察觉的疤痕。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字迹很舒服。   刘莲悄悄地落座,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没有问起任何跟文学有关的问题。倒是和她说了会儿话,谈谈音乐,说说电影,他望向她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宠溺,令她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她想,肯定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回去说给林蓼蓝和陈苔藓她们听,只怕又会笑我自做多情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搁在讲台上的文件夹里拿出一份试卷,推到她面前:“很可爱的答案。”   她看了看,脸马上红了,正是自己答的、署陈苔藓名字的那一份。   他指着那道赏析《秋思》的题目,笑道:“诗歌里这么明显的一个愁字,居然被分析成乐观主义浪漫精神?”看着她发窘的样子,“你的试卷比她答得好得多,不过,没她这么可爱呢。”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识得她的字迹的,却故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窘迫,他觉得这女孩子又气又恼又羞怯的样子,很可爱。   虽然后来,她在他面前,多半是口齿伶俐,眉飞色舞的。可他记在心里的,就是那个年轻的姑娘,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陈苔藓给她的几本诗集里,她独独喜欢那首《越人歌》,看了一遍,就喜欢上了。她把诗歌称作中国灰姑娘的故事。划艇的江南小女子,满心倾慕乘舟的翩翩王子,勇敢的她用歌声告诉意中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是刘莲不敢,她不敢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没有任何把握。她觉得他好象总是那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哪怕他近在咫尺,清凉随和。他是亚光的,像玉一样。   陈苔藓早就回到寝室了,见刘莲迟迟才回,留心看了看她的表情,放心许多,道:“一二三!”   话音刚落,作画的韩九月、听收音机的林蓼蓝和她一起唱了起来:“刘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江家溜溜的大哥,看上留溜的她哟。”她们拍着手,一下下打着拍子,边笑边唱,在寝室里晃来晃去,挤眉弄眼。   韩九月挂在窗前的画在微凉的风中吹拂起来。24寸的画布上,铺天盖地的漆黑,没有任何画境。倒是右下角用口红写了两个字:现场。   刘莲凑近看,发现下面还有一行淡淡的铅笔字,在黑色底色下,字迹是银灰色的,写着:杀母弑兄,背弃救命恩人,制造不在现场伪象,涉水而逃。1999年10月8日记梦。她念出声,回头朝韩九月笑:“呀,你的梦?”   “是啊。不过,苔藓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呢,可别学我这么毒辣哦。”   刘莲就这么加入了文学社。陈苔藓虽然也考上了,却以不喜欢受拘束为由,退出了,仍是整天和一帮哥们踢球。她的装束一向中性得很,短跑速度奇快,性格又爽朗,居然在本届校队混上了一个替补前锋,当然,男孩子们还是很照顾她的,只要她在场上,出脚不那么粗野。   除了长相背道而驰以外,韩九月和陈苔藓都是狂欢化的人物,追求自由,个性张扬,对自己的爱好投入百分之百的热忱。九月很漂亮,聪明得像妖精,她喜欢画黑猫、银针、狂风,闪电……追求毁灭的气质,颠覆了人们的审美观,对意象的运用呈现出一种诡谲、瑰丽的特征,古怪、震撼,天马行空。她的教授是个活泼的小老头儿,思维跟年轻人一样开明鲜活,认为绘画就是讲究这么点个性,对她很是欣赏。   而中文系的陈苔藓也是教师的得意门生,她的文字利落得很,没有经过刻意的梳理和控制,没有学院化和翻译体的侵害,摇曳生姿。她喜欢写体育评论,经常在广播台里播送出来,根本听不出来是女子写的。   尽管两人在寝室里相处也是淡淡的,远远不如林蓼蓝和刘莲一样整天粘在一起,私下却是甚为欣赏对方的。只是舞台上的九月很安静,神情中有点冷淡,还有点傲慢,向来闹腾的陈苔藓就算和她都在寝室里,也不大交谈。   陈苔藓踢球回来,忙着洗澡洗衣服,像只流放的羊,盘腿坐在床上听收音机,她不喜欢戴耳塞听,又没什么耐性,动不动就换台,调到播放音乐的台才肯定下来。韩九月在画画,她开始吃东西。她是那种极好吃的人物,好象长了四排牙齿,吃什么都像零件摆上了流水线,嚼都不嚼,完全是吞的架势。   林蓼蓝曾经问过她:“苔藓啊,再好吃的东西,照你这么个吃法,能品尝到滋味吗?”   苔藓就笑了起来:“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妈妈独自养着我和两个姐姐,家里特穷,真是经常揭不开锅呢。我就跑到妈妈所在工厂食堂蹭饭吃,我们那个小镇还保留着吃大锅饭的习惯,几大桶米饭和粥,搁在中央,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过要赶快呢,只有那么多,迟去了,可就没得了。”   “那不跟我们学校的食堂差不多嘛,去晚了就没什么菜了。”   “不一样不一样。”苔藓连连摆手,“学生嘛,还是斯文些,再怎么着,也不如那些大男人,一个人可以吃好几大碗呢!说来奇怪,我那时人小,可好能吃的,真正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底的,一看一大桶米饭眼看见底,生怕没了,赶忙扒饭,三下两下全送到肚子里去,冲过去再舀一大碗。”   她是笑着说的,然而却不是不心酸的。真是贫穷啊,当生存只剩下果腹这一个要求时,滋味就显得不重要了。这一原则也成为了她懂事后的处世之道,觉得只要饱着暖着,就不必在乎衣服上是否绣着花。看到寝室里年纪最小的、被她称为缺心眼的花痴刘莲为感情神魂颠倒,她能够理解,尽心帮她,却是知道自己不会如此的。她总认为贯穿人的一生的,是温饱以及更高的生活层次,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如同维生素片,吃多了自以为会强壮一点,不吃也不会死而已。再加上家庭的缘故,她早就抱定了独身主义的信条。   苔藓在寝室里讲起这些时,韩九月握画笔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何其相似啊,都是挨过饿的孩子,有着苦难的童年。她七岁时,妈妈死于车祸,爸爸接她过去住,后母对她不好,经常暗地里在伙食上克扣。她不堪忍受,中学时考到县城里住读,一个月回家一次。看到她回来了,爸爸会很高兴,他会瞒着妻子,给女儿炒酸菜肉丝,还有腌的红辣椒,野菜,干梅菜,腐乳,用玻璃瓶子装好,嘱她要加强营养。那些瓶子,待九月下个月回家时,再带回来,他洗净,重新给她换上新的。   爸爸是个木匠,还得供两个孩子读书和一家人的生活费,四处找活干,常常忙得几夜不合眼。   他太操劳了,得了病,舍不得治,才43岁,就死于肺炎。他没能看到九月考上大学。他走时,距离她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他那样不甘心地走了。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九月在爸爸的骨灰盒前跪了很久,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想起爸爸那么操劳,她甚至痛恨自己不该选择学美术,不说那昂贵的绘画班费用,单是颜料,也都够戗了。而且因为她的文化成绩不错,专业又是全班最好的,平时学习并不刻苦,又没有父母在身边管着,经常出入舞厅,她的舞艺,就是在县城的大众舞池学会的。她看着自己的油画,觉得那些颜料简直就是爸爸的血。她轻轻地说:“爸,你在天上,会看到我有出息的那天的。”   她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痛心。考上大学后,不像一般同学那样,学业应付应付就过去了,大把光阴虚掷。她极刻苦。虽然这多少与她给人的风情张扬的印象并不相符。   自从爸爸死后,韩九月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亲人,她早就习惯了对自己的身世缄口不言,听到陈苔藓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挨饿的经历,心里震了一下。自己又何尝不曾如此?她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握一握苔藓的手。   陈苔藓抬头朝她笑笑。也许是韩九月天性上散淡的缘故,两人做朋友到极至,不过也是隔得远远的,淡淡地说话,彼此都不知对方是多么推崇自己。        进入文学社后,刘莲更为忙碌了,除了课业,整天就往图书馆里跑。排很长的队,借书回来看,也根据室友需求,给她们捎上几本。她喜欢情感小说和散文,九月常看人物传记,蓼蓝着迷于侦探小说。路过阅览室时,她有时会看见苔藓在翻体育报刊,嫌慢,和几个兄弟一人买一份报纸,互相换着看。通常,上午第三节课后,就可以冲到校外买《体坛周报》、《足球》之类的。看得久了,她也试着投稿,陆续发表出来。   第一次稿费是12元,汇款单寄到学校,兄弟们都叫嚷着要她请客,苔藓点点人数,唔,正好24个,索性跑到小卖部里买了24根棒棒糖,5毛钱一根的那种。一帮人含在嘴巴里招摇过市,场面蔚为壮观。   有女生侧目,看到和男生勾肩搭背的苔藓,露出鄙夷之色,说风凉话:“看那一女的,整天往男人群里钻,就没见到这么馋男人的!”   “就是啊。”   “喂,你说,她莫非是……”   “嘻嘻,有可能哦!”   苔藓对流言向来一笑置之,可她听到有个女生攻击到她的兄弟当中关系最为要好的那个:“你看,那谁好象听到了,瞪着咱呢,喂,他不会喜欢那个女的吧?”   “不过,好象他有女朋友呢,我认识的,要不去问问她?”   苔藓的这个兄弟喜欢荷兰队,常常自称荷兰,久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没几个人提起他的真名来了。荷兰是有女朋友的,长得和《深呼吸》里的范晓萱神似,被不少男生追,她也乐在被追求的过程中,时常玩些欲拒还迎的把戏。他极在乎对方,生怕稍有闪失,女友就会移情别恋。   看到那几个女生说着,真的向荷兰女朋友的宿舍楼走去,苔藓有些急了,冲过去就问:“你要干吗?”她是个桀骜的人,喜怒之间的转换易如反掌,生气时流利地说起糙话,在洒洒落落间,心性有种近乎尖锐的敏感。   她的气势让对方惊吓了一下,反应过来被问话的女孩子出言相讥:“我认识小雅,这就去告诉她,有人自不量力,想和她抢男朋友呢。哎,也不看看自己连点女人味都没有。”   她旁边的女生帮腔道:“哎,有什么好去说的,我觉得那荷兰倒是只配和这种女人在一起。”   苔藓一拳打过去。   女生立刻捂着脸尖声叫:“打人啦,打人啦!”   呼啦围上一群人,女生叫得越起劲了:“什么世道啊,仗着你们人多势众,公然在校园里打人了!”   苔藓的一个兄弟愤愤道:“我们好好走路,关你什么事呢,乱嚼舌根,就该掌嘴。苔藓不打你,我还要打呢!”说着扬起巴掌。   “原来荷兰平时就和你们这些没素质的人混啊,哎,小雅这回可走眼了,咱们走,这就去告诉她!”   苔藓又打了一拳,觉得不解恨,一连打了几拳。其实她又能下多重的手?看到没人帮忙,那女生干脆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更多了。   两个星期后,学校的橱窗里贴出了告示:中文系99级学生陈苔藓因打架斗殴给予行政记过处分。苔藓挤在最前排,叼着烟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有人认出她,窃窃私语。她也不恼,站着又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手一扬,烟头往身后一丢,吹着口哨挤出人群,引起几声尖叫。   那是她进入大学的第三个月,十八岁,寒光闪闪的女孩,寒光闪闪的青春。当时学校即将举行百年校庆,正是整顿校风的时候,她撞上了枪口。   球队的兄弟们都替她不值,凑钱请她去校外一家档次尚可的酒店吃饭以示安抚。苔藓哪儿有那么娇气,可实在拗不过他们,还是去了。   正好碰到文学社的第一次聚餐,远远就看到刘莲了,江淮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苔藓冲她笑,她挤挤眼。   球队里好几个队员都是和文学社的人相熟的,酒喝到一半,双方就互相窜来窜去地敬酒。苔藓就端着酒杯走过去,和刘莲挤着坐,吃她面前的那盘几乎没动过的基围虾。   毕竟都是学生,都不太有钱,一顿还算可口的饭菜使大家都很兴奋,席间气氛甚为热烈,不少不胜酒力的女生禁不住男生劝,也喝了不少,个个脸色酡红,苔藓凑在刘莲耳边说:“哈,教你一句形容哦:人面桃花。”   刘莲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摇晃:“这句我可会了,人面桃花相映红嘛。不过,我怎么琢磨着,像鬼片?”   敬酒刚回到这一桌的江淮闻言呵呵地笑了。看到苔藓正观察他,朝她举举杯:“好啊!”   “好。”   江淮在酒桌上八面玲珑,行酒令划拳,兵来将挡,十分自如。喝到一半,突瞥见窗外似有熟悉人影,道声失陪,走出去。一会儿再进来,神采飞扬。几桌人喝得正酣,只有坐在窗前的陈苔藓看到,是学生处的处长正路过,他赶忙出去寒暄。听说他马上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了,目前正是拉票,且博得校方欣赏的时机。   难怪都说中国人的友情是很容易从酒席上建立起来的,所谓酒肉朋友嘛,几杯酒的工夫,文学社的几个女孩和球队队员热络起来,筵席散罢,男生们自告奋勇地要求护送薄醉的女生回寝室。球队队长荷兰拍拍江淮的肩膀:“我觉得,为了解决本校光棍成堆,群狼乱嚎的局面,不如我们定期搞个联谊吧,多多交流,多多交流啊!”   江淮是那种看第一眼就会喜欢的男人,高大英俊,连喝酒的样子都是好看的,很豪气很男人,像个英雄。刘莲把这个感觉对苔藓说了,苔藓也赞同她的说法:“嗯,这人的确很容易让小丫头一见钟情。喂,连城,你可要努力了!刚才没瞧见好几个姑娘都对她含情脉脉吗?”   “有这事?我可没看出来。”   “咳,他在你面前,你还能看见别人吗?傻瓜都瞧得出来某人早就芳心暗许啦!”    回到寝室,最喜欢呆在寝室的韩九月不在,林蓼蓝靠在床上听收音机,她最近迷上了一档音乐节目,主持人小飞的风格很对她的胃口。几天前刘莲就按捺不住,对她讲起很快就会参加聚餐了,这下看到她回来,赶忙问:“和梦中人共度晚餐,感觉如何?”   刘莲坐过去,亲亲热热地搂着她说话:“嘿,良辰美景啊,那还用说?”   “咦?”苔藓倒杯温水,仰脖灌下,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扣,作惊诧状,“某人连良辰美景都会用啊?可喜可贺嘛!”   刘莲撇嘴,故意不理她,对林蓼蓝说道:“哎,我觉得他那个人呢……身上有种复杂的难以琢磨的气质,不大像个文人,倒像个将帅。”脑海里灵光突现,“呀!岂不是跟辛弃疾差不多?”   这下连林蓼蓝都嘲笑她了:“哟,居然还了解辛弃疾的生平,实在难得难得。不过,梦中人就真的有那么个高度嘛?”   “当然当然,对我来说,他可是……高山仰止。”   苔藓跑过来当红脸:“蓼蓝,你可别把咱连城当小燕子,会用几个成语就有诗仙的倾向嘛,虽然是个理科生,也不至于对文科如此白痴,对不对?”   刘莲揉揉苔藓的短发:“唔,还是爱卿了解朕的心思。”   “对了,阿九怎么不在寝室?”   “哦,不是马上要校庆嘛,当然是有晚会的,她被抽去排演舞台剧了,这段时间可能会很忙。”   女孩子们又互相打趣了一会儿,苔藓坐在床上,晃荡着脚丫,正色说道:“连城,其实,梦中人之前也和我打过交道的,他和我们球队踢过球,再加上今天晚上对他的观察,我觉得……”看刘莲听得专注,“我觉得……这样的男人,你忍心问他要天长地久吗?他不必说一句话,已经尽在其中。还需要言语吗?单是看到他,能站在他身边,就不错了。”   “你是说,他不能给人安全感吗?”   “是啊,他太深了,完全叫人摸不透,我的直觉是,这男人空长了一副正气坚韧的脸,看起来好象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可……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他其实是不需要爱情的。”   “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感情在他生命中所占的比重会很小……面对这个世界,他要的,其实更多,也更酷烈。”   林蓼蓝插嘴了:“苔藓,你是说,这人野心大?”   “对。就是这意思。”   刘莲不服气的反驳:“能被人看穿的野心,还可不能算数。”   “他毕竟年轻嘛,城府再深,又能怎样离谱?假以时日……”   刘莲打断她:“苔藓,你怎么看得出来?”   “这个简单嘛,我整天和男生们混,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他们看待人和事物的方式,再说,也耳闻过一些关于梦中人的……负面消息。”   “比如说?”   苔藓摇摇头:“也没什么,谁人背后不说人?就是一些微词嘛。你我都会碰到。”   刘莲闷闷地坐下来,半晌才道:“其实,苔藓,我也听过有人议论他。”烦躁地挥挥手,“总之就是不大好的形容啊,说他是……”她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说他是,人渣。”   看她的表情很难过,林蓼蓝安慰她,轻拍她的手:“管它别人怎么评价他,你不要在乎。你觉得好,那就是好。再说,你就相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好了,优秀的人总是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诋毁的。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喜欢他呀。”   林蓼蓝刚才听的音乐结束了,新开始的是介绍肝病良药的节目。苔藓把收音机拿在手上转台,头也不抬地说:“蓼蓝,你倒是挺会劝解人的,声音又好,不如到电台做个兼职DJ吧,我前几天还听说,音乐台打算新开办一组栏目,需要一个大学生主持,你到时可以试试。”   “好啊!”刘莲拍着手道,“蓼蓝,我最喜欢你给我念杂志上的文章了,声音好听!”   说话间一首歌流淌出来,听了个开头,林蓼蓝和刘莲同时说:“呀!是《伦敦德里小调》。”她们都喜欢音乐。这是首民歌,缓缓地,细诉衷肠。三个人就都沉寂下来,安静地听它。它说的是,但愿她是一朵娇柔的苹果花,在花园里盛开,当那个她爱的少年走过,阳光透过树梢照在他的金发和白衬衣上,一切都在闪着金光,她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他不爱她,她就做一朵雏菊,开在小路旁,他漫步花园,踩在她的身上,她就在他的脚下死亡。   温柔谦卑的歌,带着遥远的异国情调,模糊的惆怅,却并不绝望。暗恋的心情大约就是这样,只要博他一顾,连忧伤都那么快活,突然间就想不起那些撕裂的心思。   刘莲想起自己的心事,轻轻地说:“音乐总是这样,轻易地打动人心。”   陈苔藓笑笑:“凡是能打动你的东西,一定也是可以伤害你的东西。音乐啊,文字啊,人。”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江淮就是这样,容颜太过完美无缺,野心又大,根本不适合婚姻,他是那种上天派来,送给女人一段一段伤痕的。   她知道,爱情是叫人盲目且失聪的,无法劝解,只能寄望于刘莲自己走出来。她早就有预感,这必然是一场注定的分离,找不到相守的契机。别问她为什么会知道。女人的直觉,有时灵敏得就像一个女巫的黑色预言,无计回避。   她开了一袋方便面干吃,咯吱咯吱地嚼,还给刘莲和林蓼蓝递过去:“来点儿?”   那两人都摇头。她就撇撇嘴,收回来,继续用近乎吞的方式吃面,听着音乐摇头晃脑。寝室的电话响了,她一连声地嚷:“我来我来我来。”   林蓼蓝和刘莲交换眼色,那意思是,原来她是在等电话呢。   果然是找陈苔藓的,但并没有蓼蓝想象中的那种情感热线的局面,苔藓对着电话只说了四个字:“我马上来。”   挂掉电话,乐不可支地穿上鞋子,就准备往门外冲,想了想,从枕头下摸出几块零钱,挥挥拳头:“出去啦!祝我好运!”说话间人已不见。   “你干吗去?”刘莲喊了一嗓子。   “三缺一!”远远地传来一句话。   剩下的两个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笑了。   陈苔藓自称赌棍,一提起扑克牌、象棋、麻将……就兴奋得两眼发光。她非常聪明,经常逃课,往往是考试前看一个通宵的书,就过了。她打牌出牌严密,很少输牌。报纸上的智力题,大家在一起研究时,她经常第一个报出答案。   奈何学校对赌风大为盛行甚为不满,学生处处长和学生会的一帮人动不动就来寝室搞个突击检查,一经查处,会给予当事人很重的处分,这一招十分有用,几次之后,满宿舍楼听不到任何洗牌时的碰撞声。苔藓经常连牌友都凑不齐,她又是个特别爱玩的人,只好一门心思扑在足球上了。   这次估计是电话那头的人提供的场所殊为隐秘,尽管已有处分在身,她也不忌惮,乐颠颠地跑去了。打到天亮才回来,刘莲出去晨跑了,林蓼蓝还在睡觉,韩九月已经摆好了画架,在画纸上起铅笔图。   看到苔藓进来,韩九月问:“战况如何?”想必她是从刘莲那里得知她去打牌了的。   苔藓坐到床上,得意地说:“哈,小赚了一把!”   “没人去查?”   “阿九,这回我可算是找到组织了,你猜我们的战地在哪儿?”   “哪儿?”   “广播室呀!”苔藓笑着说,“那可是学生会自己的领地,大家也都是熟人,不大好意思去查,再说,那伙人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自己也手痒痒,嘁!”   “嘿嘿,这倒的确不错。”   “还有呢,广播室的隔音效果一流好,学校那帮领导站在门外也听不见。再说,广播室要录节目嘛,他们也不知道里面在干吗,也不便敲门,怕影响录音效果嘛!可真是块风水宝地。”   她说着,跑过来,抓起窗下的桌子上的凉水,咕噜咕噜地猛灌一气,放下杯子,看着九月的画:“咦?这回画的是个男生呢!”   韩九月说:“是啊。”   苔藓又看了一会儿,笑得别有用心:“咱们阿九美女,只怕是有情况啦!”   九月也不否认,又说:“是啊。”   “谁啊?”   “等一下你就看得清了。”九月指一指画纸。   “那好那好。我先去洗澡,回来看你的画中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5 |
刘莲和林蓼蓝都喜欢吃蛋筒,买一个香芋味道的,再买一个巧克力味的,坐在校门口的花坛上,边吃边看经过的帅哥美女,笑得肆无忌惮。此后几年,她们一直是这样,穿着长裙子,从初夏吃到深秋。大冬天也吃,不大好买,跑到校外的冰淇淋批发店去找,包装纸上还带着冰渣,嚼起来脆脆的。   踱到操场,路过主席台,那里漆黑一片,江淮还没有回来。累了就坐在看台上聊天。林蓼蓝说起家乡康定,那个有山有水有花有云的地方,传说雪山深处有位道长,200多岁了,天天背着竹篓,在山里采药,游走。   听得刘莲悠然神往,缠着要她接着讲。林蓼蓝说:“毕业后,我一定要回到家乡。”   刘莲说:“我跟你恰恰相反,我绝对不回去。”   林蓼蓝笑。她怎么说得清楚呢,那种人生如寄的感觉。她说:“我们那里房价便宜,我打算以后自己盖个木楼,前面的院子种花,后院种菜。每天夹块画纸,随便坐在什么地方,画设计图,我希望我能当个还算象样的建筑师。”   “哈,蓼蓝,如果是我,我就什么也不干,就负责发呆,看看天,看看云,看看人。”   林蓼蓝说:“这么发呆真是忙死了。我就想当个稻草人那么着发呆,沉默寡言,没有废话,不会有什么感情烦扰。”   “当个稻草人就只好衣衫褴褛啦!”   林蓼蓝眯着眼睛,欣赏着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你知道正午阳光下,清风习习,麦浪翻卷,有多好看。我就想当个稻草人。”她满足地叹口气,“还想当棵树。”   “当一棵树,会很孤独。”   “没关系,我会找个人陪我。”   “谁呢?”   “不告诉你。”   就这么沉默下来了,交握双手,各想各的心事。   刘莲在边上低声念《乐隐词》:“短短横墙,矮矮疏窗,花楂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旁边,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就像那康定溜溜的城。乡愁顿时翻涌。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小城,青石板的路面,雾蒙蒙的。那时还在读幼儿园,荡秋千,玩跷跷板,小火车,跳跳床。黑板上画着小猫咪、小熊猫,写着简单的汉字,墙上贴着小红花。   阿姨教孩子们用纸叠兔子和青蛙,拉手风琴唱歌。那个小阿姨十七八岁,刚从幼师分配回来,大眼睛,苹果脸,喜欢穿白衫子,身上很香。她喜欢在井边取水,碾碎茶籽洗一头乌黑的长发。林蓼蓝很喜欢她,常常装作摔倒了,坐在地上哭,等她来抱。   家里距离幼儿园很近,要路过冰棒厂,妈妈每天给林蓼蓝5分钱,一个亮晶晶的钢嘣儿。刚好可以买一根冰棍,水果味儿,刚从冰冻机里拿出来,还没包上包装纸,啪地甩在钢盘里,哧溜滑出好远。林蓼蓝直接拿,举在手里吮好久,直到尝不到甜味了,才将剩下的一小块冰咯吱咯吱嚼碎。   有时也攒上三天钱,一毛五就可以买一份奶油的,甜丝丝,可好吃了。   后来长大了,冰棍涨到一毛钱一根,小城里流行《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同班有个女生唱得好听,同学们围成一圈,坐在操场的草地上听她唱,买上一堆冰棍,装在玻璃瓶里,等它化了,喝冰水。   林蓼蓝和那女生升入同一所中学,两人都是课业出众的孩子,一次到外地参加数学竞赛,坐大巴,位置不够,女生说:“来,你坐我腿上。”   就那么坐在她身上,被她环着腰,她心情很好,唱着歌,暖暖的气息吹向林蓼蓝的耳际。车窗开着,黄昏的风吹进来,带着湿润的薄荷香,令人心旷神怡,好象不是去赶考,而是春游一样。   到达考场所在城市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一帮孩子跳下车,由老师带队,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又浩浩荡荡地去吃饭。   这座城市不同于康定,它明亮,广阔,它灯红酒绿,它夜夜笙歌,空气中都是情欲和金钱的气息。吃完饭,林蓼蓝和女生牵着手,一家家店铺逛过去,什么也不买,单单看着,就觉得好高兴。   老师给她们定的是标准间,酒店的环境尚可,住的那间是临间面,打开窗,路灯光斜射进来,回头看她的脸,呵,她真好看。电视上放着张宇的《用心良苦》。那时他还是个平凡的歌手,不怎么出名。等到《月亮惹的祸》唱红了大江南北,那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当然,那时,林蓼蓝和女生考取了不同的学校,分开了。   女生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林蓼蓝的初恋。中学毕业的聚会上,林蓼蓝对她提起,她骇笑:“蓼蓝,你又在开玩笑啦!”   林蓼蓝要怎么对她说呢。当年,那么那么喜欢你。坐在你右侧,隔了三列位置,就那样看着你,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能看整整四节课。呵……她的绿色发卡,她的长发,她笑起来,如铃兰花开的样子。   她的歌声。      刘莲打断了林蓼蓝的回忆:“蓼蓝,我打算给翊君写封信。”她沉吟着,“不知道他的班号,就扔在收发室的窗台上吧。若有缘,他会收到的。”   林蓼蓝笑了起来:“哈,打算改变战略方针了?”   “不,不是。”刘莲认真地说,“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给我写评论呢,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感谢他,如果他看了信同意见面,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如果他长得还不错,说不定还能发展起来呢。”   “瞧你说的!”刘莲拍拍林蓼蓝的头,“哎,还真羡慕阿九和何漫山呢。”   “我觉得他们俩之间,还会有事情发生。”林蓼蓝皱眉,“两人的个性都太强了。”   韩九月此刻正坐在何漫山身边看《心动》。他们都没什么钱,没有要包房,坐在散厅里。人不多,时常有人走来走去,嗑瓜子的声音响成一片,矿泉水瓶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韩九月开了包话梅,酸得眯起眼睛。一场电影看下来,她心里始终木木的,直到影片结尾才有了一点感动。这之前,故事是以一种全知全能者的口吻叙述的。观众像被隔在玻璃罩子外,冷眼看别人的悲欢聚散。到了最后,故事分别从三个主人公的视角重新讲述,情节大致走向与先前毫无二致,但同一过程有三种不同的体验,让人真切地看到一段感情怎样萌生、成长、夭折,以及不同的人对它不同的看法和追忆。   导演张艾嘉说:“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站在浩君的角度想整个事情,人都是这样,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很少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世界因此变得很小。”   这段话说到了韩九月的心里,她想起自己渴望婚姻的念头,可能无论怎样解释,何漫山都不能彻底明白,不免有点儿丧气。走出影院,她还闷闷不乐。   何漫山给她买了个草莓味的蛋筒冰淇淋,问她:“阿九,你怎么了?”   