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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寻找曾经那份淡雅、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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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灯红酒绿、红袖轻拂的都市生活使我迷离,突然之间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失去了太多太多。

夜深人静之时,翻着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真无邪的
学生时代,那个对未来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温馨的向往的年代。每每欣赏<<平凡的世界>>,
我的心都被那些平凡的人,平凡的事深深地打动。生活原本就应该多一些乡土气息,因为自
己的根在那里。

今天想把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呈献给大家,与大家一起欣赏, 一起回归心灵的港湾。

希望与我有同感的朋友能留言,一起来分享“平凡的世界”,拥有一份淡雅、纯真的心。

希望版主能放行,让我们这些在都市中迷离过的人懂得:内心纯洁的人,前途无量。谢谢。

<<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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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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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
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
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
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
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
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
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
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
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
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个院
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
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
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
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
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
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
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
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
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
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
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
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
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
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
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
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
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
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
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
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
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
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
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
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
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
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
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
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
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
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
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
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
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
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
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一种肮肮脏脏
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
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
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
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跛女子在他未到
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
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
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
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
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
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
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
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
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
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
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
话也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
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
因大概和他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
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原创]八月凉山 . 瞬间紀实

[原创]八月凉山 . 瞬间紀实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先顶一下
[em03][em03]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
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
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
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
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
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
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
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
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
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
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
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
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
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
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
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
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
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
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
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
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
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
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
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
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
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
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
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
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
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
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
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
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
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
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
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
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
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
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
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
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
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
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
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
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
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
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
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
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
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
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
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
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
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
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
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
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
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
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
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
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
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
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
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
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
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
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
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
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
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
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
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
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
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
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
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
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
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
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
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
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
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
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
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
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
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
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
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
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
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
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
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
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
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
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
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
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
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
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
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
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
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
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
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
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
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
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
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
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
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
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
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
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
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
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
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
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
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
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
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
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
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
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
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平凡才是伟大![em06]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
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
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
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
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
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
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
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
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
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
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
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
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
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午
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
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
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
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
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
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
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
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
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
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
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
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
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
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
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
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
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
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
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
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
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
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
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
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
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
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
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
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
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
等。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
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
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

    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
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
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
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
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
学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
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
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
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
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
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
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
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
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
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
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
徐大夫。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
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
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
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
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
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
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
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
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
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
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
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
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
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
〈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
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
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
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
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
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
—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
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
个班?他扭头问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
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
“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
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
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也
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
“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
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
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
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
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
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星期五,孙少平请了半天假,来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五十斤粮票,按粗细粮比
例,买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这年头,五十斤粮票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里,还有三十元钱,买完这些粮,还剩了拾元,他准备拿这
钱给祖母买点止痛片和眼药水,然后再给自己换一点学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这些粮食从粮站上背到学校,换了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欧洲”票。另外的十
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准备明天带回家去。让老祖母和两个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面他已经
够满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子里,他可以间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夹带一个金黄色的“亚
洲”。至于那五斤“欧洲”票,他是留着等哥哥来一起吃的。哥哥来城里,总不能顿顿饭都
在润叶姐那里吃;要是亲爱的哥哥来学校吃饭,他不能让他也在中学的饭场上让别人冷眼相
看……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给祖母买好了药,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
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步
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
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样的干粮,
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
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
面……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
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
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
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
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
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
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
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
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
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
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
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
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
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
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地梳洗打
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
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石圪节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没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没打算过桥去逛一逛。前两年在
这里上初中时,他们常爱到这条街道上来遛达。那时,这地方在他们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现
在,他们已经逛过更大的世界,这条破败的街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学附近时,他两个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车子。中学也在河对面,
四、五间教室,两排石窑洞;窑洞下面,一个小土操场上安一副破烂的篮球架。多么可爱的
地方啊!他们在此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对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体一样。现在他们虽然
到了一个大学校,但这里的一切都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睡梦中。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他们知道,除过几个公派老师外,学生和挣工分的老师都回家去
了。他们的妹妹兰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沟道里暗了下来,风也有些凉森森的。他俩立了一会,谁也没说什
么话,就骑着车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车,金波坐在车后,用一只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一口
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村……”象银子一般
清亮的东拉河,到这里水量已经大点了,此刻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闪闪地流淌着,和公路
并行,在沟道里蜿蜒盘绕……到了罐子村的时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车。他突然看见他妹妹
兰香站在公路边,象是在等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车子,兰香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少平吃惊地看见妹妹脸蛋上挂着两颗泪
珠,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
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金波是个聪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忙,就骑着车子
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一声……”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
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兰香揩了一把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劳教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为什么劳教?”

    “出去贩卖了点老鼠药,人家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姐姐呢?”

    姐姐抱着猫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让我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行,就在路边等你回
来。”

    “爸爸和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家去,姐姐就在这里把我拦住了……”

    孙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
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个人给糟践上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
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要个人,家庭成员有政治
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遛遛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
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
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帐。

    “王八蛋!”孙少平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
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
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
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
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
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少平对妹妹说:“走,咱现在回村子去!”

    兰香说:“姐姐让我在这里照门哩……”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再说,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那几个破盆烂碗,
白给贼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门一锁,回家去。”

    “行!”兰香也早在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这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就相跟着一路小跑往回走。

    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俩紧张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就在
他们村头。已经听见高音喇叭的吼叫声了。远处,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插着许多红
旗,人群象蚂蚁一样乱纷纷的。两个孩子马上想到,那个不是东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说
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当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队支部委员,
又是队里的基建队长。说不定二爸还能帮点什么忙吧?他总算是队里的一个领导人。不过二
爸是个穷先进,不可能给这种“资本主义”说情。再说,这是全公社会战,就是他愿意帮
忙,恐怕也顶不了多少事。

    这两个孩子顿时被眼前这宏伟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们一直沿
公路走回去,对面村里的人肯定都会看见的。真丢人啊!本村的人说不定还要给陌生的外村
民工指点他俩,说:瞧,这就是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兰香想出个聪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议。于是两个人就淌过东拉河,从山背后的一条庄稼小
路上转着往回走。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时,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塄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
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下面人群乱纷纷的,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上装土哩……”

    少平也看见了。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
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
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县、社、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
路。有的县竟然集中四、五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大队书记的“资本主义倾
向”。

    在公社一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
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专干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
猪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犯了点其它“资本主
义”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所谓的“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
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教”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
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四个“好人”装,一个“坏人”
推;推土的时候还要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
是,在给他们装土的四个人中间,就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折磨本人不算,还要折磨他的亲
人,不光折磨肉体,还要折磨精神。

    王满银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罐子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他逛了一回县
城,从一个河南手艺人那里买了些老鼠药。他返回时就在石圪节的集市上倒卖了其中的十几
包,每包赚了五分钱,总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这事怎么就让公社的民兵小分队知道了,现
在把他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满银的老祖上曾经当过“拔贡”。先人手里在这一带有过些名望。到他祖父里,抽大烟
就把一点家业抽光了。他父亲后来成了前后村庄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
进攻这一带时,他母亲把他生在躲避战乱的山崖窑里。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用辛
劳把他抚养到十九岁,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从此,他在这社会上就成了孤单一人。这年
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了,他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第二年,满银踊跃地参加了县上的一
派武斗队。第一仗打下来,他就被另一派俘虏了。他干脆又参加了俘虏他的这一派武斗队,
去打他原来参加的那一派。反正对他来说,这派那派都一样,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给发一
盒纸烟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后,王满银害怕了,把枪一丢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后,他又不想
种地,灵机一动,逛到外面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买卖都在各地武斗队那里做——他知道
这些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行踪;因此那几年也混了个嘴油肚圆……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
冰凉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脑子里把前后村庄未嫁的女子一个个想过去,最后
选定了双水村孙玉厚的大女子兰花。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
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

    他在外面逛胆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了。

    罐子村离双水村才几里路,他也没什么事,于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个不停。起先,他常
黄昏时在双水村头的小路边,挡住出山回来的兰花,没话寻话地骚情一通。可怜的兰花由于
家穷,常穷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她看这个穿戴一新,脸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这样热心
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心里倒不由地直跳弹。

    满银看兰花对他有了好感,有一天傍晚就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
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
衣裳塞到兰花手里。

    兰花坐在土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唉,她平时为了一家人
的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着了,从来也顾不上想这种事。现在,罐子村这
个胆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唤醒了,就象一堆干柴被火点燃,熊熊地
燃烧起来!她对王满银说:“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给家里大人把这事
说了再……”

    当兰花给她父亲说她要嫁给罐子村的王满银时,孙玉厚立刻气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骂
了一通,坚决反对她和这个“逛鬼”结婚。

    但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
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挡住
了。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
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开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情,因
此竭力劝说父亲不能干涉姐姐的选择。孙玉厚拗不过子女,抱住头蹲在地下,一声长叹,算
是承认了这个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

    结婚以后,尽管王满银在所有的人看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婿,但兰花却死心塌地跟他过
日子,并且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着两个孩
子,家里地里一个人操磨。她不怕这个家穷。她从小就穷惯了。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
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只
有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

    至于这个王满银,不管在什么时候,他自己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好他坏,和别人有
屁相干?他有时候真生气别人多管他的闲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们要叫我怎么样呢?就说
现在吧,他在这工地上接受“劳教”,除过累得撑不住外,其它事他满不在乎。推车子的时
候,他把旧制服棉袄的襟子敞开,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红线衣;线衣还象城里人一样,
下摆塞在裤腰里。一张没有经过什么风吹日晒的脸,流满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时把头上一顶
肮脏的破呢帽揭下来,揩一把脸;揩完了再戴到头上。有时避过扛枪的民兵小分队,他还扭
过头对装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么?他经见的世面多了!除过没偷人,他什么事
没做过?扛过枪,耍过赌,走州过县做过买卖,也钻过两回别人家媳妇的被窝,并且还欠众
人一屁股帐——年年过年都不敢在家里住,得跑到外面去躲债。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今
还在乎这?他们村叫个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妈的,破罐子破摔,反正总是
个破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满银对这“无产阶级专政”心里还是有点怵。他那没吃过苦的身
子,一天没下来,浑身就已经疼得象皮鞭抽过一般。他不知道这“洋罪”还要受多少日子才
能完结。他在心里臭骂那个河南手艺人,几包老鼠药害得他现在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他想,
他妈的,这还不如让坐班房哩!班房里虽说不让乱胞,但闲呆着不用劳动。当然据听说就是
一天不给多吃饭——反正他饭量也不大,只要闲呆着,少吃点也没什么!

