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TV《新闻调查》播出《汶川的重建》,以下为节目实录:
记者:
2008年5月12日之前,汶川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乡,这个位于四川省西北部丛山峡谷中的并不广为人知的地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瞬间闻名全世界,并将长期备受关注。在去年,人们最为关注的话题是救灾,而今年,这个话题无疑是重建。在这块被地震重创的土地上重建,究竟面临着怎样的难度?地震破坏了过去的汶川,重建将如何打造未来的汶川?带着这些问题,《新闻调查》来到汶川。
【第一段落】
解说词:
走进汶川县县城——威州镇,第一眼看去房屋破坏得并不严重,但仔细一看,到处是危险区的标识。百分之八十的房屋虽然没有倒塌,却被震成了危房,被人们称为“站立的废墟”。这意味着重建必须先拆再建。
2月底的县城,除了几处工地,其它地方相对显得平静。但稍加留意,周围的一个个细节都透着重建的气息。
县城居民:鉴定报告,安全鉴定报告。是不是全城的房子都在这儿?
解说词:
街头,县城居民期盼已久的房屋安全鉴定公告张贴出来了。但是,自己的房子到底拆不拆,从这上面还看不到答案。由于重建要重新规划整个县城,有些不属于重度损坏的房屋也需要拆除。
县城居民:在这儿在这儿,找到了。找到了什么?我的房子。
解说词:
早日实现安居,是当下汶川人最关心的问题。目前,县城就有一万多居民住在板房区,农村还有几万人住在棚屋和帐篷里。地震后次生灾害又频频发生,几乎所有人都搬过好几次家了。
雁门板房区居民A:在板房里就搬了两次了。家具都要搬烂完了。
雁门板房区居民B:早点搬回永久性住房就好了。我们在这里住得还是心慌。不知道哪天又要叫我们搬了。
雁门板房区居民C:你给老百姓明确的一个安排,像我们要出去打工心里也有数,现在就不敢走,只能在这闲着。
雁门板房区居民:政府部门也有它的难处。这么大的工程,都不容易。互相理解。
字幕:县城建设和风貌改造指挥部工作会议
张通荣(汶川县县委副书记):必须要让每一户居民都知道把我搬到哪个地方去,要不然我们信息不对称,你这边忙得不可开交,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你干吗?
李俊夫(广州援建前线工作组组长):我这个局,我就找你,那么我说给你当天你必须完成。
解说词:在县城建设指挥部工作会议上,重建的紧迫感扑面而来。每一项工作都在强调截止时间。
李俊夫:我给你五天时间。
张通荣:在一天以内没有答复你们,就算一次重大的工作事故。
李俊夫:4月15号我们认为这是死的。
张通荣:工程部,你现在是不是按时间按进度在进行?
解说词:
广东省对口援建汶川,任务是三年帮助当地基本完成恢复重建。为了让老百姓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进度安排以民生优先为原则。永久性住房的建设,医院、道路等公共设施的建设要求在年内完成,学校要求在9月1日前完工,让汶川在外地寄读的1万多学生能回来复课。时间紧迫,各项工作必须一环扣一环向前推进。
在汶川县第一小学工地上,施工方正焦急地询问最后一座楼的拆迁进展。他们的机具早就停在了楼下,这座楼不拆就无法全面开工。
孙宝印:比你预定的开工时间晚了多长时间了?
施工方:半个月了。
孙宝印:你工期能改变吗,能往后拖吗?
施工方:工期是不能拖的,工期最后关门时间是死的,8月15号必须完的。
孙宝印:你心里有底吗?
施工方:怎么说呢,反正是现在时间非常紧。
[纪实段落:县城建设和风貌改造指挥部工作会议]
李俊夫:你推迟一天,我们的工程就晚一天,我的工程质量就不能保证一天。你是影响我整个战局的展开。席传江同志,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就想把话讲到这个份上,4月15号我们是要检查的。军令是不能开玩笑的。
解说词:
由席传江负责的征地拆迁组目前压力巨大。只有4月15号前县城所有征地拆迁顺利完成,建设项目才能如期展开。一边是工期的压力,一边是涉及拆迁的一万两千多居民的各种诉求必须妥善解决。
孙宝印:你们现在了解吗,这个地方将来以后规划成什么?
