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妤和亦僖返回病房。其他病床的病员和探视者也友善地尽量外出了。里面飘散着烤牛排和虾仁炒饭的饔香。小宋说:“朱总,今天我是大打牙祭了。”
“那好呀!”司妤抓住机锋说道,“别光当主任,也争取当女婿,我包你隔三岔五打牙祭。”
小宋社交惯了的,虽说楞了一下,马上又接过话头:“我知道你家小公主在美国念洋文,可等她回来召女婿,我可成了没人愿嫁给我的糟老头了。”
司妤笑道:“那你就没口福了。”她又转过脸来问令琪:“令琪嫂,你的煲汤比这个汤如何?”
“不敢说十全,七八味还是有的吧?煲了四个小时。”
“还是阿琪嫂会体贴亦僖哥!”
令琪问代静:“谭姐,你说是不是该撕她的嘴皮子?对了,小妤,你们这个十全大补应该正宗吧?”
代静代为回答:“他们又不是大排档,配料和火候毫厘都不会差的。”
司妤说:“明天我送你两包,你仔细熬,看看跟你自己配的如何?也有个请求,如果你觉得味道和感觉都不错,对机关里的公仆先生和公仆太太介绍介绍。可以优惠供应。”
亦僖笑道:“谭姐你听,幺妹真会抓紧时间做买卖。”
杉彬也笑道:“三句话不离本行。”
小宋突然想到一点便建议:“其实在供应饮料的地方和场合也可以供应这类清补汤。”
司妤认真地说:“这还真可考虑。外国快餐店用塑胶杯供应罗宋汤,我们也可供应什么竹丝鸡洋参汤这一类,对吧?”
小宋开起玩笑,说道:“不过,朱总您得注意供应场所,在舞厅里如果那些老板们喝了补汤下边不老实可就乱了。”在座的不禁哑然失笑。他赶紧又改口道:“对不起,嘴巴没上锁。”眼睛向沈季妍瞟了一眼。她倒平静泰然。
亦僖无所谓地说:“那看你怎么说,那些人头马,奇瓦士不也暖身的?”
司妤则说:“没关系。我有刀子在身边,谁不老实就骟掉谁。我看现在就要骟掉你的舌头。”大伙笑起来。司妤见季妍没笑容便问道:“是不是,季妍?”
季妍慢条斯理地说:“其实现在办公室里二级半笑话也不少。我看人们也没有不爱听的。而且可以说世界各地都一样。有人归纳这类笑话叫 married Couple’s joke (夫妻笑话),似乎太窄;有人说是 pornographic jest (色情笑话),似乎又太滥。在长时间旅游途中开点这类玩笑还挺轻松气氛。一般讲,中年男导游比较好讲,对于年轻的女导游就难办,怎么讲?做到诙谐而不低俗,也该算是学问呢!”
令琪惊叹道:“妍妍现在对旅游还挺专业的嘛!”
季妍说:“我是逼上梁山。”
亦僖就说:“那你可别让旅游公司招安了?”
季妍自信地说:“我捧翻译这碗饭是捧定了。而且也不会老兼职的。”
司妤突然对代静说:“谭姐,这几天季妍就住我那儿吧,上下班我顺路接送她。”
季妍连忙说:“不,不,谢谢您朱姨。我是贱骨头,每天都要练练腿,扭扭腰的。在家住方便。”
“那我正好同你一起练练扭扭啊,我那儿有你练功的地方。你的膝盖受伤处,我可以请按摩师替你理疗,好得快些。”
“朱姨。我可没那么娇气,跌一跤就不得了了!”
代静对司妤说:“承你情,想得如此周到。麻烦你,我们反而不好过了。”
杉彬说:“我看咱们还是领司妤这份心意吧。”
司妤兴奋地走过来扶着杉彬的肩膀说“谭姐,你看,还是杉彬哥通情达理!”
代静笑道:“依了你,嘴巴又花俏起来了。”司妤伸起脖子对她说:“那就谢谢谭姐了!”然后她又对着伤员说道:“小宋,你放心,等你拆了夹板,医生一点头,我就请人给你按摩。”
小宋俏皮地问:“给我的按摩师,男的还是女的?”
“那当然是-------”司妤故意留着下文。
“朱总卖关子了!”
“那就男的吧!”
小宋说:“那就太——”他也停一下。
司妤故意抢白:“太遗憾了。”
“太巴适了!”小宋一说,大家一同哗然。
127
司妤的住宅是四室两厅的套房,其装饰比起一般工薪族住房可以用港澳的用语“豪宅”来形容。其中一间是为女儿游戏布局的,有两架70厘米宽的木梯垂直安装从地板撑到天顶,供孩子爬高、钻格子玩。正可让季妍用作练功的扶手杆。对面墙边立着可移动穿衣镜架。近旁有一台多功能健身器。季妍已穿好芭蕾鞋在作仰卧起坐练习。这时她听见喊声“妍妍,你听见吗?”就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前。司妤正在浴室冲澡,为了同季妍讲话,浴室拉门敞开着,半透明的混纺绸浴帘展成防水屏,屏上模糊地映出司妤的胴体。
“我听见,朱姨您说吧!”
