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也是家 2008年12月19日09:55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吴伟(剑阁县凉山乡报道)
有了狗,还有了猪,那就是个家了
无名,种属可考,中华田园犬。色泽土黄。
主人懒得给它取名。阿黄、大黄,是中国农村对它通常的叫法。
低吼了两声,被王永帮一声呵斥,它垂着脑袋溜到一丈外。
偶尔,它会夹起尾巴掠过陌生人的身边,昂起头,瞪两眼,再拖着尺把长的身躯默默跑开。
6个多月前,当它眼巴巴望着王永帮,期待能给它个家的时候,“就巴掌那么点长”,王比划着。
那会儿,恰好是王永帮从青川县石坝乡举家搬迁到剑阁县凉山乡后的第二天,2008年的5月29日。
和他一块儿过来的乡亲有9户,39人。
缘聚
阿黄摇着短尾巴,绕着院坝右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核桃树打转,王永帮11岁的孙子王跃明半跑着跟在后面撵。
核桃树是前人种的,房子也是前人盖的。现在,它们都是王永帮的。签过了协议,连着房子附送的除了核桃树,还有4亩7分旱地、3分水田,外加庭院远处黛色的山脊线,以及无数个陌生的邻居。
这一切花了他2.5万元。其中,国家的震灾补助款2.3万。
按照凉山乡现行的安置政策,乡里先征集外出打工不归者的意愿,再把愿意出售的人的房产与土地打包卖给移民,省了安置与分地的繁琐。乡长徐庭富说:“一家划一分地出来给他们种,谁都会疯掉的。”
王永帮后来找合作社贷了1万元。花了7000,新修了猪圈、厕所和浴室。
阿黄也因此有了新任务,负责看管王永帮花600元购进的两头肉呼呼、粉嘟嘟、不爱哼哼唧唧的小猪仔。
凉山乡位于小山包上,周围地形是典型的丘陵。至少,王永帮觉得会比夹在大山之间的石坝乡“看起来”要安全许多。
搬迁前的半个月,石坝乡,5月12日下午2时28分。
王永帮站立不稳,仰卧躺倒在地,双手将3岁的外孙女王跃珍紧紧护在胸口。待他站起来,发现就在脚边现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只有40公分”。他不敢跳,腿软。
王跃珍一直没哭,眼睛睁得大大的。四五天后,听到风吹塑料布的声音,她会紧紧抱住外公的腰。
8.0级地震都差点没摇醒王跃明。石坝乡中心小学的惯例,小学五年级下午3点上课,还差15分钟才到老师叫醒的时间。他从桌上被摇到了地上还想睡。72个同学,他最后一个从3楼慢慢踱下来,幸而房子没塌。
石坝乡大大小小的泥石流冲毁淹没了上千亩土地,其中包括王永帮价值七八万的八间房。
当时,王永帮的俩女儿和俩女婿都在山西太原的矿上打工。遇难的只有王永帮的老伴王开清,不知她是被地底喷涌而出的大块白石砸死了,还是被泥石流给淹掉了,至今还埋在一二百米深的地下。
4个孩子5月16日就从太原赶回了石坝乡。5月18日,王家就接到石坝乡书记舒云的通知:放弃家乡,速速离开。舒云回到帐篷后哭了,“不光家没了,乡也要没了”。
5月25日下午4点,带着仅有的一些家当:电视桌、饭桌和几条凳子、两张床垫、一个被砸没了门的橱柜、一台砸扁了的卷扬机,外加抢收的1000斤土豆和200斤玉米,王永帮一家作为第一批628名青川移民,踏上了异地谋生的漫漫长路。
刚走不远,“5 .12”后最大的一次余震突袭,6.4级。王永帮躲在车上胆战心惊,他决心彻底告别这种担心山上砸石头的日子。
觅食
“有辣椒吃,心就不会慌”,王永帮用汤匙往碗里的面条上使劲浇着油辣子。
阿黄在一米高不到的木餐桌下左嗅嗅、右嗅嗅。它屡屡抬起头颅,紧紧夹住尾巴。
它不可能等到餐桌上丢下主人吃剩的骨头。猪,还在圈里;鸡,还在蛋里。
五个大人两个小孩,桌上除了碗筷,还摆着三个小盆:青椒炒米魔芋(青川特色小吃,长得像魔芋,口味有点像年糕,王永帮从家乡捎来的)、街上买的炒辣胡豆、油辣椒。主食挂面,最便宜的那种。男人们各来杯3块5一斤的白酒。
锅碗瓢盆都是搬过来时凉山乡政府赠的。
四川的狗通常很少有口味清淡的时候,但如今连掺着辣椒的剩面条对阿黄都是奢侈的。男人、女人们的碗里空空如也,它寄望两个小的,可也没咋剩。
12月6日19点半,晚饭比平常迟了一小时。两个女婿何建、龚三明和老丈人一直忙着往新建的浴室里刷水泥、贴瓷砖。20块钱一平米,必须贴,否则太潮。活没忙完,第二天继续。
凉山乡的救灾粮款只发到了8月份,每人每月300元钱、30斤粮。王永帮一家的油已耗尽,米和面也只能使用全家不足千元的流动资金从街上买了。
阁楼上还存着200斤玉米,那是保命粮。
阿黄有必要深刻妒忌下邻居,那两头小猪仔,猪草长在地里,吃都吃不完。人都没房子住,猪圈是奢侈品,猪口就比以前少了很多。
碗里的面条上漂着几片青菜叶。青菜长熟需要2个月,吃不了的就给猪吃。拔萝卜也顶多只要3个月。几分地,足以解决全家的蔬菜供应。
可是粮食。
“小春后,日子可能会稍微好过点吧。”王永帮的地大部分种了小麦和油菜,待到明年5、6月,小麦自己吃,油菜籽可以换回点油和现金。