居民:学校嘛。这个我们大家都支持。只要他们建设我们肯定要先搬,先搬了我们再说这些话都可以。
孙宝印:就是你搬走了以后,但现在将来协议还没有签。
居民:还没有签。家具朝哪里放,不是过渡费,你拿钱做什么,拿了钱在路边上住也行不通。现在汶川房子租都租不到。
杨燕(拆迁组工作人员):房源反正紧张得很。
孙宝印:你们自己内部有没有一些工作人员也面临拆迁这种情况?
席传江(汶川县规划建设局副局长):有啊。我们几个拆迁组的到现在为止基本都是没有房子住的。
杨燕:我就住在雁门板房。
孙宝印:你们家也是属于拆迁的。
杨燕:我说我们以后也许是隔壁邻居。我们也和他们说这些。
解说词:这可能是我们见过的最特别的拆迁动员场面。搬家、谈判、签约在一个场地同时进行,拆迁组和被拆迁户刚才还争执不下,过一会儿又一起感叹大家都不容易。
席传江:尽管他有时候在言语上不是很配合,但是实际上他内心里来说是很配合我们的工作。是因为过渡安置这一个困难实际上现在是摆在我们面前比较突出的。
孙宝印:那些板房不够吗?
席传江:那个量不能满足过渡安置的需要。我们为了缓解安置矛盾,把我们现在有一部分不需要拆除的,马上进行加固维修,就作为我们以后过渡安置的房源来源之一。
解说词:
要建设必须先拆迁,腾出土地;拆迁必须先安置居民,同样需要土地;而可利用的土地,恰恰是地震后最稀缺的资源。汶川的每个乡镇,在规划时都遇到土地困局。离震中最近的映秀镇要保留部分地震遗址作为纪念区,漩口中学遗址相当具有代表性,但关于它的保留就几经争议。
邓国基(广州市城市规划勘测设计研究院副院长):漩中占的地方那么大,全部遗址保留,首先不满足以后居住人口的需要。映秀以后还要生存,全部保留对建设用地影响太大,建议部分保留。
解说词:
汶川全县处于群山峡谷地带,城镇沿岷江两岸狭长的平地而建,农村则散布在山区。地震将本来就稀少的河谷平地又破坏了一部分,还遗留下了众多地质灾害隐患,进一步压缩了人们的生存空间。
邓国基:就汶川县本身选址安全问题也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议讨论,最终我们认为实际上祖先选择的这个地方还是相对来说是安全的。
孙宝印:安全是一个相对安全的概念。
邓国基:对,相对安全的一个地区。因为中国本身就是多地震的地方,断裂带很多,用这个标准认为不适合人居住,很多地方比这个地方更不适合。虽然这是一个地震多发区,或者说一个高山峡谷地区,但是相对来讲,我们能够科学避让。你说移居吧,移到哪里,民族文化怎么保存,灾民这种故土的情结怎么去化解,非常多后续的问题存在。所以我们现在还是认为原址重建是对的,但是规模要缩减、人口缩减、功能缩减。假如不断地扩大,这个承载力也不行。
解说词:
地震后,这片土地究竟还能承载多少人,要求着规划设计者对自然承载力重新进行科学的评估。
孙宝印:
一千七百多年前,蜀国大将姜维在汶川县城的山坡上设置了点将台,而山下岷江两岸并不宽阔的平地就是姜维演兵操练的场地。在后来的日子里,特别是近50年中,这片平地从一个几百人的小镇发展到了一个常住人口接近6万人的县城。随着人口逐渐增加,开发行为逐步扩张,山谷里渐渐挤满了建筑,也就难以避免地侵入到了有地质灾害隐患的区域。
无情的自然灾害重创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城,同时也警醒着人们,为了它的未来,在重建中,必需准确地度量人与自然的安全距离。
解说词:
在重建规划中,保障生命安全成为首要原则。所有建设必需规避地质灾害。我国《建筑抗震设计规范》对规避距离有明确的规定。
孙宝印:要离开断裂带200米,要离开地质灾害点50米,最终能做到吗?在这种人多地少的矛盾状态下。
张通荣(汶川县县委副书记):要百分之百做到是不现实的,如果我说要达到这个要求的话,我就是说了假话。为什么这样说呢?汶川我们的整个城市的分布,最宽的地方也就是100米的范围,留出50到100米的概念,什么概念?整个城市都不能建了。
孙宝印:明明有一个规矩,但实际上我们又明明知道它是做不到的,挺矛盾的。
张通荣:就是一个两难的境地。所以你只有体现一个二者兼容,又考虑安全的因素,同时也要考虑你现实的一些困难。
孙宝印:如果说你选择一种现实的判断的话,会不会在科学上存在一种隐患?
