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扎记（1——12）
孟勇
民族学院教授毛获秋暑假回到茶马古道上的老家康巴。
他的父亲是康巴一代知名的马帮头领，现在老了，眼睛已经视物模糊，老马不再识途，但心里有一桩心事，一定要等儿子毛获秋回来，交待给他。
下面就是毛获秋回到老家根据这段离奇的故事，写下的茶马古道杂记。
1、马帮老人的秘密。
父亲是康巴一带著名的马帮头领，一肚子的故事，围着火塘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是父亲生性沉默，能够从他那里获得故事，很不容易。只有那一次一个采风的作家和地方史研究的专家，记下过一鱼鳞半爪的回忆。这一次，父亲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父亲从石墙下面的一个地窖里，取出一个羊皮袋子，看那苍黄皱褶的样子，应该有好几十年了，他把羊皮袋子递到我的手上，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就像小时候那样，沉重有力，好像拍他的马帮的头马，然后转身沿着独木楼梯，爬上楼去了。
楼上的土台很宽敞，有一枝苹果树枝从院子里伸上来，遮住了土台的一角，这个角落便是父亲喜欢的地方，摆放了一只石板桌子，两条板凳，泡着一壶苦丁茶。
父亲春天可以在这里看苹果开花，夏天又看苹果半红半绿的挂着果子。我有时想，父亲在茶马古道上辛苦了一辈子，后来参加修建川藏公路，为了救一个大军同志，被山上的滚石砸伤了腰，现在能有这么一个角落，也算是不错的晚景了。
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打开了羊皮口袋，看见里边是几个笔记本，翻开一看，全部是英文。在这一瞬间，我就猜到了几分，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把它拿出来，也没有把他烧掉，一定是有原因的。在极左的年代，这些洋文的东西，可以定你一个间谍特务，父亲不懂外语，当然不敢示人。但他既然保存了它，就一定有不平凡的来历。我开始仔细阅读这些笔记。
天色不早了，黄昏的时候，院子里的老核桃树上的大鸟已经归巢了，它们先要趁着还有霞光斜斜地照射着，在袅袅炊烟的缭绕中，围着这棵有几百岁的大树飞上几圈，好像是表示某种崇拜和感恩，然后才悠闲地停歇下来，整顿自己的羽毛，抚育幼鸟。我从仰望大鸟的沉思中醒悟过来，重新阅读这些发黄的笔记本。
2、一个美国技师的笔记
虽然我的英语口语不好，但是阅读是没有问题的，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学的哑巴英语，后来学了日语，同样是哑巴日语。不过今天派上了用场，在不能确定这些笔记的内容价值和风险的时候，是不便于把他们拿去找其他人看的，虽然我的大学好友现在就是县中学的英语教师，本地区的英语通。
上次来了一个由二次大战时期的陈纳徳飞虎队老队员组成的访问团，就是他带着几个学生接待的。听说那些老人讲了好多与本地有关的故事，还到一个山谷里去看了当时坠毁的飞机，据说发动机还躺在山溪畔，齿轮上已经长满了青苔。他们有几个战友就摔死在这里。
后来听父亲说起过一点，是他带着马帮去把那几个烧成焦炭的美国空军飞行员载到县城，放在那一段老城墙上，交还给美国人。父亲又带人从山上砍来最好的桦木，做成几口棺材，把死者妆奁好运回美国去了。
当时记得父亲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睛里噙着眼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他流泪，因为他是这一代最有名的坚强汉子，就是被山上的石头砸断腰的那一次，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也没有掉眼泪。这件事情是当时被父亲救了性命的修路战士，后来是军分区副司令员的刘叔叔到民族学院来做报告的时候，告诉我的。从父亲嘴里，是从来不说自己救人的事情的，包括他在马帮里的威信，也是多次从山石下面，豹子口中救出同伴获得的。包括我的名字获秋，听母亲说好像也和救人有关系。
看见这些不寻常的笔记本，思绪扯远了一点。继续看。大概浏览了一下，基本可以知道笔记是一个美国空军的航线勘测技师写给他的两个女朋友的。一个是他在美国的女朋友，住在迈阿密。一个是他在中国的女朋友，住在成都市。
这些笔记实际上是写给两位美丽女士的信，因为战乱和地处偏僻，这位青年空军技师无法将其邮寄出去，只好将他们记述下来，等待时机转好，再寄给他们。
但是从最后的一本笔记看来，好像这位技师最后有一次很艰险的勘测任务，在出发前给两位女朋友各写了一封信。至于这位青年技师最后的命运，现在还不知道，有待于查证，也许父亲知道，不过我还是想根据我的智慧和判断，来确定这位青年技师最后的命运。
在笔记本里，贴了三张照片。一张是这位青年技师的，典型的美国帅哥青年，具体我也不描绘了，现在美国大片很多，大概就相当于《珍珠港》里的那几个空军帅哥吧，也是同时代同部队的人。不过有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那就是他笑得很天然，很灿烂，是从心底的泉眼里冒出来的幸福感。也许因为他当时正在和两个女青年交往，也许正在两人中间选择，因为没来得及细看他的信，所以不好断言，留待明天再告诉你们吧。
茶马古道扎记（3、玛丽）
孟勇
我继续读父亲交给我的那个美国空军技师的笔记。
下面是我翻译的信的内容，先给你们看这封写给他在美国迈阿密的女友玛丽的，然后再看写给在成都的中国女孩，被他称为莲的信。如果我翻译得不好，那是我的文笔不够好，请原谅，只要你们能够从中看到在那场惊心动魄的世界大战当中，几个美国和中国青年之间的纯洁的感情，轰轰烈烈的故事，我就满意了。当然，我尽力而为表达好一点——翻译者。
玛丽：我到中国之后写的几封信，不知道你收到没有，我想现在我要收到来自大西洋的信，是多么的不容易。但是，无论能不能收到你的信，我都要把想对你说的话记下来，哪怕今后有一天，当面把所有的信一起交给你。就像这里的中国藏族人献上哈达一样。哦，你可能不懂，哈达就是一张很长的中国白绸子，你不是很喜欢中国的丝绸吗？这里的藏族，献上哈达就是表示最美好的祝愿，等今后有一天，战争结束了，我回到迈阿密，把这些信像哈达一样献给你。
