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 原创首发】
我与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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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铭 著
第一章
兰溪河畔垂柳依依,夕阳的余晖给它蒙上薄薄的雾蔼,倒映在粼粼水波上,摇曳成写意丹青,游人们缠缠绵绵不忍归去。稀疏的柳荫中,款款地走来一位慵懒的妇人,浅灰色的袋鼠装下,移动着颐长的美腿,婀娜多姿,像旧上海月历牌上走出来的交际花。
她拽着斜去的影子,离我愈来愈近,沙沙的步履应着我怦怦的心跳,律动在同一的频率,我焦急地期盼,能近距离地观瞻这优雅的女人。或许她是一幅什么油画里走出来的贵妇,虽然蒙着时代的烟尘,却有着典雅的韵味。
昨晚辗转难眠时,我翻阅《聊斋志异》,朦胧间从一断垣残壁的凹缺处,探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云髻高挽眉眼低垂,在荡月的清辉中,显得凄然美丽。清凉的夜雾中弥漫一股苦蒿的气味。莫不是一只狐仙,何以这般哀婉动人?它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宝哥儿,我就是狐仙,我苦哇,你能帮我么?”这家伙太厉害了,连我的网名也知道:“有啥值得我帮的,小娘子。”
她凄凄艾艾地说:“别这么玷辱我,我还没入过洞房呢。跟你们人类一样,有喜有悲有恶有善,跛腿狐造了我家洞府,赶走我爹娘,一心要霸占我,下了几道通碟,不然要递夺我的狐籍。”我有些愤怒了:“法律何在,公理何在,你去土地神那里告它啊,常言道‘土地不开口狐狸不逮鸡’。蒲老先生如椽的大笔经常批你们狐界,不是赞叹你们变化无穷法力无边吗?”
狐女说:“别听他胡扯,那是蒲先生累试不中进不了体制内生出的怨愤,弄一套魔幻主义忽悠人的。但他说了些实话,我们狐界也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贫富差距。比如跛腿狐,它借祖上的神力,炼就了火龙珠,霸占了我家破落的府第。我如今四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也。”
我感到大惑不解,狐界也有欺男霸女无法无天的高衙内吗?照它的描叙,跛腿狐仅管丑陋不堪,但也颇有造化,其火龙珠算一件非凡的宝贝了,猪八戒配高秀英不成就了一段姻缘么。狐女灵动的眼神告诉我:跛鬼哪是要性爱哟,它肚子下的狼牙棒,是采阴补阳吸血采髓的器官呢。交合不到三五次,便淘空你的血肉和躯体,变为风干的瓜蒌,是我们狐界的吸血鬼。哦嗬嗬,你看那因滚动的火球,就是它来了。我急切地说:“叫我怎么帮你?”它说,我躲在你怀中,你是文曲星下凡,可以护着我。一股桂花与奶香的风卷入我怀中,火球忽喇喇围我转了三圈,放射着死老鼠的臭气,然后遁去。我怀里抱着的,却是一位娇喘微微可人的女子,鹅蛋脸上,柳眉入鬓,香爪般的脸蛋,汗毛上挑着盈盈露气,我忍不住俯身子,浅浅地亲它,狐女弯过藕节般的手臂抱住我脖子,将甜瓜般的舌头送入我口中。
这一夜我惬意极了,从未有过的舒畅,神清气爽周身通泰。狐女说明晚跛狐还要来骚扰,告诉我破解之法。削兰溪河边带金线的观音竹,弯成弓,削白毛芭茅杆,制成箭,掐雄鸡冠上的血浸染,见火球环绕时,直射中心,三箭可破也。正如狐女所言,我连射三箭,火球熄灭了,留下一只焦糊的老狐,散发出腥骚的臭气。
狐女跪在我脚下,哭泣着哀告,它将离开我,去迎候它的父母重归府第。我有些着急,狐女说与我的缘份已尽,这种鬼婚久了,会耗尽你的阳气,反而对不住恩人,就成恩将仇报了。短暂是美好的,我已尽吐丹田之气,治好你的阳痿病,日后可尽享男欢女爱。我扑上去抱它,却扑了个空,头额撞在床头柜叠得高高的书上,却原来是《全铸雪斋聊斋志异》的线装书。揉揉惺松的睡眼,可能将蒲大师的几个故事杂糅在一起,做了个荒诞的梦。