韩九月不想吵架,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不做声。大口大口嚼着蛋筒,抬头看星星。想起电影里,中年小柔在飞机上,看到那些多年前的照片,那些天空。那些他思念她的日子。曾经是那样的珍惜过,那样的被珍惜过,可是又怎么样,到头来,还是逃不过错失。   何漫山问:“阿九,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了。   韩九月继续沉默。她怕自己不小心问了出来:“你会像浩君那样,娶了别人吗?”她不想再惹起争端。又觉得自己窝囊,向来是潇洒的女生,怎么碰到他了,就这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她有些懊恼。   何漫山说:“阿九,你到底是什么了?”又自言自语,“哎,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板着个脸?女人真麻烦。”   韩九月还不答话。她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何漫山只好使出浑身解数,讲笑话,扮鬼脸,唱歌,韩九月还不理他。这英俊少年被女生宠坏了,带着情绪道:“你呀!”   韩九月被他一埋怨,火气上来了:“我,我怎么了?”   何漫山说:“让你说话又不说,你呀,一点不如我兄弟爽气。”   韩九月知道他说的是陈苔藓,心里更不舒服:“我就是小女人,就喜欢生闷气,怎么了?”随手把何漫山一推。   何漫山不满她的态度,也不高兴了,气呼呼地扔下一句话:“由得你!”掉头就走。   韩九月楞在那儿。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开开心心地出来,怎么就闹成这样了?注视着何漫山的背影,她好委屈:女孩子家都是有些小脾气的,你怎么就不能体谅?   夜风冰凉。古旧的房子,烟灰色的街道,几棵树在夜色里只看得见轮廓,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呆呆地坐在看台上,抖抖索索地摸出烟,点燃,却发现自己连抽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坐了很久,她扶住墙壁,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寝室。才十一点不到,宿舍楼还没有熄灯,林蓼蓝对着镜子拍爽肤水,刘莲站在寝室中央跳健身操,陈苔藓坐在床上干吃方便面,嚼得咯吱响,含糊不清地和隔壁寝室过来串门的两个女生大谈麻将经。她的牌技出落得愈加利索了,得一外号为“陈五根”,很明显地说明她擅长和五条,牌友们由此多了个经验,跟她玩牌时一定把五条早早跑出去或在牌局后期捂得严严实实的。   她还有一手绝活,能摸得出来牌。笑嘻嘻摸到一张牌,得意洋洋地说:“二万!自摸!”一亮牌,果然是。   说得那两个女生兴致大起,嚷着要她试试,其中一个手脚麻利的,立刻回寝室来了几张麻将牌过来了。   林蓼蓝哈哈笑:“原来你们也私藏了牌啊!”   “那是那是,不过,学校查得严,没什么机会玩。”女生之一撇撇嘴,“听说学生会的那些人,整天就在晃来晃去,听到碰牌声就冲上来,没意思透了。那江淮真可恶!”   林蓼蓝就看看刘莲,刘莲面无表情。   另一个女生说:“快表演嘛,快点快点。”把几张牌反扑在床上,招呼陈苔藓,“来,表演,表演。”   陈苔藓吃完了方便面,站起来拍拍手,抖抖身上的碎屑,笑道:“叫表演就表演,像个动物,我不喜欢。”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语,韩九月偏是有心人,立马联想到自己,大声道:“你说谁呢?”   陈苔藓一楞。   那两个女生一看,苗头不对,赶紧道:“陈苔藓,我们回去啦。”   陈苔藓说:“好啊,下次我打牌时,你们自己看。”   待那两人出去,陈苔藓去关门,韩九月堵在她面前:“你给我说清楚,你刚在指桑骂槐说谁呢?谁表演,谁像个动物?”她的语气硬邦邦,把林蓼蓝和刘莲都吓了一跳。   陈苔藓可不怕,瞥她一眼:“莫名其妙。”抓起被子,抖了抖,就要往床上钻。   韩九月一把拉住她:“你今天不说清楚,别想睡觉!”   陈苔藓心知她和何漫山吵架了,这才迁怒到自己。也不吭声,哗啦一声拉上床帘,准备睡觉。   韩九月把手伸到她面前,挡住。陈苔藓用手一撇,转过身。韩九月说:“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林蓼蓝和刘莲赶紧过来劝架。   陈苔藓推开想拉开她的刘莲,双手抱在胸前,把脸凑近,挑衅道:“那你打啊。”   韩九月扬起手。陈苔藓睁大眼睛望着她,她刚洗了头发,还没干,就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她总说乱乱的才干得快,也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此刻她的头发愤怒地竖着,再配合她哧牙咧嘴的表情,就像《七龙珠》里的悟空那么可爱。   韩九月发现自己心软了下来,舍不得下手。叹了口气,她说:“对不起。”   陈苔藓绷不住,笑了起来:“美丽的公主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你也懂得认错啊?”   韩九月也笑了。   林蓼蓝把她扶到一边坐着,问:“阿九,又吵架了?”   陈苔藓松了口气,跑到桌子面前喝水,拍拍胸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认真呢。”   韩九月坐着,又笑了,越笑越厉害,闷气好象全不见了。她想,还真被陈苔藓说对了,我够莫名其妙的,简直无理取闹嘛。她决定明天就和何漫山和好,不过,还是得拿点性子,不能太便宜他了。   刘莲说:“好了,别闹了,快点,教我写封信吧,写给那个翊君!”   “呀,你还真打算让神秘人浮出水面啊?”韩九月道。   “也好也好。”陈苔藓兴颠颠地抓来纸笔,“万一该小生英俊潇洒呢?”她指指自己,再指指林蓼蓝和刘莲,“我们寝室目前还有三条光棍呢,这个数目难道不让你们觉得羞愧?如果缘分到了,至少可以配对成功嘛。好机会好机会。”   林蓼蓝说:“僧多粥少,怎么分?”   陈苔藓挥着笔:“这个好说,我来分配,一三归你,二四归连城,五六我享用,周日大家共享,罚他过来给我们打开水!”   刘莲又笑又骂:“你这滑头,快快快,你文采好,你来写。”   陈苔藓把笔递给她:“人家既然这么关注你,自然清楚你的字迹,自己来。”   刘莲想想也是,接过笔,挠头道:“写什么呢?”   韩九月说:“以歌明志嘛,写段歌词给他。”   正说着,音乐台传来《是否》: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林蓼蓝说:“就这个吧。天意嘛。”   刘莲留心听了听歌词,摇摇头:“不适合不适合,我跟他,哪跟哪啊?”   陈苔藓说:“这你就不懂了,正是没有瓜葛,写这样的句子,才让他觉得好奇啊,就会欣然赴约什么的,多美啊。”   韩九月也说:“是啊是啊,快写快写。”   刘莲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很有意思,真的写起来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到“情到深处人孤独”时,不小心把“孤”字写成了反犬旁,懒得擦,索性将错就错,写了个“狐独”。   韩九月凑过去看了看,笑道:“这一错还错得满绝哎。狐独,糊涂,发音好像的。”   陈苔藓一拍手:“可不是!情到深处人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信就搁在收发室窗台上了。Y大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信箱,中午的时候由生活委员领取,对于那些地址不详的,就放在窗台上,由人自己去取。刘莲不知道翊君的专业和真实姓名,也只能如此。没有人知道,她同时还寄了另一封,是写给江淮的。信不长,里面只有一首席慕容的《盼望》,一直不敢寄出。趁这次给翊君写信,干脆寄了算了。   给翊君的信上,她署了自己的名字,给江淮的,署的是假名:吴媛。她想,我倒要看看,两封信,会有怎样不同的结局。无论怎样,至少该收到一封回信吧。她相信只要他收到,肯定会给她写信的。这神秘的人将揭去面纱,出现在她面前。   中午的时候,何漫山打来电话,又站在女生宿舍楼前等韩九月了。她慢慢地走过去,把开水瓶往他手上一递。他知道她是原谅他了,咧开嘴巴笑。   下午林蓼蓝没有课,两点多就出去了,晚上有她的节目,几个室友都很重视她的处女秀,早早就打开收音机等着。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5 |
次日早晨,韩九月早早起来了,搬个小凳子坐在电话下等。何漫山打电话过来时,响第一声,她就想接起,陈苔藓一把按住她的手,林蓼蓝说:“矜持,一定要矜持!”   响了六声了,苔藓说:“接吧,不然人家该跑到咱楼下喊了。”   韩九月接了,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是我,有事?”   那端显然是楞了,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话。韩九月忍住笑,继续冷冰冰地说道:“行,那……还得看你的表现。”   挂掉电话,蹬蹬蹬跑到镜子面前左照右照,觉得不满意,蹬蹬蹬跑到床边,摸出一管口红,抹了抹,扯扯裙角,又照照,拎上手袋,这才出去了。   他已经等在她的宿舍楼前了,阳光下的少年,红色外套,深蓝牛仔,他站在风口,长发飘扬,火一样热烈。她看到他的时候,心就软下来,立刻原谅他了。不,好象根本就没有怨过他,她向来是舍不得怪他的。   南湖是距离学校不远的一处风景区,青山绿水,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并肩坐在湖边,他唱歌,她微笑着听。他的侧面像很好看,秀丽而阳刚。像她初学画时练习过的素描人物像:大卫。可惜你的正面倒是平庸了哦,她说给他听,他作势要打她。她笑,赖在他怀里,听他心跳如鼓,一下,又一下。   彼时已经是春天了。槐花、油菜花、洁白棉花,一齐盛放着,此起彼伏。想起了童年。童年的小村落,田间的秧苗、桑葚、酸甜的不知名的草叶、可以吃的杜鹃花、羊羔、黄牛、柿子树、竹林、瓦屋、石子路……躺在山上晒太阳、爬树、蝴蝶、蚂蚱、萤火虫、白鹅、红薯干、向日葵、蓖麻、小溪流、活泼的鱼、蚌、虾、大花狗、竹床、凉席、草垛、浮萍、小菱角、莲蓬、荷花、煤炉、犁、美人蕉、狗尾草、清凉井水、星空、神话故事、偶尔奢侈一次的五分钱的冰棒、两角钱的橘子汽水、果丹皮。   他们说着,笑着,回忆着。不同的童年,相似的记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享受过大自然赏赐的乐趣。一如现在,只是安静地搂抱着,坐着,就已经是生命里的盛景了。韩九月心底是非常恍惚的感觉,眼前的景象如同梦幻:鲜红的夕阳,浅白天空、粉色的无名野花、静谧的蓝色湖水、渐渐涌起的苍茫暮色,以及身边心爱的男孩子。一切都可以入画。会是细腻的笔触,细细地描,点点地染,慢慢地绘。甚至可以想到应该用上哪些颜料。   摘一支路边的月季,将花瓣撕碎,扬手抛入风中,飘飘洒洒,红雨中走过。掐一朵蒲公英,鼓起腮帮轻轻地吹,悠然自得地回头看着他。他停住,扳过她的肩,凝视着,吻她。   青春芬芳。和所有的喜欢你喜欢你。   从南湖回校的路上,何漫山说:“把你们屋的女生都叫出来吧,大家一起吃个饭。”   韩九月找了个IP电话亭打电话。是陈苔藓接的。一听到她的声音,那边就不怀好意地笑了:“小别胜新婚,感觉可好?”   “自然是和解了嘛,打算大宴四方。你们几个出来吧,我请客!”   陈苔藓笑着说:“不了,电台里要招人,蓼蓝打算报名,我得带她去广播室录节目,连城晚上有课。”   吃饭时,韩九月去看何漫山的手,她知道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疤,他说是那一年和别人打架被撞到桌子上去的。   她笑。同样的部位她也有一块。她说:“漫山,你是男孩子耶,皮肤这么娇气。”   他看到属于她的那一块暗淡的皮肤。他笑着说:“阿九你才娇气。”   可她知道他在难过的,他给她吹一吹,问她:“阿九,疼不疼?”   “傻样。一百年前就好了。”   他呵呵地笑。她也笑得呵呵地。   同一时刻,刘莲在教室里和教《高等数学》的讲师据理力争。讲师姓喻,人群里的小个子男人,矮,微胖,平头,常穿咸菜绿的外套,脸膛黑黑,笑起来很憨厚。据说毕业于法律系,没有考证过,但有才的确是有才,讲高数游刃有余。也许跟专业背景有关,他讲课从不讲细小的知识点,每次都是一道综合题,包罗数个公式、推理,一层一层推进,毫无破绽,逻辑严谨。如同对待某个案例,剖析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现。   有天,喻老师讲极限概念。他在黑板上画一条船,用粉笔往上堆石头,堆啊堆啊,他说总有一块石头堆上去,船就会沉没,那么这块石头就是极限。然后他说,自杀的人,他的原因的罗列就象往船上堆石头,并不是哪块石头压垮了他,而是每块石头都促成了极限。   学生们都被震住了。刘莲也因此很尊敬他。虽然他只是普通的教师,上课,下课,周末的时候常见他和妻子牵着独生儿子在操场上玩。他的妻子眉眼平常,很和善,可他的孩子,长有一张一看便知是智障的脸。她心里暗自叹息。   他在黑板上画树形结构图,错综复杂。讲完此题,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站到讲台下看了半天,突然说:“如果砍掉些迷惑我们思维的枝节,无非容易着手得多,一望即知的通透。大家说是不是?”   台下有人稀稀拉拉地应了两声。他笑:“由此树状图形说点题外话,我们每个人都在情、义、利中生活,比重不同而已,我个人欣赏中庸,因为无欲则刚太难。”   刘莲坐第一排,自语:“没有欲望,那是圣人,或是死人。”   喻老师听见了,看看她,说:“其实为人精神像树就好了,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刘莲平常里不见得是个热衷于当众表达看法的人,这次竟在课堂上和老师聊上了:“也不对,垂柳就不是向上的。”   老师问:“你觉得垂柳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好看。”   “它长在哪儿?”   “水边。”   老师说:“是的,水边,垂柳。如果一个事物有美丽的资本,又恰好有欣赏其美丽的宽容环境,我们就看看吧。如果能将美丽做到极至亦是成就。社会对美丽通常有很好的耐心和包容心的。”   刘莲无言以对。老师又说:“你认真观察过垂柳吗?虽然它有很多品种,树干都是通直的,叶子下垂而已。”   此时林蓼蓝和陈苔藓正向广播室走去。穿过篮球场,走过紫藤花架的小花园,枇杷树和葡萄树开始长叶子了,蜜泉亭上的假山颤微微地耸立着,喷泉的水花四溅,有几个女生在玩水,还有几对情侣坐在石凳上聊天,开心果壳扔了一地,可乐瓶子东倒西歪。   广播室室长是陈苔藓的牌友,听她说明来意,很爽快地答应了,还热情地帮林蓼蓝调音。陈苔藓退出来,关紧了门。靠在广播室外抽烟,胡乱哼几句歌:   我生活放荡,每天抽,   我生活放荡,每天摸,   我生活放荡,像条狗。   透过窗户,看到有人搬了凳子出来坐在阳台上织毛衣、打扑克牌,生命呈现出一派盛世的光景。有间教室在放电视,她走过去,站在开着的后门处看,是个古装片,一个身穿大红披风的男人潜入宰相府。她扑哧笑出声: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地当刺客?   看了两分钟,觉得无聊,信步走到阶梯教室,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人自修,黑红两色的窗帘飘动着,黄昏欲雨的天色,陆陆续续地亮起了路灯,把人影拉得好长。她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发呆。墙壁上写满了字,她饶有兴趣地看过去。   林蓼蓝找到陈苔藓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苔藓说:“饿了。去吃拉面吧。我请客。”她二人都喜欢吃拉面,加葱花、香菜,铺天盖地的辣椒。   苔藓说:“录的是什么?”   林蓼蓝放下筷子,拿出一盘磁带:“在这里面呢,晚上回去给你听。”   回寝室的路上,文学社的人在卖校刊,三块五一本。林蓼蓝走过去买了两本,笑着说:“咱也算支持连城吧!”   首先翻目录,果然有她的一篇散文。文章后配了一小则评论,署名翊君。陈苔藓看完后,说:“我觉得啊,连城不如发个英雄帖,把此人揪出来,我觉得,比那江淮可强多了。咱们想办法撮合吧。”   “万一这翊君长得奇形怪状可就糟了。搞文学的男生好象都不大好看。”   “蓼蓝,你这真是偏见,那江淮可就长得不错。”   “嘿嘿,你看,又饶到他身上去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林蓼蓝穿着一件很长很宽的黑风衣去电台面试,她长手长脚,能把披肩围出一种豪气,她适合这类英气妩媚的衣着。   几天前,她常听的节目里,主持人小飞说,电台想新开辟一个栏目,初步定为《且歌且行》,节目时间为一个半小时,前一个小时播送一些心情故事,后半个小时则是谈话节目,可以自行确定主题,需要一个大学生来做兼职主持。   在室友的怂恿下,她报名了。校园很大,她落落行走,要走二十多分钟才能走到校门口。她很享受这段走路的过程。学院里的美女并不多,依然让她目不暇接。穿越人群,穿越庞大的汽车群和刹车声,搭公汽去十一站路之外的电台,   是小飞亲自接待她的。他听她第一段说起王家卫的电影,关淑怡的《忘记他》响起时,便摁下键。他说:“好的,就是你了,蓼蓝。”   当天晚上寝室几个女孩又在一起吃吃喝喝,以示庆祝。林蓼蓝心情好,对韩九月说:“把你家何漫山也叫上吧。”   吃完饭大家去学校的健身房里玩。陈苔藓和何漫山打台球,韩九月和林蓼蓝玩乒乓,刘莲戴着耳塞,听单放机,翻看校刊,看到翊君的名字,若有所思。   陈苔藓的球技很高明,不断调整角度,变换姿势,每打入一个,就打个榧子,笑吟吟。何漫山连续输了几次,把球杆一丢,摊开手:“想当年我也是打遍全校无敌手嘛,如今沦落到输给小女生了!”   陈苔藓坐到球桌上抽烟,得意洋洋:“咳,现在总算记得你兄弟是个女人了?”   韩九月和林蓼蓝刚打完一盘,走过来。那么近距离地看着陈苔藓,她笑笑,呼出一口烟,喷上她的眼睛:“阿九,我累了,你和他打吧。”拿着球杆耍枪似的做出几个动作,递给韩九月。   韩九月双手抱胸,看着她,这短发的女子,白色夹克黑色牛仔,干干净净,眉眼活泼。她心里竟是一动。   陈苔藓没有发现韩九月在注意她。晃荡到刘莲面前,抢过耳塞听。脚随着节奏敲打地面,高兴了,站起来扭几下。   那端林蓼蓝看韩九月打球,戏噱几句:“何漫山啊,别人追女朋友费心费力费钱,你小子倒真是容易,白捡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要好好珍惜呢。”   何漫山擦了一把汗,笑着说:“还真被你说对了。阿九就是我捡回来的。我走在路上,天上掉下个韩妹妹,正好砸在我头上。我一看,还算喜欢,顺手捡了起来,就这样,很简单。”   打完球,兵分三路:陈苔藓去上网,韩九月、何漫山出去看电影,刘莲、林蓼蓝打算散一会儿步再回寝室。   那时还是1999年,上网远不及现在这般普及。韩九月说:“苔藓,一个小时要5块呢,不如跟我们去看电影吧。”她穿了件黑色的裙子,桃红色披肩,笑靥如花。路灯光打在她脸上,生动明亮。   苔藓说:“不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喜欢云彩的横冲直撞的野鸟,扑棱着翅膀,上课打呵欠听许巍张楚,逃课踢球,写稿子卖钱,整天傻兮兮的。而韩九月,却像一只天鹅,以绝美的姿态划过天空,背景是蓝天白云,令观者惊艳。   她晃进了一间网吧,打开一个论坛灌水,不停地笑,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   真他妈的,连笑的样子都不够优雅。   没意思,真是没有意思,非常的、没有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4 |
她听苔藓的话,弄了不少书来读,席慕容、三毛、张爱玲,读来余香满口,那些文字所塑造的意境让她大受警动,深觉美好干净。她在心里对江淮说:“你等着我,等我慢慢写好。”   可是有什么用,他照样和别人在一起。他那样快乐的样子,咧开嘴巴,笑得旁若无人。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欢乐的,她太沉静。   事实上,刘莲伤心没两天,就路遇江淮了。她要去文学社,他正好也要去,于是并肩走上一段。她真是爱他啊,看到了,就很慌乱,又有些心颤的感觉,心跳啊跳,欢欢喜喜。   这一幕被林蓼蓝和陈苔藓看到,朝她挤挤眼,故意走过她身边,唱着:“江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嫌不过瘾,又意犹未尽,加了一句尾音拖得长长的,“月亮弯弯……”   江淮显然是听清了,装作疑惑地问:“她们在唱什么?”   刘莲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   江淮注视着她,嘴角上扬,笑意越来越浓,又问了一句:“我怎么没听清楚啊?”   她不知道他在逗她。   上楼的时候,他说:“今天晚上有狮子座流星雨呢。你看吗?”   她早早就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新闻,还是傻傻地问:“真的啊?”   “是啊。说是三十三年才一次呢。你看不看?”   “看的。”   “我也看。”   可惜宿舍楼晚上十一点后就得关门,整个校园都闹哄哄,期待着这场流星雨,不断地听到对面楼上有男生大声嚷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看流星雨!”   舍监们不为所动,坚决不开门。不少人跑下楼来和她们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趁混乱,从栅栏翻了出去。这其中就包括陈苔藓。林蓼蓝学着她的样子,也翻下来,刘莲也下来了。韩九月聪明,干脆就没回宿舍,在门外逗留到现在,正得意地看着几个狼狈的室友哈哈笑。何漫山站在她身边,穿着佐丹奴的灰色外套,蓝色牛仔裤,揽着她的腰,也笑着。看到苔藓,过来拍拍她的肩,亲热地说:“兄弟,也来了?”他们是球队的队友,经常一起踢球,关系很要好。   操场上聚集了很多同学,不少男生也下楼了,有几个男生身披棉被,一边抬头望天一边大叫好冷。刘莲在人群里寻找江淮的身影,不,没看到他。她心里很失望。   传说中的流星雨始终没有到来。天空中没有一丝异象,一颗星也没有。就这么仰着脖子,仰得发酸,仍是什么也没看见。不少人发着牢骚,悻悻地回寝室了。   一个男生匆匆地跑过来,问身边的刘莲:“大姐,流星出现了吗?”夜色里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听口音是个山东人。   刘莲几乎要跳起来:“大姐?我有那么老吗?叫我美女!”   林蓼蓝笑了。   刘莲气鼓鼓地继续仰头望天,突然大叫起来:“呀!流星!”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外套下摆打个结,虔诚地要许愿。   林蓼蓝说:“美女,那是飞机。”   陈苔藓哈哈笑起来,回眸的时候,看到了韩九月和何漫山。他们站在看台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亲吻。   她什么也没有说,在操场上又站了一会儿,说:“我回去睡觉了。”   刘莲说:“要不再坚持一下?”   “不了。”   回寝室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昏黄,好象一场梦境。很久以前听过的传说浮现在苔藓的脑海里:每个夜行者都携着三盏灯,头上一盏,双肩两盏,当你独行于漫漫长夜,会有许多琐碎或狂野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不要回头,每次回头会预示着一盏灯的熄灭。三盏都灭你就永远走不出黑暗。夜真静,苔藓咀嚼着这则传说,觉得似乎真有许多幽灵在狂号,像要吹灭她肩头的火光。但她不怕,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有这个力量。于是,她挺直脊背,向前走,向前走。   等到凌晨四点多,流星雨还未出现。操场上的人陆续都散了。林蓼蓝也提议回寝室,刘莲闷闷地应了。走到拐角的那处看台,刘莲看到了江淮,他独自坐在那里,抽着烟,身影孤单寂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寻找他。她对林蓼蓝说:“你先回吧,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两人坐在十一月清冷的台阶上,说着话。无非是文学社的一帮人,学校的趣事,自然她也问到了他关于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情。他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燃起蓝色的火苗,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转过脸问她:“你听说什么了吗?”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嘲笑笑:“非议,对吧?”   她嗫嚅着:“啊……没有……没有……”   “有的。说我不择手段,对吗?”他几乎要问到她脸上来。   不待她回答,他突然转了话题:“流星,这个词,会让你有什么联想?”   “《流星蝴蝶剑》!”刘莲说的,是前几天才在大礼堂看的老电影,梁朝伟和王祖贤演的。   “呵呵。”他笑,“听起来很江湖的嘛。”   “江湖可真是个快意的词组,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她把武侠片的主题曲都搬出来了。   江淮摇头:“不,我理解的江湖不是那样的,该是……”他打着手势说,“老江湖吧。有机锋、陷阱、末路、绝境,新人笑旧人哭,婊子立牌坊,浪子不回头。”   她听得入迷,问:“还有呢?”   “背信弃义,涌泉相报,嚣张和无助,人前的虚张声势和人后的空洞脆弱等等,很多况味。”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说的,是政界、商界、文坛和黑道吧?”   “是啊,它们太过复杂,充满血腥气,可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行不义之事总以神圣为名。”江淮说,“刘莲,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江湖。我家里很穷,从小我就明白,这人生,如果需要走得象样的话,我付出的,该比别人多,且不该有任何怨言。”   天渐渐亮了,清晨初露的晨曦下,他的笑容依然那样朴素晴朗,干净的脸,浓眉大眼,说不尽的意气风发。仿佛有种天生隆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起身:“刘莲,我早就选好的将来的路,很多事情,我也是懂得的,但我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她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问,茫然地点点头。   江湖。他说到江湖。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们真的就相忘于江湖了。不,并不是相忘,仍是爱着,但此生,这爱,无法继续了。那时刘莲想,肯定是上辈子偷了懒吧,没有修到相濡以沫的缘分。   回寝室后,室友们都在。刘莲把江淮的话学了一遍,问:“他对我说这些,用意何在啊?”   陈苔藓说:“很简单,他想告诉你,你和他的方向不一样。”   林蓼蓝说:“不错,他选择的路,和你的,两回事。就算他喜欢你,两者有冲突的时候,他一定会牺牲你。”   “他会喜欢我吗?会吗?”刘莲问。   韩九月说:“得了,花痴又发作了。”她的手停留在画布上,猛地转身,“尽管现实生活确实如他形容的那样,不过,我还喜欢你所说的江湖,我来画吧。”   几天后,她就画了一幅,送给刘莲。色彩一如既往地沿袭她惯常用的黑白红:黑衣冷峻的男子,用扛的方式挟红衣女子,共坐一匹白马,狂奔在丛林中,青丝飞扬。画得相当飘逸,似乎可以听见风声呼啸,壮烈唯美,一种很孤独的诗情。她很少画如此明亮的油画,把这幅画命名为《我的江湖,我的花朵》。   陈苔藓说:“阿九,我怎么感觉好象是抢亲啊,山中大王看中了京剧绝世名伶,杀得人仰马翻的,将她虏获到山里,做压寨夫人。”   韩九月看了她一眼:“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也要!你给我画吧!”   林蓼蓝说:“我也要。”   “好吧。”韩九月说,“我饿了。改天给你们画。我今天得多吃些,晚上有表演。”说的是校庆晚会。这一两个月以来,林荫道两旁到处张灯结彩,横幅上大书特书“百年校庆”的字眼,壁报上绘着缤纷的图案,据说国家某领导人届时将出席,校方目前收到海内外校友捐赠的款数十分巨大。     四个女孩子就敲着饭盒叮叮当当地朝食堂走去。天晴得很好,朵朵白云,大而清楚,天蓝得像水洗一样明澈,灿烂的阳光将云影投射下来,树木沉默,明晰得发亮,女孩们都爱极这种明白的风景。很多人穿梭于食堂和寝室之间,一只历史悠久的喇叭发出空旷沙哑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世间的一切。   打饭,打开水,端着饭盒坐在操场上晒太阳。学校里正流行叠幸运星和千纸鹤,说是把爱和思念叠进去,就可以给爱人带来幸福平安,一时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叠它们的女生,上课叠,走路叠,连吃饭的时候还不时停下来,叠上几个。   广播里传来刘德华的《一起走过的日子》。      