这些天，我在四川的康定，就是我们在大学里唱过的那首歌《跑马溜溜的山上》歌唱的地方。我记得，你当时笑着说，泰德，你就是张家大哥，我就是李家大姐。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我现在就在这里，每当听到小城里有人唱这首歌，我就会想到你当时的神态。
我们在这里进行技术准备。很快就会出发，到大山里边去测量航线，现在中国的抗日战争，非常艰苦，中国周围的交通线，都已经被日本封锁了，战争物资，几乎全部靠从印度通过喜马拉雅山的航线用飞机运输。这条航线本来不适合飞行的，到处是5000米以上的高山，是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地带，也没有现成的航线，完全靠飞行员的探险，飞出了一条通道，我的工作，就是在地面，通过天文观测，为航线提供飞行坐标，绘制航图。
我们乘坐军用吉普车，装上观测仪器，带上武器，一人发三支枪，手枪用于自卫，步枪用于可能的战斗，猎枪用于对付凶猛的野兽。大部分地方要靠步行，这里的名叫贡嘎山一带的原始森林里，有很多老虎、熊、豹子。曾经发生过给我们送给养的民夫，因为只带着腰刀，没有枪，被熊撕成了几块。我是一个美国军人，总不能被熊打败吧？现在我的枪法，可不像在大学里学习打枪的时候了，那时候，你的枪都比我打得准。想起学校，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毕业，提前参了军，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我还能不能和你一道继续读书？哦，还要告诉你，汤姆，就是那个有点喜欢你的海边会修船的男孩，当了飞虎队的飞行员，已经牺牲了，遗体没有找到，飞机撞上了一个山头，当时雾太大，飞机像在大海里的小船，被波浪吞没了。这里几乎每天都要听到飞行员牺牲的消息，所以我们的航线测量工作，越来越紧迫。
我翻译到这里，夜已经深了。山下的大渡河水的咆哮，一声声的传来，夜空里的花香从后院飘来，野鸟不时地从林梢掠过，我想，这个美国青年，显然是没有读完大学，就离开了女友，参军来到东方的中国，又来到这遥远的康巴地区，帮助中国进行抗日战争。战争，毁灭了多少人的幸福。战争，又制造了多少悲剧啊。我在设想，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泰德应该在迈阿密做什么呢，可能是和玛丽在大学的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吧，在这样的与康巴一样迷人的夜晚，也可能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吧。但是，战争，让泰德来到中国康巴，茶马古道，扛着仪器，观测星星，为天上的飞机指引航线，出入于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他的战友，已经有许多人牺牲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了。
吹吹河风，闻闻花香，听听夜鸟，醒醒精神，继续翻译。
茶马古道扎记（4、莲）
孟勇
这是美国空军测量技师泰德写给在成都华西大学读书的莲的一封信。
莲：
上次在成都，在华西坝，你们怎么把那么漂亮一块地方叫“坝子”，在康定这里，也把一望无垠开满野花的大草原叫“坝子”。中国的四川，是一个太美丽的地方，不仅如此，人也太美丽。在华西大学，我见到你，你带我到你家教授楼旁边的荷花池参观，并且告诉我你的名字叫“莲”，莲就是荷花，好漂亮的花啊。
我在美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花，是长在水里的，花长在水里，就像长在一块很大的玻璃天地里，莲花有红的，有白的，你说你喜欢白莲，是啊，在华西坝的荷花池里，真是白莲最好看。就像你的脸。荷花池畔的钟楼，你说是美国人修建的，在创建华西大学的时候就有了，几十年了，时针一直没有停顿，钟声每天都要敲响。可是，我们已经是中国和美国交往的第二代人了，我们的父辈，在医学的背景下，建立了很深的友谊，我们现在又在战争的背景下，共同投入了反对我们的敌人的战斗。
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全部参加了护士队，救助伤员，我非常钦佩，你说白莲是出污泥而不染，高洁，清香，好像你们学生护士队啊。那天，我在医院的伤病员人群里面，看见你们一群穿着白衣的学生护士走过来，就像在荷花池看见一片白色的莲花飘过来，我好感动。你就是最白最好看的那一朵。
那时候，我才明白，你父亲为什么当年在哈佛大学医学院毕业的时候，不顾他的好友我的父母亲的挽留，一定要回到中国成都。我听我父亲说过，这都是因为你的母亲，一位可爱的四川姑娘。自从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了，你肯定就和当年你的母亲一样美丽。难怪一个学有所成的高才生一定要离开美国，回到他喜爱的人身边。我明白了，人，喜爱的人，比异国他乡更重要。
那天，在荷花池，我们谈了许多，你告诉了我许多你父母的故事，我告诉了你许多我父母的故事，当然，你父亲知道的我父母的故事比我还要多，他们是最好的同学啊。现在，我们又认识了，因为战争，不然，我们很难走到一块儿，我也不可能和一个名字叫“莲”的美丽的中国女子一道站在美丽的莲花盛开的地方。
你们成都华西坝的荷花池，真是一个太美丽的地方，当时你告诉我说，是世外桃源。我记住了这个中国词语，我当时理解为长满桃树的地方，你笑得弯下了腰，细细的给我解释，记得还介绍了一个中国诗人，名字好像叫陶渊明。幸亏你的英语那么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懂得这么独特的中国文化？从你那里，我知道了中国的文化是优雅的文化，就像你和你的名字一样。
从你那里，我开始喜欢中国的文化，一棵树木，一朵花，都可以有故事，都可以有感情，都可以像一个美丽的人或者刚毅的人。我现在每当在高原上跋涉测量，在森林里，看见奇花异草，我也开始用你的眼光看待这些草木花朵。
你教我的那一句中国诗人杜甫在成都写的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印象太深刻了，我现在理解你们，一个人的祖国被侵占以后，看见花也在流眼泪。分离的时候，看见鸟也感到惊心动魄。中国人看待感情的方式很奇特，把人和大自然融合得这么好。我也喜欢诗，最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记得那天你随口可以背诵他的诗，使我感到惊讶。我，现在已经像你教我的一样，已经融于你们中国的山水当中了。
