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一篇题为《人情如纸》的散文,开首第一句,“请不要再续上一个‘薄’字,那样太凉。”我再次踏上回故乡的路时,大概也是这种感觉。
高中辍学后,十多年,我只回去过几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办了要办的事就走,绝不久留。
1.路上
这是一个阴天。典型的秋季的阴。
天空铺开素淡的白绢,又没有完全展开,层叠着,浓淡不一的伸展出去,被远远的山头牵扯。山上还是浓绿的,在阴天甚至是墨绿的。那是常年飞播撒下的松树籽长成了齐头高的幼树,或者人工造林得到的一点类似灌木丛的成果。它们和尚未枯黄的野草一起点染过山坡,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到那斑驳的绿,一丁点、一丁点,一寸一寸地生长起来。
山坡上,放牛牧羊的老汉或者少年,把牲口赶到灌木丛间,让它们自由啃食。也把一块白的、黑的色彩加到山坡的墨绿里,轻云一般缓缓挪动。而他们就蹲在突出山崖上打牌,或者对脚底公路上的客车叫喊。有时,他们吆喝牲口的声音从林间传出来,悠长,有像鞭梢一样的尾音。封山育林后就再不见这场景,只剩下稀疏的林子。
山脚,安宁河沉默地流着,它还要继续流下去。雨后,它因为挟裹着泥土,变得浑浊不堪,像一条泥鳅一样向前窜。有同乘一辆车的外来客指着问我这是什么江,我肯定地说是安宁河,他噢一声,久久凝望。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安宁河是一条小河流,蜿蜒地爬过故乡全境,为临岸的村庄带来富庶和欢乐,也弯弯曲曲地冲刷出一条道路,延伸往一座座山后面,另一片河谷上的城镇村庄。
我就在这样一个天气里,再次踏上返乡的路。丢了拉手的窗玻璃上的孔洞,呜呜地吹进来早晨的风,就在耳边,有点冷,让我裹一裹身体再睡一会的想法成为不再可能。闭上眼睛,耳听着两个女同事无聊的家里长短,记忆中想要封存的有关于故乡的种种已经悄悄浮现。
2.小路
十一岁那年,我随奶奶回到故乡,在城小读了一年后考入冕中,直到高中辍学,我的整个少年时光都是在故乡度过的。
新修的房子是在当时还算郊外的地方。记忆尤其深刻的就是上学那条小路。出门靠右走一段泥埂路,过一座小桥,再走一段泥埂路,进一条巷子。穿过巷子,过一个操场,拐出来就是冕中校门。我至今不知道那巷子的名字。
深秋和初冬的早晨,扎骨头的晓风无声地吹,小路冻得硬梆梆的,铺着一层薄薄的细霜,走上去很滑。我拢着手,嘴里呵着热气,戴着雷锋帽(就是额头有翻绒,两边有耳耷耷,雷锋戴过的那种帽子),一步一趋地走过田埂,有时候在小桥上看一眼小溪边是否已结出薄冰。
进了巷子暖和很多,路上的学生也多起来。天还不怎么亮,影影绰绰的。好多还在边走边啃饭团。也有学生手里拎着一块用水草穿挂着的冰,准备拿到学校作玩具。
晚自习后回去的路无疑是难捱的。同路的相继回家,我还有一段孤单的路要走。一出巷子,风鞭子一样肆虐地抽,在空中打着呼哨。往往是躲在黑暗处的一只猫或赖皮狗让我胆怯。战战兢兢地走,直到看见奶奶为我亮着的门头上的灯,心里才稍稍稳定了些。三步并两步,落叶一样迅疾地投入家的怀抱。
现在好了,学生上课时间都推迟到近九点,没那么辛苦。几年前回乡,我还特地到那巷子走过一次,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沿巷尽是敞着门,大亮着日光灯管等顾客的铺面。流浪猫、赖皮狗再也不会猛地窜出来吓人一跳。
况且,读书时候的我,那时也只是在一段田埂路上的寒冷、孤单和害怕,心里其实揣着家的橘黄色的灯火。那时的冷和孤单,是对毅力和勇气的锤炼。多年后我才理解到,那来自社会的,心灵上的寒冷和孤单才是最可怖的。
3.往事
中巴车频繁地停靠,人们上上下下。我闭着眼,听车门乒乒乓乓地开合,问候声、埋怨声、争吵声、手机铃声……曾在一首诗里写过:“我的心是那个路边的小旅馆/有些人常常来/而有些人走了/就再也没来过。”
记忆之门也是如此,熙来攘往,留下鲜明、愉快的,迅速忘却毫无意义或想要忘却的。