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   现在剩下我独行,如何用心声一一讲你知   从来没人明白我,唯一你给我好日子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多少风波都愿闯,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不可猜测总有天意,才珍惜相处的日子   道别话亦未多讲,只抛低这个伤心的汉子      沉沉睡了,谁分享今生的日子   活着但是没灵魂,才明白生死之间的意思   情浓完全明白了,才甘心披上孤独衣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当天一起不自知,分开方知根本心极痴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只想解释当我不智,如今想倾诉讲谁知   剩下绝望旧身影,今只得千亿伤心的句子      听歌的只有三个女孩,韩九月没有加入她们的队伍,在何漫山身边。他们的生活很规律,上午各上各的课,下课一起吃午饭。吃完后在校园里散一会儿步,他唱歌给她听,累了就找个石凳坐下来,她给他画素描。下午下课后,在操场碰头,他踢球,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听单放机。她不懂足球,听到欢呼声才抬头看一眼。他只要求她在那儿,就好了。   晚上两人找间自习室看书,然后送她回寝室,每天都见面,还依依难舍。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都没什么钱,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当夜,校庆晚会的第三个节目,是韩九月的独舞,《火》。她穿着一袭极为艳丽的大红长裙,鞋跟高得吓人,黑色大波浪的卷发,钩子似的眼神,眼风凌厉,好似在邀请,热烈,不由抗拒。跳的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舞,节奏强烈,响板、响铃配以击掌声和顿足声,舞姿刚劲悲凉,既强悍又娇媚。   追光里,她闭着眼睛,嘴唇狠狠地抿成一道血线,手指上的蔻丹拖着强光,双手握住一副响板,左右回转,前后闪挪,非常有力量,很决断,孩子气的逞强又柔弱,忧伤又热情,具有波希米亚的铺张气质。   台下屏息,台上忘我。   好的舞就是这样,叫人觉得生命奇妙而神圣,悲喜交集。   掌声经久不衰。   此后很多年,见识过这场舞蹈的同学们回忆起校园生活时,仍记得韩九月,她的画和舞,成为传奇,风情万种地存活着。那年轻的女郎,有一种峭利如割的美貌,黑底飞金,又巫气十足。   最后一个节目仍是韩九月的,大型舞台剧《白雪公主》。她穿蓝紫色纱裙,艳妆,眼睛画得凹凹的,飞眉,盛气凌人。饰演白雪公主的橘子则是雪白长裙,蔷薇般的面颊,明眸,漂亮的小王冠,长发,裸足,纯洁娇美。   台上,韩九月是狠毒阴险的王后,顾盼间流露出嫉妒和仇恨,她很适合演果敢的角色。而橘子,婉约,楚楚动人。   那夜,众神缄默,白衣轻裘的王子何漫山翩然出现,立刻引来台下众多女生的尖叫。真真陌上少年足风流,举手投足干净从容,长身玉立,一笑间有着清爽的高贵,想象中的王子,就是这样。   苔藓坐在台下恍恍惚惚地想,要是我像阿九一样会画画就好了,就能够画下此刻的他了。那么……好看。是的,好看。多年以后回想起他,仍只有这么两个字的评价:好看。并不是英俊、帅等字眼。好看,好好地看着,好好地看着他。她这么解释这个词语,无比喜欢这个文字游戏。   她一点儿也不恨韩九月,一点儿也不。阿九让她服气。她觉得何漫山身边就该站着韩九月,而不是之外任何人。   她只是,只是非常难过。她喜欢的男生喜欢了她的好友,她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她很难过,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晚会结束后,陈苔藓、林蓼蓝、刘莲以及何漫山的几个兄弟,簇拥着包括七个小矮人在内的演员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校外找间酒吧庆祝。   韩九月卸下舞台装,换了一件极短的大红夹克。下面是牛仔裤,裤腿很长,盖到鞋面。她双腿修长,看上去很妖娆。有嫉妒她的女生路过时低声骂,骚货。何漫山回头望了她一眼,使劲地搂住韩九月,那女生就不再做声。   他们找的是距离校外一站路的一间名叫蓬莱的酒吧。临街的带长廊的房子,落地窗,屋内宽敞,暗红格子布,白色的雏菊点缀其间,彩色的藏式纸灯,根雕。墙上有一幅毛笔写的字,很大的尺寸,行书体,狂放潇洒。林蓼蓝走过去,念出来:   有人问大珠禅师:“和尚修道,如何用功?”   大珠禅师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又问:“世人皆如此,有何不同?”   大师道:“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闹哄哄地陆续落座,谈天说地,足球、武侠、军事……白酒过羊肉串还真灵。   陈苔藓给韩九月敬酒:“阿九,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跳舞的时候,特英俊。”   橘子说:“怎么把英俊这个词语用到韩九月身上呢,我觉得何漫山才是。”   陈苔藓瞥了她一眼:呵,真是赤裸裸的表白。可她自己,不管看起来如何开朗不羁,骨子里还是羞涩的,众人的喝彩已刺痛她。她不知还能对何漫山说出怎样的赞美。好象一个乡下孩子,突然来到流光溢彩的城市里,眼花缭乱,却成了失语者。   她只好站起身来,和何漫山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队友们拼酒,微微扬起头,一杯又一杯。   林蓼蓝给韩九月夹菜:“阿九,累坏了吧,多吃点。对了,你怎么会西班牙舞蹈?”   韩九月大口吃菜,含糊不清地说:“那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你看过吗?开幕式上就有弗拉明戈舞的表演,真是美艳啊,当时我还小,被震住了。过几年到县城中学读书,学校里有个老师,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她很喜欢我,教我舞蹈,我自己弄了相关的电影来看,模仿模仿着,就会了。”   刘莲说:“阿九真能干!”   韩九月说:“哈,大家都是外行看热闹,其实我的动作也学得不到位,加入了不少自己的东西。”   橘子说:“难怪不伦不类的。”语气很是讥诮。   林蓼蓝说:“阿九这么谦虚?”   韩九月说:“也就是悟性还行,跳得煞有介事。”   橘子说:“又在自夸聪明了。”   陈苔藓为她的刻薄楞了一下,观察了一阵子,明白了,这橘子,也是暗恋何漫山的吧。男生一旦长得英俊,又会唱歌,博得女生的青睐那简直是显而易见的。她暗暗笑了,他身边的女生正如桃花,处理不好,桃花运也很容易变成桃花劫的。只希望阿九不要受到影响。   她对韩九月始终有一份喜爱,完全没有橘子对她的敌意,尽管何漫山爱的是她,不是自己。   韩九月并不放在心上,一笑置之。她向来拿橘子当小姑娘的,也不在意她说什么。人们对完全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总是有几分和蔼的,真正该提防的,反而是那种表面不动声色、一团和气的人。   何漫山的兄弟,球队队长荷兰说:“哎,都说烂学校才出美女,我们学校还算不错吧,居然也是美女遍地开花,比如说啊,你们寝室,四个全是美女,实在是风水好啊!”   韩九月乐了:“这话我爱听。来,干杯!”   这之前荷兰已经喝了不少了,可面前的女孩如此明艳,叫人舍不得拒绝。   林蓼蓝咕咕笑:“你还说呢,今天坐在阶梯教室看晚会嘛,我的桌子上刻着:Y大自古无娇娘,残花败柳排成行。我心里那个气啊!”   几个男生哈哈笑起来:“嘿嘿,哪个学校都会有这几句话。”   陈苔藓喝了好多酒,埋着头吃炒田螺,两手都是油,辣得五官走形,哧牙咧嘴的,闻言扑哧笑出声,手中的田螺掉到汤碗里,汁水溅了一脸。坐在她右边的何漫山赶忙拿纸巾给她擦拭,眼睛,嘴巴,细致,耐心。   韩九月敲着筷子笑着说:“喂喂喂,我脸上也有辣椒酱!”   何漫山头也不回地说:“有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嫌弃。”   “喂,你总要替我顾及一下形象吧?”   何漫山说:“不要紧不要紧,别人还当是美人痣。”   陈苔藓就这么沉寂下来,心里被满荡荡的喜悦充盈着,又有点悲哀。好象是他的宠物,他唤一声,她就欢天喜地地扑过来,赖着不肯走。可他知道吗,她对他,是这样的喜欢,可他尚不知晓,无辜地把手拍上她的肩,叫她兄弟。   他给她擦完,她顺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何漫山马上笑着帮她点着。他俩的默契从球场上就形成了,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把球传给谁,朝哪个方向传。那个少年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芒,像极她自1990年开始喜欢的球星,人称风之子的卡尼吉亚,那阿根廷男子不帅,也不高,可是,有着要命的飘逸、不羁,速度奇快,像羽箭,像飞刀。   因此喜欢了何漫山了吧,多年以后还记得,球队胜利的时候,他走过来拥抱她,她手心里,微微的汗意。   吃完饭,喝完酒,有人提议找个地方玩。先去的是酒吧旁边的迪厅,一帮男男女女像下饺子一样跳下去。韩九月款摆如蛇,和何漫山大跳贴面舞,舞姿极热辣,聚焦了众人眼光。陈苔藓也在舞池里胡乱蹦,窜来窜去,不断与人打招呼。跳得累了,脱下外衣扎在腰间,极磊落的样子。   后来又去溜冰场,这就成了陈苔藓的舞台了,倒溜,单飞,打圈,接龙,样样都会,行云流水。林蓼蓝被她拉下去了,不停摔跤,走两步,摔一下,很狼狈,却很坚强,爬起来,再来,再摔。十多分钟后,她的膝盖都磕青了,但终于学会了,不再需要扶着栏杆,小心翼翼。   这个花天酒地的夜晚成为他们记忆里最好的一夜,扮演小矮人的姑娘中,有几个和何漫山的兄弟们就这么相识了,谈起了恋爱,还成功了两对,几年后的婚礼还提及这个晚上,并由衷感谢。大学时代好象就是这样的,男男女女捉对厮杀,顺便学一点谋生技能,大把时间用来山山水水,吃吃睡睡。自然也会有觉得茫然困惑的时候,但这种苦闷,比起日后在社会中所要面临的人心险恶,无疑好了许多。      闹得精疲力竭,一看表,才凌晨三点半,回学校根本进不去,人又多,翻院墙必然声势浩大,会惊动保安。跑到街上乱窜,啊,外面竟下了雨,水雾让路上湿漉漉的,韩九月在前面使劲跑,何漫山在后面学鬼叫追着,笑声回荡在清冷的午夜里。   雨渐渐大了,众人只好想办法找个地方呆着。   一拨人很快分成两派,韩九月等人决定去看通宵录象,陈苔藓和另外几个人提议找个麻将店打牌。   双方道别时,韩九月和何漫山搂在一起,微笑着凝视陈苔藓一行。他们是金童玉女天仙配,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穿着黑衣黑裤,如拙劣的独行侠,不免黯然。   还真被他们找着一家了,里面已经开了三桌,烟雾腾腾。荷兰说:“走,进去,兄弟,我们打牌。”   陈苔藓说:“哎呀,我不太想玩。”   荷兰就笑了笑,回头点一点人数:“也行,反正人是够了,不缺你一个。”   陈苔藓就扛不住了,跺着脚喊:“求求你再多求我两遍吧。”   大家都笑起来了。刘莲问:“咳,明明想打牌,为什么要拒绝?”   林蓼蓝点点她的脑袋:“你有所不知,打牌时呢,有一个很奇妙的规律,一般主动张罗打牌的人肯定要输,而胜利则多属于那些半推半就的人,因此,有人在接到邀请时往往要给自己建一个贞节牌坊。”朝苔藓挤挤眼睛,“是吧,美女?”   当天晚上,陈苔藓运气不好,刚把八九条的搭子拆了,七条随后抓来,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她气急败坏地扇自己耳光,坐立不安了半天,还是撇撇嘴,不住地唠叨:“唔,要做个牌风浩荡的人,唔,做人要厚道,我不悔牌,我不悔牌。”   熬到天亮,她输掉了身上全部的钱,连坐在一边看牌的林蓼蓝和刘莲的口袋也被她掏空了,大败而归,简直是输得没裤子穿了。散场后,苔藓站起身:“我今天得回去写稿件卖钱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荷兰说:“哈,兄弟,熬了个通宵,还有精力写东西?”   陈苔藓笑嘻嘻:“你知道梁启超梁大人不咯?”   “这个我知道,提倡维新的政治家嘛。”   “嘿嘿,你单单知道他是个官员,还该知道他是个文豪,却不知道他是个麻将爱好者吧?”陈苔藓开一袋话梅吃,含糊不清地说,“他在天津居住时,为几家报社撰写时评文章,当时都是报纸付印在即,催稿的人等在旁边,他老人家依然像个铁血战士一样战斗在麻桌上。等到最后一刻,催稿的人抓耳挠腮都要自杀了,他才将牌一推,不慌不忙地将规定好字数的文章一挥而就,文采斐然,满齿留香。啧啧,什么叫偶像?这就是!”   韩九月是中午才回寝室的,笑得眉眼弯弯,径直取了脸盆去洗头发。然后半卷衣袖,在画布上挥洒自如,她的头发刚洗过,还很清香,湿漉漉披在肩上。   陈苔藓刚写好一篇稿件,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口若悬河地指点江山。瞥一眼韩九月,笑了:“阿九到底是谈了恋爱的人,连画风也改了,如此色彩鲜明啊。”   韩九月就笑。竟真的是爱了呢,靠在寝室外走廊的栏杆上,透过枯黄的梧桐树叶,尽管看不到他,仍突兀地笑出声来。上课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热衷于杂志上的测试题,对报纸上的星座配对深信不疑,将两人的星座代入其中,若得到好的结果,忍不住沾沾自喜,笑半天。傻瓜都看得出来她在恋爱,整天和何漫山泡在一起,坐在他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唱歌给我听,好不好,好不好嘛?   在安静的录象厅包房里,搂抱着,感受在剧中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中,间或会亲吻,相视甜蜜笑一笑,再吻。可以听见心内鲜花绽放的声音。   牵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是冬天,空气里有着凛冽的腊梅香,他唱歌给她听,张学友、郑中基、黄耀明……一一唱来。   于是也就不大参加学校的活动了,随随便便地表演。观众买帐,她就傻呵呵地乐,不受欢迎了,她也不着急,谁怕谁啊,那么帅的男朋友在身边站着,想想就挺美,多有面子呀!   恋爱,真是要把人变傻了呢,真是这样呢,你信吗。   她的油画也温情无限:一只红彤彤的小狐狸,皮毛光亮,在水仙花边微笑,又或者是银狐在月光下散步,妖冶,不跑,不惊,不惧。再或者是一双飞向蓝天的手,要么就是站在绿草丛里的光脚。   不是没有人追,包括社会上的一些大款,自从看过校庆晚会上她的舞姿后,宝马停在寝室楼下,滴滴按喇叭。她下去,三言两语,表示不接受对方的包养。有些人缠得紧,开出大额支票,不动声色推过来,她看看,笑了起来,站在何漫山宿舍楼下喊他的名字。他下来了,她把他拉到对方面前,挑衅问:“你有钱,可是,你有他这样的青春吗?你有这样的年轻吗?我们什么都不缺,还有时间来挣钱。”她自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仍需要靠卖画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她的语气如此咄咄,但没人舍得怪她。   呵,学生时代虽然穷,仍是一身骄傲,因深知还有大把未来,那时太年轻了,不知道也许有天,人到中年,仍然贫穷,又没有未来可言。可是,没有关系的,到那天,我们至少,还可以假装骄傲,是不是?   而她的那个人,曾经那么高傲的男生,也糊涂了。有天在操场上踢球,笑了一整天,队友们问来问去,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昨夜梦见她了。”大家就都起哄,笑他没出息,想到他的梦中人是那样高挑妖媚,桃花眼,樱桃口的漂亮女子,又觉得情有可原。   有天球队开会,何漫山也突然嘿嘿一声,坐在他旁边的荷兰问:“是想妈妈了?”   摇摇头。   “想你爸爸了?”   “不是。”   “是想到她了?”   他嘿嘿一笑,不说了。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文学社平安夜那天搞了个晚会。刚当选学生会主席的江淮虽然已经辞去了社长的职务,也应邀出席。晚会上他的兴致很高,和不同的女孩合唱情歌,将一曲《想说爱你不容易》的独白说得深情无比。刘莲也想邀他共唱一曲,仍是不敢,她怕他会拒绝,更怕自己会激动得手脚发颤,唱不下去。她就那么在台下迟疑着,徘徊着,暗暗给自己鼓劲,到底,还是上去唱了首《海上花》,意外得到了不少掌声。放下话筒回到座位时,江淮走过来,微笑地望着她,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也是我们社团的吗。”   刘莲无言。   文学社不过32个人。   可是,难道他这些日子忙于竞选活动,就忘了她吗?难道她在他心目中,如此不起眼?刘莲回到寝室大哭了一场,林蓼蓝和陈苔藓怎么劝也劝不住。   她希望自己足够好,出现在他面前不会自惭形秽、手足无措,可以淡定从容,她用心写作,急切地想要蜕变成配得上他的女子,可是……结局依然伤人。在自己所爱的人心目中,是这样被疏忽,被冷淡,不受重视,这样的难堪,令她痛到撕心裂肺。时时地,想起他冷若寒冰的言语,只念及这一句,就会有泪。日子纷纷乱乱地苦苦支撑下去,十分辛苦。   他不知道看到她在烧烤宴上和别的女子合影,她心里怎样难过,他不知道她在大雪霜降的夜晚,倚在梧桐树边,悄悄守侯着他回寝室,再悄悄走远。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路遇时,平静地朝她点头,微笑,寒暄。他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她了呢,他不记得在某个凌晨,两人坐在操场高高的台阶上,谈论着江湖呢。他忘了。   江淮那时候已经搬到操场附近的主席台住了,很多夜晚,刘莲独自在操场上踱步,一遍遍从他的楼下经过,看他边晾衣服边唱歌,或者呼朋引伴地开会,他时常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毛衣,很好看。   她总记得呢,那些夜晚,繁星满天,或者是,她站在水中央,注视着那毫不知情的男生。   成为学生会主席后,江淮不再写文章,好在刘莲收集了不少。每个夜晚,她都认真看他的文字,全然不同于他外表的文字。神情沉静的男子,在校园里穿行,隐忍着内心的暗流汹涌,将一切情绪释放在文章中。那些大气犀利的锦绣文章,令她由衷地欣赏,也是难得的珍惜。能够书写这样的文字,能够把人世看得入木三分的男子,并不多见。可是有些什么用呢,他依然那样悠远地存在,像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变幻出五彩的颜色,只能看,不能靠近,更无法触碰。   日子尽管过得艰难,她仍是强作笑颜,和室友们打成一片,但是她不快乐,一望即知。她开始投稿,寄出很多希望,同时更加潜心修习文字,陆续发表在校刊上,轻轻淡淡地在字里行间吐露心结。也渐渐在校园里有些名气,有时也会有人给她写评论,比较固定的一个,笔名叫做翊君。从他的评论中能看得出,他对她的文字是极为关注的,是以意见提得十分中肯,就连批评,也让人诚服。   她捧着校刊看,恍惚地想,他看了吗,他知道我会写得越来越好吗?他知道吗。   那天,刘莲和陈苔藓从校外回来,在校门口碰到江淮了,他行色匆匆,看到她们,停住了脚步。陈苔藓拉着她走过去,打招呼:“主席大人,好啊!”   他笑着说:“这一期的《体育世界》上的一篇《少年追命》,是你写的吧?写风之子卡尼吉亚的,笔力不凡呢。”又朝刘莲笑笑,说,“你好啊!”   陈苔藓听了很吃惊,呆楞楞地说“啊!”她都忘记了自己给这家刊物投过稿。   江淮又对刘莲说:“还记得那次我对你讲起江湖吗?陈苔藓这篇就写得很古龙呢,你可以看看。”   刘莲楞住了,他竟然是记得那个凌晨的?他竟然是记得的?   江淮匆匆离去后,陈苔藓急急地跑到校外的报亭看个究竟,翻开那本杂志,没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果然是他说的那篇,两千多字。刘莲跟在她身后,咬住嘴唇,抢过那本杂志翻看。那是1999年2月,大一下学期刚开学,寒冷的风,金色的阳光洒满街道,汽车呜呜开过,街边小店的人们安闲懒散,一个18岁的女孩拿着一本杂志,她一边走一边哭,她的同伴陈苔藓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她只是在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什么时候,也能够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呢,我怎么才能让他看到呢?啊江淮江淮。   江淮。就是这个名字。   就算许多年后,当她被人欺负或是大受挫败,灰溜溜,抑或寂寞无朋,即使是没有事情发生,一个人自言自语时,都会在心里轻呼这个名字。   啊,江淮江淮。   他们言简意赅,或默然相对,如此如此。   江淮江淮——他风雨无阻,晨昏不误,出现在她的心里。   大学时代,高她二届的学长,英俊的男生,她喜欢直呼他的名字。惜乎,回头,是他盎然的样子,在笑,不是对她。   江淮。那是整个青春的记忆,成长时心中的拐杖。不知道很老很老,手扶拐杖的时候,这根心杖,抛开了没有?   啊江淮江淮。   整个下午,陈苔藓都在安慰刘莲。她终于不哭了,问她:“苔藓,你说,到底要怎样才能写得出来你那么有才气的文章呢?”   苔藓笑了。她不认为自己有才气,从一开始,她的文章就注定是一种性情文字,不过是有些灵气罢了。她常认为,在做人处世方面,自己很拙劣,甚至失败,但没关系,好歹还是个性情中人,文字也是。她爱球,懂球,乐于其中,再写下来。她知道怎么进入自己熟悉的领域并与之亲密。她说:“连城,其实我也不是个好例子,不知道该对你讲什么,我只是能够将与足球这种亲密向世人炫耀出来而已。”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办得到呢。比如,她想学吉他。   很久以前,她的中学老师问她是否想学乐器,她回答:“书上没有说钟子期会弹琴,我就做他好了。”老师楞住了,然后笑了。   几年后,她认识了一个男生,能够将吉他弹得潇洒风流,她站在一边听,心里说不出况味。她的老师早就去世了,她因此常常想起“人琴俱亡”的悲凉,也常常想起俞伯牙“子期不在为谁弹”的哀伤。俞伯牙摔琴,是因为天下之大,能知音的人虽然还有,可钟子期只有一个。但假如先死的是俞伯牙,钟子期又会怎样?   她很想学吉他,可就是学不好,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只能勉强地弹极为简单的调子,只能放弃,她不想他笑话她,哪怕她知道其实他不会。   有些事情,当真是乾坤已定呢,正如爱情,并不是只要你努力,对方就会爱上你一样。刘莲,她知不知道呢。   回到寝室,看到林蓼蓝在听收音机,见刘莲脸上泪痕未干,问:“你怎么了?”   刘莲不说话。陈苔藓说:“还不是碰到了梦中人?”   林蓼蓝“哦”了一声,道,“那为什么要哭?他不理你?”   刘莲说:“烦死了,干脆一棒子打死就算了,偏偏忽冷忽热的。”   韩九月回寝室也带着情绪,砰地把门关上,坐了一会儿,嫌闷,又起身打开。林蓼蓝知道她是和何漫山吵架了,也不说什么,替她支起画架,订好画纸,说:“发泄到纸上吧。”   韩九月接过画笔,不说话,连草稿都不打,恶狠狠地往画纸上刷颜色。首先是麦田,一大片的,像凡高的向日葵,一点都不明亮的黄色,铺得那样疯狂,中邪似的。   接着她又画了凶狠的血,笔触凌乱,如同天边的火烧云,燃烧得诡异,有着前世今生的绝望。她定定地看了半天,扔掉画笔,掏出烟。陈苔藓站在一旁,看到她手抖得厉害,打了几次火,仍没能点着烟,走过去,替她点燃。她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吞云吐雾。   刘莲以为她不画了,哪知她抽完烟后,接着画了起来。她在麦田上,画了一双惊惶的眼睛。那眼睛黑葡萄似的,属于极幼小的女童,睫毛细密,眼里清亮似水,可它睁得那样大,好似看到极恐惧极不能置信的事情一样。就是那种……半夜睡不着觉,打开窗户,看到一只白猫无声无息地贴着屋脊走路,又或者是正午惨白的阳光下,一只黑猫突然回头,冲你诡谲一笑,开口说话。它说的是:等你好久了。   就是那种惊惧。   一九八九年,某个偏远小镇发生一宗命案,死者是个年轻女子,衣衫褴褛地仰面躺倒在还未收割的麦田里,暗红的血撒得触目惊心。凶犯逃之夭夭,目击者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后她神经错乱,终日只会说:猫,猫啊。   没有人知道这和案件有何关联。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4 |
韩九月小时候喜欢猫,七岁那年,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地生活着,养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有一次,那只猫两天没回来了,九月出门去找,四处唤着猫的名字,咪,咪。找了好久,终于看到它了,摇摇晃晃地站在马路那端,不肯过来。于是,九月想走过去,抱回它。   就在她穿行马路时,遭遇了一场车祸。   当年还很罕见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幼小的她,一地的血。   车,是从她的耳后碾过去的,一直到腿。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倘若那耳后的伤,再深一厘米,那么,就没有以后了……   仅仅是头部,就缝了十四针。   醒来时,到处是洁白一片。韩九月说,我要妈妈。   和蔼的女医生沉默了好半天才告诉她,为了救她,妈妈不在了。她们说,在那致命的瞬间,是她那披头散发、神情呆滞的妈妈,冲了过去,搂住她,向一边滚去。   韩九月怔了很久,哭了出来。又昏迷了。   再醒过来,身边多了个人。他是英挺的男人,衣着陈旧但是干净,望向她的眼神里有巨大的悲哀。他说,九月,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是爸爸。是那个抛弃了妈妈的男人。是那个令妈妈从此丧失生机的男人。   他说,九月,你妈妈走了,以后,你就跟我们住吧。他手里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听护士说,是妈妈在弥留之际,挣扎着写下的,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的单位和姓名。   她将自己和他的骨肉,就这么,托付了。   他说,铃兰真傻,为什么她不肯找我呢。我甚至,我甚至不知道她怀了我们的孩子。她为什么不找我呢。   韩九月的妈妈未婚有孕,生下孩子。而她爱的男人,对她始乱终弃,留她独自忍受被逐出家门的孤苦命运,受尽鄙夷、奚落、冷眼、贫穷等种种遭遇。   长大后,回忆起童年,韩九月会想到那只猫。她总疑心那柔弱无骨的动物是撒旦的使者。   她终于画完了,顺手抓来一支眉笔,在麦田上重重地写下四个字:死于青春。她把这几个字写得极富侵略性,字很大。她的字一向适合写大而简单的句子。   这幅画如此阴郁迷狂,震惊了她的室友。她们都在暗想,她和何漫山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寝室每天都是要开三八大会的,磕瓜子,喝可乐,说人是非。这个夜里,她们破天荒地讨论起理想这个话题了。   陈苔藓说:“我没有理想,就这么漂着吧。”   林蓼蓝说:“我想带着我爱的人回家乡,终老一生。”   刘莲说:“我想天天看到江淮。”   韩九月开口了,声音低低:“我想和何漫山一辈子,以婚姻的方式。”黑暗里,她强调着,“以婚姻的方式。”   “阿九,你怎么了?”林蓼蓝听出她语气里的心酸。   韩九月半晌才说:“你们知道我的名字由来吗?说起来,是一段故事呢。”   80年代初期,韩九月的妈妈和爸爸相遇,恩爱非常,后来遭遇一场别离,临行前,爸爸许诺,一定会回来娶妈妈的。可是他娶了别人。彼时妈妈已经怀有身孕。在相爱的曾经,他们商量过,如果生下的是儿子,就给他取名叫做“周天寒”。出自毛润之的词句“搅得周天寒彻”。一个寒冷彻骨的名字。可是暗含了他们彼此的姓氏,周、韩。   妈妈是在那年九月得知心爱的男人娶了别人的。于是女儿就有了一个平淡的名字,韩九月。九月在妈妈心中,是周天寒彻的季节。在那个年代,因为未婚有孕,受尽难堪,外公外婆认为她辱没家门,将她赶出。1981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妈妈艰难地生下她。赐予她最简单的两个字,生生世世地,记住她希望破灭的月份,九月。   妈妈是那么地想要儿子,拥有一个身上流淌着自己和所爱之人的血液的孩子。那个柔软的小生命,会长有酷似那男人的容颜,叫她妈妈。   可韩九月只是女孩子。   很小的时候,九月就心性敏感,时常觉得妈妈不喜欢她,且太多小孩指着她骂,她妈妈是个破鞋,破鞋。当年不懂什么叫做破鞋,但是永远无法淡忘那些往事,那些屈辱和挣扎,清贫的家境,终日神情恍惚的妈妈。很多年后,她不愿意记起那些贫苦度日的岁月了,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就是,那时候的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她没有袄子穿。   苍茫飞雪。有十多年了。会在很多场景里,想起故乡。漫天雪,小小的孩子,举着陈旧的黑伞,穿了妈妈的棉袄。雪积得那么深。高年级的同学唱《一剪梅》。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只为伊人飘香。   