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城,过嘉陵江,爬上烟丛寺的山,到了现在叫茨垭梁的地方,拐左往东下山,就是小时候的黑旗帜沟。
那是从县城到镇水公社的必经之地。
我到那儿,是随母亲去她在镇水的学校。
母亲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于中师毕业后,一直在县城教书。共和国立国后,在城关完小教书,是教六年级的语文和当班主任。
科班出身的母亲,是全挂子,教音乐、弹风琴,样样拿起。且正年富力强之时,十分敬业,还兼县教师进修校的老师,工资改革后,是小学老师中最高的级别,听说比当时的校长还高呢。
众所周知的那场运动后,当年的进修校学生们,大有进步,当校长教导主任的大有其人,而母亲却被调到了镇水公社办完小。
随母亲而去的我的小妹才几个月,还须得吃奶。再说,母亲也舍不得将她一人丢在城里,只身去乡下的。
那是个小春收割的季节,黑旗帜沟已有称为幸福路的路,就是后来的机耕道。不过,黑旗帜沟,是老人们如此叫,当年是叫群英,那镇水公社门前,飘扬的是“优胜”红旗(那书记,有W脚猪之称,后劳改过)。
那路上平时少有行人,以至于当我一个人背着有我大半个人高的背筐走在路上时总感到有人在后边追赶似的,不敢停步、匆匆前行。
沟里的水汩汩地自赵家山而下,过黑旗帜沟,下张家坝而消失。青悠悠的山、梯田层层、田坎上有稀稀拉拉的松树柏树、土墙的尺子拐的农舍,路边是等距离堆放的一堆堆绿肥(那肥堆堆着不用,定时有人去做铲掉上边的青草,将四只角抹得光光的给来参观的人看),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
其实,这风光是表相,它的恬静被不几天后发生的一件可怕的事彻底撕破。
事情是这样的,农忙假时,全学区(区管辖的公社有好几个)的教师在张家坝集中劳动锻炼,小妹是放在镇水场的我们叫L婆婆的保姆家,L婆婆抱到张家坝吃奶。好在张家坝到镇水学校,穿过那砂坝即至,也就如现在的绸厂到车站般远,L婆是不怕麻烦的。
一天,老师们住宿的公共食堂大院中,大字报铺天盖地。标题是“XXX老太太吃点儿蛋”。是批判还想过剥削阶级生活的,XXX就是母亲的名字!
小小年纪的我,觉得可怕极了。多少年以后,母亲在那大字报出现后没有言语,默默地背堰塘泥的面容,仍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
充满神奇而又快乐的农忙假,就这样结束了。其实,我本不用去农村过农忙假的,是母亲带我去和她们老师一起锻炼的。这天后,母亲要我回城照顾生病的外婆,我就离开了张家坝。后来母亲又遭了多少批斗,作了怎样的处份,我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年,就被派到离镇水公社十多里路的大山深处去办新的第二完小了。
多少年后,我和母亲谈及此事,老人家说,那蛋,是小妹的保姆买了煮成毛鸡蛋给她的,善良的老人是为了给缺少营养而又劳动强度大的母亲吃,让她给小妹长点奶。不想,在那个年月,为了有活靶子斗,就选定了家庭成份高、业务能力强、自视清高的母亲。没有那吃蛋的事,还会有其它理由的。
这时我才明白,母亲让我回城,是为了不让我幼小的心灵再受创伤,一如她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不让我们探视、完结后没有与家人告别,直接去了“五七”干校(母亲离开县城去“五七”干校,是到了那后才写信给我们的)一样!
母亲的遭遇总是这般相像:当年的我还在吃奶时,母亲患了乳腺炎,是肉体上的痛苦;十年后,小妹吃奶时,母亲遭遇的却是那精神上的痛苦,我的生我养我的慈母啊!
今天,我又走过黑旗帜沟,看到了张家坝,尽管那坝已纳入县城的规划,坝中已无小学、昔日的肥田沃土上是一幢幢新建的小洋楼,窄窄的机耕道已成为水泥路,当年的食堂大院已然不见,与五十多年前相比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俨然如一热闹的小镇。可那当年的黑旗帜沟下的张家坝,母亲在那儿的遭遇,却怎么也不能从我的脑海中清除掉。
母亲已离开我们近三周年了,当年的尚未断奶的小妹后来继承了母亲的事业,成了高中老师而退休。也许,拨乱反正后当教师的小妹,工作顺利,有展示其才华的机会,不知道当教师的母亲那时遭遇的无情的斗争,可我和母亲知道。
在清明节之际,写下这黑旗帜沟的一段记忆,以此表达对一生坎坷、含辛茹苦抚养我的慈母的无尽的思念。
2014-4-3草
2014-4-5晨改毕于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