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迎知县盛情酒接风
“道光”年间,浙江籍举人陈宇云署任长河知县。
陈知县系举人出身,对那诗坛泰斗李白的《蜀道难》,不说是倒背如流,也堪玩得滚瓜烂熟。悉知蜀道之难,他不得不留下家小,只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随从,一路舟楫鞍马西进躦行。进入四川,再沿“丝绸之路”西线“灵关道”紧赶慢赶,又是半月有余方到长河属地,时日已是九月初头。
长河县南边重镇泸沽,历为“丝绸之路”通关要塞、入境门户。“接官厅”处,早有县府教谕、典史、都司等文武要员,带领一班人马与泸沽地方政要、富绅设案等侯。接住知县大人,天色已晚,就住泸沽歇息,待次日再赶早前往治地长邑。
泸沽地方自是备下盛宴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晚宴方散,已然夜静更深,一钩新月悬在中天。陈知县酒足饭饱,环视左右,感到十分地满足,只因一路鞍马劳顿,便要了早些歇息。酒酣心惬,倒也睡得沉稳,只是四更之后作了一梦,梦见自己被一似狐似虎之怪兽追赶,身坠悬崖,惊惧而醒。陈知县甚觉蹊跷,莫非此去前途险恶,有些预兆不成,不禁惶然沁出一身冷汗。但回想一路亲历之险,想必是日有所见,夜有所虑,自然也就不在意的了。回想起一路艰难险阻,他倒觉得那太白所写蜀道之难尚且不足——在他看来,“蜀道难,难不在剑关,而在黎雅邛笮牦牛间。”虽是山高水远,却也雄奇伟丽。这陈知县也算得是一个风流举子,纵然间才思泉涌,竟拟太白之《蜀道难》,不及推敲便草就了半阙腹稿……
泸沽距长邑八十余里。次日早饭后,一班人马即便向长邑驰行,到得县署已是傍晚时分。
县署里早经师爷提调安排,洒扫整饰一新。
陈知县照例被安置在历任知县居寝的县署三堂正房内,只是全新的一套被褥和动用家具有所不同。九月的天气虽不算寒冷,但为驱潮,屋子里红红的一盆杠炭火烧得正旺;两支红色的大腊烛火苗烁烁,发出温柔的亮光。陈知县环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稍息片刻,便见有两个女佣抬进一桶热水,把水倒在盆里,又将浴巾放入。其中一人缓缓地说:“请知县老爷洗漱。”说毕,二人带上门出去了。
联想两月来疲于奔波,也是触景生情,陈知县顿感有了家的温馨,脑海里还不由地掠过夫人的一袭倩影。
洗漱毕了,便有县丞等一班要员前来看视问安。随后,相拥进了县署二堂宴会大厅。
这县丞本是驻冕山专管彝务的官员,只因前任知县已离任两月有余,新任知县今番才到,此间县务自便由他主持。
大厅里灯火辉煌,几张“八仙桌”错落有致,一色的江西景德镇青花瓷器早已摆好,就等主人落座。
陈知县被推上首席,自是当仁不让。其余大小官吏、陪员也一律依次定座。被邀前来陪宴的,除了各房主事外,尚有城内知名富豪绅士。
待大家坐定之后,县丞起身说:“诸位,请容许我向各位介绍,这位就是……”然后顿住,用手示意坐在首席的陈知县,接着说“这位是我县新任知事陈大人……”众人齐齐地都立了起来,跟着县丞鼓掌表示欢迎。
陈知县回谢站起身子,又抬起右手向下挥动几次,示意大家坐下,说:“敝官姓陈,名宇云。今后少不得讨挠各位,还望鼎力协助,多多指教啊。”
“哪里哪里——还请知县大人多多关照呢!”众人皆异口同声地说。
一番客套之后,师爷招呼上菜……
“敝县山高地僻,物产不丰,”县丞再次地站立起来,举起酒杯说,“今天,仅以野雉谷蔬在这里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不成敬意,还请大人海涵——来,大家举杯,为大人远道而来知长河县事,敬上一杯——干!”