张通荣:我们现在解决的办法就是,红线(断裂带)范围内20米以内是不能建的,退出20米以外范围的话,(建筑)设防等级再增高。尽量地考虑一个是房屋本身的安全性,第二个是即使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时候,我能够在很快的时间里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避灾。尽管我们汶川的土地容量是那么有限,但是为什么在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我们要开拓三个大的避难场所,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解说词:
县城的滨江路原来是商业黄金地段,在新的规划中,这里将被建成避灾安全带。尚琴是一家布店的老板,她已经从传闻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但在得到确认之前,却还是抱着能留在原地的希望。
尚琴:我不愿意到其它地方去。我们当时就是图这个地理位置,借钱欠账买的这个房子。因为我们是长期做生意的,需要一个铺子,不然我们没有生活来源了。
孙宝印:那你有没有跟其他的一些你们这边的同行议论过,这个地方有可能将来搬到哪?
尚琴:我们这一排的同行议论,大家都希望原地重建,能还我相同的平方。
解说词:
2月底,席传江终于完成了第一批项目的征地拆迁,但还有百分之七十的拆迁量在等着他。下一步最让他担心的就是商铺的拆迁难度。不久后,席传江将会遇上尚琴,并向她证实,她的商铺的确要变成避灾安全带。
2009年的这个春天,汶川人注定面临艰难的选择。经过承载力评估,县城大约有1万多人必须迁走,他们的新家将建在70公里以外的水磨镇。而水磨镇一直是工业区,必须先把工厂迁走才能安置居民。工厂往哪里迁,汶川县自身难以解决。在这种情况下,四川省通过跨区域协调,在邻近的金堂县划出一块飞地,作为汶川新的工业区。这让汶川的土地困局得到了一定缓解,但是,涉及如此多人的跨区域调整,复杂性可想而知。谁去、谁留,在尘埃落定之前,搬迁的话题占据了县城的每个角落。人多地少这个历史累积形成的矛盾,却要由当下这代人在重建当中去面对和解决,这无疑是艰难的,但却势在必行。
【第二段落】
字幕:汶川县草坡乡樟排村农房重建工地
村民抬大石同期声:抬起来。搁不得,抬住。休息下。
解说词:
城镇的拆迁和建设启动的同时,农村正忙着进行农房重建。但现在,各个乡镇正在建房的农民都遇上了相同的困扰。
樟排村村民:基础打好大家现在等的就是砖。
孙宝印:这都是村里面的人吗?
樟排村村民:都是。
孙宝印:现在在干活的大家都缺砖吗?
樟排村村民:普遍都缺砖,有的一块都没有。
解说词:
在农房重建中,各乡镇根据具体情况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式,有的由援建单位统筹统建,有的则由农户自己来建,援建单位提供规划设计和技术指导。草坡乡樟排村属于集中选址农户自建,盖自己的房子,老百姓干劲都很足,几十户的地基就快全打好了。但全村现有的砖只够盖一两户农房,眼看着大家就只有停工待料了。
孙宝印:肯定也挺着急,想早点把房子盖好。
樟排村村民:心里面就是有这种想法,早点把房子盖好,然后才好种点地,搞生产,现在还要去种庄稼,还要到山上去。再说过渡棚里住着,这里的气候晚上住着有点冷。
解说词:建材的保障对重建至关重要,所以汶川县专门成立了特供办,统一组织建材,再按各乡镇的需要分配。全县农房要求在国庆前完工,但现在,每天一个乡镇能分到的砖只有几万块。
傅剑(汶川县威州镇镇委书记):我们大概是每天3万块左右。按这个数量去建房的话,要建三到五年才能把全镇的农房建完。3万块砖就只能建一户农房。如果砖还得不到保证的话,农房的任务肯定是完不成的。
解说词:
乡镇有意见,分管建材的向世茂也很无奈。在特供办的储备库里,现在一块砖也看不到。5家新批的砖厂要到5、6月才能建好,现在,汶川只有12家小砖厂。
孙宝印:这砖一天能出多少?
陈守(砖厂老板):2万到3万块砖吧。
孙宝印:一天的量没法建一间农房是吧?
陈守:肯定建不了。
孙宝印:差不多每个厂子都像你这样的生产规模吗?一天2、3万块?
陈守:还是有多的。
孙宝印:大能大到多少?