我的工作就是在中国的山水当中测量尺寸，还要在中国的星星当中测量尺寸，我现在从事的是一种很神奇很中国的工作。在许许多多获得的数字的同时，还有许许多多的美。美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正如你的美，也无法用我擅长的数字和计算来衡量，只适合用诗来衡量，无论是中国的诗还是美国的诗。
我在想，人类为什么会发明诗歌呢？如果没有诗歌，人类会是什么模样呢？莲，你别笑我，虽然你笑的时候很好看。如果没有太平洋战争，也许我会去做一位诗人。现在不行了，战争需要，中国需要，美国需要，世界需要，我只能先做一名测量技师。
在我的脚下，中国的每一步都有优美的植物，每一处都有雄伟的山岩。我现在才明白那个地理探险者和作家洛克，在许多年之前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并且生活了那么久，还拍了那么多照片，写了书。他称这里是“香格里拉”，不知道以后的人会不会承认他的命名，反正我觉得很好，只有这个词，能够表达这块神奇的土地。本来，我是一个空军，我的事业和工作都在天上，在飞机飞越的航线上，但是，现在我却喜欢起这里的大地了。中国西南神奇的有魅力的大地。
记得你上次问我的职业，我告诉过你，我是从事航线测量工作的，许多时间是在大山顶上观测星星，一直到太阳升起来，因为每一个地方观察星星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我们就要爬上许多山头去观测。你当时说，好羡慕我，工作就是在大山上看星星，而且是在一尘不染的高原上看星星，你说，要我把看星星的故事详细讲给你听，说这是你三岁时候就最喜欢的。今天，我就讲讲在康巴看到的星星，具体地点由于保密的原因，就不讲了，反正是在你的国度，美丽的川西高原。
茶马古道扎记（5、观星路上）
孟勇
这是泰德写给莲和玛丽两位女友的信，同样的内容，是记述他的一次观测恒星的经历，地点大概在康定附近的一个山顶，没有准确的坐标。因为我正在康定、泸定地区，根据我的经验，泰德也可能就在这一带的贡嘎山脉做的观测——翻译者毛获秋。
莲、玛丽：
这封信写了你们两个的名字，一是我想让你们两位喜欢星星的女士，了解我们在战地前线还有星光灿烂的浪漫。我想，即使明天就死了，今天我们也是有权利喜欢星光灿烂的。而且，你们是那样喜欢星光灿烂，喜欢我的职业，喜欢——我，一个美国空军少尉，本来想这样说的。
二是我完全没有把握，我的信会被你们两位或者其中的一位收到。也许我不在人世了，这些信还没有到达你们手中。我们现在的处境很艰苦，也很危险。这里没有激烈的战斗，但是高原的自然环境很险恶，到处都是塌方，泥石流，地震，还有野兽，土匪，奸细。测量队经常都有伤亡，我是一个军人，随时都要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虽然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但是我们和中国是盟国，在战场上牺牲在哪里是没有区别的。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你们看见我的这些信，就会想起还有泰德这么一个朋友，把泰德的故事告诉更多的人。
现在是战争最艰难的时期，我难以想象今后的时光，如果在和平时期，我会向你们当中的一位求婚。但是现在，我只能把你们当做最好的朋友，不能做出任何选择。只有给你们写信，描述我看见的东西和我心里的向往。如果用诗里的语言，你们都是我的女神。
从早上出发，军用吉普车在狭窄的山路上行进，路边就是大渡河。大渡河的河水奔腾像野马，咆哮像狮吼。这是我有生以来看见过的最粗野的一条河。河水浑黄，从来就没有清亮过。在通往c高地的这条小路上，到处可以看见牛羊的骸骨，白花花的，也可能其中有人骨，也没有人能够仔细去区分。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路边的一处山洞里，发现十几具人体的骨骸，随同我们的马帮头领，大家都叫他毛老大的人说，以前在茶马古道上，马队都是带枪的，经常发生和土匪的战斗，死了的人就随便扔进附近的山洞里了，有大河的地方就抛在河里了。
我们要去到山路的尽头，那里有毛老大的马帮在等我们，把我们的测量设备运到山顶上，一座有4000多米的雪山，在那里要搭起帐篷，住上几天观测星星，绘制航图。今天没有按预计的时间到达，因为在大渡河边，那些锋利的石块，比斧头厉害，可以轻松地刺破吉普车的轮胎，车上带的备胎已经用光了，车子也就报废了。我们只好停下来想办法。
路边悬崖上，淅淅沥沥的流淌着山泉的瀑布。我们的午餐就利用这样的泉水，就着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充饥。当我们敲开牛肉罐头的时候，不远的地方就站着两只狼，据说狼可以闻到好几公里之外的气味，在这么近距离应该是闻到了罐头的香气。我们懒得理他们，用我们的午餐。
我们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人骑着马跑过来了，踢踢塔塔的马蹄声，卷起一阵烟雾，看那匹白马，我们知道是毛老大来了。只听见毛老大在很远的地方就大声叫喊着什么，在尘埃里看见他的手高举着马鞭子挥舞着，这时候旁边的两只野狼也嚎叫起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们几个正在用餐的人在这种很紧张的气氛中，不由的从地上站起身来，拔出手枪。
这时，毛老大的白马越跑越近了，他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声音越来越大。这时我们才看见，我们头顶的上头上，冒出一阵浓烟，啊，这就是当地随时可能发生的山崩，一股土腥味扑鼻而来，我现在才知道刚才的毛老大和野狼为什么那么焦躁紧张。现在野狼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毛老大奔马而来，用马鞭指着头顶的山崩，这时我们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跟随毛老大往左边的山崖下面躲去。我们刚躲进崖底，山崩的巨石就从我们刚才吃罐头的地方砸过去，稀里哗啦的像打炸雷一样，灰尘遮天蔽日，吸到嘴里的全是沙子，土腥味一直呛到肺叶深处。那一瞬间，仿佛火山爆发，地球末日。当时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过了一会儿，动静停了，毛老大先从石崖下面钻出去，抬头眯缝着眼，用手遮住阳光，观察山崩的情况，然后招手让我们出来，我们几个人，惊魂未定，摸不透这座野山的脾气，不知道他的暴怒发够了没有。但是我们相信毛老大，于是走了出来，站在大渡河边，我看见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土块，除了眼睛在忽闪，牙齿是白的，整个人都是一个泥胚。抬眼望去，旁边的山上，已经像剃头一样崩塌了，露出白色的岩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岩石，像羊油一样细腻，像牛奶一样乳白。毛老大看见我们惊讶的表情，告诉我们说，这是汉白玉石，埋在大山深处，山崩以后常常可以看到。在远处看，如果太阳照射在上面，就像大雪山一样。我很惊讶中国有这样的奇观。但是毛老大肯定是见惯不惊了，就像介绍他家门口那棵樱桃树一样。他最喜欢他家门口的樱桃树了，夸耀过好多次。
