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人在数千年的生活中形成的独特语言,如潺潺流水一般,一直没有停息。机趣、幽默、通俗、精辟,成为了成都方言的最大特色。
安逸的成都话----
贾樟柯的《站台》里,让人最遗憾的事恐怕就是不懂山西话,那里边也许有许多只有山西人或者懂山西话的人才能体会出的幽默。就像成都话,只有成都人或者懂成都话的才能体会出那种幽默。事实上,方言比普通话生动———普通话太规范了些。总让人体味不出方言的趣味。
刚来成都那阵儿,常常看见一些人,或者说是懂成都话的人———对李伯清的散打评书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笑得人仰马翻,有时又会很沮丧,那种动情处是别的人体会不出来的。而那种神情总让我觉得古怪。那时,我还不懂得方言的妙趣,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后来,教我们公共关系的刘老师喜欢用成都方言讲课,很逗,也很风趣。我以为他的讲课是不亚于李伯清的语言的。他说,有女娃子(学生)趁教师节来家里搞促销,已接待了好几位了。女娃子先是说祝贺教师节的,然后委婉地把她的化妆品推销了出去。女娃子说,用起来很安逸噻,这只对老师才优惠的哈。其实,他知道这天下不会掉馅饼的。当然,那种妙处是无法形容的了。这“安逸”恐怕只有成都人才体会得出。
成都方言的生动不仅表现在风趣上,更有不少形象的说法,比如人力三轮车,在许多城市或者只会讲普通话的人大都是这么叫的,成都人却叫它火巴耳朵,初听,很奇怪,后来才知道,那是和成都男人体贴女人有关。这样的词语很多。因此,在街边听成都人说话是很舒服的事。成都人很少打架。即便是两个女人因什么事吵了起来,也甚温和,好似不是为了吵架而是比赛口语似的。因而边上会围上一些人,他们也不去劝架,只是听,依然能听得津津有味。这恐怕便是成都方言的魅力了。
我喜欢在周末去逛菜市场,在那里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方言说话,是很有趣的事。听习惯了成都方言的生动,再去听别的话,都会觉得成都方言的魅力是别的方言所无法比拟的了。
成都话里的情感五味----
王国维有种文学理论是说:人的感受要入乎其内,而又要出乎其外!我想对于语言也应该是这样才会体会得透彻的吧!我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除了上课都用成都话,所以是一直在入乎其内的。但是正因为这样透彻的入乎其内,在我成年以前的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感觉出成都话的魅力来,反而喜欢上了普通话。那时候觉得普通话很清脆,说起来感觉舌头的转动都有黄莺出谷的味道,最能体现出女孩子的娇媚,所以就拼了命地想说好普通话,在语言间摇曳出女子的水灵来。还曾经冥想过要是今天晚上之后,明天白天街上连卖菜的老太太都说普通话那多好,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普通话了。那时候对于普通话是向往的,而对于成都话只觉出了无味和可笑,尤其是看方言剧的时候,或是听见一女人在街上曲径通幽般骂街的时候,以及听见一个男人谈起生意来都缠绵悱恻的时候,更是如此!
而对于成都话的看法有所改观是在我两次的“出乎其外”之后。第一次是因为爱的人在北方,一路便走去,石家庄、北京、哈尔滨、开始真正地出乎其外了。北方男人干脆的嗓音,北方女人脆生的话语,这些美丽干净的嗓音是我的向往,它们划过我耳际的时候,我在享受的同时,却忽然地就觉察出了些许寂寞与单调来。因为听见北方人骂人的时候,我想起成都骂街的女人,觉得成都话骂街的时候都有一种天生的生动与内容上的丰富:拐弯抹角、婉曲迂回,极尽各种姿态,感情淋漓尽致,即使一种意思,也用多种形式。
见着男友,他用普通话说“我爱你!”,即使语调很低沉,声音在我耳际划过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些轻浮的因子在飘荡。用普通话说“我爱你!”原来是有一种演戏的味道,不够醇厚的。然后他问我爱不爱他,却坚持要我用成都话回答,我忽然难以说出话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用成都话去表达这样的感情,似乎也没有听见成都话里有这样直接轻率的表达。成都话是如此的含蓄而羞涩,即使说“我爱你”的时候都是怕羞一般地表达着其他意思,比如说把爱字加重拖长,把这个句子的语调升高。(呵呵,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尽管可以用成都话试试。)后来在心底练习了好多次,也还是说不出口,因为觉得这样缠绵暧昧的语音是承载厚重而芳醇的感情的,不是轻易能够说出口的。于是第一次在异乡的这段日子,因为远离,我看见了成都话的容颜,怀念着它的缠绵与婉转。
后来因为某些南北不协调的原因,爱情无疾而终,我还是回到了故乡。但是两年后,我终于还是因为嫁人再次有了出入其外的机会。这次去了厦门,我耳听着的是如潮水般潮湿暧昧的东南沿海语音,怀念着的是我的成都,可是不说成都话。在高层办公楼里工作的时候,在我的小屋子里的时候,我都讲普通话,尽管丈夫说想听我说成都话,但是我只是固执地在心底怀念,只在跟成都的朋友通电话的时候说。
一次,生病高烧,醒来后,他说:“你用成都话说胡话了!很好听的语音!不脆,不浑浊,不突兀,不直接,不潮湿,像春风般温婉,像水般柔和,像你给我带来的桂花酒般醇厚。”我直接就笑:“你娃厉害口山,文学水平都到这份儿上了哇!”