“快过不下去了”,他催着乡里赶紧发放救灾款粮。乡长徐庭富回应:“上头把钱批下来就发。”
寒夜
入夜,不知吃还是没吃,阿黄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蜷在火盆前望着主人们吹牛。它靠在人的腿边,又不挨着,陷入半寐。
火盆里填上了碎炭,王永帮的二女儿王显蓉用火钳把屈指可数的几粒垒了起来。客厅墙角耷拉着一条麻袋,里面只剩了一小半。
只有客人来了才会享受如此待遇。
换作平时,烧的是当地的柏树疙瘩。但烟太大,青袅袅的,随风而动,熏得围坐在旁的人眼泪打转。也只有烧炭时阿黄才能忍受。
如果烧树疙瘩,火盆就会放在门廊前,王永帮习惯在火盆侧上放一个被熏了一层黑壳的炊壶。
搬过来后,房顶和墙壁才粉刷过,主人特意在可能靠墙而坐的地方钉上一层塑料布,“靠个一身白灰就太不礼貌了”。
木炭是烧不起的,2000多块钱一吨。剑阁当地不产煤。
甚至连树疙瘩的数量也有限,他们还不太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
火盆里加过了最后一次碎炭,眼看着就要灭了。
盘成脸盆大小的阿黄被王永帮一脚踹醒,呜呜叫了起来。主人执意要赶它到屋外和小猪仔们过夜,兴许还能睡在那个水泥还没干的浴室里。
它趴在窗口、门口呜呜地叫,爪子扑哧扑哧地挠。王跃明推门上厕所,阿黄闪身而进,立即又被王永帮连吓带吆喝地给撵出了门。门锁坏了,他特意用火盆抵了抵。
“被子是够的,别担心我们。但再来一个人,就得挤挤啦。”
半夜,屋外一阵。半响,黑暗中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掌声,越来越近,突然消失。阿黄又睡下了,估计是从二楼的平台翻进来的。
凉山名副其实,丘陵顶上风大,比100多公里外的绵阳城冷了不只2、3度。12月初的傍晚,未到日落时分,人们嘴里呵出的气体就结成了霜。夜深,空气冰冷彻骨。
窗外,连露出半个身子的月亮都长了一层厚厚的毛。
重建
王永帮认识方圆几百米的乡亲,乡亲们也认识王永帮一家。大家偶尔过来串门,送点急需的小东西。
阿黄也不得不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面孔。
王永帮的熟脸比阿黄多。搬到凉山乡的全是青川县石坝乡的灾民,平素都认识。王永帮、高发文的房子甚至买在了一起。
两家选的房产紧靠乡场上,离孩子上学的中心校只有不到50米,他们很高兴新家这边的教育质量“要高一些”。一共有9名移民的孩子在此念书,全免费。
高发文的房子只值1万1,土墙上到处是几米长的裂痕。王永帮的也好不到哪去,裂纹长度稍微短一点,宽度小一点,都是震后危房。
为了搬到这里,为了地。“农民嘛,总不能没有地,房子慢慢来”,王永帮说。
也有好几户青川人没挑到好地方,又回去了。
除了王跃明、王跃珍两兄妹,高发文家的半大孩子对阿黄也比大人们好很多。周日,阳光普照,小孩们趴在高家院坝的石桌上写作业,阿黄蹲在桌下,左右晃着尾巴,左顾右盼。
爬上一道坎就是凉山乡的主街,阿黄偶尔也跑上街探头探脑。
主街只200米长。就像血脂过高的血管,堆积的河沙、砖石,占据了凉山乡道路一半的宽度。剑阁、北川、都江堰,四川的重灾区目前都这样。
大半个乡场上的人都在修房子。有的修了一半,有的刚把破房子拆完,就撂那儿了。
没钱。
贷款迟迟不到位。信用社告知乡民,6厘息的最高户均5万元的房贷没了, 9厘息的也不好贷,“现在贷金不够”。
砖石河沙价格疯长,刚开工的本地砖厂还没出第一批砖。为预防价格继续上涨,乡民们买了很多搁路边。
本地人杨德纯一家五六口围坐在院坝的火盆边烤火,烧的柏树疙瘩。他庆幸没像其他邻居,风风火火先把房拆了。他没钱修,甚至没钱拆,女儿大四,起码最后一学年得供过。
老房子的地基裂了口子。直到11月他才被迫搬回屋里睡觉。
他认识王永帮,还有王天学。“就是背有点驼的那个青川人是吧?在那边的工地上打零工。”
51岁的王天学是乡里移民中唯一将果林作为主业的人。一袭灰色中山装,线绒手套,提着铁锹,忙着为当地人何勇的新房浇注水泥主梁。
开工间隙,他会问何勇一些枇杷和葡萄种植的问题。他有两亩林地,但以前没种过果子。
王永帮仍想种土豆。凉山的土豆8毛一斤,而以前石坝乡只能卖3毛,凉山人不怎么种土豆。“先种半亩试试,不知道这边的土壤适合不适合。”
12月7日,农历节气大雪。
清晨7点,王家开始生火做饭。他喜欢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的感觉,“亲情是治疗伤痛最好的办法”。
阿黄冲着路过的陌生人一阵吠叫。
“它也算‘习惯’的一部分吧”,王永帮瞥了眼阿黄。四川农家大多养有土狗防盗,他也曾给北川的林场贩过看门狗。
此时,阿黄正一蹦一蹦地追躲在木柱子后的王跃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