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沈翠莲失踪的消息,传遍了黄桷坝。在井坎上、堂屋头、饭桌上……说啥的都有。有的说,看嘛,儿子死了一年多,要遇上我早走球还等到今天?招啥儿子哟,按婚姻法办嘛;我说那么年轻的婆娘守活寡糟得住么?也不见得,要走还把纳窝眼锁在茅泗头,平稳的离开有必要锁她么?真有计划哩;说不定到上海北京成都飘荡去了,万一二天混成老板也未必,不是么你看任满仓在外头干几年还回黄桷坝大兴土木呢,现在农村头耍起的人多,要找出路呢……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一道难题摆在满仓面前,住房还建不建?今天冬月初五了,离开工日期还有四天,任满仓犯难了。他对沈翠莲出走暗暗吃惊;莲莲呐你真怀起走了?去了啥地头也不给我吱一声么?他突然想起沈翠莲给他的纸条,当时激情大发,下来后同宝娃到瓦厂定瓦去了。这几年农村里修房造屋的人多,小青瓦俏得很,他已付了两千圆的定金,刚进村就听说沈翠莲失踪了,他暗暗焦心,咋办呢?趁棚儿里没人,他掏出纸条慢慢看。读着,他的心发裂了,脸色阴沉不安,牙巴骨咬起肉棱儿来,她反复的看着那几十个字:满哥,我怀上了……是我们的骨血;我要瞅机会离开米家——你别管;啥困难要挺住;孕是那晚上窝棚内怀上的,我想好了,是男娃叫任飞,是女娃叫任梅,我在哪儿?事情平息些我写信来;修房造屋天大的事,靠你了。为了你我看后烧了;怎么给米家了断,生了娃娃挣了钱再说……
滴答。两颗黄豆大的泪珠黄豆般的颜色落在纸上,立刻被小清风舔干了。满仓明白了,他反复看几遍,翻江倒海般不平静,拳头捏紧又慢慢松开,木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老宅暗暗呐喊;翠莲,翠莲,都是我害了你呐!我满仓是男人,天大的事该我来顶啊,你在何方?我把你和那血脉装在心里,想着,小伙子没烧纸条,他拿起来又看两遍,揉成团丢在了嘴里,闭紧嘴巴嚼着嚼着——吞到肚里去。
棚口暗淡起来。冬天的黄昏来得早,在小寒风吹打下,没半袋烟工夫,黄昏就漫天盖捂来了,在謩色融融的时刻,黄桷坝的庄稼人除了暗暗的谈谈米家大院的事外,都沉沁在清清淡淡的謩色里,人们三五成群蹬在火盆边摆龙门阵,时不时传来豪爽的笑声……
吞了纸条后,任满仓咕咕喝几口水,润润焦干的嘴巴,踏着謩色情不自禁又来到米家大院围墙残缺口,那晚上翠莲洗澡的情型、隔着窗棂亲嘴的激情和翠莲半裸写纸条的影儿仿佛从老南窗里飘出来。
米家大院一无既往的安静,只有风梢儿把老慈竹摇得沙沙乱响,一群群麻雀儿龟缩在竹枝上,随着风吹摇动,它们闭住眼睛,仿佛在云雾中,管你满仓心事重重……
他清楚的记得,他走的那年冬天,也是这么宁静清泠的冬天,他走了,漫无目的的迈上了北去的火车,在车厢接头打开水的厢厢处,一股娃儿尿似的水流彪进他后脖里,随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向他打道歉,他站起来笑笑,说太挤了,他帮小伙子打开水,小伙子感谢不尽,带他到卧舖车厢接头处摆起话来……临睡时小伙子给他一个纸条,他在省会成都游荡几天,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成都的大街上给小伙子打通电话,于是他来到中国西北部大山深处的铁路工地上找到铁路局驻工地的指挥部同那小伙子亲热起来,就这样他在铁路工地上苦苦干了五年……五年后铁路工程完工了,他决定返乡,包工头拉住他的手好舍不得,说安宁河边来的男人好了不得,吃的天下苦,挣的血盆钱……谁知归乡后米家大院的沈翠莲已变成寡妇?他年长三岁,他飘着红领巾小学毕业后她们正挎起书包像春天的蜻蜓般往学校飞;看看古老的天井院落没啥动静,满仓的心绪稍微安静点。他又转到棚里来,往木板床上一趟,划算即将开工的新房。
“满哥——联系好球。”凌富娃回来了。
“咋说,”满仓弹起身:“价钱?”