    王满银实在跑不动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几个“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
了。其中有个妇女,大概有四十来岁,腿已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牛家沟的“母老
虎”。她自留地畔上种了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她就双脚跳起把大队书记臭骂了一通,
队里就把她“推荐”到这地方来了。

    王满银寻思:我得想点办法让装土的人稍慢一点,我就能多歇一会。但除过他丈人,其
他三个小伙子不知是哪个村的,他不认识。至于老丈人,虽然看来对他已经恨之入骨,倒也
不专意整他,一直不紧不慢装着土,只是脸象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
他给他丢了人,他现在恨他——他实际上不是这阵儿恨,多少年来就一直恨着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节卖完老鼠药后,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还抽
得剩几根,就在棉袄兜里揣着。他想:敢不敢把这纸烟偷偷给几个装土的生人塞一根呢?只
要他们接了烟,说不定就会对他宽大一些了。他想,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当官的和扛
枪的,说不定还可以贿赂一下。如果他是这些人,这些人是他,给他一根纸烟,他肯定就不
会和这些人过不去了。试试看吧!说不定能顶点事,俗话说,人活七十,谁不为一口吃食?

    当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来的时候,见民兵小分队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从口袋里摸出那
几根纸烟,一边眼睛瞄着远处,一边笑嘻嘻地把烟递到这几个后生面前。这几个人先愣住
了,又一看是这么高级的烟,互相间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门!王满银一看他们动摇
了,乘势就把烟硬往一个表现最动摇的小伙子手里塞。这人犹豫了一下,把烟接住,很快装
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现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时,谁能知道这烟是他的还是王满银的?另外
两个一看这个已当了“叛徒”,他们也照样做了。当然,满银没敢给老丈人。他看见老丈人
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满银也不在乎,心想:瞪什么眼哩?你老人家没看见,你这个女婿精能
着哩!这时候,孙玉厚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当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劳教”,并且污辱性地让他来给王满银装土的时
候,孙玉厚老汉恨这地上为什么不马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呢?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
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他没有过几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
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
一辈子也心甘情愿。他是个没本事的农民,不可能让孩子们在这世界上生活得更体面。他只
是拼老命挣扎,让后人们象一般庄稼人那样不缺吃少穿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年头,他在
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洒干了,家里的光景还是象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两个小点的
娃娃硬撑着上学,烂衣薄裳,少吃没喝,在学堂里遭白眼,受委屈。大儿子本来是念书的好
材料,结果初中也没上,十三岁就回来受了苦,帮扶他支撑这个家。儿子算算已经二十三岁
了,还没个媳妇——象他这样的农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经娶过家了。但他拿什么给孩子娶
呢?现在娶个媳妇,尽管公家反对出财礼,哪个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话说回来,人家养
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个什么!谁家的女儿能象他的兰花一样,白白扔给了二
流子!当然,话又说回来,这样一笔娶亲钱对他来说,大得简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
回来个媳妇,又往哪里住呢?全家一眼土窑,他老两口和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着;少安就在
窑旁边戳了个小土窝窝安身。两个念书娃娃星期六回来,只好到河对面金俊海家里借宿。没
力气再打几孔土窑洞啊!本来他家占有一块多好的崖势——米家镇的米阴阳当年在罗盘上看
过这地方,说土脉、风水,都是双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当个生产队长,没什么空子。如果
父子俩因为打窑误了冬工,一年下来又要出粮钱。再说,就是钻下两个土洞子,做门窗的钱
又从哪里来?这穷山穷水长不起来树,木料贵得怕死人……但所有这些愁肠事加起来,也没
有他大女儿兰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当初不听他的话,硬是跟了罐子村这个二流子,家里经
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想起女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一个人在门里门外操劳,嘴唇一年四季缀
着白疱,手象男人的手一样铺满老茧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在山里抱住头哭半天。他更心疼两
个小外孙——这是孙家的第三代人啊!为了不让娃娃们受苦,他几乎满年四季让这两个亲爱
的小东西住在他家。这当然又给地增加了大负担,可这没有办法啊!如果这两个孩子有个好
父亲,还要他操这么大的心吗?

    他现在机械地拿着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驼了背的高大身躯尽量弯下来。他不愿让众人
看他,他也无脸看众人。他真想抡起铁锨,把眼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脸
的东西!你成这个熊样子了,还能什么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这阵儿在家里硒惶成个
甚了!

    孙玉厚想:等收工以后,他回家吃点饭,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猫蛋和狗蛋接回来——
他并不知道,他女儿抱着两个娃娃已经到他家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孙玉厚的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兰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给她妈叙说扛枪的人怎样
把她男人从家里拉走了。这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这种事的深浅。起先,
她以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枪毙呀。直到后来,村里人才告诉她,王满银被拉到她娘家村里
“劳教”去了。她于是在公路边把放学回家的兰香挡住,让妹妹看住她的家门,自己拉扯着
两个孩子赶到了娘家的门上,打问看公家如何处置她男人。她现在其它事什么也不考虑,只
关心她男人的命运。听双水村的人说,现在四个人装土,让她男人推着车子跑,还有扛枪的
人跟在屁股后面照着。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没受过苦,这不几天就把他的命要了
吗?还听说人家强迫她父亲给满银装土;父亲是个爱面子人,说不定会臊得寻了短见。

    兰花现在最着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少安在,众人
心里还有个依托。可是少安到米家镇办事去了。

    顺便说说,这米家镇虽属外县,但旧社会就是一个大镇子,双水村周围的人要买什么重
要的东西,如果石圪节没有,也不到他们原西县城去,都到外县的米家镇去置办。米家镇不
仅离这儿近,货源也比他们县城齐全——不光有本省的,还有北京、天津进来的货物。

    但孙少安不是到米家镇买东西,而是给队里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队里最好的一头
牛。石圪节没有兽医站,今早上队长就亲自吆着牛去了米家镇。兰花知道,米家镇离双水村
有三十多里路,牛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说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双水村!

    现在,这个恐惧不安的女人,只是扯着她妈的袖口哭个不停。瘦小而单薄的她妈也只好
陪着她哭。两个大人哭得顾不了娃娃,猫蛋和狗蛋又不知道两个大人怎么啦,也揪着母亲和
外婆的腿放开嗓子嚎。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叫声,会以为这家真的死了人
了。

    这阵势可把后炕头上的玉厚他妈吓坏了。这位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现在已经快八十
岁的老人,好几年前就半瘫在了炕上。她现在惊恐地眨巴着一双老红病眼,看见一家人嚎哇
哭叫,不知发生什么天大的灾难了。她的耳朵顶不了多少事,根本听不明白她孙女正给她儿
媳妇说些什么。她只从这些人的哭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灾事。她用微弱的声音,
不断在后炕头上对前炕上的这两个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但前炕上的两个后辈只顾自
己哭,而顾不上对她说。她急得对这两个人咒骂起来。后来,似乎看见儿媳妇扭过头给她说
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等她再准备听儿媳妇往明白说的时候,儿媳妇头又扭过去和孙女说
去了。这一老阵,她似乎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枪”字……枪?难道世事又反了?从民国
年开始,她就经历了无数次世事的反乱。她已经记不清她娘家和夫家两族人中,有多少人在
这些反乱中丧了命。难道在她睡到黄土里之前,还要看一回死去亲人的难肠吗?现在是什么
人又反了?队伍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已经离双水村不远的话,家里的人为什么还不快跑,坐
在这儿哭什么哩?男人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能跑的赶快跑吧!她是跑不动了,她也活够寿
数了,一枪打死正不要再受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里的谁已经叫白军打死了,他们现在
才不跑……谁哩?她在心里开始一个一个点家里的人;尽管许多原来的熟人她都忘了,但这
些人她不会遗忘一个,家里在门外的人她算得来。玉厚?他早上不是还在家吃饭来着?玉
亭?他已经超过当兵年龄了。那么,看来就是孙子中的谁发生了凶险!玉亭的三个女娃不会
的;玉厚两个上学的还小,估计不会去打仗,他们还不到征兵年龄。那么看来,这必定是少
安了。对了!这娃娃今天已经一天没见面了。天啊,昨天还在眼前,难道今天刚出去就上了
火线?刚上火线就……”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孙子被枪打死了,就在后炕上放开声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
那没吃没喝的安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安啊!叹——哟哟哟哟哟……”

    她看见前炕上兰花母子俩都扭过头对她说话,她虽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看出是让她
不要哭了。鬼子孙们!安安死了,你哭,为什么不让我哭?你们亲他,难道我不亲他!她不
管她们说什么,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这时候,少平和兰香进了家门。看见他两个回来,除过老祖母继续哭外,兰花母女俩都
先后停止了哭声。少平掏出在城里买的几块水果糖,塞在两个外甥手里,猫蛋和狗蛋高兴得
赶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脸上糊着泪痕的母亲和姐姐,说:“哭什么哩!事情出了就
按出了的来!”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
家里这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她看见母
亲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猪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要
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猪;为
了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二哥交学
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兰香走后,少平才发现祖母还在哭,而且看见她一个劲用手势招呼他到她跟前来。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里扶起来。少平以
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下,兰花和她妈的注意力才
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
盆,并且对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
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
近她。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安安的……尸首……拉回来了没?”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

    “她们说……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
说。

    “那你姐……你姐……哭谁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
祖宗说清楚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
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样给奶奶说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随口说:“他犯了点错误,人家让
他劳教!”