陈守:也有6、7万块的。
解说词:
本地产量和需求差得太远,特供办只有从都江堰组织运输。都汶公路是连接汶川和都江堰唯一的道路,去年9月才全线抢通,交通条件至今仍很脆弱。全线90公里就有76个点需要观察员时刻监视飞石和塌方。几个瓶颈路段时常造成拥堵,车辆载重也因为路况受到限制。各个乡镇的道路,在地震中同样损毁严重。道路状况使得运输量上不去,也导致运价比砖价还贵,老百姓难以承受。
不仅是砖,重建所需的各种建材和物资都需要道路保障,而本来就脆弱的道路马上又要面临一个严峻的考验,那就是即将到来的雨季。
孙宝印:雨季来了的时候,会不会出现把交通给堵上?
向世茂(汶川县经济商务局局长):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肯定出问题,所以为什么我们现在搞了建材储备,只要是一下雨,绝对垮方,汶川可能又要成为孤岛。
解说词:
每年5月,汶川开始进入雨季。即便是地震前,每年雨季都会引发滑坡、泥石流等灾害。地震后又新增了许多地质隐患,今年的雨季到底会带来什么麻烦,谁也无法准确预测。
于是草坡乡又面临一个难题,那就是在一些地质灾害严重的村,是马上重新建房,还是观察一个雨季后再建。全乡海拔最高的沙牌村,2月底仍在降雪,老百姓们还住在过渡棚里。地震后,这里的山体表土整体下滑,地表明显错位。
任剑(汶川县草坡乡乡长):它是挤下去过后把那边拱起来了。
解说词:
经过反复考虑,乡里决定把沙牌村的房屋重建和维修放在雨季之后。
任剑:因为老百姓重建的目的就是要安全,既然要安全的话,肯定是要经过检验以后才能建房,如果我们速度太快了之后,也许到最后把房屋建起来,可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解说词:
雨季就像悬在所有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只有等这它落下来,有些选址和建设才能放心开展。存在这种担忧的,不仅是草坡乡。
傅建(汶川县威州镇镇委书记):如果按这个时间,我想可能是不现实的,尤其是气候这个因素。让老百姓去建,到时候房子垮了,这就很麻烦。
张通荣:对,要对老百姓负责任,也要尊重事实,有的事是不现实的东西。你到时候别说是因为上面领导要快,所以我们就快,不要这样说的。
解说词:这样的担忧绝不是多余的。虽然雨季还没到来,已经出现了修好的房屋在次生灾害中再次损毁的情况。龙溪乡村民老于的房子被地震损坏后,领取了维修加固费进行了维修,没想到12月10号的一次余震导致山体滑坡,修好不到1个月的房子又砸烂了。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滑坡忽然又开始了。
老于:还在垮塌。
孙宝印:还在往下掉。这就是完全是上面滑坡还在进行?
孙宝印:小心,这又下来了。正好砸在你院子里。老于你觉得在这建房子行吗?
老于:行是不行,没有地了。
解说词:
在汶川,我们不止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地震遗留下来的地质隐患数量多,分布广,治理起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任剑(汶川县草坡乡乡长):地质灾害的治理和老百姓建房是一对矛盾,但是我们在鼓励老百姓选择地基的时候尽量避让地质灾害。同步进行来化解这对矛盾。你要说完全把所有的地质灾害都治理完(再建房),这个大地震千疮百孔,这个是满足不了的。
孙宝印:
这条道路是汶川县草坡乡通往外界的唯一的一条通路,道路的一侧地质灾害的隐患非常严重,而在道路的另外一侧,可以看到是一个在地震当中被损毁的电站,已经完全丧失了生产能力。地震给汶川的交通、电力、土地造成的全方位的破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给整个汶川重建工作带来巨大的障碍。而老百姓要求尽快恢复正常生活的这种诉求,又要求重建工作必须要加快速度。各种因素、各种环节相互扭结、互相制约,形成了一种两难的局面。于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难题就摆在了重建工作者的面前,那就是在两难的局面下,如何实现两全。
孙宝印:我现在就特别感慨我看到的那个标语,再大的困难也要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干。
张通荣:因为汶川的现实就摆在这里,不是四面逢源,是四面逢难,一旦我们被一个困难压倒了,困难就层层把你包围住。你只有突破了一个问题之后,你才有能力解决第二个问题。只有突出重围才能给汶川带来希望,也只有突出重围才能让老百姓看到党和政府在复杂情况下攻坚排难的信心和能力的表现。
朱耀忠:不管多大的困难,我们干一天就多一块砖,干两天就多两块砖。我们尽量往前赶,尽快还灾区人民一个美好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