伞的内侧是她用粉笔写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九月。   这样才不会和其他用一色黑伞的小朋友们弄混淆。   渐渐成长。渐渐见不到故乡的落雪。听到流行于80年代的老歌时,会想起曾经。   是那样早熟的孩子啊,含着指头看着那些孩子跳橡皮筋,没有人理她。回到家中,永远是冷饭残羹,和独坐落泪的妈妈。有时候她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打她,骂她,抱着她哭。   韩九月那时候不能了解妈妈的绝望,总是在想,我能不能活到18岁呢。在她心里,18岁,是最好的年华。因为老师说过呢,18岁的姑娘一朵花。她总是感到绝望。总是认为妈妈不爱她。总是会恨,为什么自己只能拥有这么破碎的家庭?   身上经常会有被妈妈掐得发紫的痕迹。一小块一小块的,青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很疼。那些疤痕相当丑陋。后来它们全部剥落,复原,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痕迹了,但是在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疼。   七岁那年,为了救她,妈妈死了。后来,韩九月就随着爸爸回到他的家了。他的妻个子很矮,脸上搽了一层很厚的胭脂,可她依然不是个美丽的女子。见到她,爸爸要九月叫她妈妈。九月犟,不肯叫。在得知妈妈为了救她而丧命之际,她对妈妈再无恨意,再无怀疑。她彻底相信妈妈是爱她的。虽然在相处的短短七年里,两人彼此误解。   韩九月无法称呼夺去妈妈心头所爱的女人为母亲。   母亲,实在是一个太过庄严的称谓。   那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凌厉。   爸爸将脸扭向她,柳英,你看,她不肯叫呢。又低下头对女儿道,九月,九月,那叫声英姨,可好?他语气里,有强烈的企求和讨好的意味。   没待韩九月开口,叫柳英的女人发怒了,叉着腰说,你把那女人的女儿领进家门,我还没说什么,居然让她叫我姨?我可是你明媒正娶讨回来的!那女人算什么!她可没有名分!   名分。   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韩九月听到一些女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没有名分的事情,她还这么苦苦地守,为了什么!   外公外婆对给家门丢了人的女儿表示不满,将她赶了出去,再无瓜葛。外公死了,也不让妈妈回去,她远远地看了又看,连亲戚也不准她走近来,声嘶力竭地控诉她是韩家伤风败俗的女儿。   柳英继续道,姓周的,你把这孩子带回来,我不追究,可以后她的生活费、学杂费,统统跟我无关……辰辰读书花钱,你一个子儿也少不得。   说着,絮絮叨叨地走进厨房,嘴里还在野种野种的骂。   爸爸蹲下身来,看着韩九月,低声道,九月,以后受了委屈,不要怪爸爸啊?是爸爸没用。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啊。   他的眼泪流下来。   韩九月伸出手,替他擦拭着,爸爸,为什么你当年不要妈妈了呢。   他楞住,然后说,九月,大人的事情,你是弄不清楚的。爸爸错了啊。   为了养家,爸爸每天在外劳作,早出晚归,家里常常只有韩九月和英姨母女在家。   英姨说,死丫头,你是不是把辰辰的洗发水用了啊?她把日记本摔到韩九月面前说,你敢说你不幸福?你怎么不幸福了?我给你吃和穿,你还不幸福?我虐待你了?说罢开始哭,嚷得整个院落的人都出来看笑话。她哭,她闹,她说,真的是这样啊,天下的后妈难做啊,我这样对她,她还觉得委屈!我凭什么收留她啊?她不领情倒也罢了,还嫌弃我对她不好!我完全可以将她拒之门外的啊,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的委屈谁又看得见呢?   那是一种叫做“蜂花”的洗发水。红色的。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五块钱一大瓶。可从此韩九月不敢再用它,又买不起别的,直到她离开家去县城住读,都是用肥皂洗头发了。她的发质就这样差了下去,便是到了后来,有钱打理头发,再好的护发素和精油,以及各类不菲的倒膜都无济于事了。就如同那些童年的灾难,虽然已经过去,可是留下的创痕,无法修复平整。   它们都已经缩成心脏上小小的纹路。细微的。似乎可以忽略。却依然客观存在。如风湿。天一凉,就酸疼。   就是这样的童年,孤单的,寂寞的,忍受着太多辱骂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太多往事,不愿意过多地回忆起来,一碰,就痛。   会想起妈妈来。在她舍身救女儿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是为了孩子,她才挣扎着活了下去吧。直到终于用另外一种方式结束了厌倦的生命。将崭新的天地留给女儿。   在她26年的生命里,肯定是为女儿的将来祝福过的,只是她一定不会预料到,当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后,所爱的男人,依然不想给名分于她。   殊途同归。   韩九月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想要快快地长大。然后有个男人来爱她,带她走。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生个漂亮的孩子,给他完整的家庭温暖,幸福和宠爱,让他心里不要有任何苦难的阴影,是甜美的孩子。即使将来他一样要面对社会的风刀霜剑和恋爱的辛苦,至少他有爱他的父母。至少如此。   她想要将自己所有未曾享受过的亲情温暖,让孩子都拥有。都拥有。   九月的往事听得室友们唏嘘不已。林蓼蓝轻声问:“阿九,何漫山对你说了什么?”   韩九月说:“今天下午,本来是好好的,后来看到了毕主任一家在操场上散步,你们知道嘛,他儿子特可爱,我就去逗他玩,后来,后来……”她跳下床来,喝一大口水,接着说,“毕主任他们走后,我对何漫山说,我们以后结婚,也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好了。可他的脸色马上就冷了下来,半天才说,要孩子可以,但我不会跟你结婚。”   陈苔藓骂道:“这男人说的什么混帐话?”   刘莲说:“阿九,他是开玩笑吧?”   韩九月叹了一口气:“连城,他是不是开玩笑,我是最清楚的了。平时,他很迁就我,我从来没看到他这样认真笃定地对我说话,他说,无论如何,不会结婚。他说他是不需要婚姻的人。”   林蓼蓝说:“阿九,我明白,你不想和妈妈一样,陷入宿命的轮回。他尚且不清楚名分对于你的意义。你就难过了,对吗?”   “是的。”   陈苔藓说:“阿九,咱们现在才大一呢,不着急,好吗?还有这几年,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令他改变想法。我就不相信对你,他还能狠心到底。”   林蓼蓝也说:“是啊阿九,别难过,他到底还年轻嘛,再说,男人满脑袋都想着先事业后成家,因此对婚姻很不重视,这是共性,没关系的,总有一天,他会想过来的。你别心急。”   韩九月说:“单单是这件事,我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关键是……”她艰难地说,“我觉得,他心里,有别人。”   陈苔藓第一个叫出声:“啊,怎么会?”   刘莲说:“阿九,谁都看得出来他很疼你,你可不能因为他暂时不考虑到婚姻就否定了这些啊。”   韩九月苦笑道:“不是这样。我问过他,在我之前,他爱过别人没有。他说,有。”   何漫山简短地说:“从前……爱过。爱过一个女孩,她叫晓晓。可她喜欢的是别人。阿九,当初我没有把握住,后来就不再有机会。”   九月问:“那女孩现在呢?嫁了他人,或者,在某个城市继续着学业?”   “她死了。”   “怎么死的?”禁不住好奇,韩九月接着问。   何漫山突然烦躁起来,一下子摁灭烟头,他说:“阿九毛毛,不要问了,好不好?”有时他会叫她毛毛。他说过,在他的方言里,毛毛就是婴孩的意思,是一种昵称,小宝贝吧。然后他站起身来,去了一趟卫生间。也许他在里面哭泣。韩九月看到他出来时脸上浇上了凉水,掩饰他已经发红的眼圈和泪痕。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么失态。韩九月想,她是你的隐痛吧,永不可提起,永不可释然,那么我不问就是了。   何漫山很快转了话题。   他终于笑起来。   那时,韩九月就想过未来。想要在阑珊灯火之中一路走过之后,向天,为两个人要一个长久。于是她朝他笑,她不说话,只朝他笑。   何漫山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说:“阿九,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说,拜托你以后不要对别的男人这么一直笑一直笑好不好,迷死人不偿命的。   他亲吻她。她说,我嘴唇疼。看啊,你这么饥渴啊。   他说,阿九你这孩子说话永远肆无忌惮。可是我喜欢。   他说,我喜欢你。隔一会儿,又凑过来说,喂,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我喜欢你。像小孩子对妈妈说,我喜欢蛋糕。很无心的样子。   她也做出一副无心的样子。看着他说。沉默地笑着看他。看到他扭过头去,再转回头来,捂住脸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何漫山,你这孩子,也会脸红呢。   然后他拉过她,狠狠地亲吻。   韩九月说,你这么凶残,肯定是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但她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存在。她说:“你们知道吗,死亡可以给人加分,成就一份完美,我怕无论如何努力,都超越不了晓晓,甚至连打个平手都不可能,毕竟,我已经失了先机。”   林蓼蓝说:“阿九,不要紧,晓晓只有过去,但你有漫长的未来。”   “不,蓼蓝,过去可以让她永恒。”   “阿九,不要患得患失,何漫山活的是未来。”   之后几天,韩九月和何漫山陷入冷战。他打电话过来,她不接,林蓼蓝过去接,凶巴巴地说:“阿九不高兴看到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何漫山说:“请让我兄弟听电话。”   林蓼蓝捂住电话,示意陈苔藓过来接。苔藓连忙摆手,蓼蓝就说:“她不在。”   何漫山说:“明明是在的,就让她接电话好吧?”   苔藓又在摆手。林蓼蓝说:“她也不高兴看到你,我们寝室四个人,是同盟军呢。”   何漫山哈哈笑:“我也不是外人嘛。你叫我兄弟过来吧。”语气低了下去,“美女美女,我真的要找她。”   苔藓接了。她心里忐忑得很,知道自己对他永远是硬不起心肠的。她说:“你怎么了?”随后就是不住地嗯啊嗯啊。挂电话后,刘莲问:“帅哥对你说了什么?”   韩九月也紧张地盯着她。苔藓把手伸出来,笑容满面:“我饿了。怎么办。”   一包话梅,几颗巧克力,两袋牛肉干马上塞到她手里。她满意地笑,拆了牛肉干大嚼特嚼,说:“帅哥说,明天请阿九到南湖边游玩散心,并当众出示大红婚书,以吻为章。”   “耶!他妥协了!成功了耶!”刘莲大力鼓掌。   林蓼蓝说:“看来,男人还是不能宠的,必要时得使点花招,这不,几天不理他,他就沉不住气了,这不,就差没负荆请罪了吧。”   韩九月笑了。   苔藓钻到被子里,说:“困了。”盖住头。欢笑声里,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感受。其实,何漫山除了让她转告约会邀请之外,在电话那端,反复说的是,兄弟,你告诉阿九,我对她,只有四个字:不离不弃。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3 |
已经十一月了,陈苔藓仍坚持着洗冷水澡,水流声很大,她大声唱着歌。这是跟对面男生宿舍楼的那些人学的,有时深更半夜还能听到他们唱歌,估计是水太冷了,吼得曲不成调。   但真是很快乐,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音乐是生命中的一大主题,且不说广播室每天名目繁多的歌声:早晨起床铃是《回家》,周一升旗时是《义勇军进行曲》,下午有音乐节目,有时是校园歌手推介。单是民间自发的各类活动就足够吸引人了。   有天晚上停电了,男生宿舍那边有人弹吉他唱歌。那男生很帅,是足球队的,苔藓的队友,叫何漫山。他的歌确实唱得好听,唱得久了,这边的女生就开始点歌了,刘莲不好意思大声喊,苔藓就打了电话过去:“谁谁谁,给我来首《你的样子》。”   呵……也许到了八十岁,都会记得那个夜晚,对面楼里弹吉他唱歌的男生。如果真能活到八十岁的话。   他的长发,和歌声一同飞扬。   他的样子。   样子。   样子……   教学楼南楼101 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有人在里面唱歌。听歌的三三两两地坐着,唱歌的在第一排,没有灯光,只有旁边路边的灯照了些许进来。听众看不到唱歌人的脸,唱歌的人也看不到他们。   我们在听歌,我们在唱歌。你看,青春,总是这么美好的。   洗完澡,苔藓回寝室继续吹牛,林蓼蓝已经起床了,又在听收音机。九月的画中人轮廓初现,是个长发男生,暂时还看不清楚眉目。   “今天晚上要是大家都有空的话,我请吃饭!”苔藓说。   “看来赢了不少嘛!”   “那还用说!”苔藓手舞足蹈,“昨天的运气特别好,第一把牌起手就有三个西风。后来呀,来了一把三连杠然后杠上开花——一把对我而言空前绝后的牌,当时我恨不能揪起自己的头发往半空里跳……”   “然后呢?”   “可惜他们说,事先没这规矩呀,不肯承认!我好说歹说,最后都要哭起来了,他们才勉强算我开三个杠,而不是三连杠,加一个杠上开花。”   林蓼蓝听不懂,问了句:“苔藓,好奇怪呢,你哪儿懂怎么多?怎么学会的?”   “你可不知道呢,我外婆很会打纸牌,一村人都不是对手,而我妈,把我和两个姐姐都拉扯进了大学后,从四十八岁起,她的生命基本上就献给了麻将。”   “哈,原来是祖传秘方!”   一会儿刘莲回来了,看到苔藓说得眉飞色舞,问她:“发财啦?”   “那还用说?”苔藓又将自己三连杠然后杠上开花的光辉历史说了一遍,故意忽略了失意史,比如刚听了牌,那张打出去的闲张给别人放了炮;比如拆了边三万留下四七饼的搭子后,连抓四张三万;比如刚决定不做七对,却连抓九对。这一点上,她和任何一个爱好麻将的人没区别,津津乐道的多是那些辉煌战绩,虽然现实生活中的麻将多是由不如意组成的,恼火起来恨不得掀桌子骂娘,烟丢得一地都是。   刘莲也听不懂,问:“最后怎么样呢?”   “哎,我只好妥协嘛。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要太得意了。”   说话间,刘莲注意到韩九月的画,凑过去看:“呀!这男生好帅!”   苔藓闻言扭头一看,呆住了。韩九月已经画好了素描,一张男生的面容出现在大家面前。五官分明,长发,嘴唇的线条很美,有着逼人的朝气,像卡通片里的美少年。   她走上前,呆呆地注视着画中人,深吸一口气,问:“是何漫山?”   九月说:“你也认识他?”   “当然了,我和他是足球队的队友嘛!我是前锋,他是中场。”   林蓼蓝问:“阿九,怎么认识的?”   苔藓拍拍她:“蓼蓝,这男生你也是知道的,就是上次停电了,弹吉他唱歌的那位。”   “原来是他啊!”刘莲拍着手道,“我记得我记得,我还点了首《你的样子》让他唱呢!多好呀,阿九,快说快说。”   韩九月就开始讲:“我最近不是在参加舞台剧排演嘛?要在校庆上表演的。我们的节目是英文版的《白雪公主》,我演王后,他的角色是王子。”   何漫山就是17岁少女梦想里的那个样子,有着漂亮的五官,颀长挺拔,眼神空蒙。   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午后,韩九月和饰演白雪公主的外语系的陈橘站在一起,一边不甚专心地听老师讲述表演注意事项,一边等他。那间教室外面几棵高大的梧桐叶子在风中轻轻地落下,一群鸟在树间飞舞嬉戏,像极了一幅朴素的风景画,安静唯美。   王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窗户外面的走廊经过,头发在风中显得有一点凌乱,衣着朴素,简洁而低调,推门进来,笑着放下背包。他的手里,拿了一份《南方周末》。   韩九月和陈橘是同时看到他的。他说:“我叫漫山,姓何。人可何。”   九月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白娘娘水漫金山的传说。她说:“何?何日君再来的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何?”   少年就笑:“是的。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何。”   她伸出手去:“韩九月。”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喜欢“何”字。念起来的时候口形很美,粲然的样子,写起来,也潇洒别致。只是由这个字衍生的词语——何必,如何,何苦,何方……个个都是问号,犹如一个人仰面向天的困惑,充满着对生命的质疑与追问。   陈橘也介绍了自己:“我是陈橘。你们可以叫我橘子。”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的场景,韩九月所能想起的是何漫山从窗外经过的样子以及身后摇摆的梧桐叶和飞舞的鸟群。那是生命里最宁雅的背景色,仿佛天长地久一样。   那之后的无数个下午4点,他们就在这间教室里排练。空气中总有潮湿的味道。橘子的台词非常多,很多时候,她需要独自安静地背诵,而王子何漫山是最闲的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事,韩九月的戏份也不够多,闲得无聊了,两人就走到一边聊天。最初说的,无非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淡淡的。极偶尔,她会掏出一支钢笔,随便找来一张纸,寥寥地勾上几笔,为他,或者为橘子画张速写。很简陋,但是传神。   那一天,离得他近了,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他并不回避,很放肆地盯住九月,眉毛往上一抬,让人无法抵抗。他递过一支烟,有些挑衅地望着九月,她接过来叼着,就了他点燃的打火机吸上,示威般地望着他。一大片烟雾充盈在他们中间,一种诱惑弥漫开来。何漫山突然就笑了。而窗外,有一群鸟儿飞过。   当时的背景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旧日朋友怎可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当可以完整地将整个戏串起来排演时,橘子常常走神,每次排到何漫山款款深情地“I love you ”的时候,她便不知所措,一再忘词。韩九月在一边看着,微笑。橘子是喜欢他了呢。   可她知不知道,王子和王后之间,已经开始洋溢着一股清香甜蜜的空气?   很多次,阳光从西边的大窗户落进来,橘子在大的落地镜子面前背诵台词,小矮人在一旁闹闹喳喳,九月和何漫山悄悄地走出教室,站在楼道上,温柔地,温柔地,将彼此的容颜微笑注视。还有一些夜晚,排练完毕,他拉着她不走电梯,坚持从熄了灯的楼梯下去,然后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亲吻她的脸颊。   真是年轻啊,一遍遍地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真的吗?”   “真的。”   韩九月从来不知道爱情如此突如其来。虽然她自己也是众人眼里出众的女生,可在何漫山面前,她觉得自卑。他是经济系的,中学时代就是个人物,成绩一骑绝尘,一次次捧回数学、化学、英语等学科的全国性大奖,从不空手而归,连高考都不用参加,直接被保送到这所大学。他那样骄傲,被很多女生暗恋,无论去哪儿,背后都印满目光。   刘莲说:“何漫山的确像个王子,江淮像个王者,嘿嘿。”   苔藓坐在床上吃刘莲给她买回的馒头,嚼两下,吞进去,喝一大口水,再嚼两下,再喝水。吃完后,站起身来,拍拍落在衣服上的碎屑:“我去上课了。晚上6点,你们等我,请吃饭。”   韩九月说:“哎,你等等,我上午也有课。”赶紧去收拾书本。   待她们都走后,刘莲又站在画前看了看,说:“蓼蓝,我怎么觉得苔藓刚才怪怪的?”   “她早就认识何漫山,不会暗恋他吧?”   “不会吧,蓼蓝,苔藓那人最歧视暗恋这回事了,老在嘲笑我,她怎么会?再说,我觉得她就是个假小子,也会喜欢男生?”刘莲压低声音说,“前几天,我听见有人在猜测她是Lesbian呢。”   林蓼蓝靠在床上听音乐,笑着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Lesbian,反正我是。”   刘莲瞪她一眼:“你懂不懂英文啊,Lesbian就是女同性恋的意思。”   林蓼蓝说:“对啊。女同性恋嘛,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   刘莲不理她,爬上床去翻杂志。林蓼蓝知道她不信她的话,不过她懒得管。有哪个Lesbian会扯着人家死气白咧地说我是Lesbian啊我真的是Lesbian啊不信你试试?   音乐台的节目很好听,林蓼蓝沉默地听完,叹口气:“如果电台招人,我是会去试一下的。”她属于大学校园里“沉默的大多数”:学业不突出不也坏,长相还算过得去,但不至于像韩九月或陈苔藓那么有特色,叫人一见难忘。也没有什么文体特长,平常就喜欢睡懒觉,听音乐。   刘莲扔一本杂志下来,探头嚷嚷:“第28页,《未尽之蓝》,念给我听!”   林蓼蓝就读给她听。   入大学三个多月了,新鲜感褪去,生活变得平淡。偶尔可以出去唱歌蹦的。或者跟着艺术系的朋友出外写生。或者逃课到邻近的城市去玩。林蓼蓝觉得这一切,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于是可以漠然的,淡淡地看着一群人享受时间本身。再惨淡,毕竟是青春。而且,并没有物质堪舆,也无惨淡可言。至于精神上的问题,大家都是一样的。每个人挟着自己的那点破事,开始优游苟且。   自然她和刘莲都有追求者。她不急。刘莲则更单纯,除了课业,就是江淮。日子很平静,平静得像永生一样,上课,做实验,和导师针锋相对地讨论题目。他好象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很少看到他,她也就不那么积极地下课就去文学社了,直接到图书馆借书,每天临睡前看上一章,她向来天真多情,尽管学的是工科,但女孩子都是天生喜欢文艺腔的东西的,她时常在日记本上抄些美丽的句子,轻声诵读,碰到极漂亮的诗歌,就央林蓼蓝读给她听。蓼蓝的嗓子有点儿沙,磁性得如同一声耳语。   晚上由陈苔藓请客,大家到校外的烧烤摊吃东西,汤圆、米酒、肉串、豆腐干、藕夹、香肠……哗啦啦摆了一桌子,因是深秋季节,叫了白酒。奇了,尽管是寝室里的第一次聚餐,四个女孩子的酒量都很惊人,连看起来斯文的刘莲二两下肚仍笑靥如花。   一顿饭大家吃得都很高兴。回学校的时候,一路说着笑着,路过街道拐角,看到路灯下有个卖烤红薯的老人,六十岁上下,他面前停着一辆脚踏车,链条被城管人员剪断,烤炉也被砸坏,他蹲在墙角,抱住头,身子矮下去,矮下去。他老了,不能当民工卖苦力,他不是女人,不能指望靠男人,也不能去卖淫。他还得养家吧,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笑闹的女孩子都沉寂下来,陈苔藓将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另外三个女孩也摸口袋,翻出钱,放在她手里,她走过去,悄悄地塞在那老人的车上,没有让他看到。   沉默地走了很远,苔藓开口了:“我小时,住在武汉的郊外,一个村里。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的同伴,嗯,十二岁吧,他爸爸生了病,据说要用鳖当药引子,他家没钱,大冬天的,也不好买,只好自己下水去抓。真冷啊,池塘结冰了,他凿几个洞穴,下去了。”   “后来呢?”刘莲问。   “那年冬天真冷,他抓到了一只鳖,举着,想爬上来,可是,他的身体,在破裂的冰面下被冻僵了,他大声呼救,但是没有人经过。他就这么死了。到了第二天,才有人发现他的尸体,死的时候,手里还举着那只鳖。围观的人都低下头,那种静默的悲哀。”   那是一九八九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事隔多年,生活中仍有这些苦难,触目惊心,可我们只能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 天气很好,大家都不想回寝室,索性到操场上走走。月色很美,有云,黄色的月晕,小路很分明,出来时都没有带手电筒,看不见花影,隐约闻见操场的青草气息,学校的草坪都是泰国进口的,一两百块一个平方米,冬天也是绿草茵茵。   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散步,笑笑说说。不知哪个社团或班级在操场中央举行晚会,每个人拎一只塑料小桶出来,把蜡烛放在里面点燃,小桶的颜色各异,在火光的映照下,远远望去,红的黄的绿的,十分好看。   突然就传来吉他的声音,女孩们就走近了听。韩九月的表情很是惊喜,说:“是他呢!”跑了过去。   果然是何漫山,他唱着“是否来迟了明白的渊源,早已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一头长发,飞扬在夜风里。围着他的一帮女孩子拍着手,又叫又笑。韩九月从他身后,拦腰一抱。他回头,立刻就笑了,把她拉到身边坐着。烛光下,他的眼睛又烈又亮。   有个女生问:“何漫山,她是谁啊?”   他神采飞扬:“正好给大家宣布一下,我女朋友,韩九月。”   女生们都窃窃私语了:“呀,原来她就是韩九月。”   几个男生上来拍着何漫山的肩膀:“小子,你艳福不浅啊。”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呀。嘿。”   陈苔藓说:“我喝得有点儿多了,先回寝室了。”   刘莲和林蓼蓝相视看了看:“好吧,我们还散一会儿步。”   陈苔藓笑笑,转身就走。林蓼蓝追上去:“要紧吗?我扶你。”   “没事没事。走路还稳当。”陈苔藓说着,做了一个大劈叉的姿势,笑吟吟,“实话说,是我馋啦,得回去吃东西。”   那是一九九八年,陈苔藓十八岁,穿三十五块的黑色外套,二十块的靴子,下雨天靴子里时常灌水进去。她年轻,爽朗,漫长的秋冬季节她夜不能寐,在室友的梦呓里,思念一个人。   那夜月光铺陈,穿越亿万年的光阴,挟夜风而来,静静照临人间,照耀每一处疼痛着的伤口。   一九九八年。   天刚亮,陈苔藓就出去了。刘莲晨跑回来的路上看到她和三个男生走在一起,笑得张牙舞爪的。到寝室后她说给九月和蓼蓝听,蓼蓝说:“哎,那哪儿是人啊?分明是四块麻将。”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韩九月坐在床上对着镜梳头发,她一头卷发特别难打理。林蓼蓝过去帮她。梳好头后,她嫣然一笑:“还得去排演呢,先走了。”   十一月的天气,她穿着露背长裙,化蓝色眼影,曲卷的长发披落下来,一路走过去,暗香浮动,让男生惊艳,令女生翻白眼。没人知道她这一身行头有多便宜。可她天生就是衣服架子,不管什么,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   何漫山看到她,把她搂在怀里,问:“阿九,冷不冷?”   她望着他,笑嘻嘻地摇头。扮演白雪公主的橘子看到这一幕,神情黯然。   韩九月和何漫山的恋情已经公开了,除了那些分别暗恋他们的人言语间不免有些刻薄之外,大多数人都交口称赞:“好一对璧人!”   生气的还有林蓼蓝和刘莲,以前韩九月名花无主,常被人追,也就顺带着讨好她的室友们,是以这两个女孩一天到晚到处吃吃喝喝,乐不思蜀。刘莲中意三食堂的黄瓜肉片,炒得滑嫩极了,林蓼蓝是四川人,则喜欢地道的川菜,水煮肉片。水煮肉片稍微贵一点儿,刘莲时常停下筷子,指责一番。   那些企图通过她们来给韩九月传信的男生隔三差五就请她们吃这两样。这下好了,韩九月有男朋友了,并且还是那么出众的何漫山,男生们自知不是对手,纷纷离去,一时间门前车马稀。   林蓼蓝常常开玩笑,对韩九月说:“哎,最近穷死了,好久没吃到水煮肉片了。”砸砸嘴,一副馋样。   刘莲也凑热闹:“哎,我也是,我的黄瓜肉片啊!”   两人轮流在韩九月面前唠叨,林蓼蓝更是大喊:“水煮肉片,水煮肉片!”有时干脆喊,“肉片,肉片!”一次,被隔壁寝室的女生听见,笑着问:“呀,韩九月,你怎么有这么个可爱的外号呀?”   弄得韩九月恼火得很,追着林蓼蓝猛打,笑声洒了一路。   刘莲说头有点晕,不想去自修室复习功课了,林蓼蓝也没什么事情做,于是出去逛街。刘莲喜欢小动物,蓼蓝就陪她坐了好久的公交车,去这个城市西北角的花鸟市场。   斑点狗、沙皮狗、云雀、鹦鹉……一样样地看过去。在热带鱼那儿,逗留了很久,有种个头小小的,长相颇凶猛的,能清理鱼缸里的垃圾,问了摊主,才知道叫清道夫,津津有味地看半天。   花卉那边,名目繁多的鲜花叫人应接不暇,刘莲像个小孩子似的,挨个挨个地问:“这是什么花呀?”   摊主大多好脾气,笑眯眯回答她。   离开时,林蓼蓝搬了一盆兰花回去。   下公交车,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慢慢地走,聊着天。冷不丁看到苔藓,走在一大群男生当中,头发短短,快乐的样子。她们大声打招呼。苔藓就和那些男生说声再见,过来了。   有个农村姑娘在卖核桃,脸晒得红扑扑的,没什么生意,她懒洋洋地靠在树边绣鞋。鞋子差不多完工了,圆头、浅帮、乡气笨拙,看上去很喜气,只有恣意的、大情大性的人才穿得好它。蓼蓝向来是喜欢这种朴实的东西的,刚想凑过去问卖不卖,那姑娘反映快,很凶地看着她。   苔藓说:“走,我们去买核桃。”她蹲下身,边挑边说,“你的鞋子,真漂亮,卖给我们吧。”   姑娘不乐意。   “好,我们全买去,可以卖给我们了吧。”   “你全买去,我就把它送给你。”姑娘美滋滋地点头,把箩筐里的核桃都倒出来。   哈,卖完了核桃,她可以去逛街了。   校门前的花坛上,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发呆,苔藓走过去,一人塞一把,那些人马上活跃起来,吹着风聊着天。阳光照在苔藓的脸上,生动明朗。她总是这么率真的一个人。   沿路走,沿路发核桃,好大一袋子,马上就只剩下一小半。林蓼蓝手里拿着鞋子,刘莲抱着兰花,问:“苔藓,你今天又发财了?”   “那还用说?”苔藓喀嚓一声咬破核桃,掰开来,往蓼蓝和刘莲嘴里一人喂了一块,“赢了赢了,赢得恨不得就地给你们打个电话说:此地钱多人傻,速来。”   “没碰到什么意外嘛?”   “有有有,激战正酣啊,江淮居然来了。我们赶紧让一个人爬到了窗外手扒窗台隐藏起来。他进来看了看,我们剩下的三个人正装摸做样地看书呢。他只好走了。”苔藓抚着胸口说,“还好还好,广播室在二楼,要是楼层高一点,就不敢让那谁冒险了。要是摔下去了,可就惨了。”   说到江淮,刘莲马上问:“他去干吗?”   苔藓不屑一顾:“他是学生会的人嘛,不是要竞选主席嘛?肯定想弄点政绩出来,如果把我们抓获,那可就好向校方交差啦。”   “哎,苔藓,你这么说话我可要不高兴呢。”刘莲故意噘着嘴。   “其实我怎么诋毁他,都没关系,按蓼蓝的话来说,只要你觉得他好,那就是好。”   刘莲不再说话。回寝室是要经过运动场的,就那么无意中,她看到了江淮。那确实是他,和一个红衣女孩打羽毛球,你来我往,看上去很是甜蜜。   她咬住嘴唇。   林蓼蓝和陈苔藓也都看见了,侧过脸看她。   刘莲走近了,江淮和那女孩都没注意到她。她听见女孩抱怨:“你每次都发力太大,害得我老捡球,真是的!”   江淮笑着说:“好好好,我会注意。”   女孩的红衣那么耀眼,瞬间就刺痛了刘莲的眼睛。她长得唇红齿白的,下巴尖尖。这时刘莲听到江淮叫她:“娇娜,走吧。”   啊她竟真是叫做娇娜的,蒲松龄笔下那只美丽善良的小狐狸。   刘莲没待他发现她,匆匆地走开去。平时闲情偶寄而摘抄的句子,这才真正撕心裂肺,落到了实处。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6 |