    “猫……叫?”老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妈已经下了炕,对儿子说:“你就给奶奶说什么事也没。”

    “你和我姐哭,她看见了,能哄了吗?”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
吗?”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
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少平大声说:“不是猫叫,是劳教!就象学生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他急中生
智,即兴想了个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释。

    “噢……”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瘦手把他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她这下
听明白了。唉,这算个屁事!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常拿铁戒尺把念书娃的
手都打肿了,肿得象发面馍馍一样。训一顿算个什么……一场臆想的恐怖在脑子里消失了,
象往常一样,她即刻进入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

    少平现在才想起,他还用润叶姐给他的钱,给奶奶买了两瓶眼药水和一瓶止痛片哩。奶
奶浑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经害了许多年。家里买不起药,奶奶也不让买,终于拖成了
慢性病。记得小时候,在每个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兰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带露水珠的青草
叶,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来,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说这比点眼药水都舒服。有一次,早上
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叶,兰香那时还小,在家门口不小心绊了一跤,
把草叶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了一个早上。自从亲爱的奶奶不能动弹,全家人都很伤
心。家里每顿饭的第一碗总是先端给她的。他们几个孙子更是对奶奶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感情
——他们每一个人谁不是奶奶在被窝里搂大的?

    少平给奶奶把被子围好,就从炕上跳下来,对脚地上已经乱得不知该干什么的母亲和姐
姐说:“姐,你先给咱做饭。妈,你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装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我一会给
姐夫送到民工大灶那里去。晚上你和姐姐在这窑里住。如果我哥不回来,就叫我爸住在他的
小窑里。我和兰香都到金波家去住。万一我哥回来,就叫他到队上的饲养室凑合一晚
上……”

    少平冷静地给没了主意的母亲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当紧的事。他回到村里时,就听说
哥哥去米家镇给队里的牛治病去了。父亲此刻又没回来——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经坏到了极
点。眼看天就要黑了,家里还处在混乱之中。严酷的现实要求他立刻成为这个家的临时主事
人。他已经长大了,应该对家里承担起责任来。想想看,哥哥在他这个年龄,无论是在家里
还是在门外,都已经大事小事一身担了!

    母亲和姐姐立即按他布置的,各行其事去了。她们现在极需要一个领导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以前,每当生活的暴风雨袭来的时候,
他一颗年幼的心总要为之颤栗,然后便迫使自己硬着头皮经受捶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
脏渐渐地强有力起来,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难中也尝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他觉得自己正一
步步迈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他已经看过一些
书,知道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受许多的磨难……少平现在
从箱盖上他那个破烂的黄书包里,取出了给奶奶买来的药。他拿着药瓶,又上了炕,把昏昏
然的老祖母摇醒,将药瓶举到她眼前说:“奶奶,看我给你买的药。这是治眼睛的;这是止
痛片,浑身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你就吃一片……”

    老人的红病眼顿时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动着,吃力地抬起一只瘦手,在少平的头上抚
摸了半大,只是哽咽地说:“我平平……长大了……”

    少平说:“你把头抬起来,我现在就给你点一滴眼药。”

    当少平给奶奶点完眼药后,他看见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他默然地溜下炕来,
一股温热而酸楚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心里说:奶奶,如果
我长大了,有办法了,你还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几天福……

    这时候,父亲突然从门外进来了。全家人顿时都停止了干活,瞅着他的脸色,想知道外
面的事态究竟怎样了?孙玉厚脸黑森森的,一句话也没说,把铁掀搁在门背后。

    家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谁也没敢言传。兰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捡了一筐柴禾,这时
悄悄地从门中进来,又悄悄地去灶火圪崂里倒柴去了。

    孙玉厚站在脚地上,烟锅在烟布袋里不停地挖着,也不看别人,说:“把家里的粮食准
备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来……”

    “这些我都让妈妈准备好了。我一会就给姐夫送过去。”少平轻轻说。

    孙玉厚扭头看了看儿子,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并不是心疼那个二流子女婿——只不过这
类事总得要他管罢了。不,他是在内心感谢儿子能看见他的死活,把这些他多么不想管的事
替他管了。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他的二小子已经长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象他哥一样高
高大大了。唉,只不过学校吃喝不好,饥瘦了一些……说实话,玉厚老汉在心里时常为自己
的子女而骄傲。孩子们一个个都懂事明理,长得茁茁壮壮的。

    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现在,天已经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妈突然惊慌地在锅台边叫道:“哎呀,我的天!我这
死人咋忘了喂猪了!”

    孙玉厚一听就火了,正要开口数落老婆,就听见女儿兰香在灶火圪崂里说:“妈,猪我
已经喂过了……”

    窑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他们谁也没有留意的十三岁的孩子。她正从筐子里往
外倒柴禾。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捡回来好几筐柴禾了,足够一两天烧的。可爱的兰香默默地
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孙玉厚老两口大受感动地看着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说,她
是家里最小的娃娃,应该娇惯一些。可孩子长了这么大,还没给她扯过一件象样的衣服。现
在她已经到石圪节上了初中,身上还七长八短地穿着前两年的旧衣服。

    孙玉厚难受地从窑里走出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停地挖着旱烟袋。他佝偻着高大的
身躯,失神地望着东拉河对面黑乎乎的庙坪山。山依然象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
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一家人匆匆吃喝了一点饭以后,少平他妈就装起一罐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她心疼女婿,
又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放了几个早上吃剩的黑面馍和几筷子酸白菜。

    少平即刻提起饭罐,扛着一小捆铺盖卷出了家门,去村中的小学把这些东西送给他那个
落难的姐夫。为了好拿,他把一点粮食卷在了铺盖卷里。

    他出了院子,下了一个小坡,来到了公路上。月亮已经从神仙山和庙坪山那边升起来,
隐隐约约地照出模糊的村庄和大地。

    少平他们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不相连。

    走出一小段路后,就是田家圪崂——一个山窝里,土窑石窑,挨家挨户;高低错落,层
层叠叠。双水村田姓人家大都住在这里,因此才叫田家圪崂。他二爸孙玉亭也住在这里,和
大队书记田福堂家离得不远。本来,他们当年也住在这里,在他两岁的时候搬了。那是一九
六○年,正是困难时期,在山西是太原钢厂当工人的二爸,突然不干了,跑回家让他哥给他
娶媳妇。二爸娶过二妈后,住的首先成了问题。老人手里就留下一孔窑洞,爸爸只好把这窑
让给二爸他们住了。他们全家借了河对面金波家的一孔窑洞住了几年。后来,爸爸才在现在
住的地方打了一眼土窑,算是重新安下了家。

    这田家圪崂的田姓人家旧社会大都是村里的穷人。后来从外村流落来的少数杂姓也大都
住在这一带。现在,除过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众一些外,大都还是一些塌墙烂院。虽说新社
会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窑盖房,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在田家圪崂的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象麻绳一样的小河,
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汇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
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成
了一个塌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
集会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
了。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
就叫庙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
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人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里就会
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
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双水村
最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
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
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庙坪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它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
别显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
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象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庙前
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墙过东拉河,穿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
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
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人间的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
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这位女儿
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
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
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
流成了这条小河。人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这当然是金家老祖上编出来的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
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上
不知哪一辈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象桶一般粗壮。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
近,只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别惹眼。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什么
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
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
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家。
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有的土
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胡人,曾经
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发达起
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订了地主,两家订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是中农,大部分都
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
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的院墙。而且
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细细一瞅,就
可以看出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时的显赫。

    在金家湾村舍和长柏树的坟地之间,过了哭咽河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土坪,双水村
小学就在这里。这学校七八孔大石窑,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级;五年级上完的娃娃,就要
到石圪节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学后,学校常常空无一人——老师、学生家都在本村。学校院
子很大,栽一副村民们修造的很不标准的篮球架。学生们年龄小,主要是村里的青年们收工
回来玩一阵。前面已经说过,这地方现在已经代替了庙院,成了全村人集会的中心。

    自从石圪节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宿的
地方。这地方当然只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部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闲窑里。住在学校
教室的民工,第二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集中到边上一孔放体育器材的窑洞里,好
让学生们白天上课。晚上民工们把课桌一拼,就成了床。

    这些天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又多
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现在,这些人已经收工回来,被集中在这孔窑洞里。一个扛枪的民兵在门口照看着。等
一会开饭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孙少平扛着铺盖,提着那罐
饭,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
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
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
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上高中。
在初中时,有一年他们“学农”到下山村,就住在他们家里,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学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

    少平没心思在这地方多逗留。他对同学他哥说:“能不能叫我姐夫出来一下?让我把这
些东西交待给他。”“这怎不能?又没犯死罪!”同学他哥提着枪到门口喊了一声:“王满
银出来一下!”