这时汤姆惊叫起来，说我们的吉普车不见了。是啊，大家四处望去，果然没有了吉普车的踪影。幸好吃午餐之前，把设备卸下来放在石崖下面阴凉处了。这时，毛老大指着大渡河说着什么，翻译说肯定是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掀到河里了，我们不由的探头去看河水，只看见浪涛卷起来重重的摔在礁石上，然后像雪花一样散开在空中，只有几只老鹰盘旋在河道上空，好像要寻找什么战利品。我们的车上还有一些罐头饼干，但是现在早已经沉入河底喂鱼了，无论是老鹰还我们，都无缘享用了。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毛老大骑着马跑过来的时候，要指着山顶大呼小叫，为什么野狼飞一样的跑掉了。据毛老大说，他们山里人和野兽，都知道防备山崩，对于大山的松动和沉重的呻吟，有着天然的敏感。还可以用鼻子闻到山崩之前必然出现的土腥味，眼睛可以像老鹰一样看见很高的山顶开始冒出的土烟，看见土烟就可以判断山上的土石滚下来的时间距离，赶快向相反的方向逃命，或者躲在石崖下面，就像刚才那样。
否则，在大山里边，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根本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因为这里的山崩塌方是家常便饭，随时可能在你的头上发生。山垮过了马上又没事了，可能几千年都没事，也可能你刚站起来，又滚下来一块巨石把你砸在地上，永远不能起来了。
毛老大说他见的太多了，他的马队和马夫，被砸死的太多了，都很惨，要收一具完整的尸体都不可能。一般都就地掩埋了，马死了也埋了，他说马也是我们家庭的一个，不能让他在荒野里被狼吃了。如果是被山石砸在大渡河里的人和马，就只有从山上砍下几支柏树枝，在河边点燃，冒起一股股青烟，那人和马的灵魂就可以顺着这股青烟，升到天堂里去了，大家也就心安了。自古以来，在茶马古道上就是这样。
今天幸好，毛老大来了，救了我们，不然的话，我和汤姆这几个人，也早就像那辆吉普车一样，被山石砸到大渡河里喂鱼去了。在这个大山里，美式吉普车不如老百姓的马帮，我们美国空军不如毛老大这些善良聪明的山民。
这是在告诉你们我们晚上观测星星的经历之前，必须要记述下来的一段历险记，你们特别要记住毛老大这些中国的山民，平时他们的话不比他们的马的话多，但是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帮你运送东西，帮你点燃篝火，帮你赶走野狼。特别在突然出现的各种危险时刻，他们就像神一样出现在你的身边，用很简单的方法就可以保护你的生命。
我常想，要是没有这么好的中国山民，我们在青藏高原上面是寸步难行的。我们测量队是为天上的飞机提供航线图，中国的康巴的山民是在为我们提供航线图。战争，就是这样在进行，他们没有武器，他们只有自己的爱国的良心，只有关于大山的生存经验。我们提供的测量数据经常受到军方高层甚至国家的表彰，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表扬过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马帮以及他们的头领毛老大。他们也好像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表彰和勋章这些东西。
今后几十年，当我们的后人谈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国川、滇、藏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也不一定会有人记得起毛老大和马帮来，所以我先记下来，写给你们。
马帮怎样帮我们把测量设备运到山顶的，现在从略吧。先告诉你们最关心的观星的情况。
泰德
茶马古道扎记（6、观星）
孟勇
玛丽、莲：
今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从太阳开始下山，我们就兴奋起来，这将是一个收获颇丰的夜晚。
我打开收音机，开始收听英国bbc电台。需要依靠它播发的无线电信号来进行天文观测。还要配合使用气压计，因为海拔需要通过气压计来测量。一般是在开阔地段丈量基线，采用水银气压计测定基线端丘高程并进行天文观测的方法，获得山峰的高度，而山峰的高度就是飞机航线图的最重要的数据。收音机和气压计都是我们的重要仪器。
好吧，这些技术性的东西你们也不感兴趣。你们一个是学医学的，一个是学艺术的，不会感兴趣的。现在告诉你们我在康巴高原看见的星星吧。
天渐渐黑了，大山的轮廓在逆光之下，黑压压的出现在天幕上，就像一个舞台拉开了新的帷幕。火烧天的云彩，在做最后的挣扎，所以特别像跳起了疯狂的舞蹈。在淡蓝色越来越浓的背景下，出现许多着火的动物似的图形。这些动物在山峰之间的山风的吹动之下，急速地在天堂里奔跑，好像要趁着黑夜的妖魔到来之前，逃回自己的家里。
这时候，星星开始出现，时隐时现，大小不一，先后不一，好像一群女神在晚饭后的黄昏出来散步，不紧不慢，很悠游地，像一只只的小鱼游过来。
现在还不适合做观测，我们在刚搭起来的帐篷边坐下来，仰望着天空的魔幻变化，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高山草甸上，开满了各种野花，随地一坐，都可能压倒一片，所以我要找一个石头坐下，不伤害这些野花。
