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青川县乔庄镇的河水水位迅速上涨,暴雨令青川全县受灾。 新华社发
7月16日,四川青川县关庄镇固井村。下了一夜的暴雨仍未停歇。
下午4点多,26岁的徐自波抱着7个月大的儿子在家闲坐,社长徐守华冲过来大喊:“山上滚石头哒,快点跑!”她抱起儿子冲出家门,丈夫马天宝看着身后高高的良子山,还有点将信将疑,已跑出很远的徐自波急得回头直催他。
一家人转移到安全地带不到5分钟,良子山岩层上一块巨大的山体滑落,直扑汹涌上涨的河水,房子瞬间被掩埋,除身上衣物,一家六口一无所有。
“5·12”地震已过去一年,灾区正以极大的热情重建家园,但进入汛期后,地震中被“松骨”的山体,在暴雨侵蚀之下非常脆弱。
青川,50年一遇的暴雨令全县25万人皆成灾民;
汶川,7月25日,滑坡体200吨巨石飞下,砸断彻底关大桥的桥墩,汶川到都江堰的生命线因此中断;
雅安,8月6日,暴雨后的滑坡阻断大渡河,造成堰塞湖险情。
未来的两个多月汛期内,灾区料将面临更为严峻的震后地质灾害考验。
双重灾民
暴雨冲击了脆弱的山体,席卷了正在重建中的工地、农田、板房,导致全县受灾。
这场从7月14日开始的暴雨,下了足足四天,至17日才初歇。
四川灾区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北川、青川、江油、平武、小金……22个县(市、区)188万人,被这场暴雨浇了个透,共造成8人死亡,5人失踪。其中北川县曲山镇永兴板房区积水最深超过0.6米,1224名生活其间的群众受影响;平武县发生大面积山体垮塌和泥石流,宝成线广元至绵阳区段多趟列车运营受到不同程度影响。
震区再成灾区,又以青川为甚。青川的降雨量达到417.4毫米之巨,为当地有气象记录以来第一次。局部强降雨,让本因“其水清美”而得名的青川县,遭受50年一遇的水患。暴雨冲击了脆弱的山体,席卷了正在重建中的工地、农田、板房,导致全县36个乡镇、268个自然村和18个社区25万人受灾,这是青川的全部人口。
青川关庄镇固井村的徐自波从震区灾民再变成暴雨灾民。去年“5·12”地震,她所在的村子遭受重创,98%的房屋倒了,13人遇难。
徐自波的房子虽是没倒塌的两栋之一,但受损严重,修缮后一家六口依然居住其中。“楼坚强”最终未能躲过“地震后遗症”,在这次滑坡中荡然无存。随房子被埋的,还有3000多斤粮食,200多斤的肥猪两头。滑坡当晚,暴雨继续,山里的气温很低,7个月大的儿子没有多余衣物御寒,冻得哭了一夜。
最令一家人心疼的,还有一笔10900元现金。徐自华的父亲徐守伦患食道癌,这笔钱是计划第二天去广元市复查用的,没来得及去就被埋了。雨停之后,徐自波想试着到滑坡体里把钱刨出来,但脚一伸进去,泥浆已齐腰,她就没敢再进去。
养兔梦破灭
浙江援建的项目在洪灾中亦严重受创。
浙江援建青川的项目在洪灾中亦受重创,上百吨水泥和两台工程机械被冲走。县城乔庄镇,小坝项目部板房被淹,浙江交工集团项目部48间板房被冲走,井田坝大桥6间板房被冲毁,财产全部损失;杭州指挥部板房、竹园坝项目部板房全部被淹……
徐自波的房子下面是浙江省绍兴市援建的“万兔基地”,建成后,将优先对固井村村民承包或承租。徐自波的母亲早早就盼着这个项目,家里养的60多只兔子在地震里全死了,她准备在“万兔基地”建成后,养上两三百只重振家庭经济。如今,希望变成了失望。
因有滑坡体的威胁,“万兔基地”已无法在固井村继续。绍兴援建指挥部副指挥长朱旭界说,关庄镇平地难觅,项目能否延续还要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场地。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性。
