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30年,洪雅乡下的九十月份是忙碌而热闹的。尹村这块被花溪河分割包围的小岛便四处弥漫了稻草的香气。然而对我来说,辛苦比快乐更多一些。爹妈一直都认为我懒,见我上了几天学校,自以为认得几个字,仿佛秀才一样横草不拿,竖草不捏,便经常“死瘟桑、懒骨棒”地教训。 这时,稻早打完了,但像兵阵一般矗立在水田中的谷草捆必须一棚棚地背回家门边的地中晒干。这对我这样的小书童来说,无疑艰苦而辛酸。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上,热辣灼人。山一样高的草堆压在背上,脚步当然沉重而蹒跚了。那时,我也有苦中作乐的法子。最简单地莫过于把从水田到家门的距离测算精确,一步步数,每趟到了目的地便很有成就感了。妈老汉儿也太能干了,地里晒着红红的辣椒,我就揣上一大包在裤兜里,背草的时候边走边嚼,很有滋味。遇上有绿色的油蚱蜢跳上耳边,就当仁不让的捉拿归案,因为在火上烤一烤就是难得的极品美味。 背回家门田地中的草捆还没干透,定要在有太阳的清早,一棚棚地撒开晒,就像女同学的荷叶裙一般。如果太阳好,两个星期也就干透了,这才能成为盖房子的原料。爹妈在这段时间也开始在村里四处奔走,给村里人打招呼,请大家帮忙。这个村里姓尹的最多,连我都是阿爷级的长辈。所以我一直怀疑,所谓自家人缘好,不过是辈份高罢了。 现在的人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盖房子这天是何等的热闹而繁琐。房顶上那久经风雨的的陈年腐草一定要全部撤下来,房顶架也要用碗口粗的新毛竹重新扎。当太阳从八面山头升起来,男男女女便聚到我家院坝了。爹妈腆着笑脸请大家吃早饭,大概因为各人在家吃了早饭,男人们自然豪放地喧闹:“早饭就不吃了,晌午和夜饭的豆花弄巴适就得行了!”妈就笑迷迷地转到隔壁家侍弄她的那锅豆花和其它荤素菜蔬。 我一直认为川西盆周山区的人们是比较儒雅的,平时说个话都要讲究半天,但在盖房子这天,所有的客套和礼数全都无踪无迹。现在想来,也许在劳动中插科打诨说黄段子是释放体力、消耗时光的最好方式罢。这时,男人们赤了上身,裸了油亮的背,穿一条只盖过膝的短裤,便蹬着木梯上了房。女人们各人搬一个小竹凳坐在房下,等着把陈草挽成草把,这可是维系全家生计的能源工程哦,烧锅煮饭全靠它!男人在房顶上一边把陈草用脚蹬下来,一边扎房顶架,同时嘴里也不得闲:“三姑儿,你看,这下面的草居然也是湿的,看来今年的雨水该是大嘎。”房檐下,叫三姑儿的这个泼辣女人可不示弱,她一掀草帽,张嘴就来:“六娃儿,你不晓得啊,今年雨水重,涨了好几河水,你看你雀窝窝都是湿的”。大家一阵哄笑,男人们差点从房上滚下来。我正听得起劲,妈拿着一根竹条就撵过来了:“爬开点,你听老师讲课咋没这么专心!”我撒开腿便跑,差点踩在脚边睡觉的狗身上。 在人们的笑闹里,被雨水浸泡的腐败陈草飞舞着跌落下来,断节的房架也用碧绿的新毛竹一根根捆扎紧实,妇女们一边把我背回的新草一捆捆扔上房顶,一边把这有着烟熏香味的陈草挽成一个个草把。男人们则像造天安门一样把草厚厚地捆扎在房顶上。 当淡蓝的炊烟在四野袅袅升起,黑而庞大的老水牛步履坚实地迈进牛棚,我家的住房年度维修工程也终于大功告成。男人们像欣赏野女人一样恋恋不舍地从木梯上走下来,也不顾胸背上满布草叶割开的血痕,冲着我妈就嚷:“豆花喃,好了没有?”爹妈自然是殷勤有加地迎上来:“拿慰了(辛苦了),豆花早就好了,就等到你们,快点,先洗把脸!”人们于是便稀里哗啦在身上擦几把,于是便快步围坐在酒桌前。我原不知这样的酒席是要男女分开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被撵到女人的桌上去,爹一瞪眼,我只好乖乖走人。但就在起身的一刹那,一只腥红的烟盒赫然躺在脚边。我一弯腰就捡来揣身上了。几步跑到门后一看,就只剩小半包了。我便将烟一支支埋到灶前的灰堆中,这只大前门烟盒便归我了,明天可就是在同伴儿面前炫耀的资本。我一直认为男人们在酒桌上就光夸我家豆花好、腊肉香、酒味醇就可以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想起吸烟的事。嘴巴最搅的六娃儿惊风火扯地闹起来:“我的烟喃,大前门哦,哪个看到了?”到今天,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咋个被妈老汉儿洞穿真相的,又没有火眼金睛!当我把一个空烟盒子摆在桌上了,爹一筷子就砸过来,我就只好哭兮兮地闹:“我咋晓得是哪个的喃,鸡公鸡婆叫,各人捡到各人要……” …… 今天,还是站在花溪盆地尹村坝子,昔日的茅草房早日退出历史的舞台。满目苍翠中,一幢幢白色小楼时隐时现,坚实的水泥通村道路宛延伸展,黑白花的西门塔尔奶牛探头探脑……但我仍然想追寻那清淡的稻草香,恍惚中仿佛又看见草房顶上精赤热情的男人们和那个腥红的香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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