晚上四个人都没有事,呆在寝室里各看各的书。林蓼蓝拿支铅笔,画设计图,刘莲在做高等数学题,韩九月在画画,陈苔藓翻《体坛周报》。   电话响了。韩九月过去接。听了半天,哈哈笑起来。原来那端在播放鬼故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通过电话线阴森森的传来。陈苔藓跑过去听,也笑了:“这是谁给我们点的呀?”   此后电话隔两分钟响一次,都是同样的内容。林蓼蓝说:“干脆把电话线拔啦。”   韩九月不同意,她每天晚上都要和何漫山讲电话的。   折腾到午夜,电话铃声仍在响着,连脾气最好的刘莲也不耐烦了:“这谁啊。”   接连几天,寝室都接到这种骚扰电话。陈苔藓一跺脚,拉着韩九月到电信局买了一个来电显示器,又办了开通手续。她们守在电话旁边,果然,和前几日差不多的时间段里,那要命的鬼故事又来了。这回可就清楚地看到电话号码了,原来是对面男生宿舍楼的一间寝室。   韩九月说:“咱也报复他们吧。”   “好啊好啊,蓼蓝,你去逗他们!”陈苔藓眼珠一转,说出整人手段。   林蓼蓝就坐在电话面前,一本正经地模拟电脑人声,她们几个笑成一团。   “您好!这里是电信公司监测系统,为了监测您的电话线路通话质量,请您从一数到十,按#号键结束。”   那边真的有人认认真真地从一数到十。   “再请您从十数到一,按*号键结束。”   对方又照办了。   “谢谢您的合作,您的电话路通话质量良好。”   类似的把戏又玩了好几次,比如,“您好,您的朋友为您点播一支歌曲,动力火车的《当》。点播祝福来自65904942……”那边洗耳恭听,听到的是勺子敲饭碗的声音: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接着是“歌曲播放完毕,谢谢收听,再见。”   次数多了,想来他们也意识到这是个反击行动,午夜鬼故事的骚扰电话再也没有打来了。   接下来是春季运动会。说是春季,其实已经到了5月了。女生永远是忠实的啦啦队,还特地打扮漂亮点,递水擦汗什么的,男生很有面子的。操场上熙熙攘攘,标枪、跳高、3千米……人和人擦肩走路,小步奔跑,大声叫喊又彼此陌生。   何漫山报了3千米长跑,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白色球鞋,站在起跑点做着准备活动。韩九月手里拿着矿泉水,站在一边。距离她不远处,是几个暗恋他的女生。饰演过白雪公主的陈橘拿着白毛巾,也等着他。她的长发扎成马尾,粉色宽大外套,下面是白色的线织裙子,粉色的鞋子。   韩九月看了她一眼,她马上瞪过来。九月就笑笑,其实她心里,是很喜欢橘子的,那么可爱的长相,像极了古天乐版的《神雕侠侣》里的襄儿,雪吹化的模样,甜美单纯,叫人怜惜。   何漫山得了第三名。韩九月站到终点线,把矿泉水扔给他。陈橘赶紧冲过去,给他擦汗。何漫山看着她,接过去,自己擦,边擦边说:“橘子的眼睛好亮。”   学校颁发奖品别出心裁,居然是一套洗发水、洗衣粉、洗手液,装在一个大礼包里,很漂亮,他去领奖,随手给了身边的女生。   陈苔藓拿了短跑冠军,大伙儿就闹起来了,叫嚷着请客。众人去了一家大排挡,点了田螺、龙虾和啤酒。远处有一家音响店里传来《约定》的旋律,唱的是秋天,漫天黄叶纷飞。   韩九月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吃龙虾,何漫山说:“吃死你这个女人。”韩九月说:“能死在食物上倒也不错。”陈苔藓站起身,和他喝酒,划拳,嚷嚷小蜜蜂,笑得放肆极了。   陈橘坐在何漫山的另一侧,抿嘴笑。她是何漫山执意叫过来的,说是相识一场,大家都是朋友。韩九月倒没说什么,刘莲和林蓼蓝私下里嘀咕:“这何漫山有毛病吧,明知道陈橘喜欢她,还拉过来气阿九。”   吃完饭,大家分头行动。韩九月顶着一头蓬松的长发,神情骄傲,看人的眼神充沛明亮,和何漫山坐在围栏上放肆地笑,不知节制地吃价格低廉而甜腻的冰淇淋。青春淋漓得像奶油一样堆砌,丰满的泡沫恣意挥散。永远的十九岁。这是个值得一再怀念起来的年纪。   他们谈论学校最英俊的男生和最美丽的女孩,他说:“阿九毛毛,你连女生都要关注一下啊。”   韩九月说:“嘿嘿,通吃。”   何漫山说:“呀,陈橘走过去了,我觉得她长得很好看的。确实像个公主,她一笑,我就会脸红,她的眼睛让人不敢逼视。”   韩九月说:“你暗恋她啊。”   何漫山大笑:“我消化不好,美色只能浅尝即止。”   韩九月就陪着他笑。陈橘站在不远处,黯然离去。他们没有看到她。   何漫山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给韩九月听。当他唱完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她突然想到了《青春无悔》,摇晃着他的手臂:“唱给我听吧!我很喜欢呢,漫山,我很喜欢这歌词呢,中学时代,还抄录过。真的呢,你唱啊。”   他却不像以前那样爽快地唱了,只楞楞着。她推他一把:“怎么了,不记得歌词了?那好,我念一句,你唱一句吧。”   可是何漫山不答应她。她又摇晃他的手臂:“你唱嘛,唱啊。”   他猛地把她抱住,身体在轻微地颤抖,狂乱地亲吻她。过很久,才放开她,说:“阿九,换一首吧。”   在当时,韩九月无从了解他的心绪,不懂事,还追问:“漫山,怎么了?你怎么了。”   何漫山一副很疲倦的样子:“阿九,我有些累了呢,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了,得回寝室休息一下。”   韩九月还想说点什么,看见他陡然失却了神采的脸庞,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心里暗暗迷惑于他的神情,看到他眼里依稀有泪光,还有张皇。   此后的几次约会里,她又让他唱。没来由的,就是喜欢,固执啊,一定要听这首,并且,他越是不唱,越是吵他得厉害。她大约还是孩子心性吧,也不顾他已经微愠的脸色,仍在坚持。他终于说:“阿九毛毛,给我时间,我唱给你听。”但一直不曾唱过。这在韩九月心里,成了谜一样的事情,老想着要解开。   晚上,林蓼蓝照例打开收音机,准备收听每晚9点到11点的欢乐调频栏目,却听到一则让人义愤填膺的消息:北京时间1999年5月8日清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以数枚导弹袭击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造成3人死亡,20多人受伤,馆舍严重毁坏。   报道还在继续,整个学校瞬间就沸腾了。对面男生宿舍楼人声鼎沸,不时有人从楼上扔下开水瓶、脸盆以示愤怒。女生寝室也闹成一片。女孩子纷纷走出宿舍,楼道上站满了人,放眼望去,一张张悲愤的脸。   收音机里继续发布着消息:某某大学等几所高校数百名学子组成游行队伍,正想设在这座城市的法国领事馆挺进,目前,队伍已行进到……   这时,男生那边有人在叫:“同学们!我们也去!”马上一呼百应,从不同寝室传来的和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陈苔藓听着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忍不住也跟着喊了一声:“谁是带头大哥?”   这段时间学校正流行收看黄日华版的《天龙八部》,该剧里的一大线索就是“追查带头大哥”,让多少人欲罢不能地锁定频道,她这么一说,自是妙趣横生。   有些情绪激进的男生已经行动了,贴大字报,上书“血债血还”,又组织队伍,举着火把在校园里唱着《国际歌》,向校外走去。   行到大礼堂门前,队伍的组织者头缠白布,举起拳头,大力挥舞,喝道:“我们要捍卫国家的尊严!”那模样像个要剖腹自杀的日本浪人。   那时候……呵,那时候真是年轻啊,白衣胜雪,激情万丈。不知多年后他回想起校园往事,会不会想起这些?   学生处处长闻声出动了,带着几个保安匆匆地赶过来。他们拿着大喇叭,喊话道:“同学们,你们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作为一个中国人,大家谁不感到愤怒?但是,请同学们能稳定情绪,控制心态,切勿盲目冲动!已经11点了,请大家回寝室休息!”   队伍里有人嚷了起来,声音淹没在更大的回应声中:“好!”   军令如山倒,人群疏散了。喧闹的校园静下来了,讨论已从室外转向寝室内。   第二天,全校召开大会,学习讨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胡锦涛代表中国政府郑重发表的声明:   “北约这一行经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世界对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肆意践踏。中国政府和人民对这一暴行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严厉谴责,提出最强烈的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须承担一切责任,中国政府保留进一步行动权。”   晚上收看《新闻联播》的人空前地多。在以“偿还血债”为主题的班会上,同学们热情高涨,言论中肯,一些女生甚至当众落泪。   ……是不是只有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有着这样的热血呢?   陈苔藓没哭,她面前摆着一本书,翻看的那一页写着这样的句子:   “曾几何时,五陵少年竟亦自洗碟子,端菜盘,背负摩天大楼的沉重阴影。而那些长安的丽人,不去长堤,便深陷书城之中,将自己的青春编进洋装书的目录。当你的情人已改名为玛丽,你又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历史健忘,难为情的,是患了历史感的这个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6 |
林蓼蓝的第一次节目话题是《江湖梦》。她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低低的,却别具风味,有种性感的诱惑,仿佛耳语。   她说:“今晚,深夜私语的主题是《江湖梦》。仍然通过87651245、87651247两部热线,跟朋友们共同来谈论这个话题。我是您的朋友春分。春天的春,分开的分。这是我出生的节令。设立话题的起因,是因为我这段日子在重温《天龙八部》第二册,翩翩白衣的段誉正游历江湖。曼佗罗山庄。奇迹已经接近了。这是我喜欢的书。有时,我们忍辱负重,有时,我们孤独前行,甚至落难江湖,但快意总会不期而遇。这就是所谓的琴心剑胆,侠骨柔情吧。那么你们呢?你们心中,也有个江湖梦吗?”   尽管她是新人,当天的节目仍火暴异常。立刻有人打电话进来,和她谈论古龙。听众是个大三男生,声音清越:“春分,你喜欢古龙吗,我特喜欢他写的《三少爷的剑》。是一部讲述剑术一流的少年剑客谢晓峰的成长故事的小说,但本质上它所要探讨的话题却是与剑无关的。”听得出来他真是喜欢这部小说,不等蓼蓝回答,他径直讲了下去。   他讲完了,林蓼蓝说:“唔,我看过的,在三少爷身上,我们看到一种执着:不自由,毋宁死!只是庄周化蝶的逍遥游终有梦醒的一刻,谢晓峰的这种暂时逃避同样也有结束的一天,为了救人,阿吉重又变回谢晓峰,于是他依然要面对剑客燕十三及其‘夺命十五剑’。”   听众说:“您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   林蓼蓝轻笑:“是啊。谢晓峰对铁开诚说:‘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这是他在经历人事变故、看惯江湖沧桑后的有感而发,而铁开诚回敬他的是一句‘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   她放了一首很老的歌,说:“这首歌叫做《梦里几番哀》。在我少年的时候,就着迷于武侠长片。可能很多听众都和我一样,是从《射雕英雄传》启蒙的。到现在,还记得当年那万人空巷的情景,那俏生生的黄蓉,一身橘色的衣裳,邪气又顽皮。来,我们来听她主演的另一部电视,《决战玄武门》的主题曲。独霸高处,心中可有感慨?”   她和听众一起听完这首歌,接着说:“今晚的主题是《江湖梦》。第一位男生讲述了古龙的小说,非常动人。我们再来请进这位等候了很久,拨打87651245的朋友。”   接下来的听众顺着林蓼蓝刚才说到的,谈论起黄蓉,也就是翁美玲起来……整个夜晚,不停地有人打电话进来,场面甚为热烈。韩九月笑着说:“蓼蓝有成为名DJ的潜质嘛。”   “还真看不出来这家伙平时闷声不响地看书,心里还是有满多想法的呢。”刘莲说。   节目的最后,林蓼蓝放了《沧海一声笑》。在音乐里,她说:“一花一世界,甭管什么杨过,王小石,展昭,西门吹雪,萧秋水或四大名捕,还有别的什么人,只要侠气存在,你,就是自己的英雄。这首歌,送给你们,和正在收音机前守侯我的节目的,我亲爱的姐妹们。祝福你们,下次节目时间再见!”   节目完毕,已经赶不上回程的末班车。电台领导为此给林蓼蓝分了一间9个平米的房间,容她在那里栖身,次日清晨再赶回学校。   这之后几天,女孩们过得很平静,陈苔藓照例踢球、看球赛,写评论,刘莲上课,做实验,发呆,韩九月听了教授的话,打算好好完成两幅作品,参加某个评选。   每天中午,广播里会播放很多好听的歌,大家坐在窗边或柳树旁听歌,对面楼上某间男生寝室种了一盆绿萝,搁在窗台,错落地吊下来。一对恋人坐在石凳上卿卿我我,栅栏后的一角开着粉色夹竹桃,女孩的裙子上也开着粉红的花朵,在风里荡着。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充满情侣的味道。我喜欢鲜花,城市里应该有鲜花,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韩九月哼着歌,站在画布面前。桌上铺着蓝色格子的棉布,窗台上的兰花叶子闪烁着阳光,收音机里传来怀旧老歌,潜伏着蜜意。   她的画作差不多完工了,画面是妖娆的女子在跳舞,梳发辫,印第安风味,眼睛细长,极媚人,嘴唇性感,斜戴帽子,充满挑逗,是一张走运而享乐的面孔。然而她的身体,是一具腐烂的骨架,扭成蛇的姿态,白骨和白骨之间,开满了鲜花,大朵大朵怒放,招摇恣意。   这幅油画的线条很粗暴,笔触有一种接近疯狂边缘的感觉,厚涂、刮磨,出现很多凹痕,显得斑驳疏离。   在陈苔藓的提议下,韩九月画了一组,画面相同,只是大背景依次为:雪崩、洪水、大火、诡雾。女子就在这自然景观面前狂欢,有着醉生梦死的气息。陈苔藓给她配了词:我们就是如此,殷勤地奔赴死亡。   刘莲坐在桌子面前看着这一系列的画。林蓼蓝倒杯水喝,说:“我觉得,阿九的画很个性,肯定能得奖。”   韩九月回过头来笑:“你不觉得,非主流?”   “哎,剑走偏锋嘛。”陈苔藓说,“阿九,苟富贵,勿相忘啊。”   “好说,好说。”   韩九月的画果然在校文化艺术节上拿了油画类唯一的一等奖,有评论这么说道:“这组图有一种怪诞、迷狂、动人的哀伤。画者笔下的女子像一只外表光鲜内里却在腐败的苹果,美丽且堕落,包含了生命的汁液,辛辣芬芳,从中看到快乐和无邪,看到生与死之间流畅的转换,生之欢愉,死之迅疾,就这样先后出现。生命旦夕祸福,不如趁早尽欢……这是我所认为的,画者想要表达的主题。”   评论者仍是那神秘的翊君。刘莲没能收到他的回信。虽然那封信搁在窗台上,当天就被人取走了。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个男生到底是谁,他的眼光甚为犀利,给她的每篇评论都说到点子上,对韩九月的油画也是一语中的。这下连韩九月也着急了:“连城啊,你那封信可能是调侃味道太浓了,咱好好写一封,行吗?我想见见此人呢。”   写给翊君的信石沉大海。不知道他是没有收到,还是不屑回信。刘莲只能确定写给江淮的信,他是收到了。那天,文学社开会,会议结束后,江淮叫住了她。毫无边际地说了半天话,他突然说:“你喜欢诗歌吗?”   刘莲心里一凛,故作坦荡地说:“喜欢啊。李白、苏轼、辛弃疾、纳兰容若……很多呢。你呢?”   他含笑道:“那么,当代诗歌呢?”   “呀,看得不多,偶尔看看海子、顾城什么的。”刘莲继续装糊涂。   江淮笑意更深,嘴角轻轻上扬:“那么……席慕容呢?”   “看得不多呢。”刘莲硬着头皮道。她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几乎会背她的每一首诗歌。   江淮微笑。他的脸色永远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眼睛的一睐,却狂野性感,让人刹那心旌神荡。他说:“她的诗不错,特别是那首《盼望》。”   刘莲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啊,你收到我的信了嘛。”   江淮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抬腕看表:“我先走。学生会还有事情。”   刘莲喊住他:“师兄。”她喜欢这么喊他,好似回到武侠小说里。那些江湖故事中,师兄师妹通常是青梅竹马的。   他回头,暮色中,他穿着白色的外套,身姿挺拔,笑起来非常豁达,除了他,她此生再也不曾见过哪个男人能将白色穿得这么好看。他说:“有事?”看着她,好象要看到她眼睛深处。   她犹豫了一下,说:“没事。”   他走了。   当天晚上,刘莲回到寝室,坐在灯下翻看席慕容的诗集,第65页,那首《盼望》。      其实 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 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很多年后,刘莲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傻,初次给他写信,就挑了这么一首?字字句句,如同谶语,预示了他们必定无法善终的一生。   而当时,她只是坐着,发呆。她想,他既然知道是我写的信,很快会给我回音吧?她想着,睡了。是夜,江淮入她梦中,好象是十多年后吧,他们重逢了,他已年老,头发都掉了不少,腰板也不直了,穿着寒酸的衣服,她抚着他的头发,落下泪来。她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她痛恨他的妻子,她想,一个怎样的女人,有幸可以夜夜拥你入怀而不加珍惜?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半,夜色沉重,下铺的林蓼蓝又去电台做节目了,不在寝室,韩九月睡得正熟,她下铺的陈苔藓竟也不在。   刘莲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想到阳台上吹风。门竟是虚掩的,她心一惊,想起入夜前自己是最后一个睡的,她还记得把门栓插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带着疑惑出门,看到陈苔藓的背影了,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孩子也睡不着,先起来了。   陈苔藓坐在阳台上,把脚晃荡在半空中,抽烟。听到响动,头也不回。刘莲走到她旁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了上去。陈苔藓说:“小心。”   刘莲冲着她笑:“怎么,也睡不着?”   “是啊。”陈苔藓把脚晃啊晃,风在脚下过,好是凉快。   “我梦见江淮了。他过得不好。”刘莲告诉陈苔藓自己的梦境。   陈苔藓沉默地听着,又掏出一支烟抽起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讲的是博尔赫斯的《两个人做梦的故事》。说是开罗有个浪荡子有一座父亲留给他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棵无花果树。浪荡子做了一个梦,醒后照着梦境的指示出发去伊斯法罕寻宝,途中遭遇了沙漠、匪盗、偶像崇拜者、河川、野兽以及种种危险。到达伊斯法罕,却被城里的巡逻队误当作盗贼给抓了起来,并挨了一顿打。巡逻队长听了他竟是因了梦的引导来才这里的,笑得快要断气,他放了浪荡子,并告诉这个蠢货说,他自己多次梦见开罗一个花园的无花果树下埋着财宝,但他就不会相信。浪荡子回到开罗,在自己花园的无花果树下掘出了财宝。   “苔藓,你要告诉我什么?”   “连城,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挡也挡不住。就算不在这里出现,某个拐角,你会发现奇迹,东方不亮西方亮。”陈苔藓把烟头丢到楼下,那一点点红光,打着旋儿落下去。   没有风,夜无边无际。1999年,4月。有一对老鼠在月光下相亲相爱,陈苔藓专注地看着,笑了起来。   楼下有个男生送晚归的女生回来,已经不可能叫舍监开门了,那男生踩着着一辆倒霉的自行车,女生踩在男生的肩膀上爬上楼梯转口。刘莲轻轻地碰了碰陈苔藓,朝那边努努嘴巴。   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都沉寂下来。夜那样静,可以听到很多很多清晰的声音,风的响声、云的微笑、杨花飘落了。对面男生宿舍楼掩映在梧桐树叶的那一端,枝枝桠桠间,只看见一个轮廓。   刘莲轻轻唱起了《海上花》。反反复复地唱那几句: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她又想起江淮了,他的样子,样子。看到他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那些爱,在无数个清晨或者黄昏,盛开,再盛开。   陈苔藓抽光了一包烟。喝掉了两大杯水。很多夜晚,她就这样,坐在阳台上,到天光明亮。学校的保安很负责,整天打着手电,晃来晃去。有一次,他看到她,以为她想不开,站在楼下气急败坏地叫,又怕吵醒学生,声音压得低低的,一个劲儿劝她。陈苔藓嘻嘻地笑,告诉他:“我在晒月亮,吸收月亮精华好成精呢。”   保安也笑,站了看了半天,发现她确实不像闹自杀的,这才走开。如此几次,也就彻底放心了,不再管她。   天亮了,早起的同学端着盆子到洗漱楼刷牙,看到这两个怪物坐在窄窄的阳台上,吓了一跳。   林蓼蓝上午还有课,乘最早的一趟公交车回来了,右手提着给室友们带的早餐,扬一扬,左手拿着几封信。   刘莲抢过信,嚷嚷:“谁写的呀,谁写的呀?”   “听众嘛。”   “哈,我们的蓼蓝要成名啦!”   信都拆开了,其中有一封,洁白的信封上,可爱的小卡通字,写着“春分”收。林蓼蓝拿过来,很珍惜的样子。   考上电台DJ之后的时光,每个周二和周六的下午林蓼蓝都在电台,晚上8点的节目,下午三点钟去,对着满桌子的信,音乐,阳光照进来,地老天荒的昏黄。夜慢慢地浮上来,她坐在调音台前,热线开始之前1个小时已经有电话在等,两盏小绿灯闪烁不宁。   第三次节目那天,林蓼蓝又收到了一沓信。阳光落在花花绿绿的信封上,她一封封拆开看。就这样,和此生的爱人沈默终生相遇。   这之前林蓼蓝收到了不少听众的信,但毫无疑问,沈默的信打动了她。她用黑色的笔写字,字和字之间的间距很小,是一个人细细密密的过往。   第一页信纸上,她画了几条胖胖的鱼,吐着泡泡,旁边写着:我是一条鱼,两点钟的时候我长出了一双脚,我就把脚洗了,两点半我的手也长出来了,我就爬上了床铺。我是一只肚子痛的鱼,我不停地喝水,然后吐很多泡泡。哼哼哼,也许是胃痛,不过我不知道胃是不是长在肚子的左边。到了六点钟的时候我会变成一条大鱼,如果明天太阳突然出来了,我就会变成鱼干的,所以我躲在家里,不出去被人吃掉。   下一页信纸上,她说: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阳光下吗?如果没有灼热的感觉,那么,什么让我不再思考?思考的我,是正在思考死亡的我,死亡的我,是正在走向死亡的我。   在这封信的末尾,沈默抄录了一首歌给林蓼蓝,是《滚滚红尘》,署名是深墨。林蓼蓝想她是懂得之人,也足够的敏感,也许会有嚣张的作派。她猜她有一颗泪痣,会像个小痞子一样,晃荡在校园的路上,塞着满满的耳机,在绿叶间漫不经心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地址是距离林蓼蓝的学校大约六站路的某间大学,离电台倒是近的。   她将那封信读了几遍,在午后的办公室睡着了,桌子里有一点木头的清香,闻见了深墨的影子。   当天的节目里她读了这封信,将《滚滚红尘》送给沈默。彼时,她并不知道,一场情缘,就在这不可预料中,悄然拉开序幕。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7 |
