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门前竹
【短篇小说】作者:钟 扬
大山碾转床则,久不成眠,心头鸡爪子刨样难受,说不出的烦恼,惆怅,或是股股酸涩的后悔?他想不透,理不清,脑壳要炸了一样胀痛,两个太阳穴火爆爆跳!他病了么?没有,可是他已这样整整三整夜了,每一夜都在木板床上晒“羊皮”,翻过去复过来,然而他仍没有想出办法,怎么办?她回去了,刚结婚一个月的新媳妇哭着朝娘家跑,在村人眼里,他今后还不厚脸皮?唉,都是为了那倒霉的三百元钱,他又悔又恨,悔自己不该同洁珍争,恨自己年轻气壮火气高,没有足够的毅力克制自己。如今,五尺长的庄稼伙儿,孤独的睏在床上,又恼又烦又无主宰!要是往夜这时刻……他用南瓜叶大的手掌蒙住眼睛,不敢回味一个月来的甜蜜生活,只见手缝里浸出泪水,二十七岁的壮小伙哭了,积了几天几夜的泪水,汩汩地淌出来,有的流出手缝,有的顺他那粗旷的脸膛,流进嘴里,是苦?是涩?是甜?是辣,是咸?哦,五味俱全呐……
三天前的傍晚,暮色已从河谷那边往村子挤来,晒蔫巴了的牵牛花,南瓜叶,田埂上的豆苗,都在暮时的热风中论语,翠枝相迭,亲亲晤晤地发出婆娑细语。一切都美极了!
五大三粗的大山,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神彩亦亦地走进门,见媳妇弯着苗条的腰儿在小院围墙边的花台上扯草,他猫手猫脚地过去,把鱼儿从洁珍前额前往下放,那鱼儿甩尾弯腰,冷冰冰地拍在她红晕的瓜子脸上,吓得洁珍唉哟一声叫,抬头就给大山一巴掌:“鬼打的,晚上叫你嗅鱼腥味儿!”
大山嘿嘿一笑:“给咱老婆烧碗汤,喝了以后心不慌。”
洁珍噜噜嘴,娇嗔地一笑:“稀奇?又还没有——”
没一会,厨房里飘出鲜美的鱼香味!洁珍扯完草,洗净手,走进厨房来,坐在灶孔前,勾勾在额前飘动的几缕发丝,记起什么一样说:“前会二柱来借钱,我给了他三百元。”
“他借钱?是熬汤还是灌药?”王大山停住理弄锅铲的手,“没骨气的龟儿!”
“他咋了?他明天要去县城买柯白鸡,没底,借给他用用咋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唉呀呀,我的当家人;”洁珍笑着站起,说:“钱堆在厢子里,会下崽或蛋?人家要还嘛。”
“你懂个卵!”王大山把锅铲投在锅里,溅起的鱼汤滴儿,落在洁珍手碗上,洁珍火了,他的话严重的刺伤了他的心,比鱼汤烫着还灼人,还疼,她双排炮一样问:“他是不是你的乡亲?钱是命?政策是对你一个人制的?就你能富,他该穷?怎么富了,颠转势利眼起来了?”
“我势利眼怎的?我来的正当!你大方,你就白送给他吧!他怕是你的——!”
洁珍一屁股坐在灶门前,捧着脸哭了。
沉默,只有锅里的鱼汤扑突扑突的响着,两口儿谁也不理谁,一个堵一个的气,鱼汤烧得快干了,灶膛里火也熄了。火爆爆的年轻人还不识相,又撞撞碰碰冒出一句来:“你去给我退转来!”
洁珍一个劲抽泣,身子颤栗,急得大山团团转,猛地抓起水瓢,摔个八瓣!他颓丧地走进房间,脱得赤条条的,一头扎进被里,心想,过一会儿就好了,只要长头发和短头发在枕头上接触,她明天准儿去把钱退回来。他正思索二柱同他结恨的那件事,突然房间响了,他忙调转头,向着壁板,一个人裹了半条被。不料,他壮实的肩头上挨了两巴掌:“死娃娃,还堵啥气哟,快去追洁珍。”
喊他的是他本家大伯,他正在水井坎上洗猪草,见洁珍眼儿红红的往外奔,天色将晚,他放心不下,问她,她不说,勾低着头往小杨村方向去。他是公公,不好拉侄儿媳妇,就跑来找大山。
“你俩吵嘴啦?”