“最低,修好房开都行。拖拉机是私人的,我拍胸口,保正拿到运输费,没皮扯,拿不到请他到黄桷坝找凌富娃儿。我知道满哥的脾气——”
满仓拉他坐下,摸出一包烟递上去。
富娃抽一支,听满仓说:“好兄弟,不瞒你说,钱够得的。只是修房造屋是大事,要放细点。我给你说实话,我在铁路工地上挣了八万多,你看吧,还有一半。”说着把趁下的几万块摊在床上。
“够得就行,不够,我给我爹说过接点给你,这几年家里存有几万,准备给我讨婆娘用的。”凌富娃又说:“我们盛似兄弟嘛——喂,满哥,你听说么,米家大院出事了,沈翠莲失踪了。怪,怕有点缘由啊。”
“听说啦。我批她不会出事。”满仓搂起钱放回老的方。富娃大吃一惊,说:“你就随便塞这儿?不怕丢掉?”
“来就塞这儿呢,天底下只你我晓得,定水泥、钢筋、木料,花了半了。”满仓笑起来:“走,去小馆子弄点吃的,趁星光好,饭后去落实下煮饭的杨嫂家,离初九没几天了。去把几个伙计吼来,几弟兄亲热一盘,我心头慌得很。”
“是不是沈翠莲把魂儿给你弄飞球啰,”富娃笑了:“喊你大胆点追一翻,你不干。”
“别乱球说哟,有一天我把想法说给你听,房子我决定还是修。我们都是黄桷坝的人,黄桷树叶老高掉下来,都是围着老树桩飘嘛。”
“我懂你的意思;别想得那么悲哀;我给你开玩笑。”
“不,老弟。你说的是真的。我没告诉你,我的确同她好了,就在棚里我同她天翻地覆,她怀上了。不过话说回来,没这一夜,不,只有个把钟头——沈翠莲迟早也会离开。”
富娃惊呆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满哥哟,你总不能丢下不管啊?要负责呢——满哥——你——嗨——”
“我晓得啊,为这码事我差点不想修房子了,去九百万平方公里找她;她走那天,我俩不是天才麻麻亮就到瓦厂定瓦去了么?你说说天底下的事情就有这么巧。”
“那咋办?不可能不打听下落嘛。”
“暂时不用,只是我心头空的发疯,好像谁把心子砣砣掏走了。老弟,你记到乱传不得哟,象这几万块钱样只你我晓得。”
“你放心,不当说的一字不漏!”
“好吧,老弟,你去喊朋友吧,我点菜等你们,热闹一下。”
富娃应一声,朝一条巷口走了。满仓迈上馆子的石台阶。
十一
地基批得很好,背靠山凹,面对平坝,远远望去那山凹就是把椅子。安宁河正巧在不远处打个弯儿,象腰带;懂行人一眼明白,这茅草丛丛的小山凹里有风水;既不站良田又不失风光。
冬月初九这一天,帮忙的人很多,富娃在小街上弄了两挂鞭炮,用竹竿翘起,抻进半空里一放,风水先生手拿锄头,敬了天地,口中念念有词;
接天星接阳地,
借来金银财宝满屋垠;
接天星接阳地,
接来大将挂红缨,接天……
随着一锄挖下深深地黄土里去,就算开工了。
地基上二十多个壮劳力挖墙基、整地坪,还有十二个木匠,在一个总掌墨师带领下、楄木头、弹墨线、打侳子、挖眼眼;一会儿喊满仓要这,一会儿问那,弄得满仓忙上忙下;厨房那儿,他打交代给杨嫂家,油盐柴米一律记账,竣工后一律结清,同时吩咐富娃,记好村友们的工时,怕有闪动还不了工的,好算工钱。
没几天四排新木架排列起来了——按当地人的说法,叫扯房子。满仓买了根头架不大,膘肥肉嫩的猪儿,宰来款待前来帮他立排列的父老乡亲。那当儿,只看见总掌墨师提起大斗在横樑上撒泡粑馍馍,在无穷的杂语喧哗中,满仓笑乜了嘴,好像要那五谷做成的泡粑馍馍丢进嘴里去,可是他没去抢——泡粑馍馍必须说是抢——只是在黑压压的人群里,高高的扬起头看热闹、听鞭炮的鸣叫,默默的念那中柱上贴着的大红对联:“五谷丰登、人丁兴旺。”掌墨师在中柱相连的大横樑上高歌、同时拿起大榔头敲敲打打,念起祝福吉祥的词语,把泡粑馍馍一把把往下洒,伴着新排列的摇晃和鞭炮的飞炸,四五岁的娃娃儿们在新地基和未来农家院坝内的空地上你推我搡抢那哑火炮和泡粑馍馍,新基仿佛变成了一片欢跃的煮得卟卟咚咚乱响的大锅呢!