“我们老总对你的讲课评价挺好。”
季妍靠到门边问:“什么评价。”
司妤说:“四个字。”
“不愧是老总,真会概括。”
“从容儒雅。”
“过奖了,多谢。”
“主要是对你回答提问时的大放流畅很赞赏。”
“谢谢!——朱姨,我帮你擦背吧,怎么样?”
“那就劳驾了!”
季妍脱掉芭蕾鞋,赤脚进入洗手间,走到浴室边拉开浴帘,司妤已面朝里坐在冲浪浴缸的边沿上。虽说是年近不惑,皙白玉背仍然是丰腴中显曲线,圆润中透健美,腰围没有褶纹,胯部尚无赘脂。太太型的气韵与健美态的风采交溶一身。季妍卷好毛巾半用力地给司妤搓背。
“脏吗?”
“不,您每天都冲澡吧!”
“可背上不太好搓呀!”
“你以后叫一声就行。”
“我可没你妈的福分。”
“我以前没听说咱们几家的南较场亲密史,不然,我早来跟你学学保健身体了。”
“我不行啦,都开始发胖了,再不锻炼不行啦。”
“从中国女性形体统计资料看,您的体质是很标致的。中国女人胸围差是二厘米。白种女人平均是五厘米,我看你至少3厘米。”
“什么胸围差?”
“就是过乳头的胸围和过腋窝的胸围之差。”
“好,你以专业数据来说话。”
“搞舞蹈少不了关心这些,中国现代女性体形标准有两个,一是健美比赛的标准,一个是维纳斯理想标准。也就是把维纳斯塑像的数据按比例缩成中国女性身高时的三围标准。您是符合理想标准的。”
“你的嘴巴真甜。我想这是开始发胖的委婉说法吧!”
“我讲的是真话。我们那位在美国学习的叔叔是不是很欣赏你的曲线?”季妍一边问一边拿起花洒为司妤冲背。
“他嘴里没表白过。不过想起来每次在海滩游泳他都要挽着我在洋人面前走一走。”
“这很说明问题。”
“你爸是不是爱夸你妈?——行了,谢谢,我自己冲。”季妍于是把浴帘拉起来。
“他们有自己的对话方式。一个星期天早晨我从卧室出来,就听到爸在洗衣机旁对妈说:‘也许我有恋乳癖吧!’妈说:‘这得问你自己。我看有那么点儿!’爸又说:‘我想是我断奶时间太晚的缘故。’妈就笑了,说:‘你没出息还找理由。’”
“我就是有一点嫉妒你妈噢!总有缠绵悱恻的耳语!——妍妍,你去锻炼吧。我再冲一会儿。”
季妍感到她的语气有点惆怅,连忙说:“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此时无声胜有声,更有‘于无声处听惊雷’吗!”
“也对!”司妤应了一声。季妍提着芭蕾鞋回到游戏室,继续她的仰卧起坐。
司妤从浴室出来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准备了两杯茶,便打开落地灯,大声说:“妍妍,休息一回儿,来坐坐。”
季妍用伤得不重的右脚做“阿拉贝斯克”式跳跃进来。司妤站起来拉她坐下,“该休整就得休整。”季妍坐下后才注意到斜倚着雕花木边的宽大奶黄牛皮沙发的司妤套着透光的湖兰色薄绸睡袍,在落地灯的映照下,每一弯曲面,每一圈色晕,每一丝褶纹,甚至细细的纤毛依稀可辨。季妍推测:也许这大概是她与丈夫在一起时的习惯,冲完澡后,清清爽爽地披上轻柔的睡衣进入卧室,以上苍创造的美熏染亲人的天伦情趣,只是今天没有直接回卧室,径直坐到沙发上来。于是不由得问道:“这是在国外买的吗?”
“是啊。喜欢吗?”
“不,这是太太们的用品。挺合你穿。”
“谢谢,喝杯洋参茶吧。”司妤把茶几上的一口刻花杯往季妍方向推了一程。
“谢谢!朱姨,您这姿态在这屋华丽装饰的衬托下宛如一幅古典现实主义的油画。”
“真的那么典雅吗?”
“当然,我想叔叔见到您这朵出水芙蓉,一定心旷神怡吧!”
“可我很难从他那里获得你给我的听觉享受。”
“不会的,或许是久违了陌生了,也可能期望值高了。”
“你知道南较场南城门旁边那片树林吗?有榆花,银杏,云杉,雪松,非常茂密。我十二岁时候,你爸和你妈带我一起在里面散步。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的间隙投下一束束细光柱。光柱有时就落在我们脸上。我趴在你爸背上,他说你看你谭姐。阳光让她的脸透明了。白皙的皮肤下泛出红润,像两颗红嫣嫣的水蜜桃。他又说我的脸就像刚出世的婴儿那么细嫩那么水淋,仿佛一碰就要破损的娇贵。我尝到被人描绘和赞赏的陶醉。我从没听过我姐夫那样赞赏过我姐,所以这种陶醉成了我挥不掉的期望,也成了一种永恒的缺憾。”
季妍问道:“为什么这种正常的心理期待,心理需求,不同叔叔讲呢?”