可总有些不愉快的感觉和事情,却常常想起,牢固地在记忆里生成了根。想到这里,我颓然地用力闭了闭眼睛。似乎是无奈地承认,到如今,这些忘不掉的记忆,不管我愉快与否,都已经作为人生经历中极重要、极富意义的一部分在记忆里存留下来,进而促成一种叫做人生观的东西,进而再细化为对任何事物的习惯理解。
我相信,学生时代的贫穷,至今仍像利爪一样攥紧我可怜的自尊严。
初中,我还穿磨破肘的上衣,露出脚趾头的胶鞋。一次和同桌女生在课堂上忘了为什么发生争执,双双被罚站,全班哄堂大笑。对这笑我还有一种理解,身为公安局长千金的她衣着光鲜,我浑身破烂,包括老师投来的一缕不可理解的眼光,我第一次低下头去,深深地脸红了。我的第一次脸红是因为贫穷。
后来还有很多次。比如,我心怡的偶像般的漂亮女生弯腰拾笔,我会下意识地往边上收露出脚趾头的鞋。春游时,我嗔目于同学们带的食物,是我喊不出名称,也想不出味道的食品。
这些细节惊人的和很多大人物的少年时光不谋而合,但很可惜,我不是大人物。从那时的自卑到现在的刻意回避,我还是我,既没有在当年的学习成绩上造出醉人的光环,也没有在日后的工作中体现出任何出人意料的地方。当年风光的同学(无关学不学有术)现在依然风光,成为叱咤风云,乡间传言的人物。当年默默的同学现在登了三轮车或从了妓,或如我一样感叹着活下去。
没有奇迹。
我想,我的在故乡绝少愿意停留,大概和这遗憾有关系。虽然在大多数我所呆过的地方都是这样,但在另一个地方,在没有回忆、处处显出陌生的地方,我可以比较坦然地去面对。
4.奶奶的转述
在我的成长岁月中,奶奶无疑是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了。虽然在后来的生活中,我逐渐生出对她的巨大不满,却同时也在对她作最大历史范围内的理解。
爷爷去世早,是解放初被“镇压”了的。我这辈子也不能忘掉的是奶奶关于那一幕的冷静描述。“他转过头来,说你要管好娃儿哦。才说这样一句,就打穿了脸。子弹从后脑壳穿过,打穿了脸……”
我洗着小白菜,听奶奶第无数次地这样说着。每一次我都按对生活的理解再次对自己强调——一个家庭从此破碎了!那年爸爸一岁,嗷嗷待哺。奶奶背着爸爸闹到公安局,公安局黑局长经过调查开出一张类似“此即‘三反五反’中的误杀”的纸条子,却被奶奶不当数地停电后揩了爸爸拉肚子后的屁股……
此后孤儿寡母,此后欺言冷语,此后艰难过活——这是我明事后对他们母子生活的全部理解,这是我对亲族的全部认识,也成了以后我对温情保存着戒心的习惯。
奶奶坐在长靠椅上常常对我讲这些。我蹲在屋檐,想起的却是她趁霜掐豆荚尖冻裂的指头。
早起的豆荚卖价高啊!
5.陌生
站在街角,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座预备的准现代化城市的陌生。
我躅躅地穿过闹市,穿过学生时代的小巷,去敲租出去多年的老宅的大门。“砰砰砰——”红漆门回响,无人应答。又“砰砰砰——”,那沉闷着的手与铁皮的撞击,把我牵到风雪交加的某个晚自习后的夜,奶奶应着颤微着来开门。然后现在没有,樱桃绿叶依旧,梨树绿叶依旧,水泥砖后的院墙内却寂寂无人。
流荡在街上,各色的名牌轿车交相织往,鸣笛欢畅,惊得过马路的人惊慌避让。每每从车厢里窜出的是肥硕后的“他”,就又有些不平。这竟是一个人生里的两个天地了。
6.感赴
悟解徐志摩的“轻轻地来”却是在那时。恰逢L先生和W兄盛情相召。
L先生向以直言受敬,只语片意,块垒纸中。W兄时以淳朴画意,留勒乡情,遥寄已深。三杯后,又有F兄赴席。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因其恳切,于心却是惴惴难忘。在此感谢他们。直至昏昏地斜卧在车中时,脑中还念叨着他们的厚情。
我一直以为所有的运动中,只有滑翔最能体现出梦的姿态。那时,面临深沟万壑,无所畏惧,只纵身一跃,把肢体在空气中,沿着风的曲线,作心旷神怡地游戏,如飞翔,如梦的实现。
L先生的话犹在耳:你应该坚持下去。
那时,我以为我就是纵身一跃,在逃离了原地之后,在只依附自然的风中,自由地飞翔。
逃离地、醉人地飞翔。
2008.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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