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8年6月22日,距5.12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后四十日那一天,我独在帐篷外徘徊,遇见梁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死难者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留个聊胜于无的纪念也好。” 这是我明白的,虽我一向不善作文,且大多数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博客一向就甚为寥落,甚而终于关闭了。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数万家乡父老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新闻媒体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五月十二日也已有六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遇难的上万同胞之中,谭千秋君是东气中学的教师。教师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用血肉脊梁承受住了千钧重压,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学生,他是为了学生而死的学生的师者。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5月16日的新闻网站上,抗震救灾英雄谱中无数有名或无名的人中,其中的一个就是他。后来我才多少了解,谭千秋君在四川多年,先后在东方汽轮机厂职工大学和中学任教。从教20余年,不只教学成绩卓越,且致力于教学改革和创新。最是他爱生如命,在校园里看到一块小石都要捡起,怕因此伤了学生。 四 我在十三日早晨,才知道东气中学跨塌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死伤学生至数百人,而很多老师也在遇难者之列。但我对于某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此种灾难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悲惨到这地步。况且那些微笑的稚嫩的脸,更何至于无辜在废墟中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网上发布的照片,还有新闻,是电视台发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悲哀,简直是惨绝,因为四处是房屋倒塌的废墟,及废墟掩埋下的伤者和死者。 但政府就有文,说救援很及时,很成功!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谭千秋君,那时是正在上课的。自然,勿论为人师者,即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抛弃了学子。但走不了了,后脑被楼板砸到,深凹下去,已是致命的创伤,双臂却死死护住4名学生,如天使般,张着翅膀。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谭千秋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活泼而可爱的一些同学也死掉了,有他们自己的尸骸为证;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另一些同学还在医院里呻吟。同学和老师们在楼房塌掉那一刻互相救助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钢筋水泥的雄伟建筑,书香萦绕的美丽校园,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间接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数万生命,在中国或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天灾造成。人类受自然灾害的历史,确无法避免,每每都有伤亡,但人祸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营救的不力。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的组织如此混乱,一是国人们临难也能如此从容坚持,一是有那么多民间救助的人义无返顾。 我听闻民间志愿者的办事,多是从网络,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其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危难中参加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人的勇毅,尤是远赴的军人,有的虽自家也遭灾难,甚而失去亲人,而终于没有回头。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安在呼?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乡亲父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