“嗯。”
“为啥?”
“为钱。”
“唉,唉,我的好娃儿呢,你是有福分的娃儿,讨了这么个秀美的媳妇,你把气走了,还不快去追上,赔个不是,把她请回来。”
当时大山也惊慌了,三下五除二的穿好,奔出门去。才出村子,他就站住了,看着五里外朦胧的山村,他不去了,他想:你回去吧,我就不给你认这个输,第一次拌嘴,可要有男儿骨气!不然,以后有好戏唱!他在田野里转了一圈,回来就蒙起头大睡。
洁珍走了三天了!可苦够了王大山,二十七岁的小伙子,要收拾家里,要管理田间,晚上又睡不安生!没有一个物件能对他说话,他焖,他烦,他愁,愁洁珍果真不回来,那……,他悔及了!
他拉亮电灯,泪水已被担心烧干了!他看着帐眼儿出神,深长地吁口气:“唉,没女人的生活,没味!明天!明天明天去请她啊?”
日上三竿,王大山梭梭地爬出被窝,太阳打眼,围墙边的花台上,蕃茄花粉悠悠地开了,一朵更比一朵艳,门前的那丛慈竹,似乎又绿了许多。他收拾猪鸡停当,蔫巴巴梭出门来,瞄准一条小道,一晃一晃出村去。
六月间的日头,火燎火辣地烘着大地,田野里空无一人,只有从南天里每日吹来的风,在开始饱浆散蕙的谷尖上打着滚儿,成片成片的谷海被吹得象一个青春气息浓郁的少妇的笑靥。
在去田间路上,看着橙黄的谷海,大山心里又折腾开了,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六月天,也是这个时辰,不,还稍早点……
太阳——今天的太阳一样炎酷。大山从石龙桥赶场回村来,走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还没进村,就被妹妹拉住。
“哥哥,刘家来看门户了,妈在屋里稳住客人,要我路上拦你,想方设法弄点东西回去办招待。”
大山愣住了。悔气地拍拍手,问妹妹:“来了几个?”
“四个,都是三十七八的婶婶!妈还说,你进门后,要规矩点,莫要犟脾气。”
大山叹口气:“我的天,莫说弄东西,就是菜也不好整!她们可真怪,早不来迟不来,青黄不接的六月间看门户,亏她们想得出来。”
“这是撑门面的事,你别愁菜了,我在桂兰家借了块腊肉,这其它的,你就去下话也快弄来!记到,走后门进厨房,我煮肉去了,等你的东西下锅。快点哇哥,你二十四岁。”妹妹顶着毒日头回去了。
大山疆在路上。她的婚姻,他愁,妹妹愁,妈妈更愁。姨孃给他当介绍,谁知她家是个鬼精灵的,瞒着姨孃选什么个时间看人户?他硬着头皮,去找他的伙伴二柱。
二柱正坐在小院的桃树下看书,听说明来意,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大山又央道:“老弟,搭搭手嘛,你在外头包工挣钱,有门路,想来手头松点。”
“你想错了,二柱把书放在膝头上,莫说五十块,就是牙缝里也掏不出半分来,谁家不是一个标准?我没贪污,没盗窃!你都没有我有?”
他哑了,呆了好半天,又乞求般说:“那,借二十块吧?我跑趟去石龙桥买。“说着,他眼睛一瞟,墙脚边的鸡盘里放着一盘白米,八个绒球色小鸡正在啄。他的心刀绞样痛,真是穷大方,富吝啬。
“钱?我上天去抓?”二柱又捧起书看,嘴里叨根纸烟
道;“你讨婆娘我出钱!我不是你先人老子!”