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又到了毕业的时候呢,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找选题,查资料,写论文,参加各种招聘会,递简历,面试,还有些人打算考研,搜罗了大批复习资料、考试信息、高手心得,信心满满地准备大干一场。考研班的生意更是在大肆追捧下日益红火。但课堂上的人,总是递减的函数。从满满一屋,到零星几个。真正走上考场的人有几成,不敢预料。   电台不遗余力地做节目,骊歌四起。林蓼蓝因此很忙,常常下了课就往电台赶。中午两点多,正是公汽的高峰期,乏味的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四顾都是陌生的黑。她只能站着,一块很小很小的地方,紧握着栏杆,身体伴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摇晃着。那么多人,簇拥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脸上疲倦而平静,偶尔会有聒噪的妇人,大声地说着话,或者是游玩归来的孩子,唧唧喳喳地闹着,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不过是比她小那么一点儿的少年,他们的世界,如此明媚鲜活。   有时她被挤到窗边,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世界繁盛嘈杂,生命蓬勃朝气。她带着大量稿子和磁带去做节目。在七楼,俯身望下去,外面灯火辉煌。这夜晚给人巨大的魅惑感,做出的节目也敏感而温柔。   又收到沈默的来信了,一贯的洁白信封,有时候会在粉色信纸上写,她在信上说:这样喜爱的纸我还有一叠,那日我买了很大一张,花了一个多小时把它裁成合适的大小,用来与你写信,它成了我床头的粉红色。我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喜爱上这暧昧的色彩,也许仅仅是它让我感觉有些温暖,而你看到它时,会不会想起过去稍有的甜蜜呢。   她还写:蓝,我希望你美丽,即使生活的动荡和感情的绝望,你也要好好对待自己,我幻想深处的蓝一直是我期盼的女孩。因为在为你写着字,我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身边,听你节目的夜晚,你让我安睡。蓝,好痛。蓝,不要离开,这些寂寞的粉红信纸。   有时则写在32开的纸上,纸张不白,有些糙,叫人疑心是从某本书的封底撕下来的。林蓼蓝在节目中问她,下次再有信来,她承认,的确如此。   她开始期待沈默的信。某一天坐在阳光寂寂的椅子上,突然涌起,就想她。一页一页的书被风吹得哗啦地响,就这么地不能思考了。她给沈默回信,叠几颗漂亮的幸运星,照着她信封上的地址寄出。   学校的邮筒不太保险,经常有同学抱怨,写出很久的信,对方收不到。想着,林蓼蓝决定去校外不远处的邮局。匆匆准备上公汽,却滑了一跤,车子在她的脚趾呼啸而过。司机在骂娘,她的手臂有条滑痕。   刘莲也去寄信。她照例抄录了席慕容的诗歌,给江淮寄出,仍化名为吴媛。此举瞒着室友们,她怕她们笑话。江淮就要毕业了,终日很忙,不再试探她,但每一封都回,写着吴媛收,放在收发室的窗台上,隔几日,刘莲就去取一回。有时她疑心江淮站在楼上看着她,抬头,空无一人。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这样匿名给他写信,是为着什么呢?她只能把自己的心意,放置到席慕容的诗歌里,一字一句,他读了,会想些什么呢?每次他的回信都简短至极,讲讲每日的琐事,毕业论文、答辩、名目繁多的会议和聚餐,字里行间透着些许无奈,从不涉及其它内容,俨然将回信当成了要事总结。   可刘莲就是喜欢看。他的字很好看,行书,大而整洁,她捧着看,不知不觉就哭了。她这样爱他,可他们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她害怕他的毕业,害怕从此再也看不到他,可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一日日,近了。   她彻夜失眠,披衣起来,坐在阳台上。陈苔藓通常也在。两人都不询问彼此,就那么坐着,偶尔,陈苔藓会递一支烟给她,她摇摇头,唱着《海上花》。   是,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   她听见悄悄的叹息。在周围的人为江淮的言行喧嚣的时候,她沉默着。因为她舍不得。舍不得像旁人纷纭地那样将他定义在不齿里面。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你怎么会舍得向全世界宣讲你所爱之人背负着不可变更的偏见?她不需要他们用自己对他的那一套来明确她。   她穿行在校园的风里,独自看电影,独自逛街,在漂亮的男装面前止步,微笑着偏头想象一下穿在他身上该有怎样的帅气。然后在路遇时,平静地和他点头,寒暄,走出很远,再偷偷回望。   他知不知道呢,他知不知道呢,啊师兄师兄。她日日对着虚空发问,对着墙壁上笑得天真无邪的赵薇发问。没有人回答她。小燕子穿着花衣裳,咧嘴笑。在她之前,刘莲贴的海报是列奥纳多,《泰坦尼克号》里深情不羁的杰克。可现实生活中,他酗酒、群殴、裸奔、乱交,生活放荡……标准的恶少德行。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倒是尽兴,只怕上了年纪会后悔。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美貌轻薄的少年郎,全世界的女人都宠爱他。   有天深夜,林蓼蓝从梦中惊醒,隐约听到对面男生宿舍楼传来阵阵歌声,诉说着那么一点哀伤过的往事,她也起床,出门。正好撞见陈苔藓和刘莲。也不说话,站着听。或许有天,她们也会像他们一样,会怀念某些过往吧。这么快的,到了离别的夏天。   寝室里唯一不为离愁感染的只有韩九月,她和何漫山的感情稳定,紧紧拉着手。吃饭,念书,看电影、淘碟片,亲吻,头碰头聊天。借着外面路灯的光,可以看到彼此宛如月华美好的眼睛。   除了陈橘偶尔会来找何漫山谈心之外,她并无任何烦心事,不过,这并不曾影响到她的心情,照常和何漫山到阅览室看书,看到有意思的地方,踢一踢他的脚,小声咕咕笑。   自然她也画画,又在系里拿了大奖,导师对她青睐有加。那幅得奖的作品,仍是荒诞题材的:戴黑色礼帽的男人的阳具,和丰腴的女人的乳房交缠着。人物的表情无耻淫邪,空间感绝妙,招人非议的色情意味十分浓郁。   她的画很天才,但无疑跟温暖明亮这些词语没有关系,无论用色多么绚烂,也透着骨子里的孤寒,清清冷冷的,有种发狠的味道。被意象支撑,颓废、缱绻,像蛇一样缠绕,看似纵情纵欲,却透出无限厌倦。   陈苔藓也拿了个大奖。她参加的是某体育杂志举办的征文活动。她向来是不喜欢参赛的,但这次的奖品诱惑了她,是1990年世界杯的录象带。她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泡在机房里,写了五千字的文章,寄出去,竟真的得到了它。收到包裹那天,她喜不自禁地跑到球队里炫耀,一帮兄弟们都很羡慕她,四处寻找可以播放录象的地方,美滋滋地连续看了几天,出来时个个眼睛通红。   林蓼蓝注意到她的戒指,问:“买的啊?”   “是啊。”陈苔藓摘下来,递给她。   “你看,像不像逍遥派的掌门人的戒指?”   “哈,像。”陈苔藓说,“你喜欢戒指吗,蓼蓝。”   “如果不是爱人送的,我不会接受。”说这话时,林蓼蓝想起了沈默,心被柔软地牵扯。   “是的。有了这枚戒指,就算他不在身边,也是安慰。我要的,并不多呢。”   “我们都是一帮形式主义者。”林蓼蓝附和道。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7 |
青春无悔》 (男)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女)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仓皇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男)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了我的爱恋;   (女)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男)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女)穿过年轻的脸,   (男)含笑的(女)带泪的(合)不变的眼。   (女)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男)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女)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男)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女)你说亲爱的亲爱永远,(男)我是年轻努力的脸,   (男)含笑的(女)带泪的(合)无悔的脸。   (男)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女)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男)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   (女)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合)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女)我说亲爱的亲爱永远,(男)我是年轻努力的脸,   (男)含笑的(女)带泪的(合)无悔的眼。   (女)亲爱的(男)亲爱(合)亲爱永远,    永远年轻的脸,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5.8事件终于淡了,烙印仍深刻在亿万中国人的心里。就连收看电视时,仍有人不时提起。这段时间,《还珠格格》火爆神州,在各班电视上闪亮登场。虽然说近几年来,琼瑶小说在学生中受欢迎程度呈下降趋势,但此剧倒颇令人耳目一新。几天下来,格格迷与日俱增,连篇累牍的广告丝毫未减其吸引力。伴着跌宕起伏的剧情,观者的心境也随之左摇右摆,时而为小燕子某个举动乐得“喇叭花流鼻水”,笑声一片,时而又为皇后的阴险气得七窍生烟,“化力气为糨糊”,当片尾曲《雨蝶》响起时,校园中犹如电影散场般壮观。   陈苔藓对此就和班里的男生一样恼火,女生们长时间霸占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摁,没完没了地看肥皂剧,就是不肯让他们看一会儿周日下午的甲A联赛。他们只好四处乱窜,找着一间看球赛的教室,也不管认不认识,冲进去找位置坐下。教室里的人也不理会,评球时还和他们相互指责一番。   没几天,满大街都可见小燕子和五阿哥,紫薇和尔康的巨幅彩画,娱乐报刊杂志上的报道也不遗余力,更有书店里极为抢手的各位明星的传记。刘莲喜欢赵薇,嚷着要买一张海报回来装饰她空空如也的墙壁。那天下午没课,她拉着林蓼蓝和韩九月出去逛街,陈苔藓去了微机室写稿件,没和她们一道。   走在路上,韩九月突发其想,提议四个人该有一个共同的象征性物件。于是她们到处逛精品店,一会儿说买四只木镯子,一会儿又说买耳环,始终没有挑定。   一路走一路说着三毛的《沙漠结婚记》,说像她那样布衣布鞋戴顶草帽,上面插把香草就去教堂结婚,倒简单又好玩。不知不觉走入一家商店时,大家都吓了一跳。店铺的正墙上挂着羊头骨,在红色绒布映衬下冷森森的,三个女孩子个个抚胸出气,惹得老板直笑。   店铺很特别,陈列的镯子项链啊都别具民族色彩,女孩们把所有的藏刀、项链、手镯、戒指都挑拣了一遍,什么也没有买。出了门才觉得该买点回去,就折回来折腾了一气,最后挑定了一个形似梭子的饰物,黑底白色花纹,老板说是藏人用来辟邪的,他要价很贵,每个三十块。女孩子使出浑身解树,说遍了天下好话,缠了又缠,磨了又磨,总算四个以四十元成交。   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连称就没见过这么会砍价的学生:“简直是免费大派送嘛!”   韩九月哈哈笑,站在他面前作揖:“圣诞公公好!”   路过一处小摊,刘莲买了一张赵薇的海报。女生们兴高采烈地回学校,碰到熟人就炫耀,结果很多人都说:“我还以为你们脖子上挂了块电池呢!”   路上碰到了何漫山,韩九月和姐妹们打声招呼,过去了。何漫山看到她的挂件,也笑了:“这什么呀,怪模怪样的。”   “好看吗?”   “好看。”   何漫山说:“去阶梯教室吧,有个心理讲座,据说很有意思,快点,要开始了。”   他们进去一看,座位已经没了,好在何漫山碰到了一个同学,对方将位置让给了韩九月,自己和何漫山站到最后去了。   韩九月坐下来,发现身旁就是陈橘和她的室友小景。她们俩坐在她旁边,小声说着话。她沉默着,用眼睛的余光悄悄看一看橘子。   橘子的头微侧着,发丝遮住了半张脸,轮廓依然清秀无比。突然,她哭了,小声地啜泣,肩膀哭得一耸耸的。韩九月扳过她的肩:“橘子,橘子。”轻声地唤。橘子倔强着,不肯扭过头来。倒是小景,一边安慰地轻拍着她的背,一边不满地看着她:“韩九月,你真的不知道吗?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如此假惺惺地缠着她。”   “可是,你不是我。”韩九月回了她一句,又问,“橘子,橘子,是在怪我吗。”   橘子回过头来,她说:“九月,我有资格怪你吗。只是,何……是让人沉浸的男生。我没有办法。”   韩九月也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伟大到将相爱的男生拱手让出。再者,何漫山自己也不会愿意的。在当时,她这样笃信。   橘子苦笑着,眼泪一滴滴打在课本上,她并不擦拭,用笔将眼泪一滴一滴地圈起来。她就这样静静地流泪,甚至没有抽泣。   课本上她的手迹被泪水糊成一片了,那一大片湿透的黑色,边线逐渐浅淡、浅淡,往外扩张、扩散,直到永恒才停止。   她坐在窗边,流着泪的眼睛亮亮的,唇色很淡。   校园里有着温暖的风,阶梯教室的窗外,高大的法国梧桐油绿着叶子,整个世界都焕发着无限生机。   那是橘子的十八岁。她为着别人的男朋友流着眼泪。在春天的下午,金黄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泛出一层水果般的光泽。   刘莲也在哭泣。她坐在寝室里,手边有一封薄薄的信,是她从收发室的窗台上拿到的,白色信封,黑色字体,清清楚楚,写着“吴媛收”。   吴媛这个名字,是她给江淮写信用的化名。   信很薄,薄到只有一张,上面写着几个字:吴媛,无缘?你是谁?告诉我!   那确实是江淮的字迹。刘莲起先还楞了一下:他不是知道是我写的吗?怎么还问这个?   她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了。那晚,江淮问她是否喜欢席慕容的诗歌,根本就是一种试探,他那么好看,追他的人一定不会少,说不定,相同的话,他也问过别的女生呢。   她失落地坐着,迷惑极了,她在想,怎么办呢,还要写信吗,再写,又该说些什么呢?   林蓼蓝见刘莲哭了,过来问她怎么了,她只说:“你让我静一静吧。”她坐着,将信展开,平摊在膝盖上,从第一个字数到最后一个字,又从最后一个字数到第一个字,却怎么也数不清楚,到底是几个字。   林蓼蓝搬了个小板凳,靠在阳台的墙壁上看武侠。她迷恋江湖几乎成痴,特别是《射雕英雄传》,她喜欢洪七公和老顽童这两个老头,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刁钻活泼又烧得一手好菜的蓉儿,极想要她那一件软猬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刘莲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再给他写封信,这次仍选了一首席慕容的诗歌,诗的末尾,加了一句: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署名仍是吴媛。她决心将暗恋进行到底。      听完了讲座,何漫山匆匆地和韩九月道别,还有一场球赛等着他呢,97级足球队和96级的比赛。他是主力队员。   韩九月说:“嗯,我去给你加油。”   何漫山说:“那当然,你不去,我还真没什么动力。”   韩九月点点他的脑袋:“得了吧,没有认识我之前,你还不是踢了那么多年?”   何漫山咧着嘴巴笑:“因此我才至今没进过球嘛。”   陈橘在一旁插嘴:“我正巧没事,也去。”她已经擦干了眼泪,巧笑嫣然。   比赛就如同预料当中的那样精彩,很多球迷观战,吹着喇叭,敲着鼓,啦啦队的声音整齐划一。何漫山作为首发上场,韩九月和陈橘的目光步步跟随。   何漫山的双眉皱了起来,他一下冲了上去,抢在对方前锋之前一个大脚把球踢上天空。然后,他笑了起来,他看见队友截得皮球,突入禁区,对方后卫和门将手忙脚乱。这时,对方又发起新一轮攻势,何漫山的眉头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再一次皱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距离比赛结束还有16分钟时,97级还以0:1落后。陈苔藓主动请缨,要求上场。队长荷兰不答应:“你是女生哎,再说,大势已去,算了。”   陈苔藓说:“这么重大的比赛,你也不让我露露脸?”   荷兰笑了起来,手一挥。   苔藓的速度很快,到底是女生,体力不大好,只能踢半场球,比赛只剩下一刻多钟反而给了她发挥的余地。她在场上左冲右突,很快找到何漫山,朝他使眼色,何漫山立刻心领神会,两人在球场上配合得天衣无缝。   时间越来越少,裁判已经抬腕看表了,终场哨声随时可能吹响。啦啦队员纷纷起身,球迷也停止了吹喇叭敲鼓,只等比赛结束。   奇迹发生了,陈苔藓长途奔袭,带球狂奔,突入禁区,对方后卫纷纷堵截。苔藓被撞翻倒地。   点球!   何漫山一蹴而就,球进了。   看台上一片欢呼,比赛不得比进入加时阶段。   加时赛中,又是陈苔藓和何漫山的配合,何漫山抢在对方后卫之前一步,将陈苔藓的直传铲射入球门远角,球又进了。96级足球队突然死亡。目瞪口呆之余只能接受对手“速杀”逆转的结果,心有不甘地接受败局。   比赛结束。队友们互相拥抱庆祝。功臣何漫山独中两元,立刻被拥上来的女球迷围住,校报记者摆出一副采访的架势。   何漫山接过韩九月递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随手将瓶子丢在一边,拿手臂抹了一把汗。好不容易挤上前的陈橘将毛巾伸到她面前。何漫山看了她一眼,推开了。他随即挤开人群,寻找陈苔藓的身影。   陈苔藓正被一大帮人簇拥着,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何漫山累得要虚脱,还是跑过去,拍一拍她的肩膀:“兄弟!”   韩九月跟在他身后。   陈苔藓回过头来,何漫山抱住她。他把她抱得那样紧,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到他的狂喜。他进球了!他进球了!   韩九月站在旁边看着他们。陈苔藓猛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挣脱,何漫山松开双臂。   陈苔藓看到韩九月了,静静地站着,微笑。她一向是个很闹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特别能打动人。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队服,显得干净斯文,沉静含蓄而不喧嚣。韩九月没来由心动,想起一句诗歌来:“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想象中,那翩翩少年的一袭春衫,一定是白色,就像眼前的陈苔藓。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过去抱她,何漫山把她们一起抱住,三个人就这么抱着,抱着。   不知是谁在一旁起哄,拍着手大声唱道:“我要发誓把美丽拥抱,摘下闪闪满天星!”   韩九月和陈苔藓对视一眼,唱道:“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   何漫山说:“咦?这句话送给我倒是合适的。”   韩九月撇嘴。   何漫山赶紧改口:“错了错了,应该是,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   众人大笑。   在操场上闹了个够,球队的人聚在一起吃饭庆祝,拉上了韩九月。   地方是陈苔藓挑的,是一家叫作“邀月阁”的酒店,里面桌位多,收费不高,菜肴的味道也很好。她和牌友们来过这里,老板姓段,大家都管他叫段王爷。段王爷真名叫段天云,名字很侠气,搁在古代就是一名剑客。   酒店的声音很不错,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点一点人数,又拖了一张,拼了起来。陈苔藓朝那边看看,压低声音说:“常有人在这里摆酒席呢,但没机会蹭饭,他们互相都认识。”挤挤眼,“我试过。”   韩九月揉揉她的头发:“你呀。”   席间大家兴致很高,喝了不少酒,包厢闹得天翻地覆。觥筹交错到半醉,一行人在微凉的夜色中游荡,夜夜笙歌啊,心里却有着一点儿说不清也不自解的迷茫。   又去KTV里唱歌,韩九月点刘若英的《为爱痴狂》。MTV上,奶茶穿一件咖啡色的夹克,怀抱木吉他,坐在一大片花丛中,“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鲜花、头发和歌声随风飞扬,意气风发,不可阻挡。   是这辈子再也忘不了的她。白裙、赤足,临水而坐。然后是她转头的样子,清澈的目光直直地逼过来,笑,唱那句“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青春在那时候残酷至极,尖锐如刀锋,也就是在彼时,才以为什么事情都经得起放肆的逼问,宁为玉碎,勇敢,黑白分明,哪怕被逼入死角,即使痛,也要痛快着,不愿意暧昧,不想有中间状态,模糊的,纠缠的,都不要。   KTV里有一台古琴,何漫山兴致很高,说自己会弹,几个兄弟征得老板同意,台着古琴放在案上。琴是好琴,只见那七弦张于板面,右出岳山,左入龙眼,按下手指一试,发音极为清亮。琴家本就有“左一纸,右一指”之说,意思是琴面过高则碍指,过低了又损音,只有“左一纸,右一指”,才既不影响音亮,又不发生抗指弊病。这展仲尼琴,正是恰倒好处了呢,音质很对何漫山的胃口。   “弹《战台风》给我听吧?”陈苔藓以前在音乐教师家里玩,听到一盘磁带里,就有这个曲子,她的印象很深。   何漫山抬头看着她:“《战台风》?古琴不是古筝,弄不来的。”   陈苔藓笑笑:“不好意思,我这人……附庸风雅,嘿嘿。”   说话间,室内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调琴声,一会儿,琴声起,是毛敏仲的《渔歌》,抒发的是一份出世脱俗的古意,多有渔民摇橹声。   何漫山坐得笔挺,微微低着头,十指修长,淡定地弹琴,额前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陈苔藓站在古琴旁边,看着他。不管怎样夜不能寐,永无机会表白,她还是愿意选择一个观众的位子,听他唱歌、弹琴,分享那点点喜悦。彼此的内心仍是那么完整,这样最好,理解他的委屈,用尽心思对他好。只要让自己在他身边,哪怕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到他的生命,都觉得好。   经不住韩九月的要求,何漫山又为她弹了一曲《列子御风》。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诗经.小雅》的这个句子,说的就是如此吧。陈苔藓想着,笑了。这张好看的脸,真是甜蜜的危险。   韩九月奇怪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有客抱琴来,与君同寂寥。”陈苔藓抓一颗开心果吃,说道。   “与君同寂寥。”韩九月重复着,笑道,“喂,苔藓,我很喜欢你。”   “唔,收到,接受表白。”陈苔藓说,“我贪心,喜欢你们两个。都喜欢。”   何漫山说:“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回去吧。我累了。”   那一帮兄弟兴致正高,唱《你把我的女人带走》,唱《海阔天空》,唱《英雄泪》。对他的离去也未做挽留,三人就回校了。   “哦,兄弟,校报记者说,明天要采访我们,她们留了一个版面。”何漫山边走边说。   “这样?”   “是啊,不过,我很怀疑那帮女生能写得出来什么,不如你写吧,多带劲啊,咱这一传一射,颇有……”他看着她,故意不说出来。   “哈,颇有老马和卡尼吉亚的风采,是吧?我就猜你会这么说。”   第二天,校报的女记者们果然来采访何漫山了,都是和他同年级的女生,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何漫山一本正经地讲述球赛经过:“……后来啊,对方一次失误,我们抓住机会制造了一个点球……”   “为什么要叫点球呢?”   “禁区是什么意思?”   何漫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你们非要这篇报道不可吗?”   “是啊是啊。”   “这样吧。”他略一沉吟,“不要做我的专访了,留一块地方宣传我们球队吧。”   记者们答应了。   何漫山又说:“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让她来写。”   女记者又答应了。何漫山就带着她们去找陈苔藓。他大步走在前面,女生们在后面小声议论:“他真的好帅哦。”   “是啊……哎,你好花痴呀!”   “你不也是?”   陈苔藓正在教室里埋头写着什么,听了来意,为难道:“我在写毕业留言册呢。95级快要毕业了嘛,我有些熟人。他们都让我早点写完,再传给别人呢。”   何漫山说:“兄弟,算我求你,好不好?”   只这一句,她就答应了。他的任何要求,只要她能办到,她都会去做,她办不到,也会求爷爷告奶奶帮他完成。有一种女子,骄傲如狐,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你,她喜欢你,但只要你说话,一定万死不辞。   见她答应,何漫山乐得眉开眼笑:“哈,果然好兄弟!”大力拍拍她的肩膀。   陈苔藓也笑。想起了《雪山飞狐》里的程灵素。胡斐的义妹。明明爱着他,却心甘情愿的跟在后面听他叫妹子妹子。就是这样,也是欢喜的。你若见她面时,要对她好;你不见她面时,要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胡斐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深深爱着别人,你又有什么法子?   “别高兴太早。我是要礼物的。”   记者们道谢,都走了。何漫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要吃点什么呢?”   “我馋是馋了点,不过,这次,我不要吃的。我要你陪我去挑。”   “好啊。”   陈苔藓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路,不时回头:“兄弟啊,好不容易碰到你有求于我,可要狠狠敲你一笔!”   何漫山说:“哎,别忘了,这也是在帮你自己的忙,毕竟你也是球队的一员。”又装作害怕的样子,翻钱包,“兄弟,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我……我只带了五块钱出来。”   “那敢情好!我就把商店最贵的东西买四份,阁下呢,就当在那里。”   “要我看店铺抵债?”何漫山指指自己。   “不不不,让进店铺买东西的人看你。”见何漫山楞楞的,陈苔藓补充道,“美色当前,自然赶紧掏腰包了。店铺里可就财源滚滚啊,不出一个小时,你就赎得自由身了。”   何漫山就摸摸下巴,扮鬼脸:“说实话,我经常忘了自己长成什么样子。”   陈苔藓看中了一枚戒指,老银的,朴拙得很有味道。沉重暗钝的戒面上伏着一只花纹繁复的蜘蛛,张牙舞爪的,像个女巫,好象是活的,吸收了人气活成了精,能动,可盯着它使劲地看,它又是老样子。   何漫山是清楚戒指的意义的,不能随便买来送人,可陈苔藓笑得没心没肺的,非要不可,还瞥他一眼:“又不是钻戒,我又不会因为它就哭哭啼啼地非你不嫁,担心个什么?再说,我不会告诉阿九,这戒指的来历的。”   何漫山就买下了。   付了款,陈苔藓戴上了,戒指有些大,她把它戴在大拇指上,转动着,一遍遍。她对这戒指一见钟情,如同对这个男生一样,一击而中,那么轻易地,撞入她心底。   虽然她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戴着它,对着蓝天看。她的手指洁白,戒指沉静如水。一切有关灵魂的东西都不可抗拒,朴素得催人泪下。   何漫山说:“以后咱有钱,我要送你一个真的,嗯,铂金什么的。”   陈苔藓白了他一眼,说:“得了吧,你不如来点实惠的,每天帮我打开水好了。”   回学校后,他们道别,陈苔藓拿了几张纸和一支笔,到小花园的石凳边写稿件。   没一会儿,蒙蒙的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层很低,温度很高。她没有回寝室,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石凳上方是一株巨大的松树冠,雨丝对她的影响不大。她一动不动,头脑中一片清明。雨丝顺着松树、柏树或者其它什么树的叶子一滴滴地落下,雨丝、空气,一切都是绿色的。   她坐了半晌,将稿件塞到裤兜里,站起身,向月湖走去。月湖是校园的一处好景致,这个季节,荷叶田田,满眼盈盈的绿,叫人神清气爽。   雨并不大,她抬起头,苍灰的天空,漫天都是沉沉的玄色翅膀的黑色大鸟,风声凛凛,如此庄严骄傲。   翱翔,真是一种孤寂的事业。   毕业生的跳蚤市场已经开张了,很热闹。自行车、磁带、书架、小说、足球……摆了一地。低年级的同学们在拥挤的人群中淘宝,还价,为了一件自己称心的东西大呼小叫。广播里放的是老狼的《恋恋风尘》,歌声苍凉。   才走到月湖边,雨就停了,湖水波光粼粼,荷叶上的水珠滚动着,像一颗颗珍珠,不时滑落到水里。环湖而植的垂柳青翠欲滴。   Y大的景色很好,陈苔藓喜欢选人少的自修教室,外面有阳台,可以看见教室后面的一片小树林。   她在湖边站了许久,又转起戒指。此生都无法拥有他吧,那么,这么一枚戒指,已成巨大安慰。那只蜘蛛的眼睛是红色的,想是有人咬破指头,将血滴在它的眼睛上,那种血红。它是会眨眼睛的,当你不注意它的时候。你相信吗,这是真的。你听我说。   暮色已降,她往回走。看不见的黑,夜色轻轻包围。校园里远远近近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灿烂了满满一室青春的脸。   她走进阶梯大教室,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将稿件写完。教室里是明亮的白炽灯,窗外是渐黑渐黑的苍穹。校园的夜,黑白分明,纯真坦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是不是这世上的事,都可以这样清清楚楚呢?当我们试着自己来诠释这个世界时,当我们于不经意中变得敏感时,当我们自诩成熟时,世事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是是非非已不能再用简单的好与坏来衡量。老师们轻描淡写地说:“青春期嘛,过去了就好,不要骚动,不要神秘,不要紧张,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一颗平常心。”   锦瑟年华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如果日子永远这样一天天上课下课平淡下去,什么都不想,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悲伤的夜?老师不明白:“你们辛苦地读了十二年书,考到这里来,父母每个月寄生活费,让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比我们当年不知好多少倍,你们究竟还要什么呢?”   远远地又有歌声传来了,那是毕业生在唱骊歌吧。陈苔藓听到这样的歌词:      太阳下山明天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      这并不是一种无病呻吟,强调青春的柔弱和空白的寂寞。只因这世上的人都一定年轻过,这年轻的日日夜夜,必定走远了就不会回来,这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悲伤的歌,将心门轻易打开,陪伴着每个重复的白日与清朗的夜?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30 |
大二的课程很重,除了最重要的英语四级和计算机二级外,期末考也不可小觑,连向来散漫的陈苔藓也宣布戒赌两个礼拜,一心向学了。有牌友来邀她:“陈五根,三缺一,来不来?”