这时，黄昏之后火烧天的时刻，野花是特别的香，白天吸足了太阳的精华，到夜幕降临之时，那种白天太阳留下的狂热的芬芳，就如喷泉一样喷射出来，不管有没有人欣赏它。在我们今天上山之前，这里是基本没有人烟的地方，很难有一两个牧人会过来放牧牦牛，但不会爬到山顶，可能有野羊群会来，但是康巴的大山太多了，简直就像我们迈阿密家门口的大西洋，一直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野花渐渐看不清楚了，只有香气围绕着我们，就像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寸步不离，默默的围绕着你，使你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最后的阳光斜着照射到对面的贡嘎山顶峰，海拔6000多米的顶峰上，上面的白雪在最后的阳光下，突然变成了金黄色，整个大山都变幻成了一座金山。这是多么奇妙的景象啊。我在美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座金山在四周越来越浓的夜色的包围下，散射出最后的绝望的光芒，那种在深蓝色的雾霭中看上去有些跳荡的绝望的光芒，可以让人的灵魂为之一震，好像要抖落你心里的一片片的雪花，四处飞扬。
我在石头上有些坐不住了，好像听见了贝多芬的《命运》的第一个主题，我站起来，四顾茫然，想起了玛丽在送我参军的时候，用钢琴为我演奏的《命运》，是那么动听，那么感动我，现在我好像听见了命运的手正在叩响这座6000米雪山的大门，这座正在消失的金色的大门。另一座大门马上就要开了，一座星辰的大门，缓缓的开启了，衔接着金色的贡嘎山金色大门的关闭。
这时刻，雪山在天幕上留下一幅电影，几座顶峰，好像莲花开了，天宇就是那水面上的玻璃，闪烁，光滑，透明，上面雕刻着几朵莲花，就像莲带我到她家旁边的荷花池看见的那样，可是眼前的莲花太高了，几千米一朵，我只有坐上飞机才能攀得上啊。
金星出现在西方天空，这是最明亮的一颗星，此时此刻，它好像是从刚刚关闭的金色雪山的大门后面升跃起来的，犹如一颗耀眼的钻石，正在熠熠的发光，我伸手似乎可以感觉到它的温暖。是啊，古希腊人称它为阿佛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而罗马人则称它为维纳斯——美神。我的感觉，这其中的一个名字应该送给玛丽，另一个名字应该送给莲。
我们开始用仪器观测星星，这些都有一套技术的程序，而且要将观测的结果记录下来进行复杂的计算。工作过程在这里就省略吧。
还是说星星。
在中国的川西高原，康巴地区，由于地处高原，星星特别明亮，天空一尘不染，像刚刚用泉水洗过的那样。有许多诗歌和音乐、绘画表现过星星，但是如果你们来到康巴，看见这里的星星，一切的艺术描绘都可能失去色彩。玛丽最喜爱的梵高的《星空》，如果与康巴的星空比较，画上的星空太动荡了，远远不如康巴的星空宁静。地面又有许多村庄，有些喧嚣繁杂。远远不如康巴的大草原辽阔。莲告诉过我的中国的牛郎织女星的故事，好像叫鹊桥，千年一逢，美好凄迷。其实，星星之间的距离，是以上亿光年来计算的。我承认，中国的艺术比科学美丽许多。但是如果用康巴的夜空来衡量，所有的故事和艺术都要比康巴真实的星星逊色。
康巴高原的每一颗星，茶马古道上的每一颗星，都是一个故事，都是一段音乐，都是一首诗。
我抬头望去，很虔诚地站立起来，看见有的星白得像雪，一颗星就是一座雪山。有的星黄得像柠檬，一颗星就是一个水果。有的星泛着蓝光，像蓝宝石，既很亮，有很收敛，由这种星组合起来的银河，在头上流淌而过，好像发出哗哗的水声，可以拍打人的心灵的堤岸。当时，我真想掬起一捧康巴夜空的星河，献给你们，我的好朋友玛丽和莲。
泰德
茶马古道扎记（7、高原煞星）
孟勇
莲：
你是学医学的，在这里，我把我们在c高地遇到的危险，告诉你，可能会对你的医学研究有用。我们观测天文，到了黎明时分，其他的星星已经暗淡了，只有启明星越来越亮，就像挂在天空美人脖子上的一颗大钻石。我们的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汤姆在我身旁，突然倒在地上，我急忙去扶他，这时却发现来自兰州的青年技师刘，不见了。
我急忙大叫毛老大，毛老大的人和几匹马正在下面一块平地上休息。毛老大急忙爬上高地来，见少了一个人，马上四处寻找，当他看见汤姆躺在地上，便知道我们遇到问题了，他对我做了一个呼吸不畅的动作，我这时才反应过来，我们遇到高原缺氧了。
我的头也开始疼痛起来。毛老大朝他的伙伴大喊了一声，只见他的伙伴提着一个羊皮口袋跑上山顶来。这时，只听他的伙伴尖叫了一声，指着一处地方。我和毛老大沿着他的所指急忙过去，在晨曦中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躺在那里，这不是刘技师吗？
这时可以翻译的助理龙也过来了，他和毛老大对话之后，是这样说的：刘技师应该是缺氧头痛，又下来解小便，动作快了一点，加上释放了身体的压力，突然晕倒了，头摔在了石头上，人已经死了。啊!这么快，刘就死了？我赶紧去摸他的颈动脉，真的没动静了。毛老大怎么知道刘死了呢？龙指了指我们头上盘旋的秃鹫，说毛老大看见秃鹫来了，就知道死人了。
毛老大还说，他以前在贡嘎山上遇到过一个马夫，说是头痛得要爆炸了，一泡尿没撒完，就摔下了万丈悬崖。受到刘技师的刺激，我的头是痛得快要爆炸了，站立不稳蹲在地上，然后就只好躺下了。这时候，天已经大亮，空中有几只老鹰在盘旋，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满天都是老鹰，满天都是昨晚观测过的星星，我下意识的感觉到，我完了。
这时候还有一点意识，没有完全昏迷，但是意识很混乱。一会浮现出你的形象，你不是一个人，是站在一朵荷叶上的莲花，正在朝我微笑。我刚刚对你说话，突然大西洋的海浪就扑到我的脸上了，父亲抱着我，把我送进海水里学游泳。我刚要游泳，海边公路上的军用卡车就冲过来了，一直开进大海里，朝着古巴的方向开去，我看见，玛丽坐在卡车上，坐在一架钢琴旁边，正在演奏乐曲，贝多芬的《命运》，满天飞舞着五线谱，在大西洋的太阳底下，就像那些海鸥，五线谱掉在我的脸上，就像小时候躺在沙滩，和玛丽一块，还有我们的爸爸妈妈，晒太阳的时候，海鸥轻轻的走过来啄我的脚板一样的感觉。再后来，这些海鸥就变成了空军的飞机，在驼峰航线上飞翔，从印度起飞，然后飞过喜马拉雅山的山口，这些大鸟不断的摔下来，摔在雪山上面，轰的溅起雪浪花，很多狼，瞪着绿色的眼睛，嚎叫着，在那里等着吞噬这些大鸟。他们嘴里叼着这些从喜马拉雅上空摔下来的大鸟，跑进峡谷去了，一切又安静下来。
