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札记(66、冰川相逢)
孟勇
翻译者毛获秋注:
由于泰德的这些书信已经时隔半个多世纪,纸张和笔迹都已经出现一些问题,使得我的翻译速度减慢下来。在辨识字迹方面,我请我的老同学,本地最好的英语教师帮助我,有时为了一个单词,我们就会在我家的土台上望着对面郁郁葱葱的大山讨论好长时间。
我想尽量忠实于泰德的原意,有的时候,我也会根据泰德的记述,和父亲探讨。但是,由于最近有一队喜欢旅游,而又专门行走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和大峡谷的驴友被山洪冲走了,旅游公司更加觉得这个茶马古道不是好惹的,所以总把老父亲请出去出谋划策,因此能够和他核对的时间并不多。今天继续发最新翻译的泰德当年写给两位女士的信。
玛丽、莲:
我们最近的测量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天气的原因,高原的云团聚集,特别是到了晚上,可以观测星辰的时候,一旦遇上云团,遮挡了星星,我们就必须放弃执行任务。最近,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向一座著名的冰川行进,争取在冰川附近高地进行我们的测量。
这座冰川名叫峨尔斯冰川,是一座在世界登山史上有名的冰川,曾经有两个英国登山探险家,在这座冰川永远地消失了。当时的英国泰晤士报有一篇著名的报道介绍这这两名探险家的故事,曾经在欧美轰动一时,峨尔斯冰川也就大扬其名。我在中学就读过这篇报道,对于中国西南这片世界屋脊上的冰雪小屋,充满了好奇心。
到底去不去峨尔斯冰川,我们经过多次的讨论。毛老大不同意我们测量队到冰川,原因是那里很危险。危险来自于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穿越冰川,但是这条小道必须经过一段冰原,冰原上有许多逐渐融化的冰缝,如果人和马从冰原上滑下这些冰缝,在一片滑溜的冰块当中,任何救援方式都不管用,只有看着人马淹没在很深的深蓝色的冰缝当中。
而且,毛老大说冰原的旁边是冰雪混杂的雪山,经常发生雪崩,尤其奇怪的是,在这块冰原上,不能有较大的声音,如果那些松动的冰雪听见了声音的震动,哪怕是很小的震动,就会大块大块地垮塌冰雪,砸死人马。
毛老大曾经赶着马帮走过一次峨尔斯冰川,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场面,就因为他的一匹马脚下打滑,受到惊吓,发出巨大的嘶鸣声,结果引得冰雪崩塌,马匹在逃命的时候,坠落冰谷,死了几匹好马。毛老大大难不死,好不容易逃出命来,他发誓不再来峨尔斯冰川,哪怕这里有一条去到西藏灵芝的近路,马帮大概可以少走半个月。
这条冰川道路也不是绝对没有人马通过,在两种情况下有人马通过,一种情况是西藏贵族有需要紧急传递的文书,必须快马抄近路。另一种情况是有土匪从这里来去,抄近路去拦截茶马古道主干线上有名气的大宗马帮,或者获得情报的贵重物资。
毛老大说这两种情况的马队通过峨尔斯冰川,都知道这里的危险,他们会从印度过来的马帮那里购买英国的一种专门用来爬山的有锯齿的铁鞋子,捆在脚上,可以防止人在冰原上滑倒。马掌也会经过专门的防滑处理。但是我们现在完全没有这些装备。
我在成都集训的时候,教官向我们传授康藏高原野外生存技术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在冰雪山峰,应该注意声波的震动可能导致冰原积淀的垮塌,以及雪崩。这些雪崩可能不是大面积的,但是只要有一张床单大小的冰雪从天而降,滑落下来,就足以致人死命了。我想可能古尔斯冰川就是这种情况。
为了完成测量任务,我坚持要去峨尔斯冰川。如果我们绕过峨尔斯冰川,会耽误半个月多月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驼峰航线可能就会出现新的重大损失。
毛老大是一个相当勇敢的人,他并不是怕他自己有危险,而是考虑到我们的安全和测量任务。这个茶马古道汉子对于他的国家的忠诚,就好像一块水晶,那种茶马古道的山洞里经常可以发现的晶莹剔透的组合成一簌簌的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水晶石。只要是我们测量队决定为了战争胜利必须做是事,必须冒的险,他都会义无反顾。
现在,毛老大开始寻找一种草为我们的脚下包裹防滑链,也为马蹄包上这种草,以防人马在通过冰原的时候滑落到冰缝里去。这种草的名字叫金丝草,细长而柔韧,在太阳光照射下,发出金色的豪光。我们在脚上穿上这种土制的登山靴之后,开始向冰川走去。
冰川的最高峰白雪皑皑,冰雪难分,一片洁白映衬在蓝色的天空之下,纯洁无暇。这种白,是世界上极难见到的纯度很高的白,可能是由于峨尔斯冰川的地理环境一尘不染,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也可能由于高原上空气的稀薄和透明,所以冰川的每一点纯白都毫无减损地从冰雪直接传递到我们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杂质和干扰。这就使得人的心地也格外的纯净起来,使得人的思虑也相当地洁白无暇。