“你记倒!”他气得眼睛冒火,咬牙切齿,“我再求你不是人养的!”
“记得住,刻骨铭心!看这辈子谁去前头!”二柱头也没抬地还了一句。
一对伙伴结仇了!他心思明白,从经济上、粮食上,他都胜于他,他挼泥巴,根本无法打进外面的队伍!但是有点意思,恐怕大山到今天还不明白,当时二柱嫉恨他,二柱虽然有钱有粮,确没人为他当红娘,二十四岁了还没着落!
大山脚重千斤,他转到后山坡上的一片松林边,呆呆地望着村子养他的住宅,好象看到妹妹站在后园里忐忑不安的脸庞,看到妈妈心神恍悟而又必须在客人面前强颜欢笑的苍老的脸,他的眼里流出泪,一屁股坐在坡地上,抱头痛哭:“做人难,讨个婆娘更难呐!亲爱的妹妹,敬爱的妈妈,原谅我吧,原谅没本事的哥哥,原谅窝窝囊囊的儿子……”不言而喻,这桩婚事告吹了。
:“……呃,幺姑爷,你丢魂落魄啦,汤元水气的!”
大山猛地站住,原来自己已走进了小杨村。水井坎边,一个女人向他丢过这句话,他努力使自己镇静,结果适得其反,不过他还是向女人走过去。
洗菜的女人正是洁珍本家嫂子。她拍拍围裙,端起菜引大山进屋去。
屋里很洁净,丈人丈母没在家,大舅子二舅子也没在。大山在小院里,实再憋不住了,他进厨房来,问嫂嫂:“大嫂,洁珍呢?”
“唉唷唷,你怕神精病喽,你娶去了嘛。”
“没回来?”
“回来?”大嫂笑起来,“一个月间,她同你亲近不完呢,还有意恋旧窝窝么?”
大山慌了。他原以为洁珍肯定跑回了娘家,谁知……
大嫂丧下脸问:“你们怎么啦?她没在家里?”
大山转身就走,被大嫂一把拉住:“她幺姑是我们家的金凤凰,你把他撵那儿去啦?”
大山无可奈何,唉声叹气,只好将三天前他同洁珍拌嘴的事说给大嫂听,他真怕有三长两短,那……,他央求大嫂给他出主意,测测洁珍去的方向。
正中大嫂下怀,只见她把头上的白帽儿一下挽下来,啪地声打在板凳上,一屁股坐下去,胀鼓鼓地奶奶浪一样起伏,冷森森地说:“你坐下,我问你。”
大山站不好,走不好,硬着头皮坐在嫂子对面,准备接受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臭骂,他想好了,万万不能同嫂子顶气,不然不可设想。
“我问你,”大嫂俨然是个审判员,语气钢硬地问:“你们是包办成堆,还是自由打对儿?”
“自由成的。”
“你家里穷得墙柜旮儿没半碗米,我家嫌过么?”
“没有。”
“你每次来耍丈母家,大大小小谁说过你不?”
“没有。”
“你提出结婚,我们家难为你没有?”
“还是没有。”
“洁珍看起你什么?全家大小看起你什么?”
“我不晓得。”
“不晓得?”大嫂叹口气,“唉,看起你啥子?看起你厚道、勤劳,起码洁珍跟倒你,也不会今天吵明天气!谁知,才结婚一个月哩,正是好耍时候哩,要到四五十岁,不打得头破血流?不把杨家的人抛了?亏你俩还是自由哩,三百块钱就是命呐?你俩的感情才值三百元钱?咹?何况人家借去要还嘛,洁珍在家里就没点主宰?左邻右宅,谁没个不接捞时候?晓得今日,当初在医院里……你自己想吧!”