  她犹豫了又犹豫:“啊,不去了。”
  牌友哈哈笑:“你也有今天?别临时抱佛脚了,肯定过不了,不如打打牌挣点钱,刚好把补考费捞着啦!”
  还有个牌友看着她,一脸辛酸说:“你有一门课在八楼考吧?不及格你就自己蹦了算了。”
  陈苔藓无奈道:“完了,惨遭损友调戏。”又恨恨道,“哼,要是我全都PASS了,就放火烧你们的蚊帐!”
  天气真热,复习得口干舌燥,到校门口买西瓜回来。四个人,两只瓜,分成四半,挖个洞,加进一勺白糖,放一会儿,用勺子舀着吃。
  寝室到了晚上十一点是要熄灯的,韩九月和陈苔藓搬了几个小板凳,到通宵亮着灯的洗漱楼里去背书。林蓼蓝和刘莲的成绩都很好,早早就睡了。
  常常背着背着,陈苔藓的瞌睡就上来了,靠在墙边睡着了。没一会儿就脖子酸疼,醒了。韩九月说:“你回去睡吧。”
  陈苔藓困得东摇西晃地回寝室,里面热得像个蒸笼,赶紧逃回来。把几张板凳一拼,睡着了。这天夜里,雨过天晴,有着很好的风,可蚊子也多,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她睡得不省人事,可苦了韩九月,怕她被蚊子咬得满脸包,蹬蹬跑回寝室找来一把扇子,整夜给她驱蚊。
  早上才五点多,好多女生都起来了,进进出出于洗漱楼,水流声很大,烦得陈苔藓不行了,为什么她们这么不懂享受啊,起得那么早!她简直想跳起来一人给两脚。她睁开眼睛,看到眼睛里布满血丝的韩九月,疲惫地打扇,她楞在那里。韩九月朝她笑:“你呀,睡得还真沉,嘻嘻,还流口水呢,笑死人了。”
  
  大三时,这对难姐难妹各挨了一个处分。那天,韩九月到食堂吃饭,一女子被人碰撞,手中一碗牛肉汤悉数泼到她的纯白衬衣上。韩九月怒目而视,期待那女子赔礼道歉。若能如此,也就罢了。未料及该女十分凶悍,反出污言秽语:“怎么,你还盼着我说对不起?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其实韩九月知道,她是副校长的独养千金,一时无话,只径直去买饭。可后来越想越气,要得一碗牛肉汤,站到该女身边,喝下两口,自语:“真难喝。”顺手倒掉——从该女头上淋到脚。辣的、滚烫的汤,淋了那女子一身。然后甩了碗,扬长而去。
  女子很生气,冲到寝室来。正巧刘莲到洗漱楼洗脸去了,门虚掩着,她径直闯入,抓住一只热水瓶,直接扔到窗下,砰,又扔掉桌上的口杯,还觉得不解恨,环视了一圈,也不管是谁的被子,随手扔了下去。
  被子是陈苔藓的,这一幕刚好被踢完球回寝室喝水的她当场撞见。她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女生的衣领:“你干吗?”
  刘莲端着脸盆进来了,看到这架势,赶紧打电话到何漫山寝室,让他的室友找到他,她知道韩九月肯定和他在一起。
  韩九月也赶回了。怒道:“你他妈的别以为有后台就横。有种就直接给我说清楚,趁我们不在家就砸,算什么呀!”
  刘莲下楼抱回被子。
  女子顶撞韩九月:“你以为我不敢说吗?你家里穷,靠风骚得到何漫山,又得到老师的宠爱,你凭什么你?”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料到虽然自己人单力薄,对方也不能怎么样,继续洋洋得意道,“别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我可怜你!”她的气势很盛,一个耳光扇过来。
  韩九月往旁边一闪。没待她还手,陈苔藓就窜到女子面前:“你想死?”
  女子一楞,张口闭口操你妈。骂出非常不堪的市井俚语。
  陈苔藓脸色一沉:“我最恨别人骂我妈了!”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妈妈独自一人辛苦将三个女儿拉扯大,她很爱她。她双手掐住女子,手在用力,用力,那女子脸色通红,不断咳嗽。
  围观的女孩子中有人鼓掌。很多人都看不惯这极为骄横的副校长之女。也有人来劝架,拉开陈苔藓:“别玩出人命啦!”
  女子挣脱了,用手指着陈苔藓,气得直哆嗦:“看着吧,有你好受的!”又看着韩九月,“还有你!”
  韩九月看看她,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哎!我觉得好奇怪哦,我们风度翩翩的副校长,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女儿?”
  女子一跺脚:“我回去就对我爸说!我就不信……”
  陈苔藓说:“我怕死了,你要我眼泪汪汪地求你吗?”把脸凑到女子面前,“我跪下来好不?”
  女子不屑道:“我就不信你不怕受处分!”
  陈苔藓哈哈笑:“告诉你,我已经有前科了,不新鲜。”她向门外走去,边走边抽烟,“真他妈的^-^菠萝菠萝蜜^-^。”她越走越快,大口抽着烟,发现有人看着她,瞪回去,“看什么看?真他妈的烦!”
  女子也走了。刘莲找到何漫山,韩九月被他拉出去散心。寝室里又恢复了清净。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9 |
江淮要走了。他特地来告诉刘莲,离开的时刻。她站在他面前,颤栗着,尖针一根一根划过肌肤,在六月间,冷得彻骨。他送了几张照片给她,在背面用不同字体留下祝福的话。   晚上22点29分的火车。在校门口,学生会里的人都来送他。有些暗恋他的女生抱着他哭,他身上穿着写满兄弟名字的毕业T恤,后背微湿。   学生处处长很欣赏江淮,包了一辆公交车,学生会的人都坐上去了,送他到火车站。刘莲立刻拦了一辆TAXI,对司机说:“跟上。”她一个人去送他。室友们都放心不下,她说:“别担心我。”挨个去握她们的手,坚定的眼神叫人稍稍心安。   那夜满城灯火辉煌,车窗开着,风漫过全身,恍惚得像在水中穿行。不像是送别,倒像是旅游。   他果然是奔向陈洁的家乡。他身边站着她,和送行的人群道别。临上车了,他走到一边,靠在站台的柱子上,抽烟。刘莲就走过去。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这么大胆,众目睽睽下,她走过去了。   江淮看到她,握一握她的手,低声道:“我会给你写信。”   只是这一句话,让刘莲从此站成树,守着,在他永远不会再来的归途。哪怕风刀霜剑,她始终微笑着,站成树,迎风招展着,开出一树灿烂的爱意。   好多人都去抱他,拍拍他的背。她没有抱。她怕自己舍不得放开。   临上车时,江淮流泪了。刘莲只是站着,没有泪,一滴泪都没有。她告诉自己,要清晰地记住心里的他,深爱的他的——模样,不要泪眼朦胧,看不真切。   火车要开动了。他打开车窗,和同学们一一握手,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珍重,仍旧俊逸出尘一如每个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夜。   临到刘莲时,他抛给她一盘磁带。哽咽着说了声:“对自己好一点。”   她很想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很想,很想。到底还是没有说。还能说什么呢,他身边坐着陈洁,他日后的妻。这一世,早就木已成舟,没有扳回的余地,半分没有。   她只是在想,他知不知道呢,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呢。他知不知道呢。   江淮知道。他怎么不知道?初时她时,他还是对酒当歌激扬文字的星光少年。大学的校园年轻悠闲,光彩四溢,带着轻浅的喜和愁。   仿佛每一个明天都是春天。日子那样清清朗朗。绿叶红花,阳光自由自在,当爱情初来,生命璀璨而清香。   那时候,他和她都有着黄金一样的容颜,早春嫩绿得让人心疼的清洁气息,薄荷一般。他在薄暮的紫薇花架间穿行,就那么地无意间的回眸,看到了刘莲,她那样专注而肆无忌惮地望向他,她穿着白色的,长及脚踝的裙子,站在梧桐树下。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被温柔牵动。   这之前,他们就认识的,腼腆的大一新生在校园里迷路了,茫然四顾,他出现。他都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怎么不记得呢,那清秀的女孩子,最是一低头的温柔。她不擅长文字,在文学社的考试中换试卷,小小的把戏,他都看在眼里,都知道。   就是那样吧,在有着云朵、雾蔼、清风、朗月、松涛的象牙塔里,在文字中,与她尽情相爱,却又始终克制自己,不去走近。   常常地,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她旁边错身而过,看到她在秋日银杏金黄间,在春天的樱花烂漫下,沉静微笑,看到她在夏季黄昏的荷花池边徜徉,满池馥郁。是那样洁白无尘的青春岁月,那些水样的诗文歌赋,玫瑰般醺然的笑靥,那些莫逆于心的言语,如水晶般干净纯美,梦想与鲜花一起开放。而刘莲,是他长发盈空的姑娘。   校园的梧桐、白裙、明眸皓齿的女孩,在他心中凝固成永恒的画面,从此不会忘掉。那是他日渐坚硬的心内唯一柔软的明媚角落,是他生命中的刺青。   很多年以后,他依然对梧桐树无法忘情。他想也许只有这种植物,能够刻有他一路走来的痕迹。很多往事都发生在梧桐树下,那个女子,靠近他,温暖他,用心爱他,然后,他离开她。   她只是他走在一条河流边时,从对面传来的渺茫、悠扬、诱惑的歌声。但是他自己亲手弄沉了可以摆渡的船,继续残酷前行。   他高中时学的是理科,大学的专业是高温物理,他的生活里,只有定律和公式,冷静面对一切。他喜欢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爱她,可这敌不过他的野心。他最爱的,是自己。他相信人生本质就是残酷。   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      风茫茫地穿行了。身边的女孩为他的离去落了泪,火车开动的刹那追着跑了很远。刘莲只寂寂无声,不回头地离开这里。   回去后,在室友们刻意替她保留的安静中听磁带。他录了一首歌,是刘莲喜欢的《难舍难分》。磁带里还有一首他从校刊上摘录的诗歌,写得很简单:      一朵小茉莉   夹在书页里   我读遍整本书   试着把你忘记      一朵小茉莉   从书页里飘落   这些和那些   我常不知如何舍取      爱情当然美丽   彼岸更另有天地   ……      呵。这些和那些。他不知如何舍取。到底,还是舍了。      忘不了你眼中那闪烁的泪光,好像知道我说谎   我茫然走错了地方,却已不敢回头望   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   雨打风飘年华流走,惘然睡梦中   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与你爱的人分享   我总是选错了方向,伤心却又不能忘   放不开魂牵梦系爱的你,无处说凄凉   回首灯火阑珊处是否还有你   说起来人生的仆仆风尘不能够留一点回忆   难舍又难分已无可追寻,烟消云散的往昔   说起来爱情的悲欢离合,有个你我永远不提   相偎又相依要留在心底,陪我一路到天涯      她听着他唱“忘不了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仿佛看到他就在面前,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忍不住在黑暗里泪流满面。许久才记得去洗一个脸,然后在阳台吸一支烟。   呵,她以为自己是不会抽烟的呢。此后,她总在这个阳台上,吹了冷冷的风,抽烟。看眼前的烟雾编织过往的面孔。那些以为永远不会离别的眉目。   声调历历在耳,可他会在哪一个音符的背面出现,带着他冷暖自知的自若表情,帅气行路?她知道,他从此不再翩然归来。   自此心脏被刀插入绞杀,已然死亡许久。   不止一次,听到陈苔藓说:“那天我看到某个男生,长得很像梦中人呢。你去看看吧。”刘莲没有兴趣刻意去看。相逢无意中,那人,一张面容胜雪,更为精致。她安静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无论或谁,不会如他般笑着看着她,或者,冷峻掉头走开。   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他走了。校园还是那么美丽。阳光依然明媚得如同她初初见到他的年头。那么多年和月。人生在手段里分崩离析。无论雨或雪,风或霜,天空始终没有血色。   刘莲发现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实在无趣,例如江淮的野心。真相应该埋藏下来。她不理解他。她想,她永远都不会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8 |
校园的离愁更浓了。那年流行浅紫色,穿紫色衬衫的女孩渐渐多了起来,淡淡的色彩,给人安静的感觉。逢上雨天,远远望去,就像是戴望舒笔下走出的丁香姑娘,忧郁的气质,撑着伞,林荫道的背景下,一切都似茶水,化开了,清香里有着别样的浓愁,又仿佛是聚餐时,面前的那杯酒,喝了,惆怅就在全身游走。   栀子花开了。夏天彻底来了。他快要走了。那天晚上,从自修室里出来,刘莲看到江淮了,他笑着,收住了脚步。她想说点什么,张口就是一句何时归故里。他还是笑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她问他去向何方,和哪家公司签了约,他眉头轻皱,只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并不肯告诉她。   她那时真是傻啊,竟不知道他其实有了女朋友,他要去的,是女朋友所在的城市。   都没有别的话,对彼此之间的信件避而不谈,随便聊了几句,道别了。   刘莲在之后第三天,见着了他的女朋友。她去语音室上课,路过三楼,望见江淮正倚在阳台,眯着眼看操场。操场上有许多人。但顺着他的视线,她知道,他看的,是一个女孩。刘莲对那女孩有所耳闻,是大四学姐,豪门千金。出手阔绰,性情开朗。   女孩叫陈洁,穿着紫色裙子,和女伴们笑闹着。   江淮走下楼去,拍拍她的肩,她看到他,回头和女伴们说了几句话,搂住他的腰,两人转身走掉。   那一刻,刘莲知道了,自己不会有戏。她憾恨并无三千年的法力,下不成一场促使两人顺理成章邂逅至相爱的绵绵春雨。   只能是枉凝眉。   她浑身软下去,软下去,没有力气上课,人间六月的这个黄昏,堪堪而过。正是炎炎夏日啊,寒冷刻骨。晚风呜咽。   她在角落里蜷着,看到室友们焦急找寻她。她不着一语。手握住刀柄,却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给夕阳。脚下是空了的酒瓶。有没有人告诉他,他也是醉人烈酒,醉时的伤身和醒后的伤心,并非每个人都能消受。   大风凛冽,急急吹到她的眼角,苦苦抵挡,那割裂心脏的极度痛楚,抱住双肩,当街痛哭。   铺陈开死灰的界限,坐在教室里听课,思绪早就抛到了九宵云天。窗外,刀剑般的风呼啸而过,弥漫过初夏的薄暮晨光。好象又看到他,烟灰色的毛衣黑风衣,在对面,微笑。她就想那么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跑过去跑过啊,扑到他怀里,歇斯底里大哭一场,再大笑一回。而自始自终,没有任何真实的悲喜。   他选的是陈洁,就像传闻中,他必然会趋炎附势一样。他倒是坦荡,并不回避这些。他出生于乡野,从小的艰辛坎坷使他认为,自己要成功,必须借助外力。十几年学生生涯无限的风光成就了他的野心与梦想,他是真的不甘心毕业时分回家乡古朴的小镇,然后再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攀升。他想要的,是平步青云。   倾慕他的女孩中,珠光宝气的高干女儿,名门望族的富家千金,一派繁华,他可以很从容地面对一切。陈洁,是他的捷径。陈洁自己也是知晓的吧,可她爱他,就只好由得被他吃定。   他只是个世俗的男子,需要名利的滋润,需要所有人的尊敬,以及其他男人都渴望得到的东西。他渴望的是高品质的生活。出入上流社会。   陈苔藓当日所分析的那些,字字句句,预示了后来的悲哀。刘莲觉得,在高空之上,必然有个清醒的自己,看着此刻发疯的自己,无法阻止。   陈洁所给他的,远不是她所能给。   他竟真的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刘莲提醒自己,应该忘记他,过平静的生活。   偶尔也会痴想某一日天堑可以变成通途。但真的只是痴想啊,其实心中早已洞彻澄明,这是一段毫无希望的期待,正如期待风的凝结和六月飞雪。   他是挂在屋檐的铜铃,声音迫近而心音遥远。但是,他的思想又使他不可能给予她一点点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仅仅只给她一个人的笑纹。他只能是凝重的剪影,只能是油画中英挺的王子,也只能是茶中飘浮的茉莉以及虚幻的乌托邦。   知道他不是值得托付的人,但无论如何,她爱他。   他竟真的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28 |
室友们看着消沉的刘莲,不知该怎么去安慰。能说什么呢。除了握住她的手。她喜欢栀子花,林蓼蓝就去采。校园的栀子花都是围了栅栏的,上面竖着牌子,写着偷一罚十。   林蓼蓝跳进去,蹭蹭摘上几朵,藏在书包里,带回寝室。真新鲜呢,翠绿的叶子,洁白的花朵。找了个瓶子灌上清水养着,放在窗台上,满室浓郁的香。   刘莲呆呆地看了一眼,又埋到书里去了。大家都知道其实她看不进去。她就这么跨掉了。   栀子真美。在她的故乡杭州,每到初夏,就会有阿婆挽着篮子,里面是栀子和白兰花,刚摘下来,还带着露珠呢。一角钱一朵,用极细的铁丝穿着,她总是买两朵,一朵别在手腕上,一朵戴在衬衣第二颗扣子上,一抬腕一低首,香极了。   陈苔藓和林蓼蓝忧心忡忡:“哎,你说,还不到梦中人离校,她都这样了,到时候……”   韩九月走过来:“苔藓,如果是你,会怎样?”   “我会难过。可你们不会知道。”   韩九月说:“我可能也和连城差不多。”   “你是失去之痛,她是得不到的悲。”林蓼蓝道。   韩九月看她一眼:“蓼蓝,你预感我和何漫山会分开?”   “啊,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林蓼蓝说,“阿九,你可别生气。”   “我还不至于会为一句话就见怪呢。不过,要守住他,还真困难。”韩九月笑着,“你们不知道,有天,有几个低年级的女生拦住我威胁呢。嘻嘻,真可爱。”   “有比较厉害的对手嘛?”   韩九月摇头:“没。唔……那陈橘……她长得太美了,我要是何漫山,就选她,不选阿九。”   陈苔藓说:“陈橘那女生,我不喜欢。”又转过头,“蓼蓝,你刚才说,得不到的悲,说得很好呢。”   事实上感情说穿了也无非如此,你要给,对方不要,那就才成了打扰,有机会付出,就是好的。如果对方根本不要,更可悲。   林蓼蓝说:“我真担心连城会出事。”   “是啊,梦中人还有三天就要走了。”陈苔藓说,“要是我,就笑着送他走。可我担心她就做不到。”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跟金属的熔点一样,她是200摄氏度就没了,你呀,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悟空。”林蓼蓝说。   “哎呀,蓼蓝,你这DJ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前几天还有人找我,要你的签名呢。”   林蓼蓝眯着眼睛笑:“哈,你怎么说?”   “我说我们屋里的蓼蓝啊,她的字,我要看多少就有多少,不稀罕。”   林蓼蓝确实成了名DJ,收听她的节目的人越来越多了。推不掉也去大学和听众见面,人太多,甚至挤坏了桌椅,和她同龄的男生女生点着蜡烛,齐声大叫“春分,春分”,颇戏剧化,她不大能理解,觉得尴尬。   下了节目,时不时会有几个人等她,陪着走一段,也有人离开这个城市前来和她道别,说珍重。尽管在异地听不到节目了,也写信来。或者是在北京、云南、郑州……打电话过来说心事,深夜的街头,这么大的世界,能信任的,只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林蓼蓝听着,心酸眼热。   其实以她十多岁的年纪,又如何能洞察世事,胜任指点迷津呢,有人打电话到电台,她接了,无非几个字:听到了,有人在,懂得。她知道对方需要的是倾诉,并非寻求答案,道理谁不懂?人和人,没什么不同,都是寂寞的吧。 毕业生就要走了,到处都有人忙着收拾宿舍,还窗帘、笤帚、拖布。林蓼蓝在给沈默的信里写:“今天看到同校的毕业生带着卖了书的20块钱,出去喝酒,没菜,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1块5一杯的劣质扎啤。女生哭了,3个男生低头喝酒。没人劝,大家就是干。心里酸酸的。”   她刚把信寄出去,就临时接到通知,要求除了当晚的节目照常得上之外,还得在中午加一档节目,是毕业生专题。此时校园里一派忙碌,大四的学生都忙着办离校手续,忙着大包小包搬运行李,忙着写漂亮的留言册,忙着赶一顿又一顿毕业聚餐,忙着在KTV里唱骊歌,热热闹闹的景象,似乎不太顾及离别这回事儿。   生离别还是来临了。一切的情绪,都变成了静默。远去了,在公共课上偷偷斗地主的日子,带着热水瓶到阶梯教室里通宵复习的日子,看到他微笑的日子,她白衣飘飘的日子。都远去了。当天的节目并没有多少准备,仍做得煽情不已。林蓼蓝将话筒关掉,推上CD键,是那支英文老歌:“早些时候,我们说好要去寻找一条河流……”暗哑的男声衬着干净的萨克斯风,飘来飘去:“早些时候……”   节目完毕,导播递给林蓼蓝一叠信。她拿过来翻,有沈默的。拆开看,一张粉色的纸滑落出来,上面是熟悉的字,只有一句话,星期六,我在电台外面等你上班,一直一直等你出现。我想我能认出你来。署名是深墨。她喜欢这么称呼自己。   林蓼蓝奔出大楼。扑面而来的,除了阳光,还有人潮万千。大楼门口,并没有人等候。她无意识地朝对面人群望去。隔了那么远远,仍能一眼看到她。她想一定是她。她的深墨。   她站在街道对面静静地看着林蓼蓝,像一个准备带着情人远走天涯的少年。她穿着格子衬衣,短裤,头发短短,俨然清秀的小男生。   她的面色和阳光一起,撞入林蓼蓝的眼睛,像把整个世界都放在了一旁。林蓼蓝的心哗地抖动了一下。要在这么嘈杂的朗朗乾坤下,才能遇见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她的周围会有那么多人呢。上苍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你站在万人中央。芸芸物件和灰蒙蒙人群里,只有那一个人跳进眼里,心里是满满的欢喜。   走得近了,她的脸也更清晰,在热黄的阳光下,更显得明亮动人,那是一张温和洁净的面孔,异常清冽,眼睛清澈,略带忧郁,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泪痣,皮肤很细腻,笑起来很顽皮,像个孩子。   可林蓼蓝知道,她不快乐。这样一个拥有天真外表的孩子,心地荒凉。她看起来真小呢,像个十三岁的男孩。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她是女生,林蓼蓝肯定会认错的。真像。她真像个男孩子,那种罕见的,让人致幻的,迷乱的中性气质。   林蓼蓝轻轻地抱一抱沈默,就在马路中央。轻轻地,轻轻地。站在夏日阳光下朝她微笑,说:“亲爱,你来了。”   沈默笑。她的笑是不出声的,含蓄的情绪,些微儿羞涩。   又看看她的身高,和林蓼蓝仿佛高呢。她相信两人的背影有种并肩的美感。这么一对女生,是闹市里成双身影里的逆插玫瑰。   林蓼蓝喜欢所有跟自己一样有着冷漠表情的孩子,例如沈默。她的外型像个没长大的样子,可是内心苍凉。她得承认,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了沈默。或者更早,无数个夜晚,收到她手写的信时,那些粉色的信纸,浅蓝的字体,就令她对这样一个孩子神往不已。   那天她们去了一间咖啡厅,寻了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靠在软软的沙发里聊着天。   两人之间有一种友爱的忸怩。沈默说:“蓝,你比我想象中年轻,仍然带着希望的样子,我以为你会非常颓废。”她的眼睛非常清澈。   这种眼神给了林蓼蓝很深的印象。很久很久以后,无论她怎么对待沈默,她始终用清澈的目光对她,没有变过,从来没有。   在那样的绝望里,她还用这种纯真的目光看着林蓼蓝。当然,那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她们在酒吧里抽烟。沈默递给她。牌子是茶花,烟盒上印了一行小小的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她说:“茫茫目视一切,却不知我在想什么,只知想念,就是想念。蓝,你知道吗,没有人会知道,我听电台节目时,找到了一个人,也许会改变我的一生。”她讲的话非常地暧昧,语焉不详,却有种同道的魔力,使林蓼蓝立刻顿悟,从而心领神会。虽然很难说,她和她之间,到底是谁诱惑了谁。命运给这两个女生的,便是这么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沈默的顾盼间神情忧郁,偶然笑起来,在林蓼蓝看来,天开一样。她是很美好的小孩,有点羞涩、恍惚,可爱和忧伤交混的气质,她太像个孩子了,让林蓼蓝看着看着,一颗心都软掉,对她充满怜惜,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给她。   还得准备晚间的一档节目,两人很快告别。离开酒吧的时候,沈默走路怔忪不定,茫然不知所措,一头撞在玻璃门上。坚硬冰冷的玻璃毫无反应,她站在那儿揉脑袋,对着镜中人嗤牙咧嘴地做鬼脸。   林蓼蓝看着她,这个走路从来不会看着正前方的孩子,她对自己说:“这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是需要我照顾和爱护的人。”沈默小她一岁,十八了呢,可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小小乖乖,林蓼蓝看着她,不知该怎么疼她才好。她觉得沈默像是她哪一辈子遗失的妹妹,不,孩子。   失散了那么多年,再重逢,恨不得把满世界都捧给她来弥补。那种宠溺。   拼了命一样。   如果满世界真的都是自己的话,那也是肯给的,都舍得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么干净地把一个人放在心底。   她在阳光下大力朝沈默挥手,再联系啊,再联系啊。   再联系,也就这么联系起来。以后再收到沈默的信,林蓼蓝会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属于她的。在节目中,越发放肆起来,念一些文字,或者随手写就的心语,都有所指,林蓼蓝想沈默都明白。配的歌,也是她所喜欢的。   不上课的午间时分,顶着刚洗过头发后的湿润和芳香,坐在门边和沈默讲电话,有轻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室友们或者打牌或者看书。   沈默对她说话。说自己生命里最爱的女孩子浅紫,她们并肩看过一场烟火,紧紧拥抱过,然后有冰雪扑落。后来浅紫和别人走了,以如此深刻的手势插入她的心脏。   每次听沈默在电话那头讲起这些时,林蓼蓝总想抱她入怀,心脏的位置,掩住她的面孔,任她哭泣。   沈默是这样思念初恋女孩浅紫。她在KTV唱绝对一流的歌。那把思念的刀,刺到心里。在回校的坚实的石板路上,落下三三两两的苦,睡里梦里,是浅紫的微笑或者哭泣,纤细的身子。   她的目光很冷,没有温度感,像一杯未命名的透明的水。林蓼蓝想沈默一定是有很多话要告诉浅紫的,关于万年来烂漫的爱情,那些叫做唯一的片段。她想也许浅紫是知道的,可是没办法给个回应,只好装作漠然,彼此离弃。   心理的顽疾,它总在。如同一个伤疤。可她不能让沈默停止,让她不要再回忆。她知道那是一件很徒劳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力量连根拔去某些东西,就像渐渐萎谢的刘莲。她只能静静地听。静静地听取属于沈默生命里最好的一段时光,那么飞扬,那么快乐,那么愉悦。而她只是一个视角。   命运就是命运,没有任何办法。并且不能期待有什么天降神兵,有个什么贵人相助。   沈默说:“蓝,我想念浅紫,想念她,很。想要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想要听见她的声音,她的优雅懂事,她的可爱聪明,可最后总想到见到已枉然,于是不了了之,无人诉说,除了你。你是我幻想远处的一个牵头,你拉一拉那根线,我就感觉疼痛,真的是一场幻觉吗?那些痛,都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说着说着,她会唤她一声:“蓝。”   林蓼蓝答:“我在。”   嗯,沈默,我在。让我抱抱你,让我这么抱抱你。在那些纷繁的摊位前,在如流的人群里,让我拥紧你。用一种自闭而残忍的方式,和你死死相爱。   管它窗外的风,吹得怎样。   林蓼蓝想,沈默也许是喜欢北方的孩子,干燥和寒冷大约可以抑制她心里的苍凉。是的,为了她,她可以放弃所有的前尘后世,不在乎任何鄙夷的目光。她要的,只是她。她要的一直不多呢。   或者将来去欧洲某个小镇。沈默喜欢布拉格。如果有钱,还可以去看拉萨的天,大连的海,丽江的夜。喝酒。坐在山顶上抽烟,听她唱歌。身后有幽蓝的水,长长的桥,后面是柔软厚厚长长的草。像一场梦境。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回望青春时的那种感伤。   最后,肯定是要回到康定的。端端溜溜的云下溜溜的城。   她想带一个人回康定。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十九岁的夏天。林蓼蓝想,我要带她走,带她回家,回家。我们盖一幢木楼,有个大大的院子,有空空的天井,可以坐在那儿看着旁边的树吃饭,说话。还会有樱花树。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33 |

好长的帖!顶起来,看有没有人有耐心看完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32 |
初春的天气有点凉,林蓼蓝担心沈默在夜风里等她,会冻坏,在她的坚持下,沈默回家等她。常常在下节目之后,推开门,就看到她等在房间里,那么可爱,摇晃的张大着美丽的眼睛,有着洁白的面孔,灯光下洋溢着温暖,像堕入凡尘的精灵。
  她穿着男式格子衬衣,太大了,下摆一系,扎个结子,开始干活。每天把地板擦得很干净,靠垫整齐地码成一排,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听音乐,眼睛眨也不眨,吃水果像只小猴子。又买了很多素色的布,做桌布、窗帘,让裁缝给她缝了一件同花色的睡衣,穿在身上,光着脚丫晃来晃去。
  她对林蓼蓝说很喜欢这间小屋,有心爱的人,可以做白日梦,可以让她砸,让她踢,让她飞,让她吃饭和睡觉,听音乐,养小金鱼。
  林蓼蓝把她做的饭菜全部吃下,她先吃过了,坐在一边抽烟,突然说:“蓝,你真能干!”
