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 桃 岭
{短篇小说} 作者：钟
扬
樱桃岭委是很小，差乎找不到，听说很美。
安宁河起伏的群山，逶迤多姿地舖展而去，打蕩出纵横交错的山绉绉。樱桃岭就夹在那条绉里。这村儿委实太僻远了，远远望去只见个突起的山角儿
，坪儿四周是高高的大山，坪儿上窝着七八十户庄稼人，那么静溢详和。山脚下几大片斜坡旱地，几湾湾黑亮亮水田围住村庄，从坪儿伸到河坎去。进樱桃岭只有一条湾溜溜小路，不知拐了多少湾才扭进村子里来……
进村的小路长着茂盛樱桃树，婆婆裟裟地棚叠着枝桠透出凉悠悠气息。爬上坪儿有一畦菜地，围菜地的荆刺上挂满了牵牛花，菜地的插路上有几棵林檎树和樱桃，直围到没有围墙的小院里…..好象同老瓦房的主人——三婶婶打伴儿似的……
三婶婶爱在院坝的樱桃树底下吃饭做活。正值二月间，热酥酥的风息从哪儿溜来，樱桃树开花了，整个岭是花的世界，指头粗的枝条冒出绒绒绿苞，好象对三婶婶发笑似的，一声鸡啼，几声羊咩，为三婶婶增添不少热呼呼的气息。儿子大学毕业分工作两年了，屋里只有三婶婶。这几年三婶婶头发花白了，两腮瘪了，胭脂骨高起来哩，进冬来牙齿也松动啦，喝口凉水惊扎扎地痛，村民们劝她把承包的旱地和水田转包了到明春那儿去，三婶婶说不哩，儿子还未成家以后再说，庄稼人作惯了，成天儿在成里耍不习惯哩，她把那三分旱地四分水田地経佑得好伸展呢……
眨眼工夫三月间啦，三婶婶的三分旱地点的是旱小麦，正在饱浆壮粒，长得喜人哩。三婶婶提着花破头的竹杆响蒿坐在旱地边撵雀儿。太阳闷腻腻的，好象麻雀儿也到绿叶间栖息去了，旱地边静得很，听得到山沟里的水响声，不远处几头牯牛和一群羊优哉优哉地啃草……三婶婶咪糊糊想起心事来：院里的几棵樱桃树还是儿子上大学那年栽的呢，六七年工夫啦，每年花开花息结出丹红丹红的樱桃，她好希望儿子领着儿媳回家尝樱桃啊。她养儿子不易哩，二十三年前那个春天儿子落地不久，他爹便离开了。她守着歪斜的老屋，把儿子一把屎一泡尿拉扯大，高中毕业顺顺当当考上大学，她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供儿子上学，毕业后赶上国家分配工作，好哩。儿子要给钱给妈花，三婶婶说不用啊——娃你存倒，以后用钱时侯多呢，妈能过啊……
突然，一阵紧迫感在三婶婶心头一绞，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抬起绉巴巴的脸，远处的老牯牛还是那么悠闲。她叹了一声：娃儿要二十四呢，养得起儿子讨不了媳妇那才捞人笑话呢，其是杨水秀多乖的，明春咋想呢？她边想边往回来了，拿出那把老山镰磨起来，暗红色砂浆从她爬有老年斑的手背下往外淌。她要刹时准备好收割家当，再几天光景收了旱小麦，抽空去看看儿子，问问他她的儿媳妇儿在哪儿啊，想今冬明春办酒，后年春上抱孙儿哩。她边磨镰边想，哪暗红的砂浆好象从她心底淌出来似的……
农历三月间，好一派艳阳天。
大清早三婶婶扒拉了点饭出门了。她吃得很节省，好的收好人来客往拿得出来，儿子有假期也坐汽车来看妈妈，临走时她把儿子的大挎包小杂馕塞个满，柿饼儿，核桃呀，板栗呀……一有尽有乡货呢，边装边说；拿去吧，给同事们尝尝樱桃岭的乡味啊，妈活一年给你留一年……说着母子俩未免伤感……
时光还很早，东方那参差不齐的山峦后才喷洒出一片片霞光，斜斜地照在樱桃岭背后的大山上，葱翠浓绿的小山村映照在乏红的光浪里，几缕饮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就同晨曦溶汇了。早么？很早哩，三婶婶有年纪啦，趁清凉时候收收麦，午时日头毒辣，她好歇歇。
日头渐渐辣实了，三婶婶苍白的头发根里渗出汗珠珠，双手虎口处龟缩着鱼肚色绉纹。她顺手从背搂里拿出斗笠摘几片青蒿垫在斗笠的蔑碗儿里，清涩凉悠的蒿气至往头发里浸，降头火哪。她挽挽手袖，又张开麦挟，火钳似的挟住穗头往上掖，手腕儿上的黑斑就墨豆似地晃动几下……