前年冬天,北风呼啸,雪花漫飘,天和地浑浑浊浊连成一片,县医院住院部门前的石榴树,已挂满了洁白的冰凌儿。树下的洗衣台上,大山正在搓一盆花花色色的姑娘的衣裳。这是妹妹陈曼和一个叫杨洁珍姑娘的衣裳。妹妹在县立中学读高中一年级,由于刻苦用功,加上天气寒冷,穿着单薄,得了重感冒,发高烧说胡话,住进了县医院,学校向她家里发了电文,年迈体弱的妈妈无论如何要来医院看女儿,被大山劝住,他怕妈惊不住寒冷,旧病复发,妈也怕儿子照顾妹妹不方便,大山说:“怕啥哩,有女护士呢。”
结果巧极了,同妹妹住在一个病房里的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她叫杨洁珍;她母亲照顾她。于是大山妈怕的不方便也就消失了,一个病室四个人,只有大山是神气扬扬的壮小伙子。他很快知道,洁珍家住离他何村不远的小杨村。几天来,大山熬红了眼,他为妹妹和洁珍削梨,为他们煮饭熬药,还为病人起口味,满城里买瘦肉。夜间谁要喝水,他总是比杨大娘先睁开不住打架的眼睛,倒了开水,吹吹,然后送到床头。当杨大娘争着做女儿换下的衣服要洗时,他总是接过来,乐唱唱地说:“大妈,我来,你惊不住水扎。”当杨大娘服侍两个闺女大拉小便后,他总是等在门外,从大娘手里接过来送往厕所!他还帮护士扫地抹桌,简直是个闲不住的老实巴脚的好小伙。五天来,他隐隐得知,洁珍身上的病和给妹妹一样重感冒,二来么精神上也有病——同她从小青梅竹马,经双方父母定了的婚姻,由于小伙子顶替父亲参加工作,吃上商品粮,把婚毁了!他内心隐隐发痛,没“病”的小伙子同姑娘真有点同病相怜哩。
大山洗完衣裳,冷得颤颤地抖起来,杨大娘在闺女床上咪着了,陈曼也则着身子睡了,只有洁珍还睁着一双凄楚的大眼睛,唬着淡淡白色的嘴唇,秀丽苍白的瓜子脸上布着阴郁想什么?见大山进来,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拉住大山麻蚀蚀的手经肩膀往被窝里送,大山缩回手:“不行不行,冰着你。”急跳地拿起衣裳晾在铁丝上。
一个月后,他俩又在石龙桥见过一面,而且在回家的路上同走了一里路呢,谁也不清楚,他们的感情,什么时候在友谊的根基上向质和量方面升华……
“吃饭,吃饭,”大嫂不知什么时候做好了饭菜,摆上了桌,“他舅还没回来,大嫂陪你!骂要骂你,饭也得吃,吃得饱饱的,好去找他幺姑!”
大山抬起头,望一眼大嫂:“我吃不下去。”
“你放心,她不会死的,好事才开头哩,黄瓜才在蒂蒂上呢。”
大山似乎急昏了,还没从两句话里得到暗示,他只好狠起心肠,端起碗冒热气的米饭……
大山回到家里,坐在小板凳儿上思练片刻,突然屁股下面安有弹簧般跳起来,双手握拳一碰,“对,她肯定在娘家,大嫂先前那盘话是教育我!”他差点跳起来,刹那间满身里力气,暗暗地想:你堵气不回来吧,要耍就耍长点,不然将来膝盖上角(有孩子)难去。你不在家,我更要象个样儿,使你回来看见舒气,看看你男人的能耐!