  “哦?”林蓼蓝不明白地抬头望着她。
  沈默笑着说:“从来没有人能吃得下我做的饭,可你吃得这么有滋有味,你真是多才多艺!”
  夜深了,沈默关掉灯,盘腿坐在床上看电影。屏幕上的灯光明明暗暗地打在脸上,她在看影中人,林蓼蓝在看她。她是天生入画的人,让人远远地看着,欣赏着。但欣赏的心情里,总带着一点儿揪心。她那样纤尘不染,而严酷人生会令其蒙尘,可她自己,却是无辜的。
  林蓼蓝过去抱她,沈默边笑边躲:“别过来,我刚洗的澡。”
  蓼蓝嘟囔:“哼,嫌我脏。”
  沈默吐吐石:“就是。”她是个有洁癖的家伙,就算是大冬天,也要洗澡,没热水的话,冷水也行,反正,不洗澡就不睡觉。
  林蓼蓝问:“喂,50岁时你还认得我吗?”
  “天天见,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沈默用王菲的歌词回答她,“两鬓斑白仍可认得你。”
  她们是下决心要相守一辈子的。虽然前路吉凶难料。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那么这样的你我,又修了多少年?沈默,我的小妖精,我的爱情,我深夜里的全部,告诉我,应该怎么对你?你就像我此生最美的一个梦境。
  有次,两人去爬山,累了就下山坐在山脚的一家茶馆喝茶,那里有个算命先生说沈默是一块玉。
  林蓼蓝觉得,沈默确实是古玉,有着沉静的,不为人知的心事。玉应该以悠远的形式存在,结果有些人非要让它出土,不得不面对这个社会和众人的目光。
  她是倾城的玉。那些流连在她身边的人其实只为其外观、其名所惑,他们都叫嚣着宝贝宝贝,可是真正疼惜且懂得的又有几个?她是被人误读了,他们在曲解她。而珍惜她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林蓼蓝感到又喜悦又凄凉。喜悦的是,玉始终会是玉,凄凉的是,她好怕强光会腐蚀这块玉。可它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就算有钱也买不回,就是这种感觉,她好象只能去看看她,很揪心。她多么怕,多么怕有一天,这个风刀霜剑的严酷人生会令沈默蒙灰落尘,也怕自己会辜负她。她怕,怕极了。
  她更恐惧于自己如此爱她,这爱,让她将永远受制于沈默,她不知两人是否能够就此一生,不再分离。害怕的感觉让人如坐针毡。她不想这样,可是无力摆脱。除了更为珍爱她,她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她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沈默和别的女生在一起了,她该怎么办。她这样爱她,却对她毫无把握。她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无所适从。
  每次看到她那么纯真的面容,林蓼蓝总会想,她真是我的吗,她真会是我的吗,这么这么多人看着她想着她梦着她,她永不会是她的,她是大家的。大家都这么心甘情愿地宠着她,疼着她,宝贝着她。
  可是,林蓼蓝就想一个人霸占着她。这是一种罪过。她乐意承受这样的罪。就算得不到救赎。
  沈默问过林蓼蓝:“爱是什么?”
  彼时林蓼蓝无法回答她。爱是希望对方幸福?爱是牢记她的一点一滴?现在她明白了,对她来说,爱是占有。
  沈默是她的,且只能是她的。沈默,我的姑娘,你给我记着,我要占有你,占有你的思想你的肉体和你知道的任何东西!
  你是我的。且只能是我的。
  那天她们玩到很晚才乘公交车回来。车上只有她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坐着。林蓼蓝坐在后面,对她耳语。司机旁若无人地开车,这是他的工作,有没有人都必须开到站。
  夜已深,他的脸上有倦怠的神色,双眼依然炯炯,开得非常猛,几乎是一路狂奔,刹车很莽撞很急,叫人觉得刺激过瘾,很享受,过尽千帆,唯我独尊。林蓼蓝兴奋起来,索性整个人躺在座位上,让沈默给她拍照。
  空旷的车厢,可以叫,可以撒野,身边是相依为命的爱人。就算立刻就死,也是高兴的。爱得太深了,就会想到一起去死。可是,这个世界很美丽,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你信吗?
  这个世界让我存在的证据便是:我如此的爱你。看到你,我会感受到一种永远存在的安心。
  你信吗。爱情比猛火嚣张。任死亡也不能使我们分离。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林蓼蓝在节目当中引用沈从文的句子:“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她觉得生活这样美好,所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每一个都不曾告诉她结局,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她在享受幸福,却不知道,她久未联系的室友,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痴心如刘莲,仍沉浸在江淮给予她的旧梦里,那年秋天,绿天绿地,阳光明媚,她穿着白裙子,认识了他。之后,一场离别。很多年后,他无数次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神情严肃,语气威严,但刘莲说,他就像个孩子。
  她甚至幻想,多年以后,能在某个寂寥小镇找到他,他穿拖鞋,满脸胡渣,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但她又担心他真会落魄如斯,如果付出这么大代价仍不能实现他的野心的话,那将叫他如何自处?他的一生都在演戏,假装残酷,假装无所谓,假装成熟,但事实上,他一直都很天真,不确信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就有可能有所作为的。他始终在亏欠,对自己,对爱人。
  知道他并不值得期待,可是,第一次碰见的人,不管怎么样,就在心底刻下了。
  可是江淮。
  如果江淮。
  然而江淮。
  只有江淮。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31 |
1999年,校园里流行很多港台歌手的歌。“澳门回归”和“世纪末”等词汇频繁出镜。校方时常扯起巨大横幅,号召同学们在数十米的白布上签名,以示人心所向。   韩九月和陈橘路遇了几次,隐隐地觉得她的状态不好,可她的身份尴尬,虽然平时也曾嘘寒问暖,到底无法回到当初排练节目那阵子了。她听说陈橘心情很坏,会用烟头烙伤自己,在手腕上留下疤痕。可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雨真大,校广播台里照例是点歌台栏目,刚打好开水,韩九月遇到陈橘了,她没打伞,九月招呼她到自己的伞下来。陈橘犹豫了一下,过来了。她的脸上始终有着温婉的笑容,可是她看起来那么恍惚,韩九月知道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很久了,她总是这样神情萧索,心不在焉的。   突然,哗的一声,陈橘手中的水瓶摔了,开水溅了一身。她一下子崩溃了,失声痛哭。就在林荫道上。很多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看橘子的表情,一定是被烫得不轻,得赶快送到医务室去,要涂药水。   好大的雨,身上一会儿就淋得透湿。韩九月扶她去医务室,走到半路,人群疏散了,沉橘停止了哭泣,平静道:“不用去了,我没有被烫着。”她掀起裤管给韩九月看,腿上没有丝毫的红肿痕迹。她说:“我只是很难过。一下子没有忍住。对不起,失态了。”   韩九月抱住她,心痛,却没有办法。她知道陈橘的心,知道她不是为着受到惊吓而哭泣,她需要找个理由哭出声来。韩九月明白的。她舍不得陈橘难过,可她是个自私的人,更舍不得自己难过。   回寝室后,对室友讲起,刘莲说:“她也是个可怜人。”   陈苔藓道:“那也不该在阿九面前发作。”   韩九月笑道:“除了长相不错,会弹吉他唱歌,我还真不觉得何漫山有什么好的。”   陈苔藓白了她一眼,叹道:“阿九,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你也觉得他不错?”   “是啊,非要说点坏话的话,我认为他太多才多艺了,让人自卑,太伤自尊了。”陈苔藓转着手上的戒指,笑着说。   刘莲又想起江淮了。那何尝不是个才气十足的人?可那又如何。又如何。对她来说,他太遥远了,就像是一个梦,斯佳丽的阿希礼。   正聊着,林蓼蓝回来了,看到她们都在,笑了:“我刚发工资了,走,请你们吃饭。”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天空蔚蓝,树木繁盛蓬勃,街道上的行人甚少。她们找了一家酒吧喝酒,才下午四五点钟,里面只有两三个客人,空调很暖,叫人想要昏睡。大家吃得很尽兴,嬉笑不断。   刘莲要了一杯咖啡,陈苔藓说:“我这人最怕吃苦了,比如药,喝咖啡也是,一定要加好多好多糖,直到喝起来像糖浆。我承认这样比较没品位,算了,喝酒好了。”   喝到后来,韩九月干脆坐到桌子上和陈苔藓拼酒,她穿着黑色紧身毛衣,大红荷叶边的裙子,头发盘起来,塞在帽子里,觉得有点儿热,把帽子一摘,头一甩,长发倾泻而下。   陈苔藓递一支烟给她,她头伸过去,用嘴接住,苔藓给她点燃,她嫣然一笑,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像个风情万种的女特务。   她是个那么大情大性的人,如烈火,如海浪,活泼地站着,嚣张地爱着,是阳光下怒放的花。   旁边那桌人朝这边看,有个男人过来打招呼,拉开凳子,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手就伸过来了,想抬韩九月的下巴。   韩九月跳下桌子,搂住陈苔藓,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一下,回头对男人说:“那得看我的爱人同不同意了。”   男人的面色刹那间凝住。反应过来他连道歉都不知道说,仓皇离开。   陈苔藓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两人对视,似是柔情万千。她的头发又乱得一团糟,其状十分愤怒。呵,她不知道韩九月喜欢她,韩九月也不知道她喜欢何漫山。她们更不知道的是,真正的Lesbian就坐在身边。呵,你看生活多有意思。   可此刻,她们的角色是情侣。那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过来。   离开的酒吧的时候外面竟下起了雨,这个城市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化突如其来,就像灾难,叫人措手不及。叫了一辆的士坐上去。车开得飞快,哗地溅起一地白花花的泥水,车窗外大雨如注,窗子上满是雨水,像一张哭泣的、破碎的脸。路灯在身后飞驰,前方黑夜如披,夜色温柔。   司机不说话,开了音乐,是齐秦的老歌《花祭》,声音清亮,曲调伤感,仿佛有一段倾城之恋,遗失在那光阴的小城,回想起来满心惆怅,听得人心里难过。   林蓼蓝开口了:“我打算搬到电台去住。”   众人同时大惊:“为什么?”   林蓼蓝且笑且不好意思:“我谈了恋爱,想和她住在一起。”   “哎呀,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呀?是谁啊,拉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陈苔藓凝神想了一会儿道:“是你经常打电话的那个吧。”   “是啊。”   “蓼蓝,你真是,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韩九月轻声埋怨。   林蓼蓝笑道:“会有见面的机会的。”看看陈苔藓,说,“你很像我那个人。”说着哼起了歌,是那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 那个穿登山靴的孩子,听黄耀明的孩子,短短头发的孩子,乘完公交上楼梯,喝蓝色可乐的孩子。她们相爱。   回寝室时看到楼下的电话亭旁边积了几个大大的水坑。一个女孩子在水坑旁边光着脚蹲着,边哭边拨水。哭一声拨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大家就叹气:又一个为情所伤的了。 林蓼蓝去电台上班,她依然喜欢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那里有清寒的风,她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那些风穿透皮肤和身体的瞬间,窒息而激烈。   沈默还是会在电台门外等她,她们逛街,一间一间的店铺看过去,并不买什么东西,甚至没有多少对白,很享受这样一种安静的相伴。这样的时候,林蓼蓝经常觉得有些恍惚,脑海里企图拼凑一些完美的意象:荒草凄凄,露天候车站,屋顶是灰白色的,很广很阔,沈默穿格子衬衫,白色或者蓝色都好,车站里有很长很长的椅子。她在等她,等她出现,把手放到她的口袋里,一起并肩地走。没有来处,不需要归途,一直走。一直一直一直走。走到地老天荒。   林蓼蓝对她讲起家乡康定:“我们那儿啊,有雪山,有草地,塔公草原……你知道塔公的意思吗?”   沈默摇头。   “在藏语里,塔公就是佛喜欢的地方。塔公寺很美, 有通透的鼓声响彻天际,草原铺展到很远,一望无涯。我们可以喝马奶茶,坐在草地上聊天。你愿意跟我去吗?” 她乐意沿着春天走向夏季,顺着来路走向归途。   沈默很认真地说:“蓝,我愿意跟你走。”   林蓼蓝很高兴,和她干杯,两人反手拖酒瓶,狂妄而洒脱。她们说好了,毕业后就回到那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修一只小木屋,穿布鞋,粗布褂子,屋后辟菜园,左边打井右边种向日葵,屋前栽上成排的石榴树,红彤彤的,等成熟了就摘下来分给邻居们,一个可以吃上一天,满手汁水。   那是她们的理想之国。这样纯净的念头在如今的社会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只适合暂时歇息的小住而已。但两人都是沉静的人,禀性里有太多与世无争的成分,正是与康定小城相宜的。   一千七百多年前,有个叫张翰的人看到洛阳秋风渐起,忽然想念家乡的莼菜和鲈鱼,于是就回家了,他不要做官了,他只要回家去,家里有他爱吃的菜肴。林蓼蓝很想能够和张翰说说话,当她觉得这个人生时常没劲的时候。   林蓼蓝说:“我是学建筑的嘛,又看过《易经》,懂风水。我打算选一处前海后山的地,也就是左青龙,右白虎,风水里最好的地方。盖个房子,拿锄头耕地,上山砍柴,好不好?”   沈默说:“好。”又补充道,“担着满满两桶水,在山路上健步如飞。”   说着说着,恨不得有支神笔马良的笔,唰唰两下就完成,房子好了,菜园绿了,石榴开花了,草长莺飞,树木苍绿,地里的西瓜藤长势喜人,窗户上的雕花很好看。   随后两人去买日用品、厨具和饰物装饰电台分给林蓼蓝的房子。买小脸盆时,沈默和老板讨价还价:“八块三个盆,好不?”   “十块你拿去。”   “九块九卖吗?”   “不卖。”   沈默掉头就走。买方卖方都拽成这样,多可爱。   回到林蓼蓝的小房间。那是一个逼仄的亭子间,要爬过枝桠枝桠的扶梯来能到达。一路听见小孩子的吵闹和油烟的喧哗。腐朽的木板罅隙提醒着房子的陈旧。不时有蟑螂蹦出。沈默抓一只在手里玩,哈哈大笑着说:“蓝,我们之间,像蟑螂,古时就有,未来也不会消失,对吧?”   又买了些涂料在墙壁上喷画,写着漂亮的卡通字:林蓼蓝,沈默,字和字连笔写着,亲密拥抱的姿势。沈默一玩起来就像个孩子,她戴着报纸叠成的帽子快乐地画吐泡泡的鱼、海马、森林、大海。一边画一边唱歌: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你看我的小鼻子,变啊变了样。   还腾出一小块地方做饭。调料盒五颜六色,风铃是用蒜结成的,很有家的气息。沈默热衷于各种菜肴的尝试,叮叮哐哐的,每次都要摔破一两个杯子碗盏,林蓼蓝哀求说:“还是我来吧。”   沈默就沉下脸,举起菜刀张牙舞爪:“难道你嫌我做的饭不可口?”   唔,蓝,我们的小房子,我们把整个房间渲染得多姿多彩,睡在里面,很安详。衣服晾在窗边,相亲相爱的招摇,没有人能打扰。   就这么在一起了,沈默把这里称为家,不上课就过来,听汹涌的音乐,做饭。她喜欢暴雨天坐在窗子边,最好还有轰隆隆的雷声。她还迷恋电影,下个月发工资时,林蓼蓝就买了一台小电视和碟机回来。沈默喜欢拍风景,两人又攒钱买了个相机,不大贵,质量倒不错,拍出来的效果很好。她常常拍树,拍天空,脸上有着喜悦的笑容。   相处得久了,有些事的发生已是必然。那天夜里,林蓼蓝下了节目,沈默照例在等她。两人回家。   房里很简陋,除了日常的洗漱用具,就是一张床。单人床,洁净的蓝白格子床单,床头柜上摆了一盆芦荟。沈默坐在床上,晃荡着腿,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首歌林蓼蓝听过好几个版本。喜欢的是张国荣唱的。那是一个新年,哥哥唱了这首歌,唱给哥哥的哥哥听。开始时他笑着问:“妈咪,你怎么可以把我生得这么靓?”然后他说:“我要把这首歌献给我生命中的挚爱。”这个场景林蓼蓝总记得。   她倒了一杯水给沈默,放在床头柜上,自己手上也端了一杯。发现鞋带松了,蹲下去系。站起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她推在墙边。狠狠地吻下去,杯子里的水,顺着小腿流到地上。   她们在床上翻滚,肩胛骨时不时地碰到床头落了漆的五斗橱,隔壁房间里,有人在看电视,应该是三拍子的圆舞曲,和她们的节奏格格不入。   激情后有片刻叫人窒息和尴尬的静默,沈默坐起来,靠在床上抽烟,又递一支给林蓼蓝,她摆摆手,没有接过它,侧过身子,悄悄地摸她的锁骨,当它是弦琴似地,懒懒地弹着。沈默也不动,任由她的动作,把头抬起来,望着天花板,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   沈默抽的是茶花。自初识之日起,她就抽这个,林蓼蓝记住了,也抽这个,从此不再更换。   古时,划一根火柴,洞房花烛夜,大红烛就燃了起来。那些火柴都是死于浪漫的吧,沈默只会让它死于烟,焦油和尼古丁让她满足。她喜欢用火柴点烟,认为那是一小段森林,倔倔的,划着的时候气味像在过年。火柴上的图案也很好看呢,据说有人收集这个。   外面是电车的声音,叫卖声,扫地的声音,时间就在这些声音里穿行。四周仿佛都是风,风呼啸着,是两个人的天地。有泪吧,在心底掉下。或许如此。   有时候她们做爱到天明,林蓼蓝喜欢用力地吮吸沈默的舌尖,闻她颈上的清香,缠绵睡去。有时候她们不停说话,她说起康定,她讲起从前。有时候面对面地坐着,想彼此不同的心事,相对静默。 周末时,林蓼蓝和沈默整天腻在一起。亭子间很狭小,终年没有什么阳光,相对大吃预先在超市买回来的大量廉价食物,偶尔去楼下附近的一间咖啡店坐坐,很快回来。   林蓼蓝总觉得这景象像是《春光乍泄》里梁朝伟的那间屋子,不大,有些零乱,充满爱欲和暧昧,只有两个相同性别的人,抵死纠缠。她习惯了每天都看到沈默,习惯她穿着睡衣坐在地板上看电影,脖子里胡乱围条裤子或毛巾取暖,习惯了她帮她擦鞋钉纽扣,自言自语。   她认识那么多人,但是全世界好象只有沈默这一个人能让她理直气壮地呼三喝四:“别忘了,方便面!”沈默就到超市去买上一箱,呼哧呼哧地扛回来。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每次给钱让她去买东西,总会有些对不上数,一问,她就咧嘴笑:“碰到一个老婆婆,在那里讨饭,好可怜。”   有次沈默在路上捡了一只脏兮兮的残疾猫回来了。当时它缩在一角,抬起头看她,眼睛漂亮地没话说,小小的脸,一脸聪明相。她过去逗它,才发现它的一条腿残疾了,明显是被人遗弃的,但一点儿都不脏,就把它抱回来了,耐心地喂它牛奶和米饭,给它洗澡。   可那只猫还是死了。沈默为此难过了好几天,林蓼蓝喊她,她也不吭声。林蓼蓝就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对于这个世界,沈默太善良了,不知进退自如。林蓼蓝常常看着她,就发起呆来,忍不住要哭。   林蓼蓝在节目里开导别人,头头是道,可她从来不告诫沈默应该如何如何,她觉得,她是个孩子,就让她是个孩子好了。她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生会有这么一个女孩子,让她不知该怎么疼她才好。她那样天真,简单,任性,不懂人情世故,显得傻气。在她眼里,世界是一片鸟语花香,一切都可以无条件地相信。   沈默在报纸上看到有记者采访学生,过年如何打算,学生说,没有路费回家,只能呆在学校了。他家在贵州山区,很偏远,村里至今还没通电话,写封信要半个月才能收到。她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扣下500块,给那学生汇去,附言上写了两个字:回家!她和苔藓一样,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虽然自己也是穷人。她说:“争取日行一善,使自己安心。”   沈默晚上睡觉,醒来了坐在那里傻笑。林蓼蓝惊醒了,问她怎么了。沈默一把抱住她说:“啊生活真好。”原来她做了个噩梦,醒来才知道是梦,并且林蓼蓝还在身边,就觉得很幸福了。她梦见自己死了,朝着一个方向走啊走,来到天堂,才发现这里竟然连个厕所都没有。她说,“蓝,我自己知道我死了,我还摸了一下我自己的尸体。热乎乎的,应该是刚死不久。多好玩啊。”乐得手舞足蹈的。   有天,林蓼蓝带她去吃电台的食堂,她蹦来蹦去地打饭,打饭的师傅问她要吃什么。她说黄瓜。师傅就给她舀,她大叫不是那个啊,是那个黄色的啊。   站在她后面的男人说:“小兄弟,你不能把黄色的瓜都叫黄瓜,绿色的才是黄瓜,黄色的那个叫南瓜。”沈默长得特别像个小男生,烟抽得多,嗓子也很沙哑,很多人不仅看错,也听错了,以为她是个男孩。   林蓼蓝在那儿哭死了,拿饭盒遮她的脸,沈默笑得很无辜:“本来就是嘛,为什么黄色的反而要叫南瓜。绿色的却叫黄瓜,这个世界总有很多很多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看到林蓼蓝笑了,她拍着手说,“呀,你笑了。蓝,我逗你的呢,我想让你多笑笑。”   上山已成往事,落草早付笑谈,再无梁山水泊可供我们投奔,好在还有家可回,在那康定溜溜的城。但愿就此一生,不再有任何变更。枕边人,心上人,梦中人,是同一个。   如果我们生存的这个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

 楼主| 发表于 2004-12-18 15:30 |
刘莲坐在床上看江淮的信。大三开学第一天,她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一看邮戳,是他毕业离校那天寄出的。没两天她就放了暑假,直到现在才收到。   信里极尽深情,他说她是直取人心的女孩,她的文章他都看过。他说,他珍惜她,因此不愿意给我带来哪怕一丝伤害,只能无情至绝情。在信中他说,给你写信,只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心。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只能在文字中相恋,我将化做字符,闪烁于你游离的指间,揣测你美丽的、不欲人知的心事……我们缘结在来世。今生,我想把握的,是另一重天。署名是翊君。   他是喜欢她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他要的,是另一些。确实如陈苔藓当日所言,更多,更酷烈。   自从江淮离校后,刘莲就退出了文学社,不再参加学校里任何大小活动。其时她不过只是大二的女生,青涩的年纪,有着很棒的功课,常常拿到一等奖学金,是校园里出名的女孩,且非常特立独行。   大三了,很多夜晚,她都会去操场上沿跑道来回地走,抬头看满天繁星流动,轻轻唱着《海上花》。反反复复地唱那几句: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好象主席台上,仍有他的身影。他在晾衣服,唱着歌,呼朋引伴出去喝酒。好象他仍在身边,未有稍离。   校园里起起落落的,盛开着一场又一场玫瑰故事,逢了周末,很多女孩都会打扮整齐地去学校的大舞池跳舞,她安静地看着,想起江淮的笑颜,默默地对自己说,曾经沧海。然后打开一本习题集,做一道又一道艰深的习题。她的专业很工科,需要集中心力来应付。其实并不见得有多么热爱学习,这样子用功,无非也只是找不到其它事情来做。   或者还是有另外的事情可干的,比如带瓶红茶去图书馆看书,很快可以消磨一个下午。又或者是独自去看场电影,进去时光天化日,出来已暮色四合,回宿舍的途中会看到很多女生挽着男朋友的胳膊作幸福状,那样年轻肆意的爱情与明亮。   心酸,就这么涌上心头,寒气陡生。她亦有着这么好这么明媚的青春,却无人分享。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细雨,头发有点湿润,她抬头看了看天,就这样站立,呆呆出神。回寝室又翻江淮的信,再一次看了起来。她知道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没有什么好想。就算重逢,也无非是见一次面,但见面又怎样,每次想到这里就打转回来。她没有他的地址,他也没有再写信来,两人就此断了联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想让自己睡着,睡着,希望可以看到他,也希望醒来,他就在她身边,可以抱住,把头贴在他的脖颈间。可她失眠,一整夜一整夜呆坐,不见得想死,但活得很不耐烦,有点儿担心自己太自闭了,偷偷地问室友们。林蓼蓝笑:“你没事,喜欢花钱的女人是不会得抑郁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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