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二哥、放筢子及编儿匠.
(“老石羊、旧行当”之二)
上次发的《老石羊,旧行当》帖子里讲到,解放前,石羊场有很多旧行当,现已基本绝迹,如更夫、轿夫和堂倌等等。接着往下,这次说说“背二哥”、“放筢子”和“编儿匠”。
“背二哥”
“背二哥”是老灌县河西人的叫法,文化人的书面语言叫“脚夫”或“背夫”。旧社会灌县在平原地区,搬运重物,全靠“鸡公车”(木制独轮车,因其负重,推进乡间小路上,车子轮轴摩擦发出“叽叽咕咕”叫声而得名)。这种运载工具文革时期还能见到,现在已几乎绝迹,这里不讲它。旧时川西的山区,几乎都是羊肠小道,崎岖险阻。不像云南,可以用马帮驮运,而“鸡公车”更是寸步难行,搬运重物,全凭人力肩背。哪像今天“村村通公路”,再远的路,再陡的山,大车小车直接开到农家院里。
背“背子”的人,有三件东西是标配:棕胛背、木柺子和汗帕子(毛巾)。棕胛背,一般有半寸厚,用途简单,就是垫背的,起个保护后背的作用;木柺子是用一长一短两根木棒做成“丁”字型,垂直杵地的长棍子尖端,包有铁皮,这样既耐用,又防滑。上坡时,木拐子起着拐杖的功能,杵在地上,借一把力。休息时将背上的重物放在木柺子上,让肩头松懈休息,缓解劳累,叫“息息肩”。职业“背二哥”,还有专门制作的“背子”(木架子)。木架子的长边是靠背的一边,与之略成锐角的短边,是托起和固定货物的。夏天背“背子”,还有一件必备的东西,就是“汗胡子”。“汗胡子”是用谷草(稻草)按照人头大小弯成圆圈,在谷草尽头打个结,结外再伸出一寸左右。旧时头发留“分头”的都是读书人。做苦力的人,都剃成“光和尚”。平常,头上包 “孝帕子”,夏天光着头,将“汗胡子”套在额头上。负重爬山,低头弯腰,走几步就浑身是汗。汗水沿这圈谷草聚集,再顺着蚊子嘴一样的“汗胡子”滴落地上,不至于流到眼眶里迷眼,看不清道路。
背“背子”这个苦力活我少年时期干过,关键是要把“背子”弄巴适:一要量力而行。“人吃九分饱,背使七分力”。意思是装货要留有余地。一开始就用尽全身力气,装满“背子”,走不倒几里,肯定累死你。一定要留出三分力气,在路上使用;二要把货码好捆好,不能散;三是“背子”的重心一定要在腰杆以上。百十来斤的山货,重心绝对不能压在屁股上,否则两腿放不开,没法爬山,会越背越累。所以,看旧社会“背二哥”照片,头顶的货物很多,就是这个原因。
脚夫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叩首,低头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浑身汗如雨注,两腿青筋暴绽。好不容易,捱到休息处,把重物放在柺子上,将上下嘴唇裹成圆筒,带着哨音,“嘘”出一口长气,仿佛要吹散人生的不易和生活的重压。
背二哥付出极大的体力,日子却过得十分心酸。在家做好玉麦馍馍,两面烤得焦黄,再带点盐巴。旧社会的盐巴,都是自贡卤水熬成的坨坨盐。到了幺店子,要碗开水,把盐坨坨放在水里,涮两涮,喝碗盐水,吃点玉麦馍馍。对依着褴褛,形同乞丐的背二哥来说,一分一厘,都是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不要说吃点荤腥,就是在幺店子买一碗菜汤喝,是很奢侈的事情。
河西山区,背二哥都是“临时工”,一般只翻几座山,只有十几里,几十里的路程。还有一种半职业的“背二哥”,专门背长途。有人挑头组织,负责揽活(类似今天的包工头),七八个人,十多个人一组。河西的“背二哥”沿太平、泰安两河,经水磨沟,到大山深处,把坝区的砖茶坨茶、自贡盐巴,背进藏区羌寨(河东的,则沿岷江东岸的松茂古道到汶川松潘)。再从藏区羌寨把山里的药材背出山来。
背“背子”的活,苦不堪言,当然只有穷苦人干,因为力气是他们唯一可以用来挣钱的“资源”。“背二哥”小的,只有十几岁,老的有五十多岁,甚至还有妇女儿童。“背二哥”为了养家糊口,穿行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不仅可能遭遇塌方,还有掉入深渊的危险。川西人瘦小,但劳累和艰辛练就一副好筋骨,练出浑身好力气。一般脚夫要背百十来斤,多的要背二百多斤。据说,当年两河山区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曾经背过一扇水碾上的石头磨盘,估计重量应该有两三百斤,堪称女中豪杰。
深山藏羌少数民族和平原坝区汉人的物流贸易,全靠这些身负艰辛苦难,行走于深山小道上的背二哥。有了他们,才有藏区和坝区沿山一带市场的繁荣。如果有人写川西的贸易史、交通史,千万要给他们记下一笔。