想着,大山好象长进了主心骨,他烧了半碗潲水,讨来猪菜板上,弄得锅灶,瓢盆砰砰响,喂了猪后,他又把小院和两间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凳摆得规规矩矩,干完这些后,太阳还没落山,他想蓄了几天夜的闷气好象都变成了对没回家的媳妇的忏悔感,他忍着难以忍禁的激情,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抠着脑壳寻思事儿,突然心血来潮一般跑进里屋,唏哩哗啦地把两床新被子折下,将理子连同大花床单和两根提花枕巾一齐抱出门,浸进大铁盆,他还不趁心,又七寻八找找来妈的两件青布领褂儿,两件大襟衣裳,妹妹以前穿过的裤子,新媳妇三天前劳动后换下的外衣内衣和一双春制项布料鞋,全部放在大铁盆里,打一条肥皂在盆里,端起铁盆往村边的老池塘走去。
他坐在池塘边的一棵老水柳树下,先拿起妈的一条褂搓,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妈在家,我同洁珍怕不会吵的。妈亲她,胜过亲妹妹。是嘛,会担待儿媳,不会待待儿子!”他想着搓着,越搓越有劲,肥皂泡沫四处地溅,有的突然俏皮地粘在他脸上……
就在王曼住院那年冬天,大山在医院里学着看起报纸来了,他从报纸上得知,我们国家的科学院研究成功人工培植药材,耳子的菌种,他让妹妹写封信去联系,果真联系上了,于是在乡里第一个种起茯零来,从此走上了发财的路。第二年陈曼高中毕业后,报考了中专。现已毕业,分配在一座机械厂工作,大山妈就是在他结婚二十四天后,去工厂看望女儿的。
大山洗完衣裳,虽然太阳已落进西山了,但空气中的热息还浪一样一头一头朝他扑来。他站起来看看四周,只有不远的小路上几个顽童幺着群牯牛回圈。他看着倒映满天霞幔的水面,一纵身跳进半亩田宽的池塘里去。
衣裳、裤子、被理、统统地晾在北院里的铁丝上。大山刚从里屋换了衣服出来,一道人影闪电般跃进屋来,他惊慌地喊了一声:“洁珍,你……”他本想开玩笑说:我还没请轿子抬你嘛。还不等他说出下文,洁珍急得火烧眉毛一样说:“快快去救二柱!”
“二柱咋啦?”大山被媳妇的到来和她的话掐入五里云雾之中。
“别记过去了,救人要紧!”洁珍口干舌燥,伏起的胸脯曲线象风儿吹拂的水波样:“别忘了,再带五十元!”
大山愣愣地站着,不知发生什么事。洁珍给他一掌:“还老记住过去的堵气话,现是什么年陈啦?他是你儿时伙伴。”
大山往里屋拿了五十元钱在身上,出屋去,又车头问:“啥地方?”
“下湾子场坝上,你赶快点去!”洁珍又赶到门外,嘱咐道,“把钱交了,领他回来,千万别同他们争吵啊?”
大山边跑边头也不调地说:“我晓得。”
好一会洁珍砰砰乱跳的心才渐渐恢复,胀红的瓜子脸上才还原成本色——白里透红。她深深地喘口气,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离开三天的小院来。看着小院里的铁丝挂满了衣裳、裤子、床单、被褥,洁珍心里窜出一头酸涩的气息,在她晶亮的眼睛里打个圈儿,一瞬间便噙上两颗晶莹泪珠儿;三天前对丈夫的不满,刹那间烟消云散,她为自己堵气回娘家感到深深的内疚,她觉得苦了大山,累坏了大山。幸好她不知三天里大山是怎样过来的哩,不然,善良温顺的洁珍,怕要深深地哭一场哩。
三天前的傍晚,洁珍头也没回地跑回小杨村,一家人颇为惊悸,见她两眼红红的,一家人催问她,她才如实地述说吵嘴经过,大嫂一听,忽地拍个响掌:“这还了得么,幺姑,你堵个气莫回去,看他来接你不来,大嫂给他上一台教育课!”