后来我就昏迷了，在这里已经记不起还想到过什么。但是从龙那里，我知道了后来的一些情况。当时我看见的天空有老鹰，那是康藏高原特有的秃鹫，一种专门吃腐肉的猛禽。他们对于人的生命的敏感，超过所有的动物，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哪里有失去生命的动物。当时，他们已经在高空看见了我们的刘技师死了，所以在那里盘旋光顾。当时那个地点的山下面，有一个天葬场，就是当地死人之后，让秃鹫来啄食人的尸体，据说这样灵魂就可以升天。所以，我们的人虽然有抢，但是不能开枪驱赶秃鹫，毛老大把刘技师的尸体用帐篷布裹起来，准备用马运到山下去。
记得我进山前，在成都休整的时候在你家里，你对我说到过你们中国有一句诗，好像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我当时理解你是暗喻我这个美国人的，我不远万里来中国抗战，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中国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不一定身体要回到大西洋边去。
这在你的国度，是一种很高尚的情怀。这我理解，但是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你难道有什么预感吗？每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的美丽当中都有一丝忧郁，特别是那次你带我到成都的宽巷子窄巷子去参观那里的著名民居的时候，当我夸赞那些小巧四合院，木门上面镶嵌有狮头的铁环，如果有朋友来了，就敲敲铁环，在院子里摆上一桌四川的麻辣菜，喝上一杯泸州老窖。当我说我好想战后在中国过这种生活的时候，你微微一笑，好像有一丝幸福感掠过，但是更多的是那种忧郁，就像阴雨天气你们家旁边池塘里白莲花的忧郁。
在山上，我明白了你的忧郁。兰州青年刘，已经不可能马革裹尸还家了，他的父母兄弟，也许永远不知道刘被埋在那里了，在战争面前，在大自然的严酷面前，人的生命多么渺小啊。但是，青山处处埋忠骨，只要有山，不管是喜马拉雅山还是洛基山，都可以埋忠骨。
我和汤姆昏迷之后，被毛老大那个神奇的羊皮口袋救过来了。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口袋里，装着一种草药，一种高山植物，生长在雪线上面，它的根部可以治疗缺氧。毛老大用这种药的粉末调和在水里，喂了我们，就像喂他的马一样。听说他的马在最疲劳的时候，如果必须翻越一座雪山，否则就会冻死的话，他也用这种草药喂他的马，有强烈的兴奋作用。他的这种草药，救了我和汤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被捆在毛老大的马背上，我看见，我们三个，同样的这样横在马背上。前面是死了的刘，后面是汤姆。我们的马帮，正行走在大渡河边，我看见河水溅起的巨浪，好像随时都可以把我们掀下河去。天上的秃鹫，一直在我们头顶盘旋，它们不愿意放弃它们的午餐。山风呼呼的刮着，像一个哭号的妇女，我想，这肯定是刘技师的中国母亲的哭声。
泰德
茶马古道扎记（8、长海）
孟勇
玛丽：
这封信写给你，你一定要把这个地方记下来，今后作一首曲子。这个地方就是我和你都最喜欢的洛克1930年写给《国家地理杂志》的文章里说的“世界上最美的地方”，这里的千年雪山叫梅地贡嘎，山下有一个村庄叫孟冬。
我们随着马帮来到孟冬的一个海子（湖）——长海，在湖畔搭起帐篷，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从海子中心突然看见了一朵火苗，燃烧起来，原来是平静澄清的湖面上，映射出西边天穹上的火烧天。也就是云彩被西下的夕阳照射得像火烧一般。这把火，在幽兰的湖面上，跳荡，一朵，两朵，三朵，紫红，浅红，深黄，淡黄，交错缠绕，就像舞女手牵着手，穿着姹紫嫣红的裙子，在如冰的舞台上，跳起了群舞。又像在冰凌上点燃了一堆堆篝火，映照得旁边的深林也是红色的，淡黄的枯叶变成了白色的飘绸。
我望着这大自然的杰作，惊讶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些马帮里的马匹，似乎也激动起来，望着西边天空和湖面火烧云的倒影嘶鸣，声音神奇而悠远，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我想，这时候，如果有一架钢琴，让你弹一首曲子，应该弹什么呢？望着满天的火一样的燃烧，似乎应该弹英雄一类的曲子，但是面对静谧的山林，幽深神秘的大地，又应该弹月光一类的曲子。这时候，响起了笛声，这是毛老大在吹笛子，他喜欢一边做饭一边吹笛子。笛子是当地的一种乐器，用竹子钻了几个孔，横着用嘴吹，可以发出好听的声音。
毛老大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旁边是他刚刚挖地造的野灶锅台，把我们军用罐头里的牛肉和他们在附近采摘的蘑菇，煮在锅里，香味随着炊烟四处飘散。这里有一种名字叫鸡枞的蘑菇，味道鲜美，如果和肉一道煮食，非常好吃。
毛老大可以用山里的任何东西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他喜欢带着一些很麻嘴的小颗粒，是一种植物的种子，他们管他叫花椒，有一次，在山路上，毛老大还指着在灌木上长着的红色的小果子给我们看，刚开始我们不习惯那种麻麻的味觉，现在已经很喜欢那种味道了。据说在山里行动吃了花椒，可以除去湿气，不容易害关节炎，而且可以使眼睛明亮，便于观察，行动敏捷，增强体力。
毛老吹笛子，还有一个故事，他很年轻的时候，是康巴一带的美男子，有着康巴汉子的阳刚之气，后来和当地的一位美女结婚了，在结婚的当天晚上，土匪袭击了寨子，经过一场枪战，土匪抢走了新娘。从此，这个康巴汉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而后就苦练枪法。后来在马帮路上，凡是和土匪交火，就没有土匪占了便宜的。所以，毛老大在康巴的马帮路上，也是一位有名的人物。据说新娘被抢走的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凡是遇到月亮很亮的晚上，毛老大就喜欢在静静的夜里吹笛子，那种声音很哀怨。
今天晚上，月亮又出奇的亮。刚才火烧天的热烈和激动，已经被明月的宁静代替了。明月在峡谷上空，给森林绘了一层深色的边缘，最高处一直连接到月亮的身边。这时，毛老大点燃了一堆熊熊的篝火，他告诉我们，有篝火，林子里的老熊、豹子就不会靠近马帮和帐篷。我们围坐在篝火旁边休息，林子里不时传出野兽和野鸟的叫声，伴随着毛老大的笛子声。吃夜草的马，也不时的发出懒洋洋的哼哼声，偶尔还打个喷嚏。