而眼前正款款走近我的妇人,其身段其神情其脸蛋与狐女很有些相似。只年岁大一点,她四十上下,可能因保养和修饰显得年轻些,脸上隐约着斑痕和皱纹,有些疲倦和病态,娇媚中透出衰弱,但又不显尊贵和傲气,给人依恋,平易的感觉,油然生发一种抱拥入怀的欲念。小腹不由得升腾暖暖热气,循着腿根游走,咬咬牙提提臀强忍着,千万别撑起来,那是很丢男人脸面的事。于是相信,冥冥中似有狐助,这是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玄奥之秘吧。大雅马哈鱼朔流千里,回归降生的河滩产卵,于九死一生而不顾,不也是一种难解之秘么。
怔仲间,她在我侧边的椅上落坐,看着我狐疑的神情:“没别的人,可以坐吗?”语调和意思都很含混,但又亲和而随意。她身后跟着一条狗,毛色棕黄,额际和胸口长着银色的白毛,毛色很亮,让我联想到俄罗斯地主雍容华贵的裘皮大衣。她说:“别怕,它挺温顺的,普通百姓喊幺儿,实际呢,它的学门叫西门大,我将太字那一点去掉了,人性化一些,体现我们人类的慈悲与和谐吧。”
我叫西门好么,加一个大字总觉得拗口,北方人称上辈为大大,职工称头儿为老大,也太人性化了,化得有点骑在头上拉屎的感觉。据我不太成熟的拙见,西门大概是一只苏格兰的牧羊犬,有贵族的血统,你看它与它的主人一个样,慵懒而华贵,操十八世纪英国上层社会的绅士派头。
妇人在我对面侧着身子坐下,拖过另一把躺椅,将脚搁在上面,鞋跟大约六公分,不算很高,皮鞋的质地不错,做工很考究,直挺挺地搁在上面,显得畅快舒展。西门偎上去,脖胫靠着脚窝,旁若无人又媚态十足,妇人在犬脖上抻,眯缝的眼中流露出母性慈爱的光晕。西门半合的嘴里有啥拉子流出,刚到唇边又吸了回去,宠幸得很是受用。西门是条男犬,被驯养得有些女性化了。狗也有去势的,去势的狗比阉人还难看,脊背躬着尾巴拖着吐着舌头现媚相,而西门呢,是一条英俊的狗,有贵族的血统有绅士的派头有明星的范儿,跟衙门里梳小背头的秘书差不多。
我对这对母子或狗男女产生了兴趣,近乎讨好地问:“大姐,你这名犬一定来自遥远的国度,很贵的吧。”
本该称大妈的,得了大姐的奉承,对她的狗也用了外交辞令,她颇高兴:“是啊,它爸去英国做生意,一位西门子公司的业务朋友送的,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是我们友谊的见证呢。”没想到一条狗还有这么复杂的经历,比我们这些从未出过国门如陈焕生一样的土老冒,不知优越多少倍。
“大姐你贵姓,该怎么称呼您呢?”
“相逢何必曾相识,叫网名吧,金湖一红莲。网名亲切,人人平等,宽松自由,没有尊卑贵贱,不分职务地位,你说是吗,小弟。”
怎么听上去有点唤她西门的口吻,我也幽她一默“金湖一红莲,简称金莲,与你家西门正好一付对子。”她可能也意会到其中深意,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将西门架在腿下,捧着肚子:“啊──哈,我好久好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真逗。”
我停顿了一会儿,被她笑的声浪震颤,也放肆地笑起来,她涂着兰丹的手指着我鼻尖:“你这小哥儿,占大姐的便宜呢。”
“我没有,是西门这狗东西,它占你便宜。”她指指我,又开怀地笑起来。她笑的姿式很好看,亮白的牙齿露出来,涂着浅红唇膏的嘴变得鲜美而性感。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她要的绿茶,她叫服务员再给个纸杯,吹开面上的泡沫,倒去半杯,再续上开水,撮嘴浅浅地喝了半口。依我的经验,下午一般不喝浓茶,怕影响夜里的睡眠,我说:“喝这么浓的茶,不怕失眠么?”