排列起来后的活儿多哩;板墙筑打一半,凉几天吹吹风便开始砌山花墙了,这些土活儿多是那帮小伙子们来帮忙做的,满仓顺时把院墙打起来。同时请行家看看山向,留下大门位置,待修厨房、厕所时一并修好……
满仓同小伙子们整整忙了一个冬季。
新年后,一幢一堂两厢,盖着小青瓦的新房在黄桷坝边儿的山坡凹里耸了起来,小青瓦发着青灰色油亮,远远看去象大鲤鱼在静波中烈飞时涌出的波鲮儿。任满仓看着新房,心儿甜咪咪发热,虽然院内还很空乏,但他充满信心和自豪,毕竟是自己的家啊!只是不知翠莲在何方?身孕如何?令他煎熬难忍。他在富娃家过了新年,初二就开开木板大门,在院坝里收拾。
新修的大门还很湿涩,只听嘎吱一叫,富娃进来了:“满哥有信哩。”
满仓立马丢下活儿,拿来翻来覆去看看,邮戳模糊了看不出日期,只见信封落款是“青海”。
“打开看看?万一是嫂嫂来的呢?”
满仓不情愿的撕开一看,头都大了,他不管富娃在身边,一气读出声来:满哥……我是翠莲……冬月初三,我跑出米家大门,去了树下窝棚,你不在……我在远方表姐姐家,向他们说出实情……表姐和表姐夫都很同情……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出怀了……这里三县交接,他家偏远安全……我时时刻刻想你呢……为了不引人注意,我在信封上随便写下了“青海”两字……
看完信,满仓一把抓住富娃,一个果断决定出来了:“老弟,你快去给凌二爸二婶说说,新房交给他们照管一下,你同我走。”
“同你走?你又要离开?那田呢?”
“今年这季,到时候收麦再说。”
“去哪儿?去外头挣钱?”富娃一愣问。
“我想,”满仓轻轻的说:“她就在眼皮底下,在咱县的锦宁乡翁沟村二组她表姐家。我想你同我去一趟,看有合适的请表姐给你介绍一个。打算待你嫂子做了月子后,来得赢你把婚结了,来不赢就把你的女朋友带上,我们一伙出门滚打天下挣钱去,有钱再回黄桷坝,这新房和你家就做根据地啦,到时候搞出点名堂,把黄桷坝的朋友拉扯一把,带一批庄稼人出去,何况我那几万块都焊在新房上了。”
“要到是要的,只是怕不好挣。”
“我有铁路工地几个朋友的电话号码,只是我们这儿不通电话,不然一打就通。”
“啥时走?”富娃答应了:“对象好找不?”
“说不定准,不去闯闯不好弄,你二十六了,上屯下堡不合实啊,再拖不得了。”
“好,啥时走?”富娃说:“大男人志在四方,政策又好,终年闲在农村头恼火。”
“明天吧。”满仓迫不及待了。
“明天是初三,”富娃默想一会儿:“满哥,干脆初五出门吧。这两天准备准备。”
“要得,鸡叫动身。”
两天后,东方还没发白,深邃遥远的藏青色的天空里繁星闪烁,露水滴哒滴哒下落着,东方山脊线上有一颗拳头大的星星急忙眨巴着又明又亮的眼睛,好像喜滋滋的看到满仓和富娃这对好伙伴悄悄地离开黎明前静静的黄桷坝,向锦宁乡翁沟村走去……【全文完】
2008.09.1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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