不远处传来叽叽喳喳说笑声，她没抬头望，以为是进山打柴禾的人哩，见她麦儿能收了，赞庄稼长势好，粒儿饱满籽儿壮实。
：“哎哟哟，三婶婶，你支呼一声嘛。”一个清脆明快的女人声息。
三婶婶取下斗笠傓傓风，顺田埂走来七八个粗男细女。她们有的挎背搂有的提镰刀，有的一比一画舞着麦挟儿西西哈哈说笑。三婶婶心里热烘烘的，笑着拦他们：“转去嘛，三婶婶地少，经不住磨哟。”
：“嗨，三婶婶，你老巴巴的两三分地算啥嘛？”田顺笑扯扯地说：“明春哥不在家，我们该孝敬你呢。现在都兴找钱，我们在咋也不会挣三婶婶的钱嘛，哈哈哈——”
：“三婶婶呢，给明春说说，讨个媳妇在家呀，你平常有伴儿，农忙又是劳动力，你也该清闲清闲哪。”是杨水秀的声音，清脆明爽，十九岁了，发育得很漂亮。她埋头收麦，听起来好象探掏啥似的。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呢。”三婶婶笑了。
另一个小伙子说：“明春哥是整电的，不找——”
一个扎羊角辨的姑娘立刻打断小伙子的话：“电能整么？整得不对要命呢阿哥说的，叫管电才对。”
杨水秀直起腰：“我说应该叫指挥电，明春是画图纸的鸡熟员呢。”她故意跑调三个字，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三婶婶插不上嘴。她也不懂啥是电，儿子回家时也说过，她没在意。她把斗笠取下按在水秀头上。田顺靠挵三婶婶神密兮兮地说：“三婶儿，你晓得不，樱桃岭要架电线来了，上面发话了，赶今年雨水前全村装上电灯。”
：“啥，电灯？”
田顺点点头：“我在县城见过，一个小葫芦样的玻璃瓶瓶儿，里面装根铁丝丝，叫灯泡，安好了拉拉开关通电，满屋子亮惨了。”
一个姑娘说：“我也晓得我在西昌的小旅馆住过，只是不求懂说弄不好它要咬人，西昌和县城遍地都是玻璃瓶瓶儿哩，绣花数纱分明得很哩。”
：“将来还安碾米机，磨面机，”田顺又说：“三婶儿的麦子晒干了，从这头吃进去，尾巴就屙出面粉粉来。”
三婶婶噗哧一笑想：迟生几十年多好，这年头年轻人活得多么鲜范啊……
一勾月芽芽静静地卧在山边边，樱桃岭的收获季节到来了。劳累一天的庄家人早早地领婆娘娃儿上床睏去，只有那七八岁的小把戏们，在场坝里捉猫猫，玩尽兴了，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在大门口撒泡尿，梭进门逢来，溜往大人胳肢窝下去；养有姑娘的人家，姑娘们三三两两奏一起，说不完的俏俏话…..三婶婶家的们虚掩着，屋里没有灯，传来不紧不慢的嗦嗦声，在初夏的夜里格外清爽……
三婶婶的旱地种得早，收得早，加上几个人帮忙，几袋烟工夫收完打场扬净，趁红火大太阳，晒得干巴巴的收好了。 她把麦荄打成捆儿抱回家，又割几天岜茅草放在山花下作引火料，把老旱地搜几遍，捡了几蒌洒落的麦吊吊，这时她正在揉呢，颗粒归家呢，粮食金贵啊……
堂屋里没有灯，微弱的月光和星光掺和在一起，从门腔里映进堂屋，把三婶婶照得那么分明。弯曲的膝盖上放把筛子，一双手儿机械的动着，揉了一儿，把揉得死揪揪的麦渣儿抓进畚箕里用筛子又筛又扬……她做得及有条理，好象生活就是这样讲究秩序，只想忙完活儿，该收的收起，该交的请田二爸用小红马儿捎到巨龙仓库去交了，请杨水秀家帮照顾一下家禽，她要去看儿子，给儿子摘又大又红的樱桃哩，盘问儿子的婚姻，教召他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领导就是父母呢，将来为樱桃岭争光顺气啊……
自从收麦时听说樱桃岭要来电了，三婶婶的心好亮堂啊，这天底下日怪的事情多呢，儿子很懂，咋不仔细听呢？一根铁线线，一个玻璃瓶儿，拉个啥子开关，嘀嗒一声响就亮堂堂的了，还能使机器转，口吃麦子就出面来，有水打捞儿打的好吃不？除了亮外，还能犁地么？收麦裁秧么？田顺说得怪，摸不得看不倒，本事大得很。那煤油灯.腊烛点亮了同样看得分明，明春回家还能在灯下读书。三婶婶很节约，有时杨水秀她们来串门儿，摆龙门阵，她把灯花拨得亮亮的，瓜子花生核桃抓出来。她想：钱嘛，自已攒下的，卖水果儿得来的，花在儿子身上，花在这村邻近舍的丫头娃儿身上差不多哩，他们是樱桃岭的热头呐……