不只在关庄镇,邻近的马鹿乡姚桃成夫妇在拿到震后重建款之后,没有急于修房子,而是投资到浙江援建的大棚蔬菜项目,希望能赚点钱再建新家。然而,离收成还有半个月,暴涨的洪水将他们承包的16个大棚连棚带菜席卷一空,每个大棚直接损失3000元以上。钱没赚到,反倒欠下一笔不小的债务。
青川县统计,暴雨中农作物受损面积5万亩,成灾2.4万亩,绝收2万亩,造成1.1万人缺口粮;3.5万只鸡被冲走,茶叶受灾5000亩,食用菌受灾600万袋,全县农业损失1.2亿元。不少人都如徐、姚两家一样,一年重建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底,却又被暴雨及其带来的次生灾害席卷一空。
搬迁的难题
按照专家较为激烈的说法,青川已不适宜人居,应该整体搬迁。
青川多灾多难。徐自波对记者一一数来:2006年“8·28”洪灾,2007年“1·05”洪灾,2008年地震,水安静了一年,今年却更猛。
地质灾害威胁在地震之前就已经凸显。青川山地占总面积的88.3%以上,岩性以千枚岩、片岩、砂岩、灰岩为主,岩体风化破碎,随着近年来乱开乱采、陡坡垦殖,原本脆弱的地质环境被严重破坏,滑坡、崩塌、泥石流频繁发生。
2006年,成都理工大学受四川省国土资源厅委托,承担青川县地质灾害调查。专家评价说:“青川县的地质地貌条件使得境内地质灾害点分布多、分布面广、发生频率高、危害范围大、潜在威胁严重。”
地震更是雪上加霜。震后形成了760余处地质灾害隐患。按照专家较为激烈的说法,整个青川都已经不适宜人居,应该整体搬迁。
青川县也一度宣布,县城必须离开地震断裂带,整体搬迁移民到浙江、陕西。计划中有5个乡镇大部分群众必须迁移,但很快计划搁浅,后来又组织安置部分移民到邻近的剑阁、广元、德阳和成都的邛崃。
别说青川整体搬迁,即使是地震中受损最重的马公乡一个乡,要多数人搬走也绝非易事。
政府曾考虑撤掉马公乡,让村民搬迁到剑阁县等地。青川县的上级广元市政府连续7次下达命令,但震后在外地避难1个多月后,陆续有故土难离的村民又回到马公乡。2008年7月15日,政府只好决定马公乡原址重建,1500余村民又迁了回来。
原地重建隐忧
他们仍然选择了清理滑坡体,再垒起更高的包坎来抵挡。
搬不走,能做的是原址重建或就近安置。
徐自波所在的固井村已无法再居住,这是驻村的关庄镇党委副书记刘琪最头疼的难题。目前的方案是,将相邻固井岭村的农田辟出一半,就近安置。
在“地无三尺平”的青川,找到一块像样的宅基地并不容易,震后重建家园,原址重建是大多数人无奈的选择,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与地质灾害继续为伴。
7月23日,竹园镇三郎村村民正在清理一个一万多立方米的滑坡体。邓大林家四间木质外装饰的漂亮房子,被这片滑坡体冲破了后门,泥土几乎堆满了半间房,家具和电器被冲得支离破碎。
他的家原在这片山的背后,地震中全村房子被毁,48户人家在此建成一片聚居地———“侨爱家园”,一场滑坡,17户人家再次无家可归。
邓大林借住在未受损的邻居家中,他们仍然选择了清除滑坡体,再垒起更高的包坎来抵挡,继续坚守。也许是连续遭受灾害打击,44岁的邓大林看起来苍老了至少十岁,大部分头发已花白。
记者采访沿途,青川县滑坡和泥石流随处可见。统计数字是,青川发生泥石流300余处,山体滑坡600余处,地面沉降塌陷132处。地址灾害和洪水致使农房倒塌823户2139间、严重受损4306户12300间。
政府能做的,就是在马公乡等容易受灾的区域,储备相对充足的生活物资。在这次洪灾中,用青川县一个干部的说法是,储备让马公乡“一点都没有慌”,这也是唯一能让他们感到安慰的。
县城新址流产