父母都知道,年轻夫妇拌嘴劲,那是碗柜里碗响,不会有大气恨的,老爹特急嘱咐大嫂,让他莫伤大山的心,怕错上加错,弄巧成拙。也是巧极了,大山去丈母娘家时,大舅子二舅子都赶场去了,老丈人到酒厂办酒糟去了,洁珍同妈也往街上去扯几尺布,割几尺缎子,准备为大嫂已经有的二孙儿做小帽。
就在洁珍同妈回家的路上,路过下湾子村,见四个嫩头青把二柱团团圈住,又撕又扯又搡。她在人墙外逗留片刻,才听出点明堂来,原来他以前在外包工时,欠下了同伙的帐,好几年过去了,还没给人家,今天突然被人家困住,只好向别人下话求情,掏出三百元钱说:“先给三百嘛,余五十块,限十天内还。”
四个嫩头青一把夺过三百元钱,又挥舞着拳头嚎叫,扬言要二柱立刻拿出来,不然,就让他爬也爬不回。见二柱要受皮肉之苦,洁珍心里一阵阵惊怕。她拨开人群,站在二柱面前,要四个小伙子别打他搡他。
“你是他啥子人?”一个长发嘴尖的小伙子双手叉腰,一对绿豆样的眼睛盯倒洁珍丰满的胸脯和细细的腰肢转,“该不是他的……”
洁珍马上夺口而出:“是他妹妹,五十块钱我给,把人给放了!”
“拿出钱来。”
“不给钱,你来抵他么?”
人群里有的笑,有的议论,有的扁那四个小伙子,说不该对一个小媳妇说下流话。洁珍气得嘴发麻,向几个老年庄稼人说:“大伯,请你们看着,千万别再让他们动手,我去取钱来。”几个老年庄稼汉点点头:“你要快点哩。”
洁珍把妈打发走了,风吹的火球样跑回家来。
夜越发深了,大山二柱一个也没回来。洁珍连裤和人坐在床上,理棉絮盖着下半身,心头怦怦乱跳,为悬着一颗心,他了解大山火药筒子样的脾气,要是同人家争打起来,那……她不敢想下去,后悔自己没多喊几个人去解救二柱,随着她又不后悔了,要是多去了人,对方已为是来打架的,果真打起来,那更糟,自己就算个什么角色?想着想着,洁珍越发后怕起来。夜间的慈竹发出点沙沙响,她也大吃一惊,屋里有个耗子过,她心头也麻怵怵的,不知为啥,这座农家小院里有丝毫响动她都怕?要是妈不去看姑子,也有个说话的对象啊!她被担心恐惧紧紧地缠住。
什么时候了,她昏昏迷迷,好象做着梦:……山坡上开着野花,香喷喷的,她和他躺在草丛里,望着天上一朵又一朵白云。她说:“你是那朵最白的。”
她说:“你是那朵带有彩的。”两朵白云飘呀飘呀,相遇了,相溶了
——田野的小埂上,他走来了,那么憨厚地一笑,她嗔他一眼,迎上去,他挽倒她的腰儿,从他嘴里喷出的气息,热乎乎的扑在她脸上,她一身瘫软,轻轻地轻轻地亲他一嘴。
娘家的菜园是有棵林擒树,他站在树下看着她进园门来,他问句什么?她笑而不语,只有一老芦花公鸡,啪啪地扇扇翅膀,伸长脖头叫起来……
的确,鸡叫了,洁珍猛地睁开眼,怀里依然是那棉絮,她手忙脚乱地出门来,东方已发出万般彩练。倚在门木方旁,看着在晨曦中渐渐清楚的小路。门前那丛慈竹也好奇,垂下嫩茵茵的身子,打量着农院的女主人。
小路上出现了大山二柱的身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还没到跟前,二柱一下哭了:“山哥,洁珍嫂子,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呐!”
大山憨头憨脑地说:“记着就好了,以后咱俩是伙计。”
二柱轻轻地抽泣着说:“嫂嫂哇!以前我对不住大山哥。”
大山拍拍二柱肩头:“别气了,路还长,只要过得。
”
洁珍搞不准他俩为啥早上才回来,二柱说:“咳,那四个嫩苔苔都是我小学同学,给了钱,还在他们家吹了一夜牛。”
洁珍笑了,霞光吹在她脸上,十分净洁,妩媚,她说:“走吧,二柱,去我家吃早饭。”
“对头,”大山对二柱说:“你文化比我高,咱们在饭桌上摆摆今后挣钱的道道,我看,非走科学的路不可。”
三人一道从那丛门前的慈竹下走向院里去。能说他们的今后不象门前那竹样相亲相爱么?竹很有生命力……
20008.08.18于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