    满银蔫头耷脑走出门坎后,惊讶地看见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罗着的腰直了一下,脸上倒
显出了几分羞愧的颜色。少平把铺盖卷和饭罐放在地上,对姐夫说:“这铺盖里有些粮食,
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
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
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
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
金波家去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
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里,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
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妇
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
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
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
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
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
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
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
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
不耻笑他们!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
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吐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
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
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
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把碗搁下就……唉,你姐夫……”
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对她说:“你
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对他二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
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
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
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
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
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
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
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
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
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
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
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
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
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
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
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
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
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
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
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
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
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干杨
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
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
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
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
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
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
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
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
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
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
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
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
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
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
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
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
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
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干杨高虎插
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
隔壁窑洞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
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
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
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
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
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
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
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
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
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
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
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
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
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肉口
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
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
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
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
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
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
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
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
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
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
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
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
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
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
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
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
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
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
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脏衣服,
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
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
“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
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个上
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
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
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
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
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
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
摸,已经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
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
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
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
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
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
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
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
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
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
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
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
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
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
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
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
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
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
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
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
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
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
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
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
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
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
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
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
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
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
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
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
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
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
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发表于 2005-12-2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中学时代认真读过的唯一的一部长篇,有些时候甚至让人鼻子酸酸的在读,在为文章中的人物所牵动,似乎,,,,,。孙少平从县城高中回家路过当年的小学,似乎就是我们村口的那所破烂的小学,等等等等的很多很多会让你我感觉似曾相识,就是这么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人,在路遥非凡的文笔下感动了几乎是一代人。   可惜路遥去的太早,对我们陕西人来说是20年来去的最不应该的人。听说路遥的母亲现在仍过着清苦的生活,不过我相信能教育出这样的儿子的伟大的母亲一定能生活的很平静。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农村出来的孩子真不容易呀。没有特殊的背景,没有经济实力,完全得靠自己去打拼。
过程的辛酸是很多经历过农村生活的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忘怀的。我们有理由相信:
内心纯洁的人,前途无量。愿路遥的妈妈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宁静!

发表于 2005-12-3 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了吗,看得津津有味的,不会没有了吧!

很香甜的文字描写,朴素得如同主人公的那种坚强。那样的年月如此简单,然而却简单的让人感觉很闷。

[em11][em12][em10][em11]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田家圪崂他二爸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家离润叶家很
近。那时候,田福堂的家境虽说比他们家强得多,但还没有发达起来。福堂叔和他爸在旧社
会都给富人家揽过工,因此解放初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母亲那时候常带着他和姐姐兰
花到田大婶家串门。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就相好得谁也离
不开谁了。少安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田大
婶就只好把她送过来,两个孩子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息。要是谁家吃一顿好饭,大
人也总要给另一家的娃娃端上一碗,或者就干脆叫到自己家里来吃。他两个不论谁过生日,
他妈或田大婶总要给他们把一圈白线用红颜料染好,挂在他们的脖子里——这是“锁线”,
保佑孩子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后来,他们长大了一点,家里和院子里已经没什么意思,
就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去了。

    春天,当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到阳土坡上
刨刨发芽的“蛮蛮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麻又辣——这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尝到
的第一口春天的鲜物。夏天,一入三伏,他们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就脱得一丝不挂,男娃娃,
女娃娃,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一个夏天过去,都晒得
黑不溜秋。秋天,是黄土高原的黄金季节。他们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在这个季节反而都消瘦下来。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
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只是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才和润叶
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金家湾过
去有钱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细又好看,上面还釉着许多美妙的花纹。冬天茂密的柴草
衰败下来,这些玩艺儿很容易搜寻到。他们把这些宝贝拣回来,分别放在他们家院子供奉土
神爷的墙窑里。唉,在这穷困的农村,孩子们有什么玩具呢?那个年纪里,这些东西就是他
和润叶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年年过去,他们家越来越穷了。可福堂叔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润叶穿起了漂亮的花
衣裳,可他的衣服却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烂。但他们仍然象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
耍。

    在他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给他契起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说:“少
安,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和润叶一块玩!”他抗议说。“润叶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男娃
娃就要到山里学干活。男娃娃怎么能老呆在家里呢?再说,咱这穷家薄业,就爸爸一个人拉
扯着你们,没个帮手不行啊!”

    他沉默不语了。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早朦胧地感到这一天要来的,现在终于到来了。

    就这样,他那虽然贫穷但充满无限欢乐的日月过去了。他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
第一堂主课——劳动。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
小捆。他甚至学着象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齐整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
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
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一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是个好
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他父母亲为此而很骄傲,他也在自
己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给人带来的荣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来,他饿得要命,家里又顿顿是稀饭,没一点象样的干粮。他喝上几
碗稀汤,就愁眉苦脸地从窑里出来了。他知道他即是又哭又闹,家里也没有办法。再说,每
顿饭母亲都已经在稀汤里给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润叶在他家的土墙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过去,润叶就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馍,给他手里塞一个。他贪婪地啃
着,感激地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耍大的伙伴。她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花衣裳,头发也再不是乱蓬
蓬的了,梳起了两根黑亮亮的羊角辫。

    在他八岁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
二爸又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父亲借下一河滩帐债娶过了二妈,并且连住的
地方也让给二爸家了。他们家只好从田家圪崂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窑洞。

    这时候,润叶在村里上了学。她并且跑到金家湾来,让他也去上学。少安这时才明白,
他如果继续去砍柴,就要一辈子在山里劳动了。

    于是,他便开始和父母亲闹着要去读书。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亲怎么都乖哄
不下他,后来只好同意了。父亲对他说:“我不是不愿供你上学。我以前在那样的年头,都
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念书。可是,供来供去,还不是回来了?咱祖坟里没埋进去当先生的福
气!再说,咱家光景已经过不下去,你不念书,还总能给爸爸帮点忙……不过,既然你上了
学,那就要好好学习哩……”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
桌。

    在双水村四年的日子里,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但也是全校穿戴最破烂的一个。有
时候,家里饭不够吃,他就饿着肚子来到学校。润叶几乎每天都要从自己家里给他拿干粮
吃。农村的孩子调皮捣蛋,看他两个相好,就胡说润叶是他的“媳妇”。润叶气得直哭鼻
子。她以后从家里拿来吃的,也不敢明给他,等同学们下课出了教室,才偷偷塞在他的课桌
里。他也是偷偷拿着这干粮,跑到金家祖坟那里去吃……记得十一岁那年,他和润叶已经在
村里的小学上到了四年级。有一次,同学们在校院里玩“找朋友”的游戏。他不敢到人圈里
去,因为他屁股后面的补钉又绽开了,肉都露在了外面。他看别人玩,自己脊背紧贴着教室
墙,连动也不就动。有一个男孩子大概早发现他裤子破了,这时就串通几个人一扑上来,把
他拉在了人圈里。所有的男娃娃都指着他的屁股蛋“噢”一声喊叫起来,并且起哄唱起了那
首农村的儿歌:烂裤裤,没媳妇,尻子里吊个水鸪鸪……女娃娃们都已经到了懂得害羞的年
龄,红着脸四散跑了。

    他又难受又委屈。下午放学后,也没回家去。他一个人转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崂
里,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崂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那个下凡
的仙女;也想起了那个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泪就流成了脚下的哭咽河。哭咽河,
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

    他突然听见润叶轻轻地喊他。他慌忙坐起来,臊得满脸通红。润叶站在他旁边,说:
“我回家里拿了针线,让我给你把补钉缝一缝……”

    “你不会做针钱!”他不愿让润叶缝那块补钉——因为那是个丢人地方。

    “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
地给他缝起来了。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
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
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
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
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
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
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
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
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
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
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
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
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
中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
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
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
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
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
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
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
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他父亲在他面前抱住头痛哭流涕。他第一次看见刚强的父亲在他面前流泪。他自己也哭
了。是的,他将要和学校的大门永远地告别了。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爸
爸也不愿意断送他的前程……就这样,他参加了全县升初中的统一考试。在全县几千名考生
中,他名列第三被录取了。他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就完全终结了!尽
管润叶跑到他家来,又象他上小学时一样,哭着让他到城里去报名。但这回用不着父母亲给
她解释,他自己就象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给润叶说明他为什么不能再上学了……当润叶坐
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崂里,泪流满面地看
着她出了村。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
切……

    他从此便心平气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并且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
人。

    后来,由于他的精明强悍和可怕的吃苦精神,在十八岁那年,一队的社员就一致推选他
当了队长。这多年里,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队里和家里的事上。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
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
心间涓涓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
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
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
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
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
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
孩子们本身的差别并不明显。可一旦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别呀,有的甚
至是天壤之别!

    ……少安听他弟少平说润叶让他来一趟城里时,一个人愣在这杏树下,怎么也想不到这
究竟是为什么。他和她后来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他们两家的交往就更少了。她会有什么事需
要他到城里去找她呢?

    他想:如果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可没什么闲功夫去逛一趟县城!家里现在危机四
伏,他到现在还对这个局面一筹莫展,他怎么能丢下这么重大的事,而为一件小事胡跑乱窜
呢?不,他不会去。尽管这可能伤了润叶的自尊心,但以后见面时,他会给她解释清楚的。
润叶向来通情达理,她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这棵杏树,思想马上又回到他姐夫的事上来。他即兴决定:立刻去找一下金俊
武。这老兄脑子里弯弯多,他很想听听金俊武有什么高见。他本来想找他二爸进一步问清情
况,但二爸现正在会战工地上,又算是个领导人,他不便出现在那里——等晚上再说吧!

    他已经出了院子,从土坡下来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脑子里刹那间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啊呀!我为什么不到县城找润
叶呢?润叶她爸和公社徐主任是好关系,他自己出面给田福堂说他姐夫的事,田福堂会只推
不接;要是润叶出面给她爸做工作,她爸说不定会把徐治功说转的。

    对了!只要他给润叶提出来,润叶就肯定会帮忙的。也许田福堂会耍个滑头,搪塞一下
了事。但话说回来,现在除过这个关系还有点希望外,其它任何办法都是白跑腿!金俊武在
这种事上能有什么灵法妙计呢?难道他自己就比金俊武笨吗?不行啊!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
能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

    好,他现在不准备徒劳地瞎忙了。他想他得很快把队里和家里的事安排一下,这两天就
走一趟县城。本来,就是润叶不捎话给他,碰到这种事,他也应该想到去找她帮忙——何况
现在正好她叫他来,为什么不去呢!

    他在自家院子的土坡下,旋即折转身,又返回家来了。他感到身上变得松宽起来。

    他进了院子,见少平正给猫蛋和狗蛋摘杏花玩,就问弟弟:“润叶是不是叫我这几天到
城里去找她?”少平看他哥这样颠三倒四又问他这事,就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润叶姐
就是让你这几天到城里去找她……你究竟是去不去?要是你不去,我好给润叶姐回个话!”