早饭后，田二爸吆着小红马去赶场，三婶婶腾根细脖子口袋，装几十斤黄铮铮麦粒儿捎到巨龙粮店交给国家，皇粮国税嘛，三婶婶没有忘记。该收的收了，该交的交了，三婶婶清闲下来。她到水秀家，给水秀妈说，帮照管一下家里，她打算去看儿子，耍几天，回来收水田点包谷。
她听水秀妈说，电线就要架进樱桃岭了，根根水泥杆儿顺田坎往山里排，听说要在进岭处安个“变鸭机”分电。三婶婶心怕自已不在家把老院安漏了，等她回来满村儿都亮晃晃的，捞人说她吝啬电费钱……
小晌午时分，三婶婶在小院内准备摘樱桃了，她垫起脚尖儿拉弯树枝一愰，玛瑙似的樱桃粒便在手心里打滚儿，顺手抿一颗——蜜甜。这时杨水秀爬上坎儿问：“三婶儿，你去不去啊？我听我妈说了。”
：“唉，水秀——来吃樱桃。要去啊——明天。”
杨水秀差乎比三婶婶高一头，站在樱桃树下，绿油油树叶舔到她黑亮亮头发，她笑盈盈地说：“明晨早点，我还是送你出岭去，赶上车我再转来？他在不在单位上？”
三婶婶说：“好啊，明晨还是鸡叫起身吧。”
：“下车后在站边找个摊摊儿给他打电话啊？让他来电话摊儿前接你，千万别弄昏掉啊，”杨水秀摸出一张緫巴巴的纸展开，上边写的是3988318，放在三婶婶怀里：“还是去年的号码，没变，我晓得——这枝的好红啊。”这号码杨水秀好熟啰，每逢场天她都爱走到在二十里开外的老街的屋檐下打这号码，有人接了要摆好久啊……三婶婶和水秀爹妈一丝丝风都不知道，好紧啊。
：“这妮哩，好心细啊。”三婶婶笑了：“他吃，你们吃一样哩——摘那枝的，向阳的……”
：“吱哟，三嫂呢，给我留点哟。好事呢.”一个粗嗓门大声音以坎儿下传上来，还有清脆的马蹄声。
田二爸回村了,三婶婶向坎下喊:“咋这么早回啊，没交脱么？”
：“三嫂，上等麦，好事。”田二爸牵着小红马爬上坎儿来，走得满头大汗，见水秀也在，咧嘴一笑：“你们猜咋啦？嘿——”他抓一把樱桃塞满嘴巴，呸呸吐出粒儿，摸出一包红梅纸烟，舌头一卷打火点燃，慢条四理地又说：“明春这娃娃回来啦，马背的包就是他的。他说政府出钱搞村村通工程，后天就架线啰，樱桃岭列入首批，农村要发展没电不行，将来咱村和附近的村庄可以联起来搞旅游，这儿风光好、樱桃味道独天下；他是安装队副队长，提前一天回来帮收旱小麦哩，我从粮店出来正巧他下车——”
：“人呢?”杨水秀心头热突突的急叨叨问:“就他一个人么？”
：“还有呢，”一股烟从他黑屈屈的嘴伴伴冒出来：“他说可能要不久要修公路来，樱桃岭要变了，还有——听粮店人讲说上头有精神要取消公粮啰——”
：“咹！”三婶婶又喜又惊：“啥啥？你说啥？取消公粮咋可以哟，皇粮国税几千年哩！”
：“哎，我只是听说嘛。”田二爸笑了。
：“人家问你人呢？你弄一篇坡。”杨水秀说：“就他一人么？”
：“哦，你说明春么，”田二爸猛咂一口烟：“到县水电局送资料去了，说赶太阳落山回来——水秀吔，我怕来当回马泊六哟。”
杨水秀敝他一眼，不吱声。
：“走，走，进屋去，”三婶婶拿小红马背上的包包交给水秀说：“水秀煮饭，我找莱去，田二爸好好歇歇，明春回家，大家好生吃顿饭啊……”
她精神爽爽地给田二爸找来叶子烟，递围裙给水秀，自已挑起水桶去挑水。樱桃树下的小红马昂头对她喷鼻鼻呢……。
20008.07.16于西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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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1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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