长海这时更是平静，有大鱼噼泼地跳出水面，划破镜子一样的湖面。突然，湖里有一个很大的像小船翻过来似的东西浮动起来，毛老大停止了吹他的笛子，马匹也有些惊慌的感觉，他告诉我们，这就是当地说的“龙”，很难见到，有许多传说。但是当我在月光之下，再想仔细看看清楚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不见踪影了。
今天的信，在篝火前面，就写到这里。这时候，人困马乏，万籁俱寂，只有附近偶尔传来几声林中野兽低沉的叫声和长海里鱼儿的噼泼跳跃声。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山尖。
泰德
茶马古道扎记（9湖之梦）
孟勇
玛丽：
上封信写到人困马乏，月照湖面，万籁俱寂，唯有鱼跃。
我和衣而卧进入梦乡。在梦中，全是水，高山上海子里碧绿的水，天边的大西洋湛蓝的水。我们是在大西洋边长大的，见过太多的水，但是中国康巴高原的水，才是真正的水，我常常想，可能亿万年之前，所有的海水湖水河水都是这样的颜色吧。澄净、透明，变幻无穷，在左边看是绿色的，在右边看又是白色，甚至有时候，在朝阳的照射下，一个海子早上是清亮的，到了中午，海子的水就变成乳白色的了，当地叫做牛奶海。还有五花海，湖底很浅，因为有一些钙化的花状植物，具有不同的颜色，在太阳下看去，一个湖有几种颜色，而且搭配得非常巧妙，就像一幅艺术家的油画。
湖里的鱼很多，叫高山细甲鱼，身上有很细的鱼鳞，在澄澈的水中，太阳一照，散射着无数的针尖似的光芒。这种冷水鱼，不爱动，毛老大说是为了保存体力，应付晚上的寒冷，在高原白昼的温差非常大，连鱼都懂得适应这种环境。你是学艺术的，今后战争结束了，我一定要带你来这里画画，让你因为中国的康巴，成为一名世界著名的的画家。
因为这，我用照相机偷偷的给你拍了一点照片资料，绝对比探险家洛克在这里拍摄的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面的照片精彩。我记得当时我们一块看那本杂志的时候，你兴奋得惊叫起来，说世界上还有这个名叫香格里拉的这么美好的地方啊，我一定要去。现在你不能来，可是我来了，要是没有这场可恶的战争多好啊，人类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互相抢夺呢？难道就不能有和平的方式共同生活在这个美好的星球上吗？
要是没有战争，我就不会带着枪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测量什么枯燥的高程数据，而是陪着你，带着小提琴，骑着白马，漫步在中国香格里拉这个绝美的世外桃源里，享受人生最美的景色。然后，我们拉起小夜曲，支起画板画下五花海，可不要忘记我提醒你的，一定要有一点近景，比如把这山里的名叫鸽子树的像飞翔的鸽子一样的白花，画进画里，让它的影子倒映在碧绿的湖面上。这在中国叫意境，艺术必须有的东西，不知道你在西方好不好理解中国的艺术审美追求？这是上次在成都的时候，莲，教给我的。你不会介意吧？
现在我偶尔为你照一点风景照片的时候，已经开始学习中国的意境，所以我认为我的照片比洛克的照片更好看了，他的照片太直接了，他是一个作家探险家，但不是一个艺术家。美国的艺术家如果到了中国的这个世外桃源，一定会有惊世之作。在康巴的深山里看过星罗棋布的湖水之后，再走到其它地方，可以不看水了。我们的艺术梦想，都只有等待战争之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定会在我们手中取得胜利，因为美国和中国有这么好的人民，有这么美丽的国家，绝对不会让任何侵略者得逞的。
香格里拉如果真像中国人说的有山神的话，也一定不会让侵略者进来一步的。这里不仅有美丽，这里还有山崩，地震，山洪，猛兽，雷霆，这里还有毛老大这样的康巴山民，一定会把侵略者赶出去的。
泰德
茶马古道扎记（10、豹口梁子）
孟勇
玛丽、莲：
这封信要写给你们两人，这是一次奇异的历险，我们豹口逃生，一定要让你们知道。
我们宿营在一个名字叫豹口梁子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很多豹子，是茶马古道上，四川、云南、西藏交界处一个野兽出没的地方。豹口梁子的意思就是整个山梁都衔在豹子口中，康巴的山民真是太有艺术想象力了。
我正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思念迈阿密，一会儿是玛丽的身影，一会儿是莲的脸。突然，响起一片人喊马嘶声，惊破了梦幻，摇碎了月影。
马嘶叫的声音，极其悲惨，好像有利刃戳进了马的胸膛，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急忙拔出手枪，冲出帐篷。趁着月光和明灭的篝火，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一只猛兽，正在撕咬毛老大的那匹白马，白马一边挣脱，一边转身用蹄子蹄那猛兽，猛兽稍一退后，又换个角度扑咬上去。这时又扑过来一只豹子，咬在白马的后腿上，白马惨嘶一声，轰然倒在地上，溅起的灰尘像浓雾一样升起，遮住了半个月亮。
由于保护白马，我们不便开枪射击，而且在山里遇上这种突发状况，我们自然要听从毛老大的指挥。这时只见他提着那只卡宾枪，并没有开枪的意思，而且还做了一个不要开枪的手势，嘴里配合着手势嗷嗷地叫着。龙也大声说，不能开枪，听毛老大的！我们手里提着上膛的枪，汤姆端着一只近距离杀伤力很大的猎枪，看着毛老大。毛老大手里提着的那只卡宾枪，是我们测量队送给他的，还有200发子弹，这是他的宝贝，睡觉都搂在怀里。凭他可以在天上打下老鹰的枪法，要打死两只正在攻击的豹子，应该很容易。
毛老大瞪着两只发绿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豹子咬他的白马，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缩，好像很痛苦，但始终没有扣响他的卡宾枪，如果他的枪一响，我们几只枪一齐打过去，两只豹子肯定必死无疑。
毛老大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的大白马被两只豹子咬得不能动弹了，我好像看见他脸上有了泪痕。我们都知道，大白马多次救过他的命。