乔庄镇本是青川欲放弃的,竹园镇才是震后梦想的县城新址。
青川县城所在地乔庄镇,遍布的板房也没能经受住暴雨的考验。
乔庄镇降雨达到创历史纪录的418.2毫米,河水暴涨,县城积水严重,供水全部中断,电信和网络中断11小时,2100间板房被冲毁无法修复,8600间被淹需维修加固,包括县卫生局、县疾控中心、县妇幼保健院板房。
乔庄镇,其实本来是青川欲放弃的,而竹园镇,才是青川人震后梦想的县城新址。
竹园镇是青川最为富裕的乡镇,在地震中相对受损较轻,有山城最为稀缺的平地,距离广元到绵阳的高速公路只有几公里,且有宝成铁路通过,交通非常便利。震后青川县甚至提前做好了规划,准备在竹园镇重建县城。
但关于异地重建还是原址重建,一直存在争论。等待了一年之后,直至今年6月2日,姗姗来迟的消息是:原址重建。时至今日,不少青川人仍为此“耿耿于怀”。
这就意味着,只能容纳1.6万人的青川县城,需要安置下2万来人,板房成为最大的难题。而大量板房在暴雨中被冲毁,令难题更甚。
在板房里办公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武生,也很愿意跟记者把这个问题“摆一下”。他介绍说,青川县城在地震带上,震后能用于建板房的平地本就不多,在前期的重建中,大部分可用平地也都建板房优先安置灾民和民生工程。重建规划通过之后,原来规划中要建永久性建筑的,现在也都是板房,只有辗转腾挪,不少灾民被迫多次搬家,最多的甚至在十次以上。
目前,青川正计划把一些与群众办事不太密切的事业单位、部门,以及学校迁往竹园镇,学校的安置区在史家坝,浙江援建单位给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智慧岛”。
安全港湾失守
去年地震受损最轻的竹园镇,在洪灾中灾情最重。
在去年的地震中受损最轻的竹园镇,本是青川人眼中最后一处安全的港湾,但在洪灾中它却灾情最重。
青竹江和雁门河这两条河短时间集中暴涨,造成竹园镇陈家坝积水达2米左右。专门为了“新县城计划”而开工修建的四道河堤,因为尚在建设中,也没能抵挡住50年一遇的洪水,镇中心陈家坝全部被淹。
陈家坝白沙三社社员梁健借了八万多元,在陈家坝的河边建起了一个养鸡场,洪水冲进了鸡舍后,5000多只鸡只剩下1000多只。初次创业的24岁小伙子,看着洪水中扑腾的鸡,当场抱头痛哭。“听老一辈的人说,1981年也发过一次这么大的洪水,那时我还没出生,不晓得有这么厉害。”光着上身照顾着剩下的鸡,小伙子满脸愁容。
顺着梁健的养鸡场往前走,是地震后竹园镇安置灾民、援建干部及学生的板房区。竹园镇农技站干部李强住的板房编号为D 119,几百间板房多被冲毁,这是硕果仅存的几间之一。李强的家原在河对岸的街上,几个兄弟合建了一栋四层的楼房,地震中上层的房子被震垮,住了几天帐篷后,他去年11月就搬进了板房。李的妻子在河对岸经营小吃店,7月16日,夫妇俩都到河对岸去了干活,十岁的儿子李卓标在家睡觉,被洪水冲进一个水塘,幸被人救起。
沿板房区继续往上走,一道“7·16”水位警戒线穿越了整个陈家坝,划过了竹园法院、镇政府。法庭庭长罗伦信当时还在开庭,上街买菜回来的妻子冲进来说:“水都上街了,还开啥子庭啊!”他赶紧组织当事人撤离。
法院楼房于1996年建成,在地震中成危房后,工作人员被迫搬进楼房前搭建的五间板房,如今板房中全是淤泥,只能再次回归到危房。罗伦信两个上大学的孩子回家过暑假,也只能在危房中铺张凉席当床。
水文信息缺失
整个青川县甚至广元市没有一个水文监测站。
浙江支援竹园镇的干部因居住的板房也全被冲毁,只能暂时挤住在当地村民家中。