    少安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弟弟说:“我去……”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田润叶把中午饭从灶上打回来,放在炕头那个土台子炉灶上,先没顾上吃。她端起一盆
热水开始洗脸。

    这一天够忙的了!早上,学校安排全校红小兵到城外去学军,而且统一规定学生都要穿
黄衣服,男学生拿小马刀,女学生拿红缨枪。她是三年级的班主任,忙着检查学生们的这些
“武器”是否齐备,服装是否符合学校要求。接着就带着孩子们在城外走了十几里路,捉了
一会“特务”。回来累得睡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洗脸,又是教师的集体政治学习时间,只好
跑到会议室听学校革委会主任念了一篇“毛选”。眼下就是这样,一星期不上几天课,大都
是教师带着学生,学军,种地,上街搞宣传,把人忙乱得不可开交。

    她洗完脸,细心地梳理完头发,才搬了个小凳坐在炉灶前。她望着一碗土豆菜和一个玉
米面馍怔怔地出神,还是没有动筷子。学校灶一个月只有二两细和六斤细粮,其余的都是玉
米面和高粱米,菜总是白水煮土豆,里面没有几滴油。她忙了,就不回二爸家去,在学校凑
合着吃这伙食。

    润叶没动筷子,倒不是嫌这饭菜不好——尽管家庭条件优裕,但她从来不是个娇气人。
她现在坐在这里发愣,是在想她的心事。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她二爸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起先她认不出来这个敦敦实实的青
年是谁,但觉得有点面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向前。向前在中学时比她
高两个年级,因此她并不熟悉这个人,当时见了面也只能大约判断象是一个学校的。

    向前的父亲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她二爸一块共事,到二爸家里来过好些次,她倒
认识。向前的母亲听说是县医院的书记,是她二妈的领导,有时也来二妈家串门,她也认
识。只是李向前以前从不上她二爸家来。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以来,他隔几天就来一回。每次来的时候,总要到她窑里来东拉西
扯说半天话。他是县贸易经理部的汽车司机,经常跑外面,因此知道许多省城和外省的事,
给她说个没完。每次临走时,他都问她在外地捎得买什么东西不?她都说不买。她在心里对
这个人已经有点烦。她已听够了他那些沟里上洼里下的不上串话。但她不好意思表示她的反
感——他父母亲和她二爸二妈一块共事,而且他妈还是她二妈的领导!

    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
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
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插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
不容易才买到了手……”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
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
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色?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色的吗?”

    她的脸也成红颜色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不会是个整数吧?”

    “零头我忘了……”

    “你再想一想!”

    “五元……噢,五元四角六……”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
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她问:“什么电影?”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这是江青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
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
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操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
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操点心。现在向前
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
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
换!”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
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
肥胖胖,已经不象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
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
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
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
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
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
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
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
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
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
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
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
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
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
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
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
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
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
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
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
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
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
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

    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
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
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
已经觉得有点不象话了。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
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象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
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
长……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
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
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
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
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
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
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
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
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
了。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
少安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
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
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
迟迟不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
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

    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
菜,就跑过去开门。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润叶心一凉,
说:“死女子!象个土匪!”

    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
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

    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
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日,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
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
吧!”晓霞催她说。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日,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日,福军今天破例亲自下
厨房执起了炒瓢。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他
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女儿
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

    老岳父是个老粗干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整
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指甲的
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棵红薯和土
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这花
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军
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
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
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
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
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
转身给他指点,或者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

    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
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皮毛象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
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
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家里现在只有这三
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
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
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日他都
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
老首长。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作。
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一个县下
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县上的二把
手,登云排在他后面。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
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样在这些问题
上面对面发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世宽而反
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两个人早就是老搭
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
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
好象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了在全县
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
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
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县上来
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
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
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
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
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
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
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啊?这就叫痛苦……“爱云,你尝这个菜怎
样?”田福军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肉丝夹了一点,送到他爱人的嘴边。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
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肉丝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肉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肉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干脆让我来炒!
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

    福军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就出了厨房。他想:登云大概快来了吧?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
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
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

    田福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解开毛衣的钮扣,就慢慢地踱进了自己的窑洞。

    进窑后,他在书架里摸出一本《史记》,从折页的地方打开,但又不想读,背抄着手,
踱到墙上的那张大开的世界地图前面。

    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大书架,两个是他的——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
学书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另一架是爱云的医学书籍。田福军一九四三年十三岁的时
候,就上了边区的黄原师范,以后又在黄原高中部毕业,才参加了工作——当时到西北党校
秘书科当了秘书。一九五○年转到黄原行署财经委员会当干事,不久又提拔为专署统计科科
长。一九五五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农业统计专业。大学学完后,本来当时的中央农业部要
他,但他还是要求回到了黄原地区。在地区,他先后任专署办公室主任、地委农工部长、地
委秘书长兼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年之间,他基本上是挨批
斗,关牛棚。由于他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看书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就是在下乡的时候,他
也要背一挂包书。他常想,读书多,想的事多,苦恼自然也就多。还不如象他岳父一样,不
读书,不看报,心里不搁多少事;退休以后,再养一只猫,种几棵庄稼……他忍不住笑了:
他真正要是那样,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他站在地图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俄语单词。他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学时,学过
一点俄语,后来再没坚持,也差不多忘光了。但有时在生活中碰上个什么东西,脑子里就不
由地冒出了俄语读法——当年念错得太多了。他现在看见世界地图上的中国版图,嘴里竟然
完整地嘟囔出他当年记得最熟悉的一句话:

    ABCDBEFGDHIDJKLIDJMFINóLBGD,OCDIDPDQMLBGDHJKRBID.(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我们伟
大的祖国)……“哈呀,爱云,你不仅能治病,还有这一手哩!”门外传来李登云的大嗓
门。

    田福军赶忙把《史记》放在书架上,从门里迎出来了。他看见李登云手里提一大圆盒包
装精致的蛋糕,正把头从厨房门里探进去和爱云说话。

    “快进窑里来坐!”他走过去招呼说。

    李登云旋即调转身子对他说:“这几年徐老过生日,不都是你亲自上手炒菜吗?今年怎
不再露一手呢?”田福军说:“手艺退步了,爱云把权夺了!”

    他两个说笑着进了吃饭的边窑。福军给登云递上一支“牡丹”烟,又开始给他沏茶。

    这时候,徐国强大概也听见了李登云的声音,就过这边窑里来了,那只大黑猫亦步亦趋
地紧撵在他身后。

    李登云见徐国强进来,慌忙站起来,握住老汉的手,热情地问候道:“你老最近身体还
好?”

    “还好!还好!”徐国强点着头,“不过,也不行了,腰腿有点毛病,行走不太方便。
岁数不饶人啊!”

    “好好叫爱云给你看一看!”登云关切地说。

    “医生治不了家里人的病……你喝茶!”徐国强坐在椅子上,指着旁边的那盒点心说:
“你来我就高兴了,还常带什么礼物哩!”

    “你看你老说的!你老栽培了我大半辈子,我常忙得顾不上来看望你老。你老过生日,
我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嘛!这蛋糕是我专门吩咐向前从省城里买的,名字就叫个‘生日蛋
糕’。听说外国人过生日就兴吃这东西,还在上面点蜡哩……”

    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个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最近又忙什么哩?”徐国强没话寻话地问李登云。“哈呀……忙得往医院里跑呢!这
几天牙关子又肿了,疼得人心神不安!”李登云因为和田福军的关系,不愿谈什么工作,就
给老汉说他的牙疼病。

    “人常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的命!”徐国强马上接住话碴。反正他没什么专门
的话题,拉什么话都行。

    为了证实徐老说的对,李登云马上“嘘”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掌在腮帮子上按了按。

    这时候,听见晓霞和润叶说笑着回来了。爱云喊她们两个帮忙往窑里端菜。

    三个女人忙得进进出出,不一会桌上的酒菜都齐备了。

    于是,田福军一家和李登云坐下来——为庆祝徐国强老汉六十五大寿的宴会就算开始
了。

    李登云先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本来我牙疼,不能喝酒。但今天是徐老六十五大寿,
我心里高兴,为了徐老的健康长寿,咱们干一杯!”

    田福军一家人都站起来,男的白酒,女的红酒,都逐个和徐国强碰了杯,然后一饮而
尽。徐国强满面红光,笑吟吟地摸着自己刮剃得光光亮亮的嘴巴。

    “夹菜!”徐爱云说着,就给李登云的盘子里夹了些鸡肉块。这季节,还没什么青菜,
桌子上大部分是肉食。

    李登云说他牙疼,嚼不动肉,在他旁边的润叶就给他舀了些豆腐和丸子。

    李登云对润叶说:“你这娃娃怎不到我家里去串门?”“我常忙着哩……”润叶红着脸
说。

    徐爱云和李登云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李登云吃了一会菜,就推说他要到医院看牙去,起身告辞了。他双手把徐国强的手握了
半天,说了许多让老汉保重身体和其它的一些吉利话,就离开了。

    李登云走后,这一家四口人又开始逐个向徐国强敬酒。晓霞对外公开玩笑说:“老年人
和娃娃一样,可看重过生日了!年轻人常记不起给自己过生日!”

    徐国强笑了,疼爱地看着他这个风风火火的外孙女,说:“娃娃过生日是盼长大哩!老
年人过一个生日,就向坟墓走近一步……”

    爱云瞪了一眼女儿。晓霞侧过脸给姐姐吐了一下舌头。润叶很快站起来,给徐大爷斟了
一杯酒,说:“爷爷,我敬你一杯酒,祝你长命百岁!”

    徐国强高兴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咱们最后一块喝一盅吧!祝大家都平安康泰!”