这时，突然从后面的森林里亮起了绿色灯光似的，那是豹子在晚上荧荧可怕的眼睛，林子里突然又钻出几只豹子，毛老大示意大家不要动，豹子群一窝蜂上来，各自按照分工，咬住大白马的脖颈、腿、肚子，只听呼啦啦一声响，像刮起一阵飓风，轻易就把大白马刮进森林里去了。
宿营地满地狼藉，马匹惊慌恐惧地踢踢踏踏来回打转，尘土飞扬。乌云快速的穿越过月亮的光晕，篝火渐渐熄灭了，一团团阴影好似妖魔起舞，整个夜空都回响着森林里豹子恐怖的嚎叫声，这应该就是豹口梁子的来历。
泰德
茶马古道扎记（11、草原情歌）
孟勇
玛丽、莲：
前几天测量工作太忙，没能写信，现在继续给你们写，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豹口梁子的遇险，听毛老大说，原因是这样的：
那一群豹子，实际上好几天都跟随在我们队伍后面，因为马帮的马匹是豹子最好的食物。我们晚上宿营，豹群就在附近的森林里窥测。毛老大知道这危险，但是为了不使我们处于恐惧当中，影响每天的测量，他没告诉我们，只是暗中做了一定的提防。包括他吹笛子，是想告诉豹子头领，我毛老大在这里。
因为我们这几个美国人，是豹子没见过的生人，马帮的赶马人，豹子都是熟悉的，一般不会冒犯他们，但是当豹子饿急了，嘴馋急了的时候，赶马人必须懂得要付出一两匹马的代价，也就是必须让豹子不至于饿死，比如在大雪封山找不到小动物吃的时候。如果让豹子没有生路，豹子就会吃赶马人，因为豹子数量庞大，一声嚎叫，就可以引来连绵群山里边的豹子大家族，赶马人有几支枪也没用。
也由于赶马人成年累月要从豹口梁子走过，这里千百年来就是豹子的地盘，赶马人只是过客，所以赶马人轻易不敢得罪豹子，可以说豹子就是这里的山大王。
但是，据毛老大说，豹子有豹子的道理和规矩，只有他们懂得，所以基本可以相安无事。我想，在大自然里，最本质的来说，我们人类和其它动物，是有一个约定的，这叫做天意或者天规吧，如果违反了，一定会受到惩罚。就好比人世间的一个国家，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去侵略和掠夺其它的国家。康巴的深山里，到处都是人间的哲理，我们好多事情还看不懂，但是毛老大什么都懂。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躺在开满鲜花的大草原上，看天上的云彩飞扬，在蓝天变幻着花样。花香扑鼻而来，闻久了几乎有醉酒的感觉。蜜蜂嗡嗡地在鼻子上面飞过，经过辨识，我们并不是鲜花，而是几个大老爷们，又嗡嗡的飞去找花了。毛老大躺在草地上继续说他和豹子的故事。
几年以前，有一队中原的皮货商经过豹口梁子，在山间小路边看见两只很像小猫的可爱动物正在晒太阳。一位商人就把这两只小动物抓进了他的行囊里。当毛老大看见之后，马上要求商人快放掉这两个小东西。但是商人死活不肯，说到后来，商人生起气来，扇了毛老大一个耳光，嘴里骂着，拔出德国造的二十响盒子枪，就是那种行走在茶马古道上的商人人手一支的护身符，顶着毛老大的脑袋骂着，你他妈的一个赶马人，还敢管我！不信，老子毙了你！老子有的是钱，你们老板敢放个屁！皮货商是靠剥动物的皮发财的，当然不会在意两只小动物。毛老大没有再吭声，但他知道要惹大祸了，弄不好这个马帮都走不出去豹口梁子。
入夜，毛老大趁皮货商喝了酒，醉醺醺地睡着了，从他的皮囊里取出两只小豹子，给它们喂了几块牦牛肉干，在森林边缘放走了它们。在林子边上，毛老大看见两只小豹子瞪着绿莹莹的眼睛，长久的盯着他，于是毛老大取出自己的笛子吹了起来，他说在心里想的是，给小豹子们留个印象，今后可能还要见面的，都是在豹口梁子上讨饭吃的。
两个小东西静静地听他吹着笛子，一步三回头跑进洒满月光的森林里去了。毛老大躺在草地上，伴随蜜蜂的嗡嗡声，草虫的呢喃声，哼出了他当时吹的曲子，还有他自己配的山歌。我记下来了，留给玛丽作为今后创作的资料吧，玛丽不是很喜欢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吗？我想，也许就是这些马帮人，出来在大山里边行走久了，想媳妇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彩唱出来的吧。毛老大的山歌是这样的：
豹口梁子哦高又高，山这边哦有座木头的桥。
桥上每天都有那马帮过哦，我的新郎哦你不要打水漂。
妹妹靠着窗户等马帮哦，一等等到那个月上树梢。
再等那个等到星星小，太阳出来了哦你莫笑。
妹妹不晓得新郎你哪天回，唱歌给你听哦路途又遥。
愿你一不要采野花哦，二不要杀生要心善良。
新郎哦人在做事天在看，你明天快快回到这座木头的桥。
毛老大唱起这首康巴情歌，很动人，旋律优美，如果是男女对唱那才绝了。
毛老大解释说“打水漂”是康巴汉话，是在外放荡的意思。毛老大很喜欢唱这首康巴情歌，我想，这里应该是盛产情歌的地方，好山好水，情谊激荡的地方啊。不会就只有“跑马溜溜”一首。果然。玛丽你一定要记录下来，我在帮你采风哦。今后战争结束了，我带着你来中国康巴采集情歌，出一本《康巴情歌》，这种艺术，美国人也一定喜欢。
毛老大说，当天晚上他偷偷送小豹子回森林，笛子就是吹的这首曲子，这么优美缠绵的曲子给两只小动物送行，在月光森林里，我简直服了毛老大了，难怪他在这么险恶的深山能够如鱼得水，他真是读懂了康巴大山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莲，不是曾经教过我吗？你说，中国人喜欢说，近水识鱼性，近山知鸟音。应该就是毛老大这样的吧？
毛老大躺在草地上，望着奔跑的云彩，继续讲豹子的事。这时，天上洒下几滴雨水，浇在脸上很凉爽，汤姆问毛老大会不会下大雨，毛老大眯缝着眼睛看着天空说，不会，就这朵云飘过就没雨了，到了东边的山上，那里有森林，上面有水汽，这朵云撞过去，那里就有大雨。
神啊，赛过我们美国空军的驼峰航线气象站了。
我们要出发了，信就写到这里，下一次继续讲两只小豹子的故事。
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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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6 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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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9 22: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