竹园镇受损最重,主因虽是水势过于凶猛,但缺失的水文信息也让其猝不及防。青川县水利局副局长巩江说,导致竹园失守是来自上游的青竹江和雁门河两道江水的汇合,整个青川县甚至广元市没有一个水文监测站,这令雁门河的水文信息缺失,他们也就无从做出判断。巩江介绍说,青川计划投资750万元建立一个山洪预警系统,目前正在对外公开招标中。该项目拟建设自动雨量站14个、人工雨量站3个、自动水位站5个,预警及群策群防监测点9个,希望通过提前的监测提高防范水平。
竹园镇的河堤也很脆弱。以往的河堤仅按照水利部的标准,即县级城市按20年一遇,乡镇按五年一遇的标准设计。在洪水到来之前,杭州援建方正在按30年一遇的标准重修河堤,但尚在建设中就遭遇洪灾。
有鲜明对照意义的是,关庄镇投资600万的河堤刚刚在7月8日通过竣工验收,8天之后,按照30年一遇防洪标准建设的河堤经受了50年一遇洪水的考验,成功庇护了关庄镇。
浙江省援建青川指挥部综合组长顾承甫认为,灾情严重主要因为青川基础设施太薄弱。他向记者介绍说,浙江在青川援建开工的第一个项目就是防洪堤,一开始还有很多人不理解,但浙江因经常遭受台风和洪灾的袭击,“千里海塘(防台风),万里河堤(防洪水)”的提前防范意识已深入人心,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修河堤。青川县气象局副局长邹双全也说,青川山体的坡度在35度以上,一下雨就汇集到河里,造成洪水威胁加大,河堤的作用显得至关重要,钱就应该花在这样的“刀刃上”。
“有些乡镇还是对气象异常麻痹大意,没有提前了解而是被动反应。万一洪水越过河堤,死伤惨重,那可就要轰动全国了。”邹双全批评道。此次洪灾中,受灾区域许多居民的手机上,都收到气象部门的强降雨信息,气象局也把降雨的分析通过水利局防控办发送到各乡镇。
与地质灾害相伴
如何防范洪灾及随之衍生的地质灾害,是须长期直面的问题。
继续与家乡青山绿水相伴,自然也要与震后随时可能发生的地质灾害为邻。
50年一遇的洪灾对青川县虽属罕见,但汛期的降雨却是年年都有,如何防范洪灾,以及随之衍生的地质灾害,是必须长期直面的问题。
正在青川进行洪灾后地质调查的四川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高级工程师聂忠权对本报记者分析说,青川岩层属千枚岩、砂岩等岩层,易碎易风化后形成沉积层,稳定性差,同时,青川处于高山峡谷区,斜坡坡度在35度以上,暴雨后容易润滑滑动带,形成滑坡,而暴雨后上游提供大量的物质来源,也易推动泥石流的形成。
聂忠权一行十几人的调查组,在关庄片区的五个乡镇进行详细的摸底排查。参与调查的四川省地质勘探院工程师廖黎韦介绍说,根据目前的普查,关庄片区受威胁人群较为分散,每个村至少有三五个地质灾害点,整个片区有1085个,可以说“数不胜数”。
他们建议,中上策自然是整体搬迁,集中安置,但若无法实现,需要定期检测,及时报警,划出紧急区、易发区,在雨季要避让,同时还要提前演练,让每个老百姓知道撤退的路线,避险的安置点位置。
同行的青川县国土局工作人员介绍说,国土部门已向地质灾害点群众发放了“避险明白卡”,但现在又有一些新增的地质灾害点,需要进一步补充。
谁来监测这些地质危险?青川县各个乡镇的做法不一。县委督查室主任王剑波此前曾任姚渡镇党委书记,他说姚渡镇有20多个地质灾害点,政府在每个点上每个月花500元钱,请专人监测,每天必须上去一次,雨天就守在点上,有情况随时报告。
而在关庄镇,则由村里的社长担任监测负责人,这更多取决于个人的责任心。这次在良子山,正是社长徐守华察看到裂口张大并伴有落石的险情后,及时向山下的居民发出预警,才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但逃过一劫的徐自波脸上仍难见欢颜,震后再受重创,信心的恢复亦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