    于是,一家人就又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喝了这最后一杯酒……

    酒宴完了以后,润叶就对家里人说,她学校有事,要赶快返回去。

    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二妈家,出了县革委会的大门,向学校走去。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是想着少安为什么没到城里来。这现在又过了中午,看来他今天
也不一定来了。唉……她一路走,一路苦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直把这颗小石子一脚又一脚
从县革委会踢到小学的门口。

    她进了学校大门,猛地呆住了!

    她看见:少安正在她宿舍的门口低着头转来转去——啊,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跑过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孙少安好不容易把家里和队里的事安排停当,才抽开身到城里来了。

    前两天,他赶着把家里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芦都种上了。为了赶时间,他还把他妈和他
姐也叫到地里帮忙。父亲在基建会战工地,又被强制给他姐夫陪罪,请不脱假。他不能错过
播种季节。南瓜西葫芦,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粮食。他还在自留地利用阴雨天修
起的那几畦水浇地里,种了点夏土豆,又种了两畦西红柿和黄瓜。这些菜一般家里不吃,是
为了将来卖两个零用钱的。

    至于队里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麦已经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铵比较简
单,撒在地里就行了,但碳酸铵要用土埋住,否则肥效发挥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这些事安
顿给副队长田福高,不敢让社员应应付付了事。另外,还要赶紧开始种黑豆和小日月玉
米……直到他坐在过路回家的金波父亲的汽车上往县城去的时候,还觉得有许多事没有安排
妥当……现在,他已经到润叶的宿舍里了。

    这是他头一次到城里单位来找她。尽管是老熟人,总还觉得有些拘束。

    润叶已经给他打好了一盆洗脸水,水盆里泡了一条雪白的毛巾。

    他犹豫地笑笑,说:“我不洗了……”

    “快洗!坐了半天车,洗洗脸清朗!”润叶命令他说。“这么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给你
洗黑了。”他只好走到脸盆前。

    “你看你!这有个什么哩!黑了我再洗嘛!干脆,让我再提些水,你把头也洗一下!”

    “不了,不了。”少安一边洗脸,赴忙拒绝让他洗头。他的头在这点脸盆里能洗干净
吗?

    少安洗完脸后,润叶立刻说:“走,咱们到街上食堂吃饭去!”

    “我已经吃过了。”

    “你大概早上吃过了!”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么事也别想瞒她。

    他们一块相跟着往街上走。少安现在才发现润叶身上有些变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
他半天才留意到润叶已经不梳辫子,变成了剪发头。这倒使他感到对她有点陌生。是的,随
着光阴荏苒,每个人都在变化。这又一次使他强烈地感到,他们的童年早已经流逝,两个人
都成大人了。不知为什么,他猛然间又记起了那时候她给他补破裤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
嘿”地笑出了声。

    “少安哥,你笑什么哩?”走在旁边的润叶问他。她白净的脸蛋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腼
腆地微笑着。

    “没什么……”他的脸也热烘烘的。

    少安和润叶走在一起,就象他有时引着兰香在山里劳动一样,心中充满了亲切的兄妹感
情。真的,他看待润叶就象看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人活着,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重
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假
如没有这种感情,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会有多么悲哀啊……他跟着润叶进了县城最大的国营食
堂。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食堂里现在没有什么人。

    少安赶忙扑到售票处去买饭,结果被润叶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张饭桌前,让他
坐下,说:“你到我这里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买饭呢!”

    少安有点窘。在这样的场合,他不买饭觉得有损自己男子汉的自尊。他现在身上带着
钱,除过家里的拾元外,他还借了队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时并没有准备在润叶这里吃饭。
他对要去买饭的润叶说:“我听少平说,外国人男女一块上街吃饭,都是男人掏钱买……”

    润叶笑了,一边转身去买饭,一边又扭过头对他说:“咱们中国男女平等!”

    她买回来一堆饭菜,摆了一大桌子。

    少安说:“买得太多了,别说咱们两个人,就是四五个人也吃不完。”

    “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

    “啊?”少安惊讶地看着她,说:“这……”

    “不要紧,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现在已过了中午,你肯定饿了。”

    他刚开始吃饭,润叶又站起来,说:“噢,我忘了给你买点酒!”

    他赶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点。”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
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
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

    少安相信她的话,没在意地又低头吃他的饭。

    尽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后桌子上还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就会把这剩下的所
有东西,都装进他那个毛巾布袋,或者带到中学送给少平,或者带回家让家里其他人吃——
这都是些好东西啊!

    但今天不能。这是润叶买的饭。就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只要润叶在,他也会象大方的城
里人一样丢下不要了。他总算还念过几天书,不会俗气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饭后,他和润叶来到街上。本来他想很快给润叶谈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还是应
该先等润叶给他为了她的事以后,他再说自己的事也不迟。

    走到要回小学的那条巷口时,润叶突然说:“少安哥,你刚吃完饭,咱们到城外面去走
一走。”

    少安不好拒绝她,但又觉得有些别扭。两个男女一块相跟着遛达,叫众人看着不美气。
可又一想,这城周围又没人认识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润叶是一个村的老乡,
又是老同学,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

    于是,他们就相跟着一块出了那座清朝年间修建的古老破败的东城口,又下了一个小土
坡,来到了绕城而过的县河滩里。

    初春解冻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浩浩荡荡的水流一片浑黄。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
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
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
盎然的生机。道路旁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
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润叶相跟着,沿着原西河畔的一
条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着。他们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无限地美妙。这倒使他们一
时没有说什么话。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
行。”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

    “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
多了,没什么稀罕的。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帮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
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

    少安扭过头,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他知道这就是润叶捎
话叫他来的那件事。润叶脸红得象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啾
了个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就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
子……”润叶说着,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

    “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他脑子里首先闪过这样一个概念:她要结婚了。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
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你这是怎了?唉……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象大哥一样帮
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他很快使自
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哩?“这事主
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固执地问他。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
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
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
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
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
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
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
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
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
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
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
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
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
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
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
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
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干脆,我让我二爸给
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
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
下面就行了。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
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
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
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象几簇燃烧着的
蓝色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插在水瓶里,
还能开几天……”

    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润叶没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润叶说她二爸没有下班,现
在肯定没有回到家里。润叶说得对,她二爸正在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热情地从
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少安握手。田福军认得少安。他每次回村来见了少安,还总要问他生
产队的一些情况——他也知道他在一队当队长。

    田主任给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并且亲自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
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军的打火机上点着了那支烟。

    “好后生啊!玉厚生养了几个好娃娃!”他扭过头问润叶:“上次来咱家的是少安的弟
弟吧?”

    “就是的,”润叶回答说,“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这玉厚还会起名字哩!”三个人都笑了。

    “可他家现在一点也不平安!”润叶对她二爸说。“怎啦?”田福军眯缝起眼睛问。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给田主任说了一遍。

    田福军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嘴里自言自语说:“上上下
下都胡闹开了……”“石圪节公社有多少人被劳教了?”他问少安。“大概有十几个人。具
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每个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双水村有没有人?”田福军问。

    “双水村还没,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嗯。”

    ”哎呀!这简直是……”这位领导人都没词了。润叶插嘴说:“二爸,你能不能给白叔
叔和徐叔叔写个信,让他们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军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过来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站起来交给少安,说:“你
回去交给白明川。你认识他不?”“我认识。”少安说。

    田福军又问了双水村的一些情况,少安都一一给他回答了。

    “现在农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少安,你看这问题怎解决好?”田福军突然问他。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说:“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种庄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
姓。让农民自己种,这问题就好办。农民就是一辈子专种庄稼的嘛!但好象他们现在不会种
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拨他们,规定这,规定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农民的手脚被捆得死
死的。其它事我还不敢想,但眼下对农民种地不要指手划脚,就会好些的……”“啊呀,这
娃娃的脑子不简单哩!……好,罢了有时间,咱好好拉拉话!你要是到城里来就找我,好不
好?我一会还要开个会,今天没时间了……”

    少安和润叶就很快告退了。田福军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的大门口。

    在回学校的路上,润叶佩服地对少安说:“我二爸可看重你说的话哩!你真能行!”

    少安说:“你二爸是咱一个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说哩!”

    “少安哥,你干脆把我二爸的信给我,我明天和你一块回石圪节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
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时候让我把信交给他们!”

    少安看她执意要和他一块回石圪节,也就把田福军的信交给了她——她出面当然要比他
的威力大得多。

    晚上,润叶把他安顿到学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妈家去睡。当她把被褥细心地给
少安铺好后,少安却有点踌躇地说:“我怕把你的铺盖弄脏了……”

    “哎呀!你看你!”润叶红着脸对他说。她多么高兴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给
她以后的日子加添新的回忆;也使她能时刻感觉到他留下的亲切的气息……第二天早晨吃完
饭,少安就和润叶坐着公共汽车回石圪节去了。车票还是润叶买的;他抢着要买,结果被润
叶掀在了一边。

    汽车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兴奋,使得这一个多钟头的旅行,几乎没觉得
就过去了。

    两个人在石圪节镇子对面的公路上下了车。

    少安说:“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开会,我去不好……我这就回家
呀!你晚上回双水村去不?”润叶说:“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还有课,今天必须返回城
里,因此回不成村里了。等你姐夫的事办完,我让明川叔挡个顺车,直接回县城去呀。你放
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办好!”