众人干了杯,县丞又接着说,“知县大人一路辛苦,各位可要多多敬上几杯呵……”
这敬酒自是酒桌上少不得的事,再经县丞点拨,随后便是教谕的一杯,典史的一杯,都司的一杯……
“大人请菜。”县丞指着知县面前的一盘红烧鱼说,“这是长河里的昂刺鱼,可是特产,非常鲜美可口的——大人请品尝。”
尚未动筷,已是数杯入腹,感觉胃里火烧火燎地。陈知县剥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来,滑腻鲜爽、嫩如腐乳,口感甚佳,连声说好。
这昂刺鱼,属高山冷水鱼,长河特有,因两面鳍内和背鳍内均藏有一根独刺而得名。此鱼头大尾尖,长不过七寸,重不过二两,无鳞呈褐色,肉质细腻,独脊无冗刺,与豆腐红烧,或以泡椒酸菜汆汤,皆鲜美无比,堪称河中珍肴。
“只要大人您爱吃,以后有您吃的呢。”师爷说,“大人,以后全在您的提携了,卑职这里先敬过您一杯的——我先干为敬。”说完,双手举杯,头一扬便一饮而尽。
“不过……”县丞接过话题补充说,“这昂刺鱼,刺尖有毒,捕捉时当属小心,若让其啄了,极痛难忍的啊!”
陈知县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心想不能再多喝的了,但又一想,这师爷,早晚少不得麻烦他的,怎能薄了他的面子不喝这杯酒?于是端起酒杯说:“今后还少不得师爷帮忙,这酒——我喝!”
师爷这一开头,便又高潮迭起。接下来是各房主事,再接下来又是各位富豪绅士,你敬一杯,我敬一杯,谁也不愿第一次见面就让知县大人小瞧了自己,搜肠刮肚,尽拣好听的说,一门心思要把酒“敬”下去。
陈知县也是个豪爽耿直性情中人,被说得高兴,又兼这些人全是长河县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谁的面子都剥不得,只好是来者不拒,全都喝了下去;而且嘴里还直喊着:高兴啊!高-高-高-高兴——我-我-我-我没-没-没醉!
酒这东西,若论天底下的公正之物,便要数它了,那是对谁都一样:喝多了就要醉!要说有所不同,那便是喝它之人,却多半爱使假:喝醉了的,偏说没醉,偏说没醉的,恰恰真醉。
再接下来即是惯例,又是你来我往相互敬酒,勾兑搅合,自然是一切都在酒中。
师爷一手捏了杯子一手拎了酒壶,到县丞面前站定后说:“县丞大人——承蒙您的关照,在下今天可得好好敬您一杯唷……”
“师爷,你怕是看错人了。”县丞用嘴指了指知县说,“目标在那儿呢!”
“没错——县丞大人,今天,在下敬的就是您!”
“岂敢岂敢,师爷哪里的话!”县丞大人就是不接招,反而来个以攻为守,大声说,“今天本是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你却说些醉话——大家说,该不该罚酒三杯?”
“应该!应该!应该啊!”
师爷无奈,竟一时无了词,只好说:“好!好!好!都怪我嘴臭,自罚一杯!”
“不行!不行——三杯!”有人附和。
——其实这敬酒也并无大巧,不过是一要说得,二要喝得,三要受得。所谓说得,即专拈他爱听的说,天花乱坠,巧舌如簧,让人醉死笑眯眯;二要喝得,便是自身要有酒量,敬酒陪酒,关键时候还要自罚一杯,以少胜多;三要受得,喝得再多,不可当面丢丑,若是摊上逞强使气的主,挨骂挨罚,还要忍气吞声,笑里藏刀,棉里含针。此理古今相同,然而师爷却被挨了罚!你道他冤是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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