我们只听见耳畔传来人和马穿上了金丝草行走在冰川上的嚓嚓的声音。我们的每一口呼吸,都好似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进入了人体,然后又融化在了肺叶里,如此循环往复。人和马吐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都会变成一团白雾,有规律地消散了又重现。
人马行走在冰川的脊梁上面,毛老大手持军铲在前面开路。他需要在过于狭窄和溜滑的冰脊上为我们开辟一条冰路来。
冰脊梁的下面是一道道冰川融化的沟缝。这些冰缝中夹杂着蓝色的冰水,冰水虽然狭窄,但是据毛老大说是深不见底,人或者马如果掉下去,在这些蓝色的冰水中几分钟就会被冻僵,即使上面有绳子扔下去,下面的人冻僵了也拖不起来了。何况现在我们也没有长绳子。
我们都知道如果一旦滑落这些冰缝的后果。因此大家小心翼翼地沿着冰脊梁一步一步朝前走,逐渐进入了冰川深处。头顶到处是白皑皑的大冰块,有的大冰像一柄利剑直插蓝天,在刺眼的阳光下,又仿佛会突然折断似的。
这时,毛老大对大家说,从现在起,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有枪声,声音的震动可能引起冰柱的折断,也可能引起上面的雪峰崩塌,如果发生这些事件,我们的马帮就可能被冰雪埋葬。
因此,整个马队只能静悄悄地行进,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们的马队仿佛是一只只蚂蚁,在一块很大的白布上爬行。
这时,我们看见毛老大在队伍前方用手高高举起了军铲,然后用另一支手做了一个警惕的姿势。由于不能说话,我们都静静地观察他的动向,看来他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由于前方的冰脊梁是一处拐弯,在我这个位置看不见前方的情况。但是我突然发现毛老大从腰间迅速拔出了他的手枪,怒目而视前方!
我和汤姆几个人也迅速“哗啦哗啦”地将卡宾枪子弹推上了膛,由于这里地域狭窄,我们根据习惯,还给枪上了刺刀。
正当我们在观察毛老大的时候,冰峰后面突然出现一队人马,那些人马手中也都有枪,而且极端警惕。由于冰脊梁上过分狭窄,而且头顶的冰雪随时可能受到震动滑落,造成雪崩,所以他们也是静悄悄的。
一看这队人马就是长期行走在茶马古道的老手,人马精干,武器精良。我们由于暂时不能判断这支队伍的性质,所以只有看着毛老大行事。
这时我看见,毛老大手持盒子枪,突然健步如飞地冲向那只队伍。由于事发突然,我们又不能大声喊叫,只能眼看着他自由行事,不知道是什么人惹发了他的愤怒。
这时毛老大已经冲到那支队伍跟前,队伍里最前方的几个人同时用长短枪对着毛老大,但是双方都没有开枪。这时我们听见毛老大怒不可遏地像豹子下山似的大吼了几声,我马上感到头顶有细碎的冰雪碎渣被震动滑落下来。
龙告诉我,毛老大遇上了土匪石头,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但是谁也不敢开枪,毛老大可能是想到我们测量队,如果不是这样,他肯定要和土匪石头拼命的。
毛老大和满身匪气的土匪石头两人都手持同样的盒子枪,怒目相对,互不相让。整个冰川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如果他们两人开战,双方几十支枪一齐打响,冰川和雪山肯定会发生可怕的雪崩,所有的人马都会葬身在这白色的坟墓里。
我知道勇敢的毛老大完全是为了我们而在克制自己,土匪石头是为了活命而不敢开枪。现在,我们必须出面,因为我们测量队是担负战争任务的一支队伍,整个驼峰航线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不能因为毛老大的私仇而与这些土匪同归于尽。
我让龙过去斡旋。龙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冰脊梁缓慢地走到毛老大身边,对毛老大附耳低语。这时我看见毛老大豹子似的准备出击的表情稍有放松,收起了他的手枪。然后对着土匪石头说了几句话,龙也掺杂着说了一些话。我看见土匪石头不断恐惧地抬头望望头顶的冰峰和雪山,然后也收起了手中的枪。
毛老大和石头两个仇人,红着眼睛,在一处稍微宽一点的冰脊梁上错身而过,两人的目光里都射出凶狠的光芒。错身而过之后,毛老大愤怒地用手指着土匪石头继续骂着什么,石头也回敬他几句,但双方由于畏惧山神的威风,声音都十分低沉而凶恶。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险恶的冰脊梁上,双方肯定会有一场恶战。
两支队伍在冰脊梁上虽然贴身而过了,但是在每一个人的眼光中,都可以读出那种互相想把对方撕碎而又不能的眼神。最后是在双方后卫的枪口的互相威逼之下,两支马队渐渐拉开了距离,越走越远。
大片的白茫茫的冰雪,刺得我们的眼睛非常难受,由于对刚才的紧张场面注视太久,我的眼睛禁不住流下眼泪来。这时,毛老大掏出一个用黑色牛毛编成的保护眼睛的罩子,递给了我。他说这是喜马拉雅山区预防雪盲的眼罩。现在只有这唯一的一个,首先要保护我的眼睛,因为我要观测星星。
我一边戴上眼罩一边想,毛老大心里是时刻装着我们反对法西斯的战争任务的,茶马古道上的小伙子的心胸,和这里的原野、海子、蓝天一样的开阔。在家仇和国恨之间,他们是可以掂量出轻重的。
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吧,祝愿你们!
泰德 于茶马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