    润叶说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

    少安赶忙说:“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给我哩?你不给白主任和徐……”

    他的话还没说完,润叶就笑着一转身跑了。

    少安赶快低头看润叶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发现这不是田福军给公社领导写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看见一张纸上只写着两句话——

    少安哥:

    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润叶

    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

    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
面。街道后边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
方……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时间过得既漫长又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这是黄土高原一年里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远远近近的山峦,纵横交错的沟壑和川道,绿
色已经开始渐渐浓重起来。玉米、高粱、谷子、向日葵……大部分的高杆作物都已经长了大
半截。豆类作物在纷纷开花:雪白的黄豆花,金黄的蔓豆花,粉红的菜豆花……在绿叶丛中
开得耀眼夺目。就连石圪节这样往日荒凉的集市场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瓜果菜蔬,给这条
尘土飞扬的土街添了许多斑斓的颜色。

    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初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暑——这
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到黄经120°的太阳,象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烤晒着
大地。

    城里人都已经穿起了凉快的短袖衫。一到中午,原西河里就泡着数不清的光屁股小孩。

    除过遇集的日子,平时县城的各机关很少能找见办公的干部。他们每天上午都纷纷扛着
老镢铁锹,戴着草帽,到城外的山上修梯田去了。农业学大寨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每个单
位都有修地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批评。

    下午,各机关又通常都是政治学习,一周最少也得占四个下午。《红旗》杂志和《人民
日报》不断发表社论和各种署名“重要文章”,要求大家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批判
刘少奇和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警惕商品交换原则对党的侵
蚀等等。同时还要求各级干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并且为此推出了一个“新乡经
验”……整个社会依然保持着一种热热闹闹的局面。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从报上
看,不时有某一位复员战士和某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为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来到黄土高原
的小山村当了农民。尽管这些人在以后的年代里都象候鸟一样飞去而且再不返回来,但当时
倒的确让一些人有了宣传“革命形势大好”的典型材料。

    县上的中学也不例外。除过每天劳动半天,各班还组织了学习马列“三结合”领导小
组。共青团和红卫兵组织并存。领导、教师、学生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青年团的任
务》等等规定的篇章,开展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和孔孟之道。同时学校还组织各种“毛
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奔赴各个公社、大队去搞宣传演出……但是,对于黄土高原千千万
万的农民来说,他们每天面对的却是另一个真正强大的敌人:饥饿。生产队一年打下的那点
粮食,“兼顾”了国家和集体以外,到社员头上就实在没有多少了。试想一想,一个满年出
山的庄稼人,一天还不能平均到一斤口粮,叫他们怎样活下去呢?有更为可怜的地方,一个
人一年的口粮才有几十斤,人们就只能出去讨吃要饭了……

    孙少平好不容易在县城的高中熬过了半个学期。这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他的情况依
然没有什么变化。在大部分的日子里,他还是要啃黑高粱面馍,并且仍然连一个丙菜也吃不
起。在上学期刚上学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是否能上完两年的高中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
曾想过:读半年高中回农村当个小队会计什么的,也可以凑合了,何必硬撑着上学受这份罪
呢?

    但这学期开学后,他又来了。他还是不忍心中途退学。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可告人
的原因,使他不情愿离开这学校——这就是因为那个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起过的郝红梅。

    孙少平和郝红梅在过去的半年里已经相当熟悉,两个人交交往往,也不拘束了。他们不
光互相借着看书,也瞅空子拉拉话。在这个微妙的年龄里,不仅孙少平和郝红梅,就是和他
们同龄的其他男女青年,也都已经越过了那个“不接触”的阶段,希望自己能引起异性的注
意,并且想交一个“相好”。他们这种状态也许和真正的谈恋爱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对于
这个年龄的青年来说,这种过早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并不可取,它无疑将影响学习和身体。

    但这年代的高中极不正规,学习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整天闹闹哄哄地搞各种社会
活动。学生没有什么学习上的压力——反正混两年高中毕业了,都得各回各家;再加上各种
活动中接触机会多,男女之间就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种心心思思的现象。在眼前这样的社会
里,又是十七、八岁,他们谁有火眼金睛望穿未来的时代?别说他们了,就是一些饱经沧桑
的老革命,这时候也未必具有清醒的认识,许多人不也是一天一天混日子吗?

    孙少平虽然少吃缺穿,站不到人前面去,但有一个相好的女同学在一块交交往往,倒也
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活力。他渐渐在班上变得活跃起来:在宿舍给同学们讲故事;学习讨论
时,他也敢大胆发言,而且口齿流利,说的头头是道。如果肚子不太饿的话,他还爱到篮球
场和乒乓球台上露两手。在上学期全校乒乓球比赛中,他竟然夺得了冠军,学校给他奖了一
套“毛选”和一张奖状,高兴得他几天都平静不下来。

    由于他的这些表现,慢慢在班里也成了人物。在上学期中选班干部的时候,他被选成了
“劳动干事”。他对这个“职务”开始时很气恼,觉得对他有点轻藐。后来又想,现在开门
办学,劳动干事管的事还不少哩,也就乐意负起了这个责任。

    “劳动干事”听起来不好听,但“权力”的确大着哩!班上每天半天劳动,这半天里孙
少平就是全班最出“风头”的一个。他给大家布置任务,给每个人分工,并且从学校领来劳
动工具,给大家分发。他每次都把最好的一件工具留给郝红梅。起先大家谁也没发现劳动干
事耍“私情”。但有一天这个秘密被跛女子侯玉英发现了。

    那天上山修梯田,发完铁锨后,侯玉英噘着个嘴,把发在她手中的铁锨一下子扔在孙少
平面前,说:“我不要这个秃头子!”

    少平看她在大家面前伤自己的脸,就不客气地说:“铁锨都是这个样子,你嫌不好,就
把你家里的拿来用!”“谁说都是这个样子?你看见谁好,就把好铁锨给谁!”“我把好铁
锨给谁了?”

    “给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说。

    全班学生“轰”一声笑了,有些同学很快扭过头去看郝红梅。郝红梅把铁锨一丢,捂着
脸哭了。她随即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干脆不劳动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里,大获全胜地扬着头,讽言讽语说:“贼不打自招!”

    这污辱和伤害太严重了。孙少平只感到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一把掼下自己手中的工具,
怒气冲冲地向侯玉英扑过去,但被他们村的金波和润生拉住了。班里许多调皮学生,什么也
不顾忌,只是“嗷嗷”地喊叫着起哄。直到班主任老师来,才平息了这场纠纷……

    从此以后,他和郝红梅的“关系”就在班上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使他们再也不敢频繁地
接触了。两个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不太
成熟的年龄,相互之间还在心里隐隐地感到对方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
恨恨的情绪。跛女子达到了目的,感觉自己在班上快成个英雄人物了,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提
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声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让孙少平和郝红梅之流听的。

    唉!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程度。尽管这不能算是恋爱——因为他们实际上没有涉及
所谓的爱情,这只是两颗少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轻轻地靠近了一
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然而却演出了这样一幕小小的悲剧。

    他现在心里多么苦闷!尽管严格地说来,也许这不能称之谓失恋。但感情上的这种慰藉
一旦再不存在,就会给人的心中带来多少烦恼。这是青春的烦恼。我们不妨想一想伟人歌德
和他少年时代的化身维特。在这一方面,贵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样的。

    那时间,孙少平重新陷入到灰心和失望之中。如果他原来没有和红梅有这种“关系”,
他也许只有肠胃的危机。现在,他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这比吃不饱饭更可怕!他每次去
拿自己那两个黑干粮的时候,再也看不见她可爱的身影了。那双忧郁而好看的眼睛,现在即
是面对面走过来,也不再那样叫人心儿悸动地看他一眼了。在那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只是一
天天地熬着日子,等待放假……直到上学期临放假的前一个星期,孙少平才想起,几月前郝
红梅借过他的一本《创业史》,还没给他还哩。这本书是他借县文化馆的,现在马上就要放
假,如果她不还回来,他就没办法给文化馆还了。可他又不愿找她去要书。他心里对她产生
了一种说不出的恼火。她现在可以不理他,但她连借走他的书也不还他了吗?

    最后一个星期六,郝红梅还是没给他还书。他也仍然鼓不起勇气问她要。他只好回家去
了。他借了金波的自行车,把自己那点破烂铺盖先送回去——下一个星期二就放假,他可以
在金波的被窝里一块混几夜,省得放假时背铺盖。

    回家后,他在星期天上午给家里砍了一捆柴,结果把那双本来就破烂的黄胶鞋彻底“报
销”了,他只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双同样破烂的鞋。至于那双扔在家里的没有后跟的袜子,
父亲说,等秋天分到一点羊毛,再把后跟补上;袜腰是新的,还不能丢,凑合着穿个两三冬
还是可以的——要知道,一双新袜子得两块多钱啊!

    星期天下午,他从家里带着六个高粱面和土豆丝混合蒸的干粮——没有挂包,只用一块
破旧的笼布包着,夹在自行车后面,赶暮黑时分回到了学校。

    学校正处于放假前的混乱中,人来人往,搬搬运运,闹闹哄哄,一切都没有了章法。

    他在校门口碰见了金波。金波说他正要出去给家里买点东西,就接过他手中的自行车到
街上去了。

    他提着破旧笼布包着的那六个黑干粮,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突然发现郝红梅在前面走。她大概没有看见他在后面。他真想喊一声她,问问那本书
的事。

    他这时看见前面走着的郝红梅,弯下腰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路边的一个土台子上,仍
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弯处。

    孙少平感到有点惊奇。在走过她刚才弯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正是他那本
《创业史》吗?好,你还记得这件事!唉,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用这种办法……他
拿起那本书,却在暮黑中感觉一些什么东西从书页中掉在了地上。

    他一惊,赶忙低头到地上去摸。他抬起了一块软软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天啊,原来
是块白面饼!

    他什么也没顾上想,赶忙摸着在地上把散落的饼都拾起来。饼上沾了土,他用嘴分别吹
干净。

    他拿着这几块白面饼,站在黑暗的学校院子里,眼里含满了泪水。不,他不只是拾起了
几块饼,而是又重新找回了他那已经失去了好些日子的友谊和温暖!