“咋不失眠呢,我几乎通霄不眠,辗展反侧,像在铺上烙饼,比环卫工人扫大街还累,憋得心里像装了氢气球,随时都会呼地爆炸,有时脑袋里像一窝老鼠撕咬神经,钻心的痛。有时真想跑到大街上,夺过环卫工人的大扫帚,把马路扫它个干干净净,然后张开四肢横躺在天底下,让汽车从上面铁环一样地滚过去,让一缕香魂回到家乡的小镇,回到天真烂漫的童年。”
我想,这不是神经病么,但不能赤裸地说出来:“你可能有些病了,该看看大夫吃点药,或找心理医生疏导疏导。”她并不避忌:“是嘞,每月都去神经医院住几天,药都吃不出味道了。我有时很害怕,常常梦见死去的亲人,与他们谈话、做事、吃饭、游玩,再高的山猫尔上树一样,噔噔就上去了,突然腿脚发麻,一下子又跌落深渊。有时像老鹰,在峡谷和云天里展翅敖翔,突然手臂酸痛,飘飘地滚落山崖,吓得直淌冷汗。此后再不敢合眼,安眠药镇不住敏感的神经,口变得很苦,这时候喝一杯白开水,凉丝丝的甘甜。只有这时候,才能安静一些,于是翻阅马克思的《资本论》或看几段《圣经》。”
说了好一阵话,她娇喘微微,我隐恻着产生了几丝同情:城市扩张,得了肥胖症,免疫力下降,交通拥堵垃圾围城,而城市人也浮躁了,有的空虚有的狂妄,西方流行的城市忧郁症,开始在我们东方流行,眼前这位简称“金莲”的网友,也正被毒害着,而且病得不轻。
可能很久没逮着温顺的听众,她又给我诉起了苦经:“钱有什么用,钱就是花花纸头,把很多人眼睛照花了,认不清社会,认不清家庭也认不清自己,膨胀了爆炸了毁灭了。财富算什么,财富是一座座雪人,太阳出来就流泪就溶化,即便如秦始皇兵马俑一样的阵容,也熬不过黄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读大学时听经济博士的讲座,充其量就她这水平,而且没她说得切贴说得生动,她一定经过了很多荣光和变故,曾经沧海与流沙的磨砺,这样的人生是弥为珍贵也非常可怕的。
她歇了一会儿,倒半杯温茶喂西门,西门伸出殷红的舌头轻轻地舔,半杯水不声不响就吸尽了,我算见识了这舔的功夫,难怪有些会吹捧会巴结的小人常常得志,得了狗的真传呢。她指着舔狗:“它爸死的那段日子,差点要了我的命。如今的病怪得很,不然查不出,一旦查出,便是癌症晚期。它爸查出肝癌晚期,谁都不相信。不到半个月,人脱了五形,骨瘦如柴,美味佳馔吃不下去,进口药剂不起作用,口里流出带血的诞水像臭鸡蛋一样。西门幺儿却不嫌弃他,整日偎在它爸身边,用舌头将秽物舔得干干净净。他爸冷得瑟瑟发抖,西门钻被褥里偎着胸腹,比我照顾周到得多,作为妻子我深感愧疚嘞。临终前,它爸把西门托付给我,这大概是它爸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我们停止了说话,默默地想着心事,西门“嗬嗬”地喷了两声,提醒它的主人该回家了。“你明天还来么?”她幽幽地望了我一眼。“会来的,我想听你的故事,我想研究这座城市和这个社会,都患了什么恶症。”
“你是大夫吗,我看你有点职业习惯。”
“不是,我是个无聊的实用主义者,闲暇时写几篇网络小说,赚几分辛劳几分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