“傻姑娘,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欣赏话语与施舍的赞美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我不乞求慰籍。如果我说了,反而增加他的负担。”
“你体量他,这就是爱,就该赞美。人的性格是各不一样,表达情感的方式也不一样。我爸认为人类是生物进化、几十亿年自然选择的杰作,是最高级的生物形态,值得赞美,甚至它的每一个构造、每一个器官都是值得赞美的。”
“所以你向那些女工讲演也就极坦然。”
“我从不自惭形秽。”
“那当然,还应该自豪!——对了,你真没有恋爱对象吗?”
“有啊!”
“谁啊?能讲吗?”
“我家啊,还有朱司妤女士您啊!”季妍俏皮地带点神秘地说。
“我是正经地问你。”
“正经的没有,无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还没有一个男生让我魂萦梦绕,牵肠挂肚,正像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剪不断理更乱’的情愫。”
“没有男生向你表示过?”
“没有印象。中学时我一有空就去体校和艺校锻炼,大学时有空就回家。跟同学交流不多。”
“是不是有傲气?”
“说不清!我想不是吧!我记住我爸我妈的一再叮嘱,‘祸从口出’,不跟同学拗口。我想,我是肾虚,没有那种生理激情和情感冲动吧?”季妍嫣然一笑。
“瞎说,那我问你,你和同学长期一个班,形成不了看法?”
“看法总有的。这个人聪明啦,那个人势利啊,张三喜欢争表现,李四热衷献爱心。但我从不在意,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行为方式的自由。总的看法,他们都是人生中短短一个时期的同学,不是同事,更不同命。我的感情需求就是回家跟我爸、我妈耍耍贫嘴,撒撒娇。”
“没长大!”
“也许是吧!”
“你觉得宋主任怎么样?”
“好样的。他能把一个室管理得又和谐又高效,相当有水平。这次又为我——他的部属——受了伤。我很感激也很内疚。”
“没有了?”
“没有啦!朱姨,我知道你这么问的含义。请您相信,如果在我内心里曾经对谁有‘来过电’的感动,我是不会回避的。我为什么欺骗自己的体验呢?”
“妍妍,我不是好打听隐私。我是想探讨一下那种微妙的心态。那种年少时期产生的情感,既朦胧又确定。例如我吧,有一个人给我的印象二十多年难以消失,似乎成了——”司妤停住了,仿佛是在推敲用词。
“情人原型。是不是?在大学时我们女生中有过议论。”季妍接上话茬。
司妤若有所思的说:“这个概念挺合适。”
“我知道您指谁!我可以说吗?”季妍低低地问道。司妤眼睛一亮,立即回道:“你说,没关系,说错了就算没说,说对了也是一种陶醉。”
“你说的那人是年轻时的我爸。您在他面前热情洋溢,体贴而且忘我。我很高兴。”
“这就是原型的作用吧,情不自禁。”司妤舒坦地说,轻松而惬意。
“不过你表现得很优雅很磊落。朱姨,我羡慕你,有这样一分珍贵而纯粹的情感。”
司妤挪近季妍,拥抱住她,愉快地说:“谢谢你这个丫头,说的很受听。”
季妍说道:“我也奇怪”司妤松开手臂问:“什么?”季妍说:“我跟你说话就像同家里说话一样,无拘无束。”
司妤说:“我也是。我喜欢这样交谈。”
季妍又说:“朱姨,说到情感,我想问你,当你离开你丈夫和女儿独自回国时,你的心态是怎样的?”
司妤给自己点燃一支“莫尔”烟,开口道:“简单讲,我始终做不到义无反顾。”
季妍惊叹道:“不愧是五星级企业的总,概括得精辟。我们正在琢磨蔡文姬归汉时的心情。您的这话真乃画龙点精。”
“博士说,你打算先编一段独舞出来。我觉得这样搞好。”
“在胡笳第十六拍中‘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我想别子后文姬痛苦欲绝的舞蹈应是重点舞段,永恒的母爱和崇高的使命揉合在一起,您说的‘义也反顾’正好是这段舞的情感精髓。那么她的舞必须有一段长时间脚尖锥地徘徊旋转,进而又退的往复程式。”季妍说着站起来,以脚尖支地,进三步退两步,一个阿提久式造型,转身180度,进三步退两步,又一个阿提久式造型。紧接着两脚并拢,双臂垂直向上,身体定点旋转。她自言自语道:“还应该在大斜线方位上跳跃式的进进、退退。”边说边跳起大跳步动作,向前跨跃几步后急速旋转到沙发旁停下来,对司妤说:“朱姨,您先休息吧,我还想练一练。”司妤站起来两手拥着季妍的头发亲切地吻了她的额头,道了声:“GOOD NIGHT”走向卧室。季妍则旋转着飘向游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