    ……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孙少平才重新又对这学校充满了热爱。于是,这学期报名日子
一到,他就一天也没误赴忙来了学校,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哩……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开学已经两个多星期,孙少平还没有机会和郝红梅单独说话。

    他看见红梅换了一件半旧的红格子布衫,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概由于一个假期
在家里,这个季节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很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已
经度过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得把自己农村式的“家娃”头,象城市姑娘一样扎起了两
个短辫;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细的方口鞋和一条看起来是新买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
不出来这就是郝红梅了。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钉衣服换成了没有补钉的衣服。这
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时也应该承认,郝红梅
本来就具备那种漂亮姑娘的脸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现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难看出这姑
娘是来自农村了。

    孙少平看见她,心中就会荡起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有时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难。

    当然,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一身家织的老粗布,尽管金波妈给他裁剪成制服式
样,但仍然不能掩饰它本质上的土气;加上暑假给家里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脏脏,开
学前快把家里蒸馍的半碗碱面用光了,还是没有洗净。他看着这身叫他伤心的衣服,真想一
把脱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脸红的是,他这么大
了,连个裤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觉,人家都脱了长衣服穿着裤衩,他把外衣一脱就赤条条一
丝不挂了……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有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里也许是最俊
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愿意呢!这倒不是嫌她
的腿——假如红梅的腿是跛的,他也会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平还是没能和红梅拉几句话。这倒不是说连一点机会也
没。其实他们单独碰见过好多次,但不知她为什么又象上学期那样躲开了——而且常常看来
是有意回避他!

    少平对此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他连一点原因也找不出来。

    不过,他现在还没忙着象上学期一样陷入苦恼之中。他猜想:也许红梅家里有什么事,
她心里烦乱,才不愿意和他说话。

    但看来她又没什么烦乱!相反,她却比上学期活跃多了。现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饭,在
男女混杂的篮球场上,都能看见她说说笑笑和同学们一块玩呢!

    于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见红梅又在篮球场上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旋磨着进了场。这
并不是比赛,两边篮板下都有许多男女同学,站成一个半圆,谁捉住球,谁投篮。不管谁,
投了一次篮紧接着又拿到球的时候,就传给另外一个人——他们都是高中生了,已经懂得规
矩和礼貌。

    少平看见红梅投了一次篮后,球又一次回到她手里。看她准备给别人传时,少平就在她
后边说:“给我一个!”

    红梅不会没有听见他说话,但她没有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球传给了另外一边的
班长顾养民。

    本来少平已经伸出了手,但却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血都
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层灰雾,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又胳膊软绵绵地把球还给金
波,一个人转身出了学校操场。

    他出了操场,又毫无目的地出了校门,昏昏然然来到街道上,最后又糊里糊涂转到了县
城外边的河滩里……他立在黄昏中的河边,目光呆滞地望着似乎不再流动的水,感觉到脑子
里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暂时都是模糊的——就象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河边一
样。

    在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的时候,他先在心里说:我这才知道红梅为什么不理我了!她显
然已经和顾养民好了……红梅和顾养民是什么时间里好的?在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还给
他的《创业史》里夹了几块白面饼,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假期里,红梅回了农村,而顾
养民的家在城里,不可能在这期间……那么,就在这下半年开学的几个星期里,她就和他相
好了吗?孙少平只能这样判断……他的判断是对的。郝红梅正是在这几个星期里,和顾养民
好起来了。

    这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女孩子,从小在担惊受怕中长大。她小的时候,她爷还活着,戴个
地主帽子,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她刚上小学的第二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村里的贫下中
农造反队,打着红旗,扛着镢头,一夜之间,就把她家的房屋院落刨成了一堆废墟。贫下中
农企图挖出老地主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和“变天帐”,结果除刨出一个当年按土神时埋下的
空瓦罐外,什么也没有搜寻到。但他们已经没家了,只能在旁边一个原来喂牲口的草棚里栖
身。她爷在当年就死了。但她爷的地主帽子并没有埋进他的坟墓,而作为主要的遗产留给了
父亲和她。她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她是地主的孙子。在现在的概念中,这和地主本人并没多
大的差别。

    就是背着这样沉重的政治包袱,她在社会的白眼和歧视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县高中。由
于她在这样的境况中长大,小时候就学得很乖巧,在村里尊大尊小,叔叔婶婶不离口,因此
在贫下中农推荐本村的孩子上初中和高中时,村里人都没有卡她。至于她家的光景,当然已
经破落的一塌糊涂。唯一能说明过去发达的迹象,就是一张折了一条腿的破太师椅。现在一
家几口人,只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分来养活。遇个灾荒年,国家发下来的救济款和救济粮,
不用说他们家也沾不上一点边;全家人只好饥一顿饿一顿凑合着过日子。一家人多少年来都
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盼她能给这个败落的家庭带来一丝光明;因此不管家里穷到什么程
度,父母亲也咬着牙坚持供她上学……

    郝红梅很早就认识到了她不幸的人生和对一家人负有的使命。严酷的生活使她过早地成
熟起来。她表面上看来很平板,但很有一些心计。

    起先,她和孙少平一样,因为自己家庭贫困,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最使她窘迫
的是,她吃不起好点的饭,顿顿都是黑高粱面馍。女孩子爱面子,她不愿在大庭广众面前领
自己那份不光彩的干粮,顿顿饭都是等别人吃完后她才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人的情况和她完全一样。她于是很自然地对这个叫孙少平的
男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郝红梅由于自己坎坷的生活经历,实际上已经懂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包括爱情和婚
姻。但她和孙少平开始的交往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有盘算:她家成份不好,
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寻个好人家,找个有钱男人,将来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父母亲把全
家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
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
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
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
呢?

    因此,她和孙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种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

    但她并不完全小视孙少平。这个贫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倒究
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另外,他虽不算很漂亮,但长相很有特点,个码高大,鼻梁直直的,
脸上有一股男性的顽强,眼睛阴郁而深沉。如果这人是干部子弟,或者说就是农民子弟,但
家里光景好,门外又有工作的亲戚——比如象田润生那样的家庭,说不定她也会动心的。但
这些方面孙少平什么也没有。她侧面听说少平一家人都在农村受苦,穷得只有一孔土窑
洞……但毕竟他们命运相似,使她对这个男生内心充满了亲切的感情。在这个她得不到友爱
的世界里,孙少平对她来说就是宝贵的。只是那次侯玉英用污蔑性的语言,当众攻击她是孙
少平的“婆姨”时,她才感到又急又气又恼恨。她到这县城的高中是另有所图的——说不定
在这两年中,她能高攀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侯玉英这样一闹,舆论就把她和孙少平拴在了一
起。这使她多么被动啊!她恨侯玉英,也对少平有点怨气——谁让你那么多情,每次劳动都
给我发一把好工具哩!因此,她便渐渐开始和孙少平疏远了。她要让众人看见,她郝红梅并
不是孙少平的“婆姨”……这样一晃就是几个月。临近放假的几天,她才突然发现,在她那
个破旧的箱底下,还放着她借孙少平的一本《创业史》。她立刻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她几
个月没理少平,还把他的书压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还他。她知道这书少平也是借文化馆的,现
在马上要放假,他肯定很着急地要给人家还。唉,这个孙少平!你为什么不开口问我要呢?
可她又一想,这要怪她自己,她应该主动给人家还嘛!

    在临近放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匆忙地跑到男生宿舍给少平还书。少平没在。金波告
诉她,孙少平回家去了。她只好折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干粮袋里还有几块白面饼。夏收开始后,她星期
天回去常出山捡麦穗,母亲就用这麦子磨了点面给她烙了几张饼。她吃了几块,剩下的这些
舍不得吃,一直放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把这几块饼连同书一块送给孙少平,以弥补
她没有及时还书的过失。

    于是,她把这几块白面饼夹在那本《创业史》里,在黄昏时转到校园里等孙少平回来。
她看见孙少平进了学校以后,又实在没勇气当面把这书和饼交给他,就采取了只有他们这个
年龄才会有的那样一种浪漫方法……这一学期开学后,她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到
了夏天,她还有一身没补钉的衣服可以穿,因此不象冬天那样看起来过分寒酸。正因为有这
么一身衣服,她也才有心思把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自我感觉浑身利索了不少。以前由于
自惭形秽,她常不愿到公共场所去露面。现在,这身服装使自己鼓起了一点勇气,每当下午
同学们玩篮球的时候,她也敢去了。不过,她还不愿进场,只是站在场边上看别的男女同学
们玩。

    那天下午,她象往常一样,又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突然给
她抛过来一个球,并且很亲切地说:“你来玩吧!为什么老站在外面看呢?”

    她笨拙地接住顾养民抛来的球,满脸通红,把球又扔给场内别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就
都来拉她,她只好胆怯而兴奋地走上了篮球场。

    从这以后,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去操场打篮球。没过多少时间,她就成了女生中“式子”
最硬的一个。

    在这期间,班长顾养民对她渐渐热情起来了。玩球中间,常常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对她
微微一笑,并且得到球后,往往都抛给了她。在班上一些集体活动中,他也有意把她和他分
在一块,瞅空子和她说这说那……郝红梅的精神突然被一缕强烈的阳光照亮了。她梦寐以求
的就是象顾养民这样的人。顾养民的父亲是他们黄原地区师范专科的副校长,母亲是地区建
筑公司的工程师,他祖父又是这个县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大夫。养民从小跟祖父长大,一直在
原西县上学。他学习好,又是班长,年岁虽然比她才大一岁,但就象一个教师一样有风度。
现在,这个全班女生常羡慕地谈论的人,竟然对她如此青睐,真叫她有点受宠若惊。和出众
的顾养民一比较,孙少平一下子变得暗淡失色了。她于是想方设法和顾养民接近,和他攀
谈,和他一块打篮球,让他喜欢她。相反,她对孙少平产生了一种厌烦的情绪,千方百计躲
避和他说话交往。

    郝红梅看得出来,这学期开学后,孙少平一直找机会总想和她说话,但她都有意回避
了。叫人生气的是,今天下午她正兴致勃勃地和养民他们打篮球,这个不识高低的人,竟然
让她给他传球!她故意不给他,而把球给了顾养民。她要以此让他明白:她现在已经和班长
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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