今天,“背二哥”还没有完全绝迹。在交通十分不便的旅游景点,为不破坏自然景观,有意不开通公路。这样的地方,吃的用的,依然靠“脚夫”一点一点背上山去,如黄山、华山等等。现在青城山,不时也可以看到气喘吁吁的、蹒跚前行的“脚夫”。据说,和重庆的“棒棒军”一样,在川东川北,至今还没有实现“村村通公路”的县城,还有为数不少的专门在闹市区揽活,帮人把重物背进山区的“背二哥”。
“放筢子”
川西山区,解放前还有一种职业,就是“放筢子”。现在的四川话和重庆话“放筢子”的意思是:两人约好见面或约好的事情,其中一方,到时候爽约了,又叫“丢死耗子”。有点类似上海人叫的“放鸽子”,含有欺骗对方的意思。川西老乡叫的“放筢子”。其实书面语言叫“放木排”或是叫“放竹排”。就是顺着河道,把捆成“排”的木头或竹子,由人操控,沿江把木排或竹排,放到下游目的地卖掉。竹排是把粗大的斑竹(楠竹)捆在一起(一般是竹子两头打洞,用木棍穿起,再捆紧)。在山区小河沟里,几根捆在一起,到了水面平静的大河,则要重新捆扎,增大竹排的数量和面积。由一前一后两人(大竹排由多人),用“籇杆”(撑杆)左右前后撑在岸边或水底,控制竹排方向,躲开激流险滩。前后两人之间,也用约定俗成的“号子”联系协调。听放过筢子的老人讲,放筢子是玩命的活。筢子放倒了坝区要好得多。在山区,河沟窄小,弯道多,乱石多,非常危险。筢子要是撞在石头上,或被风浪打翻,不死则伤。放一趟筢子,总有几个人磕伤碰伤的,甚至淹死的,出了事,连全尸都找不到了。用放筢子的人说法:“放筢子”这个活路不是人干的,简直就是“血盆里捞钱”。要不是实在没有生路,没得哪个愿意去放筢子。
写“旧行当”,我一直秉承尊重历史,还原史实的宗旨。“放筢子”的行当,我仅仅听说过,老灌县,特别是老石羊场,干这个行当的人不多,不了解详情。所以,不便铺开来写。谨告知诸位,曾经有这么一个行当而已。敬请看官原谅。
“编儿匠”是川西坝子老乡的叫法,书面语言叫“掮客”,也就是现在说的“中介”。就是在买家与卖家之间的生意介绍人。解放前石羊场的“编儿匠”主要活跃在大宗买卖之间,如批量买卖药材(川芎,泽泻)和耕牛猪羊的。“编儿匠”介绍生意时,买卖双方在远处站着,不能靠近,由“编儿匠”分头与买房和卖方之间进行“谈判”。“谈判”的方式非常特别:就是两人的袖筒相对,在袖筒里摸摸对方的手指,就知道对方要多少价钱,或愿意出多少价钱。当时川西坝子的老乡常规装束是:头上缠白色“孝帕子”,腰间拴一条蓝布“围腰帕”。“谈判”有时也可在“围腰帕”下面秘密进行。开始双方并不说话,谈判不顺时,也只有简单几句“不得行啊”,“让点儿(音“得儿”)”,“啊约,熬起喳子嘛”。“编儿匠”在买主或卖主之间来回跑了几趟,在袖筒里反复摸了几回手指,有成功的,也有谈不成的。一旦成功,“编儿匠”也不是白忙活,而要按照成交款的金额大小提成,所以“编儿匠”都乐于促成大宗买卖。“编儿匠”也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当的,要能说会道,掌握行情(信息资源),路子宽,熟人多,买家或者卖家才会找你。当年石羊场火神庙前的猪市坝也卖耕牛。猪市坝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把双手插在袖筒里,抱在胸前,游走于买卖人之间的,就是“编儿匠”。
其实,“编儿匠”古已有之。宋人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站在大桥上的两个长袖人,就是 “掮客”,当时叫“牙行”。解放后,乡场上的“编儿匠”很快就消失了。今天,城市里,特别是大都市也能见到“掮客”,不过不叫“编儿匠”,而有了新名词——“中介”。“买卖”过程也不在袖筒中进行。有房屋“中介”,婚姻“中介”,甚至还有工程和科研项目“中介”。改革开放初期,政府监管还不严,不像现在,大小项目都必须拿到明面上来招标。当时,一个项目,往往几通电话打下来(或者在甲乙双方间来回跑几趟),买卖就成交了,一笔可观的“中介”费便“手到擒来”。今天的中介和过去的“编儿匠”也有相同之处,就是:都十分忌讳甲乙双方撇开他,私下进行交易,所以无论“编儿匠”或“中介”对买卖双方都要说一些瞎话。现在人们还引申出来,把在官场上靠投机钻营来获得高位或政治利益的小人称作“政治掮客”。当年小乡镇上的“编儿匠”,只是小打小闹,整几个闲钱。而今天的“掮客”,主要活跃在商界和政界。特别是政治“掮客”,都是有背景、有“来头”的人物。其特点是拉大旗作虎皮,有恃无恐,连蒙带唬,空手套白狼,赚大钱,谋高位。
(文中插图,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