现在我们在成都,我再次入乎其内地体味,更加认同他的看法!
研究四川话-----
写下这个标题,我知道自己“冒靶”了,四川话的博大精深、幽默风趣岂是我能研究的,恐怕连“冒酸水”的资格都没有。但是我这前半辈子的确研究过它,没弄出好大的“板眼儿”,只捡了一点渣渣,没摸出它的经脉,倒也牵了一点须须。
记得N年前我刚来四川,一个偶然的机会陪个朋友到乡下“走人户”,中午请生产队长“吃嘎嘎”,一桌子菜———熬锅肉、咸烧白等等,摆了一“耙拉”,队长紧倒没来,整得我口水直见滴(dia)。垂涎三尺一小时后,突然,门被“哐”地推开了,粗犷耿直的队长走了进来,见一桌子人规规矩矩都在等他,便大声吼道:“干干干!不要讲礼”说实话,当时我以为他要打架,后经朋友解释,才知当地的“干”是指吃,“不要讲礼”非“不要讲理”。于是我便发誓,一定好好钻研一下川话,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先从单词入手,个个击破,然后串连。比如川话中形容词的后缀:哈戳戳、瓜兮兮、吊甩甩;比如对汉语量词的颠覆:几匹肋巴骨;比如副词的丰富多彩:飞辣、焦苦、min甜……有些词让我迷惑了很久,比如鸡公,表示性别却放在后面修饰,但仅仅适用一种动物,其它动物却和普通话没有分别,不知是什么道理。
学到一定程度后我便发现,单单背诵几个川话单词是远远不够的,你掌握得再多,也只是形似,其精华内涵是一个外地人根本无法体味的,也是初来乍到的人无法掌握的。比如普通话里有,但不这么用;而四川人用,却又不是椒盐,说出来普普通通,但却是四川人独享的词。我想,这样的词才是精髓,才是川人的性格、幽默、豁达的真正体现。
我有一个成都朋友,口头禅很多,但有一句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不是粗口,不是川话中独有的单词,而是一句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不存在!只要你询问有些疑惑的问题,或者表示某些担忧,到他老兄那里都是“不存在”。你问今晚在哪儿吃饭,他说不存在;你说火车要晚点了,他也说不存在;总之,在他老兄的词典里,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存在,都可以在他眼里化为乌有。我不敢肯定这是一个积极的词还是消极的,说积极,它可以解释为坦然,泰然,豁达;消极的,可以解释为麻木,惰性,与世无争……
网上现在正在流传一道“四川话等级考试试题”,搞笑的,抓住了四川话的精髓。但在我看来,它还仅停留在表面的单词层次,它如果能把川人的这句“不存在”列为问答题,那才是高手。如果谁能写出长篇大论,好好阐述一下“不存在”这句话真正包含的思想深度,那才是高手中的高手。我仍不能说清楚躲藏在这句“不存在”后面的文化与精神。我知道有这种高手中的高手的,他们肯定也会说———不存在!
杀馆子------
成都人讲究吃历来为人公认,这一点反映在有关吃的方言词汇上,特色也很鲜明。比如说进饭馆吃饭。除了有时也说吃馆子外,更多的时候,成都人爱说杀馆子。好个杀馆子,硬是一听之下便觉有几分生猛气势,说这种话的人走进馆子,不说吃它个几盘子几碗的,至少回锅肉、红烧肉,或者麻婆豆腐之类的总要喊一份儿吧。不然,他杀进馆子做啥至于那些上饭馆只准备来碗清汤小面或红油味精素面打俭省的人,他们多半不会说杀馆子。即便别人见到问一句:杀馆子嗦他们一般都要自觉地来个纠正:“杀啥子馆子哦,整碗小面脱手。”
相比之下,当成都人用另外一个词表达吃茶这种意思的时候,他们有阵子爱说的谈茶,显然要从容散淡得多。是嘛,成都人爱坐茶铺喝茶,茶的味道固然要品要晕,茶铺里的悠闲自在固然要享用,而茶铺头听龙门阵、摆龙门阵更安逸。不用说,这后一种享受自然离不开一个谈字。大约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都地区风行一种三级花茶,因其比特花、一花、二花相因又经泡,价廉物美,故很受成都人欢迎,谈三花几乎成了吃茶的代用词。记得当时有一首儿歌调侃地唱道:操妹儿,爱谈三花,不带娃娃,煮饭要煮糊锅巴。试想,连亚文化一族都爱谈三花,其他嗜茶的成都人安有不谈之理
成都人的方言中表达吃的字眼还相当多。比如,他把吃酒有时叫扯酒,如果吃的是那种劲仗大的跟斗酒,就叫扯跟斗酒,叫人喝一口就叫扯一口;他把那种吃一嘴的意思,管叫啄(zhua)一嘴。一吃一啄,相较之下,哪个词更为生动传情,不消说你也明白。
成都人用了相当多的方言词来表达不同情境中吃的意思,这是成都人讲究语言艺术的表现。这并不是意味着像吃这样的基本语汇本身缺乏表现力,而恰恰相反。举例来说,靠的是胆大,他爱说吃个胆大;做事把细,他可说吃得把细;若遇需讲点交情的场合,他会幽它一默:吃个友谊。更有甚者,他将一种虚报差价从中吃钱的行为称作吃雷。
你看,成都方言连雷都敢拿来吃,还有啥子不能吃,不能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